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拖进的地方是一处砖窑,垒了一圈土墙院子,院子里还拴了条狗。他被捆着手,也像狗一样被踹到屋中央。这个鬼地方居然连电都没有,一盏昏黄的灯照得什么也看不真切,还不如在黑暗里目不视物,有了这种光线,反而更让人觉得阴森森的。
“这人黑着呢,疼死我啦。”
“看我这脸是不是肿啦?”
“黑青着呢。”
“哎哟,别按,疼死啦。”
两个挨打的互看着伤处。典型的西北大汉,要比斗十方高半个脑袋,偷袭都受了伤,实在让两个人有点郁闷。另一个没受伤的举着灯,照到了地上半躺着的斗十方身上。他心有余悸地检查了斗十方手腕上的扎带,似乎怕这货跑了。这家伙的战斗力实在让他捏了把汗。
“老关,电话。”有人说了。接电话的安排了句,让一位出去盯着追兵,他在门口低声接着电话,不一会儿急急地跑回来,示意着被打的同伴道:“快,解开。”
“啊?跑了谁负责,这瓜皮多横你又不是不知道。”被打的一位怒道。
“自己人,快解开。”接电话的道。
那人一听傻眼了。再催了一遍,他掏着打火机直接把斗十方手腕、脚踝上的扎带烧断,此时隐隐约约听到了人声,屋外放风的那位奔回来了。几人关了灯,只听到外面的狗猛吠起来,过了好大一会儿,那些追斗十方的人才退走。
人走了,灯重新亮了。这三位便衣打着灯,饶有兴致地看斗十方。一位道:“能混在骗子窝里,可真不容易。”
另一位驳斥了:“是不是混不下去才跑啊?”
老关似乎是带队的,纳闷地问着:“你们中州的,来我们辖区瞎掺和什么?”
斗十方看看这个,瞄瞄那个,却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被骗子卖了,无意陷进去的。他没吭声,那三位还以为斗十方怀疑他们的身份,一位亮着佩枪,另一位拿着手机发信息。片刻后,向小园、娜日丽、程一丁等人在指挥部的照片亮给斗十方了,这下子斗十方更尴尬了。
“自己人,说下里面的情况。”老关打开了通话,提醒道,“等着信息的是长安市经侦、刑侦联合办案组,我是外勤关跃龙,你叫斗十方吧?来自中州市反诈骗中心?”
“对。这个窝点里面干活的一共二十一个人,包括四个女的,其他人四人,一个大师傅,住在一楼。两个打手,一个马脸,一个酒糟鼻子的,领头的是个络腮胡子。他们中间我只知道一个人叫包神星,是中州‘货到付款诈骗案’的嫌疑人。其他人不知道姓名,我们相互之间都叫绰号,绰号都是现取的,应该是刻意不让大家相互知道名字……窝点的工作间在三层,通透的,电脑二十三台,其中一台应该总控制出口,手机架存放两百余部手机,基本是每个人控制十部手机。主要的诈骗手法是骗红包、裸聊敲诈、刷单等。一共分了四个组,四个女的是教练,负责教新人入行。据他们讲,这里成绩优异的,会被选送出国赚大钱,出国的机票都免费……就这些。”斗十方思路清晰地汇报道。
“涉案情况。”手机里传来声音。
“我没有参与,不太清楚准确数目,但数目应该不小。里面对员工的KPI要求很严,业绩每天落在最后一名的要罚做俯卧撑,连续三天末尾,要罚站加罚饿,每天最低的要求,红包组每人得骗到一千块钱,正常情况下,骗一两千没什么问题……哦,对了,这里的人成分虽然复杂,但明显受教育程度都偏低,不可能玩转网络这一块。我怀疑后台有平台支撑,可能就是传说中的供料、话术,甚至是黑产。里面所有手机装的都是数据卡,不能打电话,而且每天都会更新系统,系统的位置被动了手脚,会显示在全国任何一座城市,用他们的话说,位置显示在月球上都没问题。”
“每天出入的金额大致有多少?”
