宋翊放下手里的工具,掏出了随身的小本子,一边写一边说:“通常情况下,人死后全身肌肉很快会变松软,此时各关节能被任意屈曲,此种情况称为‘肌肉松弛’。在肌肉松弛过后,就会出现肌肉收缩、变硬,各关节僵直固定,不能被任意屈曲,此时称为‘尸僵’。一般情况下,尸僵会在死后1~3小时内开始出现,表现为咬肌、颈肌、颜面部肌肉僵硬,下颌关节固定;在经过4~6小时,尸僵会蔓延到全身。在12~24小时这个区间内发展到顶峰,随后24~48小时开使缓解,并在3~7天后完全缓解。当然这是一般情况下,因为许多因素都可以对尸僵情况产生影响。比如健壮的成年人比年老体弱者尸僵出现得晚,且持续时间更长;暴力作用造成的突然死亡,比慢性疾病患者的尸体尸僵出现得晚,并且持续时间更长;窒息尤其是缢死、大量出血等死亡时,尸僵出现较晚,程度也较轻。环境温度对尸僵发生也有影响,温度较高,则尸僵发生早,消失也快;温度较低,则刚好相反……眼下这具尸体手脚有捆绑痕迹,膝盖、手肘等部位有皮肤破损,说明死者生前曾进行过激烈的反抗……”
“好了!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直接告诉我结果就好了。”潘虎臣听得晕头转向,打断了宋翊的话。
“死亡时间是今天深夜1~3点之间。”宋翊的口气非常笃定。
潘虎臣一拍大腿,大声喊道:“魏虾米——”
喊声未落,门外的巡警堆里挤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巡警。他身子瘦小,偏偏生了一个圆鼓鼓的酒肚儿,背一驼、腿一弓,活像一只虾米。这人是潘警长带来的亲信,专门给潘虎臣跑腿,绰号魏虾米,叫得久了,倒也无人问他本名。
“头儿,您叫我?”魏虾米捂着口鼻,梗着脖子,故意不去瞧地上的死尸和血迹。
“两件事。第一件,给那人头拍个照片,核查死者身份;第二件事,在村里挨家挨户走一遍,问问村民在凌晨1~3点之间有没有瞧见有人进了关帝庙。”
“明白!”魏虾米敬了个礼,转身去办差。
魏虾米前脚刚走,在现场勘验的宋翊猛地喊了一嗓子:“潘警长,您看这里!”
潘虎臣扭过头来,顺着宋翊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关帝庙东边的土壁上有十个血字——有违此誓者,神鬼共诛之!
“杀人还留字,这是学武松血溅鸳鸯楼吗?”潘虎臣搓着下巴上的胡楂儿骂道。
突然,一阵香烛气儿从门外飘来,村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潘虎臣皱了皱眉头,向门外看去。只见关帝庙门外的空地上不知何时搭起了一座简陋的法台,台上一人二十岁左右,小脸大眼,上身裹着一件对襟的白麻棉褂,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一手持着符纸,一手挥舞着一把桃木剑,脚踩七星步,口念真武诀,摇头晃脑,眼白上翻,活脱脱一副跳大神的模样。此人正是龙王庙老仵作的亲传弟子,号称有“审尸招魂,入梦寻冤”之能的白九是也!
只见白九左手并指如剑,在桃木剑上一划,而后持剑在风中一劈,桃木剑无火自燃,火苗一起,白九摇头晃脑一阵战抖,宛若羊角风一般,翻着白眼喊道:“吾乃佑圣真君玄天上帝金阙化身九天荡魔祖师,镇位北极六天荡魔灭邪摄伏妖精,急急如律令——”
台下围观的渔民被白九这一手唬得一愣一愣的,交头接耳议论道:“这白先生是高人,高人啊!这是真武大帝上身了。”
宋翊和白九因过龙灯一案相识,也算是老熟人了。白九这人,剥去装神弄鬼的外衣,确实有几分手段,再加上白九对江湖掌故、三教九流了如指掌,破案之事,若能得他相助,必能事半功倍。
心念至此,宋翊站起身来,跑出关帝庙,拨开了村口的人堆,站在那简陋的法台底下,指着白九喊道:“白九!下来!”
