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认为良子在那段时间做什么?」
太刀洗的态度很慎重。她选择用词。缓缓地说:
「谁知道……不过听说她回到家时已经喝醉了。还有,现场切好的西瓜有一整颗的分量,没有吃而留下来。一般来说,做为三岁小孩的点心,这样的分量未免太异常了。」
西瓜这种水果大约有排球那么大。如果是年轻时还有可能,不过现在的我大概也没办法吃下整整一颗。
这时我们来到给人杂乱印象的街道上,相对于车站前原色系的缤纷色彩,这里呈现的是水泥的灰色、褪色柏油路的黑色,以及生锈般的红褐色。几栋公寓并排矗立,有的屋顶是红褐色,有的通往二楼的铁制阶梯是红褐色。另外也有几栋独栋房屋,每一户都被水泥墙环绕。与其说是防御外敌的围墙。更像是把屋子塞入狭窄空间的框架。
附近没有人影,不过绕过街角之后,就看到在一栋平凡无奇的双层公寓前围绕著
几个人。其中也有穿著浅蓝色衬衫的男人。我知道那是日本警察的制服。太刀洗说:
「这里也有我的同业,请稍等一下,我去拍些照片,马上回来。」
「也就是说,就是这栋建筑?」
「是的。这就是良子和花凛居住的公寓。」
太刀洗说完。从包包拿出小型相机,走向事件发生的公寓,我依照她的指示,在
稍远的地方等她。我对悲剧现场没有兴趣。在炙热的阳光下。我注视著为了寻找最适当的场所而在公寓周边徘徊的太刀洗。
我产生了既视感,我曾经看过好几次像那样拿著相机在街上乱晃的人。
不同的是,我看到的人想要拍的不是杀害幼儿的现场。而是废墟。他们手中拿的
也不都是那么小的相机。有的拿著装了巨大望远镜头的相机。有的肩上扛著电视台的摄影机。众多相机持有者造访我居住的城市,几乎所有人都怀著批判我们的目的。也有人把麦克风指向我。问我:「你对于你们错误的行为有什么想法?」我记得我回答:这种事在这里常常发生,我不知道那段影片是否出现在某个国家的某个电视台。
忽然想起这种事。对我来创是家常便饭。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不会再使我痛苦,就如同太刀洗不会为了她工作时面对的悲剧而痛苦。
只是非常炎热。
在我无法承受酷暑之前,太刀洗回来了。她将相机收回包包,对我说:
「让你久等了。」
「你的事情处理完了吗?」
太刀洗正要回答是的,又改口说:
「不,还有一件。」
她从包包取出小小的物件,仔细一看,似乎是指南针,她像捧著宝石般,把它包
覆在手里,比对著眼前的公寓和涂成红白两色的指针。
「玄关几乎面向正东方。」
我以为她在自言自语,不过如果她要自言自语,应该会说日语才对。也就是说
她即使在工作中也顾虑到我的存在。
「我调查过那栋公寓的草图。从玄关经过厨房到唯一的房间。都是直线排列,在
玄关的相反方向,有一道通往晒衣场的玻璃门,目击者就是透过那道门看到良和的犯行。」
我问她:
「知道这一点又怎么样?」
「那天一整天都很晴朗。目击者看到良和时。他刚好照射到夕阳。拿起自己的刀
子刺向花凛。目击犯罪现场的妇人大概整个视野都彼染成红色。」
「那又如何?」
太刀洗若无其事地回答:
「集结这些细节的描绘,可以写出更能刺激读者的报导。虽然不会影响原稿的单价,不过如果得到好评,就更容易得到下一份工作。」
我们再次搭上计程车,这座城市有许多狭窄的道路。就如太刀洗对我创的,大概
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我看著电线杆擦过距离车身几公分之处,问她:
「对了,太刀洗小姐,你为什么会成为记者?」
她对这个突来的问题似乎感到困惑。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已经忘记了。」