“保守估计,每人平均两千总是没问题的,四五万总是有的。具体我不清楚,我进入刚一周。”
“那为什么跑啊?”
“不跑当骗子啊?我真骗起来我自己都害怕,真待上一两个月,我骗上十几二十万,我咋交代?”
“咦?你难道不是……打入对方团伙的?”
“不是,我是跟着那个叫傻雕的骗子来的长安,任务是查找他上岸的地方,没准碰运气能逮到在中州作案的那拨人。谁知道一不小心,他把我卖给这个骗红包的团伙了,把我卖了一千块钱……我再次声明,这么多人见证着啊,我在里面一分钱也没骗到,就因为这个,天天挨打挨饿,这不被逼急了才跑……丢人我不怕,出来警证丢了我可丢不起。”斗十方难堪地道。
那三位看这孩子如此诚实,不知道什么地方透着幽默,惹得他们吃吃偷笑。又问了几句,斗十方不耐烦地回答完,把手机丢给了老关,直接道:“有吃的不?”
“哦,有……有……”
脸上挨打的那位,赶紧找出包,掏出个硬邦邦的饼子递给斗十方。斗十方一嘴咬下去差点硌了牙。另一位赶紧递给他一瓶矿泉水,斗十方嚼巴着,惊讶地问:“不会吧,这么艰苦?”
“这里离镇上还有十公里,一山大果树,物资奇缺。不敢运输啊,怕多了被人撞见。”老关解释道。
斗十方嚼着道:“比骗子团伙里的伙食还差,早知道我不跑出来了。”
“不跑还不是挨打?”一位道。
“挨打我扛得住啊,出来挨处分说不清楚,那谁扛得住?”斗十方道。
三位异地外勤互视一眼,说不出对此人是笑话还是敬佩,但扛到这种程度还能伺机跑出来的,确实也不多见。共同的出身让他们和斗十方的话多了起来,里面更多的细节,在谈话中一一披露了出来……有专业的网络传输、平台支撑,有专业的信息提供,甚至还有专业的话术教练,在会议室听着谈话的凌总队长面色渐渐凝重了。中州这一行人有点尴尬,“打入敌人内部”谓之英勇,可这位是被人“卖入敌人团伙”的,就不好说了,吹牛没几分钟就被揭穿的向小园有点脸红,还好没人注意到她。
“这些信息太重要了,比外围监视要翔实十倍不止。”那位帅帅的长安警方小伙向总队长说道。
“刚出来点意思,可就要止步于此了。”凌总队长犹豫道,目光不自然地看向了向小园。
向小园知道长安警方的想法,摇头道:“绝对不可能。他是无意陷进去的,我来此的最初目的就是援救,既然他跑出来了,也就引起对方警觉了,别说回去,可能这个窝点都要被弃置了。”
“那你们来一周了,为什么没有援救呢?也没有就此事寻求我们的协助。”那位帅警官提出了疑问。
程一丁接下了这个尴尬的话题,直接道:“我们判断他是陷进骗子窝里了,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就暂缓援救,迂回地从费才立、王雕、黄飞这几个人身上找线索。还好,我们找到了。”
“是啊,你们的线索找到了,但把我们的全掐喽?”帅警官了句。程一丁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等等,现在不是争论的时候。费才立一行已经回到了窝点,我们考虑个折中的方式行不行。现在的任务是,第一,确保这个团伙哪怕迁址,也不被惊动;第二,确保我们的追踪可以跟进。我们是不是可以尝试一下,再把这个人‘送’回去,或许让他们抓回去,这样就出现了两种可能,差一点的结果,他会被押到其他地方,可能是黑砖窑,可能是其他团伙。那好一点的情况……”
是那位政委在说话,总队长随口问:“是什么?”
