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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辙》作者:[日]奥田英朗
译者:谭媛媛
出版社: 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品方: 99读书人
原作名: 罪の轍
译者: 谭媛媛
出版年: 2022-1
页数: 564
定价: 98.00元
装帧: 精装
丛书: 奥田英朗作品集
ISBN: 9787020169511
内容简介
◆1963年,一个底层的日本年轻人在短短三个月里走过了孤独、彷徨、无所事事、向死而生的危险人生。
◆一部书写绝望与得意残酷对照的推理杰作,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下,他为何被落下?又为何无所畏惧?
1963年夏,一无所有的北海道青年宇野宽治从礼文岛驾小船渡海,辗转来到东京,先后卷入钟表商被盗案、豆腐店男孩绑架案、舞娘被杀案等一系列案件。从警视厅高层到各大媒体,乃至黑帮组织、底层打工者、外来移民、左翼分子等都与他产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上百名刑警彻查花街柳巷、度假酒店、客运铁路、海上轮渡……在举国瞩目的搜查行动中,一名大学生刑警表现出众,屡建奇功,最终与难以捉摸的嫌疑人展开正面对决。
本书为奥田英朗推理小说新作。作者以广阔的视野刻画了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日本社会各阶层的剧烈变化与微妙冲突。在滚滚向前的时代车轮下,一个处于社会边缘的底层年轻人在短短三个月里走过了孤独、彷徨、无所事事、向死而生的危险人生;另一个年轻人则审时度势、不断进取、紧跟时代节奏地见证了1964年东京奥运会开幕前,整个日本正在发生的“自我意识的改变”。两种命运,对照鲜明;黑与白的界限,却隐晦难明。
作者简介
奥田英朗(1959— ),日本小说家。2002年以《邪魔》获大薮春彦奖。2004年以《空中秋千》获直木奖。2007年以《家日和》获柴田錬三郎奖。2009年《奥运会的赎金》获吉川英治奖。《直美与加奈子》《向田理发店》等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剧。2019年出版以1964年东京奥运会为背景的长篇小说《罪辙》,先后入选“《周刊文春》十大推理”“这本推理小说了不起!”“这本推理小说好想读!”三大推理小说榜单,被誉为犯罪推理高峰之作。
第1章
捕捞海带的海禁明天就要开禁了。一想到这件事,宇野宽治就兴奋得难以入睡。虽然他晚上九点就早早地上了床,但睡意始终不肯降临。他起身喝了点儿酒,希望能借着酒力赶紧睡去,却反而更兴奋了。无奈之下,他只得再次翻身坐起,爬上瞭望台去吹夜风。
此刻,北方的天空中已经透出朦胧的曙光,在日本海的海面上映出细细的微光。海面上一片宁静。宽治闭上眼睛,耳畔传来绵绵不绝的波涛声。礼文岛[1]的七月让人明白无误地体会到,地球是个浑圆的球体。
他一个人住在这间空荡荡的番屋[2]里已经有三个月了。码头附近的海边还残留着不少在捕捞鲱鱼的鼎盛期建成的番屋,但大多已破败不堪。这一带的船主中,只有一个名叫酒井寅吉的还打算继续捕捞鲱鱼,便雇了宽治来打理渔船,并让他搬进番屋住。酒井一家则住在附近小山上新盖好的房子里。番屋里最老旧的一间已建成八年之久,因缺乏修缮,外面的墙壁已经严重风化,屋顶也时常漏水。宽治惊讶地发现,海风竟能对房屋造成如此大的破坏。
这些零零星星、久无人烟的古旧番屋,似乎也在预示着这座小岛的黯淡前景。
在北海道鲱鱼捕捞业的鼎盛期,渔民们往往只要撒下渔网便能获得高达二百吨的收成。然而盛况从昭和三十年[3]起便急转直下,渔民们的收获不再以吨计,而只能按条计。至于捕捞量骤减的原因,有人说是由于狂捞滥捕,也有人说是因为水温起了变化,总之众说纷纭。上了年纪的人则带着些许挖苦的语气断言,这都是“老天爷的报应”。