道路在塞车,迟迟无法前进。满载建筑材料的卡车堵住道路,一直等候著右转的
时机,采用黑色系的车内虽然凉爽,但是和车外的气温相差太多,让我感觉不是很舒服。
「你先前说我对资本主义不太习惯……」
「是的。」
「看来的确如此,有许多事情,我就是无法理解。比方说,你的工作也是一个例子,太刀洗小姐,你要如何把自己的工作正当化?」
她并没有轻易回答我的问题。她紧闭嘴唇。默默思考,但最后摇头。
「正当与否这种问题太沉重了……我喜欢调查事情。而且比其他人更擅长调查。
我只是把它当作生活的手段。并没有把它当作正当的事情。」
我无法照字面上的意思接受她的说法。在这当中恐怕具有超过言语的某种微妙意涵。只是我和她的文化背景相差太大,而且我们都使用英语在交谈,非母语的语言含几乎在所有场合,都不能算是足以传远心意的工具。
「至少你不会说自己是正确的。你是真的这么想,或者有别的理由?……我想你应该知道,我并不是在批评你的的职业,只是我真的无法理解,有什么样的理由才能执行这种工作,恕我这么说。没有人喜欢别人偷窥自己家里。可是你的工作不就像是在做这种事吗?
「你这个看法,跟你自身的经验有关吗?」
太刀洗的声音非常稳重。
「或许吧。」
她直视若我的眼睛,说:
「如果不会造成你的负担,可以谈谈你的经验吗?」
「……对你来说,也许不是愉快的话题。」
「没关系。」
我虽然不想主动谈起这个话题,可是既然被问起,也没有理由拒绝,我不需要花
时间整理要说的话,那是以前的事,也是已经整理过的体验。我深深沉入座位,开始述说:
「你应该也知道,我的国家被烧毁了。
对于那场战争有很多看法,对于造成无数死亡的战争,甚至也有人提出正当化的理论。不过在我看来,那不过就是流氓在争地盘,我也看过连街道名称都不知道的佣兵宣称要守护祖国。
当时也有很多你的同业造访。从西欧,从美国,当然也有从亚洲。我一开始以为
他们是来帮助我们的,我以为他们会把我们的历史造成的结果传达给世人,帮助我们收回公平的和平……但是我马上知道,不是这么回事。
他们觉得我们国家的三个流氓当中。只有一个是错误的。那当然不是事实,三人
或多或少都有错,而且都是溰氓,我认为你的同业误解了我们,真相迟早会自然揭露。这才是神的旨意。
但是很遗憾的,这样的想法太浪漫了。他们一开始就是为了证明其中一人是坏人
而来的。」
太刀洗一动也不动地听我说话。
「他们事先准备好了结论,「如果我早知道,就能说得更巧妙一些。
……有一个加拿大人帮助我们,他在联合国的旗帜之下,为我们冒生命危险。在
种种情报受限当中也尽可能保持公平。送给我们食物和燃料,他是我们的朋友。可是对他来说不幸的是,他不知道你的同业准备的结论。那个加拿大人为了保持公平。被批评不公平,被你们毁灭了……抱歉,是被他们。
我理解这项工作就是如此。可是我不理解的是,要怎么样才能正当化这样的工
作,甚至感到自豪。」
我说完之后闭上嘴巴。太刀洗有一阵子没有说话,也没有改变表情,甚至彷佛没有听到我的话。
计程车在漫长的沉默中继续行驶。这时车子已经进入和刚刚同样宽敞的道路。车窗外的天气很晴朗。
不久之后,太刀洗平静地说:
「我会把我调查的事件中最值得注意的部分告诉你,这就是我对你的回答……你愿意听吗?」
我默默点头。她从包包取出用夹子夹住一端的几张纸。
「这是松山良和的手记。」
她喃喃说「希望能够顺利翻译出来」,然后开始朗读。
3
写这篇文章的是我,松山良和。我是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篇文章,我的精神状态
完全正常。精神鉴定的结果应该也会证明这一点。
杀死松山花凛的是我。