“最差的情况都有了,剩下的都是好情况,都有可能期待更大的发现。”政委说了句囫囵话。
历来是政委说话屁都不顶,不过今天顶用了,凌宏业再一次期待地看向中州这个小组。他盯了很久才出声:“我看过这个人的资料了,我完全可以命令你们或者他这么做。他在团伙里宁愿挨打,也不愿当骗子,那对于上级的命令,绝对会硬着头皮顶上去……这是我们警察可悲但也是最可敬的地方。现在开始讨论方案,在我下这个命令之前,你们中可以去两个人见一见他……告诉他,辛苦了,即便他抗命,也不会记入档案。我会安排送你们回中州,可以开始了。”
凌宏业大手一挥,长安这边的参案人员全部讨论实施计划了。向小园一拨人默默退出来,有位外勤提醒着:“那地方很偏僻,四驱越野车才能上去。两个人。”
“我算一个。”向小园环视众人,大家都期待着。她没有挑其他人,唯一看向的是钱加多。
“给他带点儿吃的,看那样都瘦了一圈。”钱加多道,他洞悉到了最实际的一件事。
不过这话却听得向小园鼻子一酸,侧过脸,跟着长安警方这位外勤匆匆走了……
匹夫有志,愿取其辱
“人呢,人呢?”
“还没找着。”
“我不是问那个跑了的鳖,没看住人的那个呢?”
“在楼上。”
骗子团伙里作为领队的月月姑娘小心地道。回到驻地的费才立已经怒极失态了,带着黄飞和王雕噔噔上楼。四女二男加上那位没看住人的大军留在家里,正焦虑地等着,不知道是留是走,一见主心骨回来了,都期待地看着他。
可不料主心骨也乱了方寸,上前揪着大军,狠狠一脚踹了他个屁墩,恶狠狠骂着:“你他妈不是练过散打吗?是不是吹牛啊,光练挨打是吧?这么大的个子,被一个几天没吃饭的放翻了?”
“大哥,那小子使诈,糊了我一脸豆瓣酱。我一不小心失手了。”看守不敢反犟,解释了句。
“那他妈还不去找,有功劳啊,躺在这儿挺尸?”费才立怒道,他这满脸大胡子,凶相一出来,威风凛凛的,吓得大军一骨碌爬起来,跟马脸汉子带着余众奔出去了,这回连女人也用上了。
包神星最后跟着出去了,他愤愤瞪了衣着光鲜的王雕一眼。王雕却是没皮没脸朝他笑笑。包神星朝他竖了个中指骂了句:“不仗义,出卖兄弟。”
“滚,又没卖多少钱,让你学本事呢。”王雕骂了句。包神星不敢再启衅,跟着跑了。
费才立指着包神星去的方向道:“啊……就这个蠢包,两天就上道了,撒起娇来比娘儿们还嗲。跑的那个家伙我一直很看好,又机灵又会玩电脑,可愣是上不了道,我早该看出来有问题。傻雕,这他妈到底什么人?”
费才立再看满室的电脑、手机,这吃饭家伙,换一个眼光看,让警察端了,可就成要命的事了。
王雕却是不耐烦地把脚搭在桌上道:“都跟你说过八百遍了,是个浑蛋里的精英,烂人中的翘楚。你咋就不信呢?”