白九此刻正扮着真武大帝,在台上又唱又跳,耍得正热闹,突然听见台下有个熟悉的声音喊自己的名字,于是下意识地低头一瞥,正看见宋翊叉着腰,指着自己。
宋翊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围观的渔民一跳,众人瞪大了眼睛看了看台上的白九,又看了看台下的宋翊。
“叫你呢!下来!”宋翊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嗓子。
白九脑门上都见汗了,舔了舔嘴唇,在半空中挥舞了两下桃木剑,硬着头皮往下演。他操着一口京剧的念白腔,指着宋翊说道:“兀那小女子,吾乃真武元圣仁威玄天上帝,降下凡间除妖降魔,闲杂人等速速退却,待吾事毕再来!哇呀呀呀——呀呀呀呀——”
宋翊哪有耐心听白九扯皮,她一撩衣摆跨上了法台,一把揪住了白九的耳朵,将他往下扯,白九急中生智,掐了一个法诀大声念道:“哎呀呀呀呀,好刁蛮的女子,本大帝先去了,稍后再来,稍后再来呀!啊呀呀呀呀——”
宋翊拽着白九,从法台上一路提溜到关帝庙,白九大声呼着痛,好一顿挣扎才抢回自己的耳朵。
“姑奶奶,这是人啊!这是肉体啊!”白九说。
“哟!降妖除魔的真武大帝还怕揪耳朵?”宋翊抱着胳膊说。
白九嘬着牙花子,一边揉着耳朵一边小声嘀咕:“这不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嘛,你不能砸我的饭碗啊……”
“关帝庙的案子你知道吗?”宋翊开门见山地问道。
“听说了。好家伙,一地血啊!脑袋都砍下来了。吓人得很,要不老百姓也不能连夜把我拽过来做法事。这村里都传,说是关帝爷显灵,劈刀杀人了!”白九瞪着眼睛,拍着心口,摆出一副怕得要死的模样。
“你也以为,是鬼神所为?”宋翊看着白九问道。
白九一缩脖子,摇着脑袋说道:“爱谁谁,和我有什么关系,那是你们衙门的事,我就是个小老百姓,我……”
白九话还没说完,宋翊一摸兜,掏出了两枚银圆,捻着手指一磨,轻轻一吹,放在耳边听响儿。
白九瞧见银圆,话锋猛地一转:“虽说这缉捕凶徒的事和我们小老百姓不沾边儿,但是我辈热血男儿岂容恶贼逍遥法外!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官家,也是义不容辞的嘛!”
“帮我看看现场,看看有没有什么漏掉的线索。”宋翊一弹手指,两枚银圆抛着弧线飞在了半空,被白九伸手一捞,抓在了掌中。
“好嘞!”白九收好银圆,跟着宋翊进了关帝庙。
瞧见白九进屋,潘虎臣眉头一皱,向宋翊问道:“这谁啊?”
“潘局长,这是白九,验尸探秘颇有一套。”宋翊在潘虎臣耳边小声说了一句。
“嗯——”潘虎臣这个局长最大的好处,就是自己不懂的从来不问,也不插手,只要你能给他把差事办成了就行,至于你是怎么办的,他才懒得管。
白九进了关帝庙,收起了那副嘻嘻哈哈、玩世不恭的模样。他面色一沉,双眼一凛,细细地检查场内的每一处细节。
“尸体我验过了,这是结论,你看看。”宋翊掏出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了白九。白九对照着尸体验看了一番,点头说道:“基本没什么问题,对于死亡时间的判断,我和你大体是一致的。只不过墙上的这行字,我倒是有些不一样的看法。”
“哦?说来听听。”宋翊来了精神。
“来一碗热水。”白九挽起袖子,撕下了一块衣襟的下摆,卷在了手指上,在宋翊递过来的碗里沾了些热水,走到那片土墙边上,轻轻地在那行血字的笔锋处点了一点,随后一翻手上的布,指着上面几点细小的灰白色皮屑,低声说道,“你看,这是皮肉的碎屑,写这行血书的人,当时必然是神情激荡、愤恨难当,以至于因用力过猛而导致手指在土墙上划破也浑然不觉。所以,我大胆猜测,凶手犯案,乃是——仇杀!”