那天天气很热,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好像都要融化了,感觉很不舒服。我那天兼差工作放假,在榻榻米上铺了薄被躺在上面,一整天昏昏沉沉。我有好几次想要出门到有冷气的地方,可是觉得家里好像还比外面凉快,而且身上又没钱。所以没有心情出门。
到了傍晚,我忽然感到胸口不安,很担心花凛在这么热的天气有没有问题。花凛
很小,可是姊姊有时会留下花凛出门。姊姊家里也没有冷气。所以我想要去看看情况。
警察询间过我很多次。不过我真的不是一开始就想要杀她。我常常一时兴起就去姊姊家。我等于是姊姊一手带大的。她生了孩子,搬出去住之后,我对她的感谢依旧不变,永远不会忘记她对我的恩惠。我绝对不可能预谋杀死她的女儿。
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车。沿路上,我没有遇见认识的人。公寓的门是锁著的,我
呼唤姊姊,没有听到回应,我之前也偶尔会在姊姊不在家的时候进屋子里,所以当天我也自行进入,就如我担心的,花凛独自睡在非常炎热的房间里。虽然有开电风扇,但是几乎没有效果,花凛似乎很热,皱著眉头发出呻吟,我觉得她很可怜,想要让她稍微凉快一点,就打开窗帘,可是夕阳很刺眼,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凉爽一点。我发现花凛流了满身大汗。
我替花凛脱掉上衣。这一点我也被警察问过好几次,但是我真的不是要对她进行
性侵害。我是这么认为的。因为被问了太多次,我现在也搞不太清楚了。不过我想我应该没有那种意图。
我替花凛脱掉上衣的时候,原本在睡觉的她醒过来了。她一看到我,就放声大
哭,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想要让她知道我是松山良和,可是花凛依旧没有停止哭泣,所以我虽然很讨厌这样自称,也告诉她好几衣我是舅舅,可是花凛还是不听,只是继续大哭。
我逐渐成到火大。我心想,怎么会有这么棘手的生物,说真的,姊姊应该还处于
以自由运用时间的年纪,她守护我免受暴力和贫困伤害。如果把家人看成对人类具有某种目的而运作的工具,那么对姊姊来说,这样的工具经常在故障。现在我虽然仍有不足、但总算能够自立,她原本应该能够享有自己的时间了,可是又轮到花凛依附在她脚边,我觉得花凛正占据著我先前的位置。
我突然对无法停止哭闹的花凛涌起激烈的憎恨。我从口袋拿出刀子。工具会扩张
人类的能力,刀子扩张了我的手部机能。这点让我感到很可靠,所以我总是随身携带刀子,我并没有实际挥过刀子,但当我挥动刀子,确实感觉到比自己的手更有效率。只刺了一次,花凛就好像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向外扩散。
警察问我把脱下来的衣服弄到哪里。我记得很清楚那件衣服是什么样子。那是件
薄睡衣,扣子很大,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穿脱,可是我不知道那件衣服怎么了,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断大动脉之前,衣服应该还在。
我觉得只刺一次很不安,所以就刺了花凛好几刀。那是令人窒息、感受到切肤之痛的体验,我在不知不觉中发出喊声。我想就是在那时候,和住在对面的女士视线交接,我对她很抱歉,因为我害她看到不想看的东西。
我对花凛产生的怒火急速消失,很明显地,那是难以承受的恐怖行为。我拋开一切。只想著要逃跑。
我清楚记得最后刺中的部位,我犹豫著最后要把夺走花凛生命的刀子插在哪里。