黄飞一听这句赞道:“这话说得好,傻雕你不是文盲啊。”
“我跟牛老板学的。”王雕笑道。
“两位兄弟,大哥……活老天爷啊。”费才立苦着脸坐卧不安地踱着步说着,“你们还有心思开玩笑,咱这活儿,官方叫‘有组织地实施诈骗’。你俩不清楚这活儿什么德行,简直就是脱裤子打老虎,既不要脸又不要命。真出了事,苦窑里得把中老年一起过了。”
黄飞又笑了,连赞费哥也有文化了。王雕却是看看手机道:“这才十点多,不管是找人还是搬家,时间都充裕得很,你急有毛用啊。现在最急、最紧张的是斗十方,我不信,黑灯瞎火身无分文,肚子都没填饱,能翻起多大浪来?那状况我在中州经历过,快他妈逼得我一头撞死了。是吧,飞哥。”
“甭提那茬儿,安叔差点失了手,媚娘子都折了,下文还没等着呢。”黄飞道,糗事自然不想摆到桌面上来。
虽是闲话,但王雕这么经验丰富地一分析,倒让费才立安生了不少。他耐着性子坐了下来,不断地打电话催着外面的人……
贼窝里乱成一团,警营里也千头万绪。
这个由长安经侦、刑侦,以及后来补充网侦加入的专案组,是三侦合一联合办案的模式,阵容相当强大。总队长亲自挂帅,来自三侦方面的都是各单位遴选的精英。主办的那位帅警官姓邵名承华,是长安反骗领域的No.1。此案的外勤是重案大队挑选的精英,领队就坐在凌总队长身侧,姓曾名夏,一位浓眉大眼的西北汉子。对付恶性犯罪游刃有余的他今天有点尴尬,先是外勤跟踪被中州警方来人给摁了,还是个女的。接着在果园抓人又伤了两个人,如果不是配备着电击枪,怕是要出更大的娄子。
“这是他的履历。小曾你看怎么样?”凌总队长直接问。
“新人啊。没有专业训练过,辅警刚转正。”曾夏挑了几点提出疑问,明显是不太确定。
“承华,你的意见呢?”总队长再问。
“我们的主要诉求是,稳住对方,给我们争取更多的取证和排查时间。窝点好端,黑产难查,找不到黑产的线索,其实这些外围的骗子没有多大意义。端一窝,他们会很快再组织一批,有专业的话术教练,用不了几天就成气候了。”邵承华解释道,还有更严重的是,一旦训练出一批骗子,这些化整为零的就会转而化零为整,批量地输出国外,组织起更大的诈骗团伙。
行话叫“买人头”,要追踪的那位沈曼佳,就是买人头的中间人。
凌宏业总队长思忖片刻道:“根据刑侦局的研判,去年输出境外的诈骗团伙成员,多数来自我们邻省,中州地带。经过连续打击,他们很可能易地死灰复燃了。如何输出到境外的,中州警方迄今为止都没有找到相关线索,看这样子啊,八成是窝在咱们的地界。现在这个形势很微妙,基于合理性,我们务必出一个更稳妥的方案。”
“首先,取得一个骗子的信任很难。这跑了的,就别提信任了,所以只要被送回去,一顿毒打是少不了的。按照他们把人卖来卖去的风格,没准真会把人卖给哪个非法砖窑煤窑或者哪个偏远地区的黑工厂。稳是能稳住,但要去执行任务的这个人首先得能稳住……或者说,能扛住。”曾夏道,话里是满满的怀疑。人性经不起考验,这人,当然也包括警察。
看了眼众人,他继续道:“第二,连骗人都不愿骗,我真不知道中州警方是怎么培训的,执行特殊任务的外勤,处理特殊情况,再怎么说也情有可原。总不能因为这个跑吧?”
“这个我解释一下,他们是撵狼进了狗熊窝,意外。还有吗?”凌总队长问。
“连低调都做不到,那更证明是生手,风险太大。”曾夏如是下结论。
政委补充了句:“风险和收益是成正比的。在我们监控的两个月里,他们就送走了一个人,查实后发现还是个有轻微智障的人,这是真当不了骗子才舍弃的。我觉得他们轻易不会舍弃谁,因为舍弃对他们来说同样意味着高风险,就中州这拨同行,不是也没有采取积极救援吗,为什么?要对付的是一群骗子,而不是毒贩或者打砸抢的,骗子的武器是脑子,而不是凶器。”
政委在委婉地表达着赞同的意见。但纠结之处在于,即便回去没有性命之虞,但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这一点,不管是制订计划的长安同行,还是那位要执行计划的中州外勤,恐怕都难以接受。总不能眼睁睁地送自己人进去继续挨饿挨打吧?