“仇杀?”宋翊惊声呼道。
“没错,你再看这具尸体,怀里的金表、钱袋里的银圆分毫不少,可见这并非是劫财;颈部的断茬干脆利落,一看就是用锋利大力所致,轻薄的刀刃是砍不出这种效果的,唯有刀长、背厚、刃重的长柄大刀才有这种威力。这尸体的断口恰好在
第一节和第二节颈椎之间,这个位置有个名头,唤作‘断口’,只有砍对了地方,才能手起刀落,令人身首立分。前清的刽子手为了练这一刀,需先拿冬瓜练习,在冬瓜上画条横线,需得练到随手劈下,便能将冬瓜斩为两半,下刀处与横线不差丝毫才算小成。在此基础上,再拿香头练习,能一刀砍下香火炭头而香杆不断才能出师。所以我基本可以断定,杀人凶手有两个特征:一是壮年男人,能抡得动长柄大刀;二是会武功的刽子手,出手稳、准、狠!”
潘虎臣站在一边,听着白九的分析,暗暗点了点头,冲着宋翊挑了挑大拇指,示意她找的人果然靠谱。
宋翊一边在本子上飞速记下白九的分析,一边问道:“接下来应该怎么办,你可有想法?”
“两条路,第一条查死者的身份,从与死者有关系的人入手,找有嫌疑的仇家;第二条路,把土墙上有字的这一小块拆下来,找范瞎子掌掌眼。”
“范瞎子?谁是范瞎子?”宋翊急忙追问。
白九刚要张嘴,突然眼珠滴溜溜地一转,捂着肚子哀声道:“可怜啊!可怜!我这一大早饿着肚子出来给人做法事,本想赚两个冷窝头,祭一祭我这空空荡荡的五脏庙,奈何偏遇上了个煞星,搅了买卖不说,还逼着我给她干活。我也想干啊!可是这肚子不争气,我这一饿脑袋里就嗡嗡乱响——哎呀呀,这范瞎子是谁?是谁来着?我不吃一顿旺福来的涮羊肉,怕是想不起来啊!”
瞧见白九滑稽又无赖的模样,宋翊又气又急,一抬脚狠狠跺在了白九的脚背上,白九猛地发出一声惨号,顺势栽倒在地,抱着宋翊的大腿喊道:“哎呀呀,警察打人,活不了了。”
潘虎臣瞧着这一幕,也不生气,命人拆下那块写着血字的土墙,包在布里裹好,扔在了马车上,并收拾好现场的尸体。
“宋翊,我们先回去查一查死者的身份,给你留了一辆马车,你和你这位朋友自便吧!”
说完这话,潘虎臣一摆手,带着一大堆巡警离开了大神堂。潘虎臣前脚刚走,白九后脚就爬了起来,冲着宋翊一挑拇指,指着潘虎臣远去的方向笑道:“你这新上司,真是个明白人。”
“什么意思?”宋翊一脸问号。
“你刚刚说要我带你去找范瞎子,我就跟你胡搅蛮缠,对范瞎子的其他信息一概不提。你这上司是个明眼人,知道这范瞎子是个不能见光的人,于是果断回避,带人离开,一来方便你我找范瞎子;二来撇开了自己,让我放下戒心。有收有放,你这上司看着粗枝大条,心可细得很呢!”
宋翊涉世不深,哪里比得上在江湖上厮混多年的老油条。听着白九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宋翊也没搞明白这里面的猫腻。
“你不是要吃涮羊肉吗?走啊!”宋翊一扯白九。
白九笑着跟上宋翊,幽幽说道:“咱俩什么关系,我能那么不开眼,大早上就讹你涮羊肉吃?这涮羊肉不是用来请我的,而是用来搞定范瞎子的……”
贰
天津城,海河边,旺福来的馆子,酒旗迎着北风飘荡。
宋翊包下了二楼的一间单间,白九在门口找了个小乞丐,给了小乞丐一块大洋,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让小乞丐去鼓楼老巷带句话。
小乞丐刚走不久,雅间里八仙桌上的铜锅就滚开了水。
这涮羊肉,又称羊肉火锅,始于元代,兴于清代;起于宫中,传至市肆。《旧都百话》云:“羊肉锅子,为岁寒时最普通之美味,须与羊肉馆食之。”天津卫好吃之名,冠居大江南北。天津位处九河下梢,自古便是鱼龙混杂之地,贵胄富商、三教九流都在此云集;东西南北、大小风味,都在此荟萃。养得天津人的嘴是个儿顶个儿的挑剔。
就说这涮羊肉吧,选肉要首选精细鲜嫩的绵羊肉,最好是选在两岁左右就被阉割了的公羊,是为“羯羊”。为啥要吃羯羊呢?因为这羯羊被阉割后就没有了发情期,只会低头吃草长肉,抬头奔跑活动,羊不发情交配这膻味就不会那么重。这羯羊也不是全身都适合涮,讲究的馆子,一整只羯羊,只选八块肉!