我一开始想到胃部,可是我办不到,最后我刺在头上。因为我觉得。剌在失去所有回忆的脑部,我的行为或许也会全都消失,当时我真的这样想,我的想法是否异常,精神鉴定的医生应该会做判断。
我从姊姊家逃出来。我心想既然被邻居看到了,警察应该马上会来,我很害怕。
我跨上骑来的自行车连忙逃走,然后我就逃入了心里,我在等候有人来迎接我,可是最后来迎接我的是警察。
这就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是完全凭自己的意志写下这篇文章,我只希望有
人能够理解我。
「话说回来――」
太刀洗创:
「从松山花凛的致命伤发现了纤维。」
4
我们进入大型交叉口旁的餐厅。我记得刚刚看过这个地方。她提到通往神殿的道
路和中央道路交叉之处,应该就是这里。窗外的道路目前似乎没有塞车。
「这座城市附近有优良的渔场。所以鱼很好吃。」
太刀洗这样告诉我,但是这家店的午餐菜单没有鱼料理。我提出这一点,太刀洗
毫不在乎地说:
「现在不是产季,再晚一点。就会捕到大量鲜美的鱼。」
「那真遗憾。」
「你喜欢鱼料理吗?」
我露出微笑,说:
「喜欢。我的国家靠亚得里亚海。鱿鱼很好吃。虽然说,义大利料理的世界知名
度或许比较高。」
太刀洗似乎欲言又止。她大概差点要说「是的」。不过她后来说的是:
「这座城市有一座被称作胃袋的大市场。到那里的话,即使是这个季节,或许也
可以吃到好吃的鱼。」
我笑著摇头说:
「其实我也很喜欢吃肉。」
最后我点了葡萄酒炖牛尾,太刀洗点了褐酱炖牛舌。我点的料理似乎有用酱油调
味,感觉很新鲜。总体而言,料理没有话说,不过我们谈论的却是不太适合午餐场合的血腥杀人事件。
「那篇手记广泛流传,柀认为展现了松山良和的异常性。目前在这个国家变得很
有名。我非常担心我的翻译是否能够传达微妙的含意,那篇文章是以极端冷静的日语写出来的。」
我点点头说:
「关于这一点,传达得很清楚了。」
「谢谢。」
「虽然有些比喻不太容易理解。像是胸,或是脚……」
接著我们有好一阵子专注于用餐。
我对于太刀洗的回答当然不甚满意。
我并没有符别期待回答,但是我向她提出问题。而她读了杀人犯的手记做为回
答。然而我总觉得这样的回答完全不够充分。她为什么要念那篇文章给我听?我依旧不了解她的意图。
然而我不打算催促她说明意图。我确实遭到她的同业严重的背叛,但是没有理由把她也当成不负责任的人。不,凭我妹妹的名誉,我相信她是诚实的人。
等到太刀洗吃完沙拉、炖牛舌、有些黏稠的米饭,桌上端来餐后的两杯咖啡,她才接续先前的话题。咖啡的味道很淡,不过我已经习惯这种日式咖啡。
「这篇手记变得很有名,来源却不清楚。不过十之八九是警方的人故意泄漏出来
的。目前这个国家的舆论倾向于认为,松山良和的精神状态没有问题,但他的人格极度异常,也因此他应该接受一般法庭的审判,或许这就是泄漏这篇手记的人想要看到的。
「一般法庭?」
「啊……抱歉,这个国家有少年法庭的制度。」
她简短地说明这个国家的审判制度,这并不难理解。儿童有专为儿童设置的法
庭――我能够了解这样的想法。
这时太刀洗突然望向窗外。我看到不断行驶的汽车,巨大的天桥、挂在天桥上的
日语招牌,以及炙热的阳光,我想起先前难以忍受的热度。不舒服的环境自然而然会使人性变得低落。
太刀洗大概想要用和之前同样的语调说出接下来的话,但是她的努力却不能称得
上成功。
「……此刻他的私生活正在被完全揭露。」
「被你们?」
这个问题并非不带恶意。不过太刀洗只是望著窗外,肯定地说:
「没错,被我们。」
接著她又看著我,问:
「你知道『otaku』这个日语单字吗?」
我觉得好像听过,然而我感觉到我和太刀洗的对话正进入纤细而微妙的阶段。在