所以这个任务的核心不在于方式方法的选择,那个很容易。真正的难点在于,执行计划的人自觉自愿——或者换一种直白的说法是——自己回去找死。
“稍等一下,我得和中州方面通个话了。我们大家的心结都一样,可能对自己下得了手,可对自己人却不可能下得了手。”
凌总队长纠结着拨通了中州谢经纬副厅的电话,他拿着电话起身了,两位同级别的警中大员,因为同一位警员的情况,不得不再次商议了……
“刚才路过的叫长甸镇,距离长安市67公里,属于春安县境内。这个县以盛产苹果闻名,全县一半的面积都是大大小小的果园,费才立这伙诈骗分子就是以收果子的和平果业为掩护,在这儿租下了原果脯厂的旧楼,实施诈骗……这一带收果子的很多,大部分是收获之后恒温存放,等着来年春季卖个好价钱。像他们这样的收果子的商家,长甸有八百多家。”
外勤娴熟地行驶在坑洼的山路上,也就是从进了山路他才开始说话,驶去方向未明,这种丘陵山地视线受阻,别说晚上,即便白天也看不出去多远。
这位外勤的解释向小园听明白了。流动人口和外来商户众多,就成了天然的掩护。她思忖道:“这个选址很有创意啊,按正常思维,高智商诈骗多发在城市地带,还真无法想象可以放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如果仅仅是使用网络传输文字,就连数据流量上我们都监控不到,一天顶多几个G,也就是看两部电影的量。”
“对啊,所以你让总队很惊讶啊。我们摸到费才立的这个窝点用了几个月,而你们只用了几天。”那位外勤道。
“真是巧合了。我现在是满满的歉意,把你的行动全搅和了。”向小园道。
“没事,多行不义必自毙,抓住他们是迟早的事……你们那位不简单啊,其实在你们之前,我们总队已经尝试了很多次,想派人打进这个团伙,可均被识破了。那些骗子的眼睛可比我们侦查员的还尖,连车站搭讪那关都过不了……对了,他们招募的人大部分是从各地骗来的。也就邪了,这些人进去用不了几天,都心甘情愿地当骗子。”外勤道。
“利字当头,孤注一掷啊。”向小园道。她突然注意到远处影影绰绰的灯光,还未发问,外勤说了,肯定是找人的那些人,不过不用担心,这儿跑果子生意的都开的是他这种四驱破皮卡车,不会引起注意的。
不说还好,一说心又揪起来了。向小园莫名地有点伤感,本来期待从胜利走向胜利的一步棋,没想到却把斗十方陷到如此境地。她在纠结,这一次,可怎么开口啊?
又恢复了沉默。那些和他们方向相反的车疾驰而过,而向小园他们的车直驶上了一座山头,在山腰一座前房后窑的建筑前泊停,车未熄火。随着狗吠声起,出来两个人,领着向小园和钱加多进了土夯打就的院子,再往后面窑洞里一钻,一个别有洞天的地方呈现在眼前了。
桌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微型发电机正嗡嗡作业,窑顶信号放大器的功率可以让这里和长安无缝对接。一位便衣正处理着偷拍的视频资料,躺在屋里小床上的斗十方起身了,看到来人是向小园,眼睛蓦地一滞,然后有点尴尬,可能没料及是在这种最背的时候相见了。
钱加多提着兜子赶紧上前来,鸡腿、火腿肠、牛肉干,一股脑儿地往床上一倒,拆着包装道:“不是我说你啊,装逼逞能得有个度,装过头就不好了。看看,阴沟里翻船,被人家玩成傻逼了吧!”