分别是:后腿内、羊里脊、羊上脑、羊筋肉、羊磨裆、羊三叉、一头沉、羊腱子。去骨去皮,剔除肉头、边角、脆骨、云皮、筋膜,切出的肉片要薄如纸、匀如晶、齐如线、美如花,铺展开来,贴在青花瓷盘上,透过肉片,要能清晰地看到青花瓷盘的花纹。炭火的铜炉加水煮沸,配上“辛、辣、卤、糟、鲜”五味俱全的蘸料,夹上一片羊肉,在水里一过,捞出来在料汁儿上一点,放在嘴里肥而不油、瘦而不柴、不膻不腻、鲜美滑舌。在天津的众多涮羊肉馆子里,旺福来绝对是首屈一指。
话说白九和宋翊守着雅间,铜锅里的水刚开,还没来得及下羊肉,门缝里就钻进来一个体胖如球,穿着一身黑麻布大褂,脸上留着两撮鼠须的男人。
“嘶——呼——”那男人轻轻抽动了一下鼻翼,无比迷醉地发出了一声呻吟。
“九哥,再不下肉,汤汁儿就滚老了!”
这人闻到香味,直接跨到了凳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抄起筷子就要夹羊肉。
“啪嗒——”白九后发先至,用自己的筷子按住了那男人的筷子。
那男人一愣,随即一扭头,看了看白九旁边的宋翊。
“咳——”白九瞪了那男人一眼。
那男人会意,放下筷子,一拍脑门儿站起身来,朝着宋翊一拱手,赔笑道:“是嫂夫人啊!”
白九很满意,一抬屁股底下的凳子,故意往宋翊边上靠了靠,宋翊的手在桌子底下狠狠掐了一把白九的大腿,疼得白九直打哆嗦。
这时只听那男人接着说道:“小弟眼拙,还以为是九哥带的姑娘呢,失礼了!”
宋翊闻言,柳眉倒竖,手上猝然加力,痛得白九猛地打了一个激灵,把屁股底下的凳子又挪了回去。
“九哥,你不舒服吗?你脸好红啊!”那男人指着白九的脸问道。
白九一边搓着腿,一边咬着牙骂道:“范瞎子,你他娘的吃不吃,不吃就滚出去!”
“吃!肯定得吃啊!九哥这么抠的人,能请一回客不容易!”
“这是我朋友,范瞎子。”白九向宋翊介绍眼前的男子。
宋翊伸出手,在范瞎子眼前晃了晃。
白九将宋翊的手拽了回来,一伸筷子,把范瞎子鼻梁上的墨镜往下一扒,轻声说道:“叫瞎子不假,不过不是两只都瞎,仅是瞎了一只左眼。”
白九指了指范瞎子的左眼,宋翊定睛一看,范瞎子的左眼眶里是没有眼球的。
“啊——”宋翊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范瞎子蘸了一口芝麻酱,自顾自地推上了墨镜,笑着说道:“年轻时不懂事,财迷心窍,收了两个土爬子(盗墓贼)从官家祖坟里刨出来的物件儿,被人家雇的高手围捕,左眼中了吹箭,箭上有剧毒,多亏九哥赶来相救——虽然一只眼睛没保住,但是好歹留了一条命,打这以后,我这范瞎子的诨号,算是落下了。”
白九呷了一口酒,放下杯子对宋翊说道:“我这兄弟,拜了个前清的老太监为师,那老太监早年间是在宫里专门伺候皇上把玩金石玉瓷、书画文玩的,一双眼睛看遍古今中外的宝贝,眼力绝对是一等一的高绝。后来八国联军进了北京城,这老太监便裹在流民里,跑到了天津,隐姓埋名,在鼓楼老巷里专门干些制假贩假、买卖古董的生意。这范瞎子师从老太监学艺十年,一身鉴别古董字画的本事青出于蓝,在天津地下的鬼市里也是挂了字号的人物。”
转眼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范瞎子吃了个酒足饭饱,白九上前一把揽住范瞎子的脖子,笑着说道:“兄弟,哥哥今儿可是放了血了,带着你吃也吃了、喝也喝了,你可还满意?”