其实,鼎盛期的那段繁荣岁月,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场梦。梦终归有醒来的时候,除了船主,其他人早就看明白了。
在那段时期,宽治还在上小学。但他仍清楚地记得当时鲱鱼捕捞给整个村子带来的热闹繁华。每年的一到三月,被当地人称为“渔痞子”的那些来自东北地区的渔工便随着春天的脚步来到村里。他们撤掉番屋外面围着的防寒席,铲走积雪,住进番屋。每间番屋大概能住三十个人。之后,渔工们便开始为捕鱼作业作准备。渔船需要重新粉刷,渔具也需要修理,还要在海上设置拦截鱼群的拦网。要做的工作有很多,而人手似乎永远不够。
番屋里面很宽敞,铺着木地板的大开间被三只围炉大致划分成三段隔间,每只围炉周围的三面墙边设有两层上下铺。阁楼里也摆上了床铺,但铺位低矮,人爬上去几乎站不直身子,只能用来当作睡觉的地方。屋里没铺地板的土间里砌着水池和炉灶,方便村子里的女人来为渔工做饭。水池和炉灶的另一边则是船主的地盘,整间番屋里,这部分最讲究,在木地板上又铺了一层榻榻米。
准备就绪,还要举行开网仪式。人们请来寺庙的神官祈福,在神位前供奉美酒佳肴,还向村民分发喜饼——最后这个仪式让孩子们最为欢天喜地。
到了三月中旬,附近的海域终于出现鲱鱼群的踪影,那便是大人们口中的“群来”。群来期一到,海水便被染成一片乳白色,因为三月上旬刚好是雌鲱鱼的产卵期,随之而来的雄鲱鱼便纷纷在海水中排出精液,染白了海水。船老大们拿捏好时机,终于驾驶着渔船离开了港口。捕鱼船队通常由一艘起浪船、两艘侧围船、两艘抽水船和两条联络用的小舢板组成,所有的船只各司其职,分工合作。因为鲱鱼的警觉性很高,而且对声音十分敏感,所以所有的船只都只能以人工划桨的方式前进。到了晚间,渔工们在船上略作休息,天一亮便开始进行捕鱼作业。
捕捞鲱鱼的位置在离岸大约五百米远的海面上。宽治和小伙伴只需爬上半山坡,便可眺望大人们在海中捕鱼作业的情景,偶尔还能听到随风传来渔工们边干活边哼唱的歌声。在捕鱼季节,因为小孩子也要回家帮忙干活儿,所以学校特地给他们放“群来假”。
邻近中午时分,渔船开始陆续返航。每艘船的船舱里都装满了堆积如山的鲱鱼。渔工们个个神情亢奋,到处人声鼎沸,分不清是欢呼还是怒吼。码头的栈桥上,女人们背着当地称为“磨口”的木箱早已等候多时,只等着一趟一趟地把从渔船上卸下的鲜鱼运到货场。小孩子则跟在母亲和祖母的身后,负责拾起从磨口中漏出来的鱼儿。除了婴儿和病人,村子里的所有人都会被分配到一些活计。只要像这样忙碌上一星期,便可挣得整整一年份的收入。船主们还争先恐后地建造鱼神庙,村民们因此沾了不少的光。可以说,礼文岛上的捕鱼业就是岛民生活的全部。然而,被岛民视为生命线的鲱鱼捕捞业终究衰落了。到了昭和三十八年[4]的今天,那些孤零零地散落在海岸边的番屋就成了这场梦境的遗迹。
凝望着漆黑一片的海面,宽治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虽说还是夏天,但在日本列岛北端的夜半时分,短袖衣服仍然抵挡不了寒意。他打了个喷嚏,走下瞭望台,重新缩回被窝,打开了收音机。混杂着朝鲜广播的杂音,收音机里传出了弘田三枝子演唱的《假日》。这首歌从去年开始流行,宽治很喜欢。
“让我们沐浴着耀眼的阳光,在碧蓝的大海里畅游吧……”
一听到这段歌词,他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东京近郊的海滨、明亮刺眼的阳光和身着比基尼的女孩打闹嬉戏的场面,心情也变得快活起来;又因为这些都是礼文岛上绝不会出现的景象,便越发令他神往。今年秋天,宽治打算去东京。待在礼文岛上只能当一个给别人打工的渔夫。他刚刚年满二十岁,有权享受人生,再也不想在礼文岛上虚度光阴。
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一支支流行歌曲,眼皮慢慢沉重,睡意终于降临,宽治一瞬间沉入了黑甜乡。
第二天早上四点,宽治起床朝窗外望去,见太阳刚刚冒出头的天空中飘浮着几根像是比着尺子画出来的淡淡的直线云,桅杆顶端的风向标像钟摆一样来回摇晃着。看来,今天虽然算不上风平浪静,但风力绝不会妨碍捕捞作业。他赶忙换好衣服,走出番屋,朝半山坡跑去。
绕到船主酒井寅吉宅子的后门,他大喊一句:“您早!”