他拆开包装,回头时却愣住了,一边是面相凄苦的斗十方,另一边是表情复杂的向小园,两个人居然都还没开口说话,还是进门时那样凝视着,仿佛石雕木塑一样,都定在原地。
“吃吧,吃吧。”钱加多递到了斗十方嘴边,斗十方感动地接过,刚感动了一下,钱加多的恶心话就出来了,酸酸地补充着,“怎么看女领导呢?你可真可以啊。”
刚来的外勤哧的一声笑了,斗十方这才狠狠咬了一口手上的东西,睨了一眼钱加多。钱加多明显感觉到了凛冽的杀气,立时后退几步。这多日不见,怎么感觉斗十方身上的气质大不相同了?不过一想也能理解,逼急了的兔子能变成狼,面前可是个被逼急带饿急的,变成什么样真不敢确定。
三两口就消灭了一个鸡腿,跟着又是一袋子牛肉干咬得咔嚓作响,吃着的时候斗十方默默地坐到了靠窑墙的位置,食速渐慢,但仍然没有说话,却不知是羞于启齿,还是无话可说。
钱加多要再说话,被屋里这位外勤拦住了,那位很识趣地拉着钱加多出了门。向小园拉过了他的椅子坐下,又觉得不妥,站起来了,可她有种莫名的感觉,似乎不管怎么都消除不了那种局促、不安,甚至还有些尴尬。
“哦,对了,看看这个,一直没联系上你。”向小园掏着手机,递给了斗十方。斗十方点下播放,那是陆虎在他家里拍的,陆虎也跟着来长安之后,络卿相接替了他的位置,一看到视频里的内容,斗十方的心就融化了,杜婶的唠叨,老爸“咿呀哦”地口齿不清,居然偶尔还能听懂一句了,是:“十方,爸快好了。”
能拄着拐走几步了,不过需要人搀着。斗十方痴痴看着,把所有的视频都看了一遍,向小园在旁边轻声道:“老人家恢复得不错,俞主任带着医生上门问诊过一次,医药费用别担心,基本报销了个差不多……不必对此有什么感激,你应得的。”
“谢了。”斗十方摩挲了片刻手机,递回给了向小园。向小园轻轻来回踱步,又卡住了,不知道下文该如何开口。
斟酌良久,她鼓着勇气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就什么也别说,我知道情况。”斗十方道。
“可能还有你不知道的情况,长安警方这边正在讨论。”向小园道。
“不知道也想得到。”斗十方道。
这就把天聊死了。一个尴尬地走来走去,一个蔫蔫地蹲坐在地,怎么着这话也难投机啊!向小园发现这个落差之后,干脆学着那些不修边幅的外勤的样子,往一边一蹲,一坐,和斗十方面对面了。斗十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红色的高跟鞋,洁净的鞋面已经扑上了一层灰土。他慢慢地抬起了头,眼眸如星,看着期待、紧张,而且复杂凝视着他的向小园,其实连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直接说吧,我们两地的侦查撞车了,线索交织到一块儿了,你无意中掉进来的这个窝点,正好是长安经侦监控的重点。这里的电诈有可能联结着地下黑产,地下黑产也肯定联结着境外的电诈团伙……所以,长安同行这边,就有了更大的期待。”向小园道。
斗十方随着说下文:“稳住这个团伙,别让炸了群。”
“这个目标简单,只要找到你,他们就会认为危险解除。两地的期待可能更大一点。”向小园道。
“没错,最差的结果也可以稳住这个团伙,哪怕比最差稍强一点,都值得期待啊。但你想过没有,其实最好的结果,比最差也强不了多少。我所在的位置就是所谓的‘买人头’‘捡货’‘供料’那一类,都是蔑称,所有的从业人员,都会被诈骗团伙视为消耗品,不会当人看的。”斗十方道。
所以顶多能接触到底层的工作,最大的功效,无非是提供一个窝点所在的位置而已,再高恐怕不可能达到了。
“所以我反对这个计划。我来的路上考虑好了,两种情况,要么送你走,要么……带你走。”向小园道,凝视着斗十方的目光没有转瞬,斗十方并未出现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激烈情绪,这是让她最奇怪的,她好奇地问出来:“能告诉我,为什么不虚与委蛇,而是表现得这么刚烈非要逃跑吗?印象中你好像不是这样。”
“那是你不了解骗子。长肉最快的猪,上案板也会最早,你不至于期待我在那里成绩优异,被他们送到海外吧?”斗十方讪笑道。
向小园笑着道:“那也不至于一分不骗,扛打挨饿呀?”
“当骗子和当婊子一样,突破底线就没有下限了,要么一毛不沾,要么一往无前,没有回头机会啊。这里面被骗进去的人,用不了几天都会心甘情愿地当骗子,为什么?钱是一个目的,另一个目的是满足感和优越感,那东西会像毒瘾一样牵着人越陷越深……这些人几乎都是生活看不到希望、处处遭遇冷漠和遭人白眼的,一旦有一天他们发现其实世界上的蠢人还有很多,其实不用费心劳神地辛苦就可以赚到钱,你说谁还拉得住啊?”斗十方悠悠评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