这种时侯,对于不熟悉的字汇不应该装出很懂的态度,我摇摇头。这时太刀洗漏出难以言喻的温和笑容。
「那就好。」
「为什么?」
「使用这个词可以更简单地说明,可是不使用它对我交说比较舒服。这个词的标
签意味太强烈了。总之。松山良和是具有某种小众兴趣的人。这种兴趣虽然未必与性倒错直接相关,但往往被认为有某种关联。
「我对于这样的兴趣大概不是很瞭解……」
我为了不干扰太刀洗,谨慎地插嘴。
「那恐怕是在某些文化圈常见的,普遍的偏见吧。」
她点点头,但又稍微扬起嘴角,说:
「事实上,我自己也不确定是否能完全把它看成偏见……这世上会有不刺激本能
的兴趣吗?」
「关于这一点,我也可以当作工作的一环来进行研究。」
我发出苦笑、太刀洗稍稍点头,然后恢复无表情的面孔。
「总之,因为这样的理由,松山良和房间有什么东西、书架上有哪些书,全都暴
露在大众眼前。冷静地来看,这些收藏并非特别大量或特别异常,但是他的兴趣却和犯罪被连结在一起。
大概有很多人相信他是残虐的恋童癖者,并且认为这就是杀人动机的基础,因为
我们如此传达。」
「原来如此。」
「这一来,他就完全被包围了。
太刀洗拿起咖啡杯,轻轻贴在嘴唇上。我也伸手想要拿自己的咖啡杯。
「不过警察还没有把事件交给检方。」
听到这句话,我便停住了手。
「……是因为发现纤维吗?」
「这也是理由之一。」
从被害人的伤口发现纤维。
这意味著被害人是在穿著衣服的状态被刺。我也发觉到,如果这是事实,那么就
和杀人犯的手记互相矛盾。
很据手记,被杀害的幼小被害人是在被脱下衣服之后哭喊,然后被杀的。如果是
这样的话,在被刺的时间点,她应该没有穿著衣服。
如果只是这一点。那么或许可以看做是犯人的异常记述有造假、错误之处。然而
我记得,目击他犯案的人说过,他跨坐在胸前裸露的被害人身上。
也就是说,事情发生的过程如下:良和刺了穿著衣服的被害人心脏,然后在这个
时候纤维进入伤口。接著良和拔出刀子,把丧命的幼儿胸前扣子打开,再度跨坐在她身上刺了十几刀。
这样太奇怪了。而在受到法律支配的这个国家。不乐见留下奇怪的问题没有解决就结束搜查。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我想到这里,终于理解到太刀洗为什么一直保持冷静的态度。
「你知道哪里有问题吧?」
然而她却反问。
「问题?」
她的声音当中带著些许不耐。
「问题在于这篇文章被公开……正确的说,问题在于它没有经过加工就被公开了。」
我不了解她话中的意思。
「加工。」
「是的。」
她轻拍放入手记的包包,说:
「这篇文章想必是松山良和本人写的没错,这是嫌犯本人的声明。伊凡诺维奇先生,在处理情报时最不应该做的,就是直接传达当事人的发言。你先前说真相总会自然揭露,可是你也发觉到,这种想法太过浪漫。真相是指必须如此才行的状态。
当事人的发言当然也是必要的。没有人会相信不含当事人发言的报导。但是这些
发言绝对需要加工。如果只需要删除字句那还好,不过视情况也必须要添加语句。以『根据熟知状况的人评论』做为前提,在报导中加入我们自己的言论,这最基本的概念。
然而这篇手记却没有经过这样的加工,这是没有处理过的材料,这种东西很危
险。我说问题在于它被公开,就是这个意思。」
我对她的发言感到困惑。最后总算吞吞吐吐地问了一句:
「那是因为……容易引来误会吗?」
太刀洗大概对于我的迟钝几乎感到愤怒。
「不对……当然是因为有可能会说出事实!」
她的声音回荡在只有我们的餐厅。
「松山良和写道,刀子会扩张自己的手部机能。把工具比拟为人类器官的延伸,可以说是一般常识上的认知吧。同样地,社会功能也会被比拟为工具。
那么你认为,我们的工作是人类哪一个器官的延伸?」