范瞎子咧咧嘴,冲着白九拱手道:“江湖上谁人不知九哥您是出了名的铁公鸡,您能从肋条上拽钱请客,必然是有大事。我跟你说,也就是咱哥儿俩交情过硬我才敢来,一般人听说您要请客,那都吓尿了。”
范瞎子这一席话搞得白九尴尬无比,脸都红到了脖子根上。宋翊憋着笑,满眼嘲讽地看着白九。白九一着急,恼羞成怒,拍着桌子站起身,拖着范瞎子就往外走。出了雅间,到了酒楼后院,白九指着马车上那块带字的土墙,揪着范瞎子的脑袋骂道:“他娘的,赶紧看,看出什么就告诉我,然后痛快地滚蛋!”范瞎子原本正在和白九胡闹,然而,在他的目光扫到那行血字的时候,整个人瞬间安静了下来,只见他将墨镜向下扒拉了一点儿,右眼向上一瞟,目光透过墨镜的上沿,投在了那行字上。范瞎子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指,在半空中虚画着那行字的笔画走势。
宋翊此时也跟了出来,看他俩有何高明之处。
就在此时,沉默许久的范瞎子开了腔:“九哥,这块土墙是从多高的地方拆下来的?”
这个问题宋翊早有准备,只见她从兜里掏出了一卷裁缝用的软尺,走到后院的一棵树边,拉开软尺,一端贴紧地面,另一端向上伸展,然后他掏出一根粉笔,在软尺上有标注的两个位置,画上了两道横线,标出了这块土墙拆下来之前的高度。
范瞎子看后沉声说道:“九哥,一般人在立起的墙壁上写字时,会下意识写在和视线平行的地方,据此我大概可以推断,写这字的人身高在六尺左右。你看这行字,虽然笔法拙劣,但是运劲古朴,一气呵成,转折间毫无停顿,可见此人正当壮年,腕力足、指力强,不是练过字,就是练过武。不过瞧他的字态毫无章法,应该是后者多一些,他练过武!再看这几处顿笔和笔锋,左实右虚,这人应该是个左撇子!对了九哥,这个人右腿有残疾,是个跛子!”
“什么,是不是跛子你都能看出来?”宋翊整个人都愣住了。
“嫂夫人,这你就不知道了,这汉字一道,神妙非常。传说仓颉造字,大成之时,天雨粟,鬼夜哭。无他,唯字能通神尔。我认为,这个通神,并非通鬼神,乃是能通写字之人的精气神,也就是所谓的‘字如其人’。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正常人站立写字,两腿站定,沉肩坠肘,指实掌虚,若人的中心在百会穴到下腹丹田这一条中线上,则写出来的字无论美丑,都会四平八稳,重心不乱,倘若是写字的姿势不对,缩腰塌背,耸肩偏头,那么写出来的字也会歪歪扭扭,如同大风刮过一般。你看这行血字,左低右高,重心不直。说明什么?说明这个人两脚站立的时候,一直是左脚实,右脚虚,整个人的重心都落在了左边,所以写出来的字便不是四平八稳,虽然在普通人看来不甚明显,但在我们这些终年与书画打交道的行家看来,简直是天大的反常。因此我推断,这个人右脚有残疾,是个跛子!”范瞎子轻轻用手指滑过血字,将自己的推断徐徐道来。
宋翊一边拿着本子记录,一边说道:“六尺高、男子、练过武、左撇子、右腿有残疾、正当壮年……还有别的吗?”
范瞎子摇了摇头,看着白九一摊手,结束了他的分析。
“好兄弟,你可是帮了我大忙了,今儿涮羊肉没白请!”白九拍了拍范瞎子的肩膀,将他拉到一边,小声说道,“兄弟,此事事关一桩人命血案,切莫声张。”
“九哥放心,我自然晓得,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白九推了一把范瞎子,范瞎子一路小跑,到了门口猛地一回头,朝着白九和宋翊摆了摆手,张口呼道:“九哥,嫂子,我走了!”