“吵死人了!不会好好说话吗?”
老板娘瞪眼训斥。她平日里老是教训宽治:“不要像个傻子似的大喊大叫!”
“对不起,失礼了!”
“赶紧吃饭去吧!”
宽治顺从地走进厨房,端了饭菜走到正房用餐。早饭是一成不变的白米饭和浇了味增汁的烤鱼。他总是一边朝嘴里扒拉着米饭,一边斜眼看用人端着盘子走进东家的房间,盘子上是用炭炉烤好的整条鲷鱼。
吃饭只花了五分钟。吃完饭,他走进寅吉的房间,例行做早晨的问候。
“老板,今年捞海带的活儿,还请您多多关照!”他端端正正地跪坐好,深深地低下头,直到额头碰到了向前伸出的手。
“啊呀,是宽治啊!你可要好好干活儿哟。这三个月我可是一直白养着你。记着点儿,做人总要讲点良心!”
寅吉正背靠壁龛的柱子吃着鲷鱼。一大早,他就喝上了酒。或许是为了在开渔季的头一天讨个吉利,又或许是给自己打打气。
“是,我明白。”宽治简单地应了一句便退出房间。三个月来,虽说东家的确为他提供了餐食,但宽治也没吃闲饭。他每天都来帮东家劈柴、打扫,还时不时为寅吉按摩腰腿。
照老板娘的吩咐,今天他又打扫好了院子,在大门和玄关处放好了盐。天完全亮了,四周弥漫着淡淡的晨雾。忙活了一通之后,他已经热得浑身是汗。
干完杂活儿,他便离开老板的家,一口气跑到海边,在没挂风向标的另一根杆子上挑起一面白旗。这是通知渔工们“今天可以上工”的信号。
船舱里已经聚集了三十多名渔工,正各自整理着渔具。
“各位,有劳大家了!”
“啊,是宽治啊!老板还没过来?”一名渔工跟他打招呼。
“他一会儿就过来。”
“该不会还在喝小酒吧?”
“嗯,是在喝着呢。”
“哎呀,这个老板可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海里早就没有鱼了,明明只能靠捞海带凑数,他倒还是这么逍遥快活!”那名渔工讥讽地冷笑道。其他人哄堂大笑。寅吉平时只会摆架子、耍威风,在渔工的眼中毫无威望。
不久,寅吉和渔业协会的头头一同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一身白衣的神官。
“各位辛苦了!今年动钩子的季节总算来到了。还请大家干活时务必注意安全,千万别出什么事……”渔业协会的头头跟众人寒暄着。“动钩子的季节”是指海带捕捞的开禁日。
接着,寅吉站到了众人前面。因为喝了酒,所以他一大早就面红耳赤的。
“各位,今年捞海带的季节又来咧,都加劲儿干起来呀。多多地捞,使劲儿地捞,然后再买船、买发动机!那样的话,你们就可以自己当老板了!”