我感觉到她在试探我,但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似乎不用想就很明白了。
「是眼睛吧?」
「然而眼睛所看的,并不是真正存在的东西。」
她明确地创。
「我想你应该也知道。眼睛要看的是人类想看的东西。眼睛充满错觉。不会真实
反映存在的事物。不是因为眼睛这种器官的物理限制,而是因为排除不想看的东西、用自己想看的方式来看,才会发生这种事。
我们是为了让读者看到他们想看的东西而存在,也因此才会调整事实,小心翼翼
地加工,这就和眼睛实际执行的功能相同。」
「也就是说……」
我缓缓地说话。
「你的意思是,阐明真相并不是你们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这不是眼睛的工作。」
我们走出了餐厅,料理的味道虽然很棒,但我的内心却感到苦涩。
太刀洗的言论似乎代表了排除浪漫想法的冷酷现实主义,然而实际上,那只是程
度极低的狡辩。
全世界最早的电话报时开始的时候,创始的法国人说:「时间依据广播报时来调
整。」广播报时的负责人则说:「最近实在很方便。只要依据电话报时调整时间就行了。」
然而即使如此,难道就能说时刻是主观决定的吗?她说他们给人看到他们想看到
的东西,然而诱导读者愿望的,不就是他们吗?
……话说回来,回顾我过去的经验,就会觉得太刀洗说的完全是事实,造访我国
的记者并不羞于预先准备真相。太刀洗的言论清楚说明了这个结构,他们和阅读他们报导的人就如衔尾蛇般生产出真相。在这个蛇的圆环当中。相信「真相总有一天会传远」的我,果然不习惯资本主义。
然而老实说,我对太刀洗难掩失望。我已经失去想要和她共进晚餐的心情了。十
五年的岁月足以改变一个人。我只能猜想,十五年前的太刀洗或许值得我的妹妹尊敬。我认为这次查访滨仓市是失败的。时间已过中午。掺杂湿气与排烟臭味的空气变得很烫,让我几乎失去意识。
「我们必须跨过天桥到对面。」
太刀洗说。
「……论你是要继续跟来。或是要回去。」
我默默地跟随在她身后,太刀洗似乎充分察觉到我内心的失望。她大概也预期到
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样的感想,然而她还是说出来了。这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难道她觉得扮演产生错觉的眼睛是值得骄傲的吗?
天桥漆成黄绿色,扶手的漆处处剥落,浮现红褐色的铁锈,宽敞的阶梯中央设有
让自行车通行的斜坡。阶梯每一级都布满灰麈而泛黑。太刀洗的脚步很慢。让我甚至怀疑爬上阶梯对她造成很大的负担。
来到阶梯最上方,就看到呈X字型跨越道路的天桥全貌,在这里没有任何遮蔽阳光的东西,让我感觉疲累,然而来到天桥上方之后,太刀洗的脚步不知为何加快了。我发现她的动作有些奇妙。她似乎特别关注扶手的外侧。
我已经没有力气问她在做什么,这时太刀洗突然以日语简短地喊了兴奋的话语,
让我不禁也产生兴趣。我凑过去看,但她似乎已经忘了我的存在,把身体探到扶手面,原本一直冷静的表情也因为兴奋而泛红。
「怎么了?」
我问她。太刀洗回头看我,大幅挥了两三次手,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接著她深
深吐了一口气,表面上恢复冷静,说:
「真抱歉,我刚刚想不出英文要怎么说。因为事情比我想像得还要顺利,我以为
会藏得更隐密一点……」
她只说到这里,然后打开肩背包找东西。天桥扶手外侧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