白九看了一眼范瞎子,又看了看宋翊,显然很是受用,左手假装和范瞎子挥手道别,然后趁机绕过宋翊后背,想去搭她的肩膀,却被宋翊一抬肘,顶在了肋尖上,疼得白九龇牙咧嘴。
“不要脸!”宋翊脸上一红,啐了白九一口,扭头就走。
“喂喂喂,卸磨杀驴也没有这么快的吧……”白九捂着肚子大声哀号。
叁
宋翊这边,前脚刚离开旺福来,后脚就回到警察局。出去打探死者身份的魏虾米也回来了。
死者的身份已经查证清楚,这个脑袋被砍的倒霉蛋名叫郑青仝,是天津城内青蚨马场的幕后东家,社会关系那叫一个盘根错节,复杂得好像一张网。潘虎臣原本想从仇杀这个角度入手,圈定一下郑青仝的仇家挨个儿过堂,但是后来一摸底,发现这郑青仝干的是开跑马场、支盘做赌、放印子钱的买卖,仇家海了去了,没有八十,也有一百,要是挨个儿盘查,搞到明年也破不了案。
好在宋翊这边收获颇丰,潘虎臣按照宋翊的线索,暗中加派人手,在天津城内搜寻六尺高、练过武、左撇子、右腿有残疾、正当壮年的男人。
潘虎臣刚发出搜查的指令,桌子上的电话就响了,潘虎臣一听电话,脑门上瞬间冒了汗,扔了听筒,抄起手枪就往外跑。魏虾米吓了一跳,赶紧吹哨子集合警局里的人马,跟着潘虎臣跑了出去。
在路上,魏虾米一问才知道,潘虎臣如此心急,乃是因为海河边上聚了两帮人马,凑在一起不下四五百人,个个操着长刀斧头,啸聚成堆,眼看一场大火并就在眼前!
潘虎臣一路疯跑,不到一刻钟就跑到了海河边上,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老百姓。潘虎臣分开人群,挤上前去,大踏步迈上了河堤,向左一看,河堤东头两百多汉子,清一色的白棉褂、黑裤子,腰缠白布、黑纱裹肘,簇拥着一具桐木棺材。领头的两个人,潘虎臣是认得的,一个叫郭通,一个叫陆黄牙,都是在天津“三不管”的地头上开黑拳场子的门面人物,也都是崔老大的手下。这天津的三不管早年起于侯家后一带,把着日租界的边儿上,不少街面上卖大力丸的、卖折罗(饭馆剩菜剩饭)的、剃头打辫子的、拉洋片的、卖药糖的、卖布头的、摆茶摊的都上这儿撂档子,随着摊贩们在租界边占地越来越大,日本人眼红,就想把这块地方划到自己的租界内。但是对这地儿眼红的,可不只有日本人,英国人、法国人、德国人都裹了进来,打得是头破血流,谁也没能得逞,偏偏官府也软弱得紧,不敢得罪洋人,这片地就这样彻底成了谁也不敢插手的地界。渐渐地,这地儿越来越乱,帮会横行,犯案不断,是谓“乱葬死人没人管、打架斗殴没人管、坑蒙拐骗没人管”,故名“三不管”。
在“三不管”有个打黑拳的场子,这打黑拳是南方的叫法,在天津叫“撂生死跤”。所谓“撂生死跤”,就是一种决生死的肉搏,将场内两方的跤手关进一个大铁笼子里,没有规则,没有防护,生的赢,死的输。笼子外面的看客轮番下注,赌博钱财。这些跤手要么是牢里的死囚,要么是被通缉的悍匪,抑或是拿钱杀人的亡命徒,还有不少是打闷棍绑来的镖师高手。总之,打得越刺激,下注的人就越多。而崔三海正是这个场子的支盘人。提起“三不管”的崔老大,整个天津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潘虎臣看完了左手边再看右手边,不由得眼皮一跳。
右边这伙人清一水儿的蓝皮布坎肩,头戴一顶草帽,脖子上搭着一条汗巾,每人腰间别着两把斧头。领头的人,潘虎臣也认识。这人名叫霍奔,是胶皮会大当家秦柏儒的手下。在天津,“胶皮”指的就是人力车,在北京叫洋车,在上海叫黄包车。因为这人力车的车轮是钢圈包胶皮的,天津人说话好省事,管人力车叫胶皮车,给拉人力车的车夫取了个外号,就叫拉胶皮的。顺口溜里说的“拉胶皮的讲卫生,不拉老头儿拉摩登,给一块,给两块,就是不拉老太太”,说的就是胶皮车。在老天津卫,想拉胶皮车,可不是光有两膀子力气就行的,除了给车厂掌柜每天上“车份儿”之外,还得贡“八道捐”,不为别的,就因为天津卫有九国租界,你不交钱,谁能让你白跑?于是,车夫行会应运而生,在天津城垄断了拉胶皮行当,这个行会就是胶皮会,胶皮会的大当家就是秦柏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