渔工们满脸尴尬地苦笑。
捞海带的活儿不像捕捞鲱鱼那样需要众人合作,一个人就能胜任。这让船主寅吉很有危机感,于是他向那些缺少本钱的渔工出租渔船和发动机,好把他们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宽治在渔工中属于最底层,身无片瓦,只能寄人篱下,与奴隶毫无区别。毕竟,他每月的工钱只有区区五千日元而已。
最后,神官开始进行祈福仪式。这些捕鱼的汉子个个神色庄重地垂下头,默默祷告。不知何时,村里早早起床的孩子围拢了过来,远远地朝这边张望。今天是开海禁的日子,照例会分发喜饼,孩子们都在翘首期待。
清晨五点,渔业协会的头头敲响了钟。捕捞海带开始了!渔工们乘上小船,驶出港口。宽治也随即跟上。对渔工们来说,今天固然是个好日子,但无法与当年捕捞鲱鱼时的豪气万千相提并论,一切都显得平淡无奇。不说别的,现在码头上连一个为他们送行的女人都没有。
宽治驾着小船,绕过海角来到了东边的海面上。捕捞地点都是事先经过调查、逐个选定的位置。这几年,东海岸的礁石区,海带产量颇丰,其他的船只都纷纷选定这一带进行捕捞。他们眼前的利尻富士[5]沐浴在橙红色的朝霞之中,构成了一幅极美的画面,连早已见惯了的本地岛民也为之陶醉不已。
到达捕捞地点后,各艘船拉开五米左右的间距抛锚停泊。此时,风已停,船身也不再晃动,十分平稳。宽治将玻璃镜箱抛入海中,探出身子朝海水中张望。只见船下的海水里满是两年生的野生海带在慢悠悠地晃动着。渔工们有的两人一组,结对干活,宽治却是单干,所有的步骤都需要由他自己完成。
用玻璃镜箱观察好位置后,他把一根竿头分为两股的马卡竿伸进水里,然后转动竿子,像用叉子卷意大利面那样将海带缠绕在竿上,再奋力向上提起竿子,把海带拉进船舱。这种劳动非常耗费体力,他只捞了几竿,便觉得胳膊上的肌肉酸胀不已。昨天和前天,他都曾驾船出海练习,但实际操作起来就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自己明明是才二十岁的棒小伙,却在体力上完全输给了那些年过四十的渔工。每捞一竿,他便气喘吁吁,非要休息五分钟不可。
“喂,宽治,海带这东西,要是不把根部堆齐,卸船的时候可够你受的!”
旁边船上的一位老渔工正在抽烟休息,一边看宽治干活一边提醒他。
“啊,我会注意的。”宽治赶忙回答。
“老爷子,你告诉他也是白费。我们早就教过他,可这小子是个走三步路就忘事的家伙。他外号叫鸡脑袋,你不是知道吗?”一名姓赤井的年轻渔工嗤笑着说。
“喂,宽治,你的船要漂走了!”
“啊,是!”宽治闻言才注意到又起风了,海面上已经开始涌起浪头。
“喂,你赶紧脱离队列,不然要跟别的船撞上了!”
“是!”
“你小子就不能放机灵点儿吗?”
“啊,对不起!”宽治朝赤井低了低头,把自己的小船划进了深水区。这个地方的水太深,竿子根本够不着海带。但他在渔工中地位低下,又怎敢违拗赤井?
他从小就记不住事情。从小学到中学,他一直被分在特殊的班级,上的课也跟其他孩子不一样。虽然在学校里没受什么欺负,但毕业后一参加工作就处处碍手碍脚,还曾被人狠狠地教训过。之所以又回到这座岛,也是因为他被先前通过集体招聘而入职的那家札幌的零部件工厂开除了。
“宽治,那边没人!”
老渔工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可以去一片空着的海面。
“啊,是!”宽治按老人的指点移动着小船,重新将马卡竿插入水面。提起海带的一瞬间,他的两个大拇指感到一阵剧痛——是手指根部的关节脱臼了。上中学的时候,他便时常帮忙渔事,长期的划桨工作让仍处于发育期的骨骼不堪重负,落下了拇指爱脱臼的毛病。他痛得蹲下了身子。
“你在干吗?赶紧捞啊!”赤井劈头盖脸地呵斥道。
“对不起!好像拇指脱臼了。”
“赶紧顶回去不就行了?”对方没有表示丝毫的同情,还用手朝他泼海水。
宽治只得咬紧牙关,自己治疗脱臼。只听得一声让人心悸的“咔吧”,关节总算复位了,倒是不怎么疼。不过,因为脱臼,他手上不敢再过于用力,只能干一会儿、歇一会儿。别人的船上很快堆满了海带,纷纷返回岸上卸货,他却怎么也捞不满一船,只能在海面上继续漂。通常,每条船每天能往返卸货四趟,而宽治最多只能完成两趟。
上午十点左右,渔场上又响起了渔业协会敲响的钟声。
“收工!收工!”渔工们彼此招呼着。因为渔业协会严格限制海带的捕捞量,所以渔民们一旦听到收工的信号,就必须立即停止捕捞。
想到自己这一天的收获,宽治的心情顿时黯淡起来。他的收获不及其他人的一半,老板一定会大发雷霆吧!
“你还是换成干岸上的活儿吧。船上的活计,你干不来。”赤井冷冷地看着他。
“别这么说。一名好手怎么也得花五年才能练出来。”老渔工庇护着宽治。
“老子头一年就比谁干得都好!”赤井不屑一顾地说。
宽治本就无意当一辈子渔工,所以虽然被赤井轻视,倒也并不恼火。等海带的捕捞季结束,他打算动身去东京。明年就要举办奥运会了,听说东京如今是一片繁荣景象,电视里天天都在报道哪里又建起了高楼大厦、高速公路上的高架桥在不断延伸、新干线开始试运行之类的新闻。只要到了东京,还怕找不到工作吗?他早已厌倦了体力劳动,想去东京找份店员之类的工作。
回到渔港、开始卸货的时候,一看到他的收获量,寅吉不出意外地勃然大怒。
“我就知道你是个没用的家伙!给你一艘船就是浪费汽油!我家上初中的儿子都能比你多捞一倍!”
宽治在骂声中默默地继续劳作,把海带摆到铺着石头的岸边,让太阳将它们晒干。
“这个,就不能小心点儿展开吗?那个,正反面你都颠倒了!我不是教过你吗?”寅吉还在兀自喋喋不休地训斥。赤井也在一旁附和:“真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
晒完海带,宽治骑上自己的摩托车朝附近的饭馆驶去。摩托车的排气量只有五十毫升,是他花一万日元从赤井手里买的二手货,分期付款仍没有还完。到了饭馆,他点了中华炒面和米饭,刚拿起一本漫画周刊随手翻看,便见老板娘从厨房里探出头。
“宽治君,我也是实在没法子,才跟你说……麻烦你转告良子,赶紧把这个月的房租给我吧!”
“啊,好。”
良子是宽治的母亲,她从老板娘手里租了一间位于香深的公寓。虽说已经为人母,但她只有三十七岁,在香深那边从事风俗业。她对外瞒报了五岁,平时在店里与宽治以姐弟相称。
“你妈妈之前还说要在公寓里装电话,她应该不缺钱吧?房租方面,以后还是要准时。”
“啊,是,实在对不起。”宽治驼着背,深深地鞠了一躬。母亲在金钱方面的散漫无度不是新鲜事。因为四处借钱,所以她时常与人起纠纷。
只花了五分钟吃完炒面和米饭,宽治走出饭馆,来到附近的一座小山上。他躺倒在草坪上,点燃一支香烟。
从下午开始,他就一直在做晾晒海带的重复劳动。这本该是女人干的活儿,但因为他的捕捞量太低,老板便用这个法子让他弥补浪费的工时。一直干到傍晚,总算解脱了。但捞海带的季节将持续到八月底,也就是说,还有两个月呢。
放学的孩子们发现了宽治,便吵嚷着喊他“连汉字都记不住的傻子宽治”。他对此早已习惯,并不动气。
“你们上学到什么时候?”
“今天是最后一天。”
“真好,又该放暑假了吧?”
“宽治也回来重读一遍小学吧!”
“讨厌!滚一边儿去!”宽治朝他们丢了一颗小石子。
礼文岛的夏天转瞬即逝。这里的日照不充分,能沐浴在阳光下的时光便显得格外珍贵。宽治闭上双眼,打了个盹儿。
晚上,宽治骑摩托车朝香深开去。礼文岛由南至北分为香深和船泊两个地区,从前曾是互不相干的两个村子。昭和三十一年[6],两村合并为礼文町。不过,这个新名字对岛上的老住户来说没有意义。香深一带的居民原本以从津轻[7]搬来的人为主,而船泊一带的住户则大多来自富山和秋田[8]。两村之间,一山相隔,平时少有来往。母亲良子之所以住在香深,大概是为了躲避与船泊那些人的纠葛。不过,说到底,这里也只是一座小岛,没有什么事情能隐瞒到底。香深的人肯定对良子的底细了如指掌,比如谎报年龄、有个儿子、儿子他爹是捕鲱鱼时代来打工的渔痞子之类的。
路上花了三十分钟,宽治总算到达了香深,走进良子开的那家小酒馆。良子以为来了客人,笑着迎出来,嘴里还嗲声嗲气地说着“欢迎光临”,等到发现走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一下子变得神情紧张,吐出一句:“什么嘛,原来是你。”
“那个……”
“哦,你不说我也知道,又是催交房租吧?”
“既然知道,就赶紧交了呗,连我都觉得怪丢脸的。”
“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一个半吊子,土头土脑,你懂什么?”
良子的父母都来自富山,因此她的发音混杂着些许北陆方言。宽治说话偶尔也会带有类似口音。
良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从手提袋中取出钱包,抽出五张千元钞票,又把钱装进信封,“啪”的一声摔在柜台上。
“拿走!老老实实交给房东!”
“搞什么啊,这不是明明有钱嘛!”
“这是刚刚从客人那儿收到的钱。海里打不上鲱鱼,这小酒馆也撑不住了,连咱们家马上也要完蛋了!真到了那个时候,我就只能靠你养活了。”
“别瞎说,秋天我就要去东京了。”
“行啊,去吧去吧,到了东京别忘了给我寄钱。”良子忿忿地说,叼了支香烟点上。
“饿了,你这里有吃的没有?”宽治问。
“我这里又不是饭馆!”
“那,给我包烟。有没有喜力[9]?”
“你可真烦人!”良子一脸嫌弃地丢给他一包烟。宽治拿起烟揣进口袋,便走出了店门。外面的太阳还很高,天空是一片淡蓝。他骑上摩托,去附近的饭馆点了份咖喱饭。店里的电视上正在转播巨人队[10]的比赛,食客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当长岛[11]投出一记好球,店里轰然响起一阵巨大的欢呼声。
吃罢晚饭,宽治骑着摩托车在香深的街道上转悠。香深远比船泊繁华,电影院、弹珠店样样都有。后来,天总算黑了,街道上的行人越来越少。
他在早就盯上的一栋民宅的三十米开外停好车,屋里没有一点儿灯光。房子的主人是居民会的会长,今晚在市民馆正举办夏日祭舞蹈和民乐练习。他忖度,主人应该不在家。
宽治放轻脚步,围着房子走了一圈。家里好像没人。确定四下无人注意到自己,他翻墙进入院中,伏低身子,戴上手套,又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一支手电筒。接下来的行动才是关键。他转到后门,发现没有上锁——礼文岛上的居民大多不锁门,闯入别人家简直易如反掌。
脱掉鞋子走进屋,他先去查看起居室。现金和贵重物品一般都放在茶柜的抽屉里,这是他长期积累的经验。自从被札幌的零部件工厂开除后,他一直靠偷东西糊口。闯空门他很拿手,算来已经干了快五十次,其中有两次被人抓住。因为是重犯,第二次被抓后就被送进了少管所,直到去年春天才被释放。母亲让他无论如何要对这件事保密,所以他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
和预想的一样,茶柜的抽屉里放着一只钱包。借助手电筒的光亮,他把钱包里的钞票一股脑取了出来,有五千日元左右。还有一只手表,他也毫不客气地揣进了口袋。接着,他便开始在黑暗中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客厅里有个餐具架,上面摆着一台进口相机。这是今天的最大收获!宽治用带来的包袱将它包好,系在了腰上。
危险之地不可久留,他决定尽快离开。将抽屉和餐具架恢复原样后,他仔细地关好后门。这样,主人至少要在半天之后才会发现家中被盗。
再次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他翻墙而出,回到停放摩托车的地方,推着车走了一段路,才在远离那栋房子的地方发动引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