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着皮五心有余悸地叨念,心想甭管怎样,反正眼下是逃出生天了,既然那群铁甲蚂蜢碍于安春香的气味,应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再去而复返。眼见黄昏已经到来,我担心夜黑浪猛,扎哈难行,于是建议杜少谦道:“杜科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尽快赶回魁岭?”杜少谦舒展四肢,仰面朝天,双眼眯成一条窄细的线,盯着弥漫不止的雾气,眉间缓缓蹙起一个疙瘩。他伸起胳膊指道:“白鹭。”我循着他手臂的方向望去,但见头顶有七八只细腿白毛的鸟儿在雾气里时隐时现,盘旋而动。由于我心思还搁在返回魁岭上头,所以只是轻描淡写地嘟囔了一句:“杜科长,这些水鸟有什么看头?”说话间一只白鹭忽地掷下身子,钢针一般扎向了不远处的灌木丛中,待它再起身时,细长的双腿下已然多了一块黑疙瘩。
我正好奇,一旁的皮五却嗤笑道:“这些白鹭也真他娘的狡猾!这不是趁火打劫吗?刚才不来,偏偏等着旱鳌们被铁甲蚂蜢收拾了才捡现成的,真有它们的!”此时江风骤起,三下五除二就把头顶的雾气撵得四分五裂。它们吱溜溜地钻进湿淋淋的衣服里,我全身的汗毛顿时撑了起来,满嘴的牙齿“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再看头顶的白鹭越积越多,一会儿的工夫就到了铺天盖地的样子,它们上下起伏不停不歇,似乎要把整座江心岛的旱鳌全都席卷一空。
起初杜少谦还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望着它们,渐渐地,双眼睁得越来越开,然后霍地卧起身来,高声说道:“邱明,我明白了。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啦!”我见杜少谦如此激动,甚至挺身而起,想来他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情,于是也跟着卧起身来,问道:“杜科长,你指的什么?”杜少谦平复了情绪,缓缓说道:“邱明,还记得昨晚陈婆跟我们讲述六十年前江心岛上的怪事吧,她说当时清军和倭奴登岛不久,立即发出了惨绝人寰的叫声,不久她和山顶上的那群乡亲们看到了什么?”“…妖蛟?”我回忆道,“对,是龙生之子妖蛟。陈婆说,那个东西白花花地盖住了整座江心岛,而且还在张牙舞爪地摆动着身子…不过后来咱们分析过,那东西…”话到这里我幡然醒悟,连连指着头顶的成群白鹭,张大嘴巴支支吾吾道,“你是说,你是说…”
“没错!就是它们!”杜少谦笑道,“而且你是否还记得,陈婆说看到妖蛟的那阵儿正是黄昏有雾的时候,这不正和眼下的时间相吻合吗?所以,现在你应该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啦!”我早就窃喜不已,急不可待地说道:“杜科长,杜科长,事情的来龙去脉应该是这样——你听我分析分析,看看对也不对:其实,当年的倭奴不顾一切登上江心岛,意在谷底的那艘爆马子木沙船;而清军之所以也跟着登上岛来,很可能是怕倭奴有什么军事行动,但可以肯定的是,双方都不知道有恐怖的铁甲蚂蜢守在船舱里头;与此同时,成群结队的旱鳌也在这个时候爬上了江心岛奔向谷底。接着,那些铁甲蚂蜢对倭奴和清军以及旱鳌展开攻击,情况正是跟咱们刚刚经历的如出一辙,所以陈婆等乡亲们才会在山上听到惨烈的叫声。事后那些白鹭从远处飞来捡食早已毙命的旱鳌,它们在江心岛上空起起伏伏,由于雾气障眼,加之先前那些惨烈的叫声,识文断字的算命先生下意识地就把铺天盖地的白鹭当成了妖蛟,而传说中的龙生之子妖蛟又偏巧喜欢出没在烟雾缭绕的地界儿。也就是说,一切事情的根源都起于那艘藏于谷底的爆马子木沙船,而不单单只是后来的木帮和扑盗营,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甚至从几十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旱鳌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那艘沙船,它们自始至终都在重复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要进入船舱;而那些铁甲蚂蜢也从来没放弃过守护…”
话到这里,我恍然被自己的这番话吓了一跳:想当初杜少谦之所以决定登上江心岛,不过是为了查清陈光所患的怪疾“传尸鬼疰”而来,可是眼下居然又扯出了这么一桩离奇透顶的事情来。我开始猜测:究竟爆马子木沙船里有什么东西,会在几十年内让铁甲蚂蜢时时守护在内,却又吸引旱鳌孜孜不倦地奔赴那里?甚至还有那么多人因此枉送性命?
我把这些疑惑尽数抛给杜少谦,杜少谦听后不置可否,反而说道:“邱明,你忽略了一些很关键的细节。你仔细想想,陈婆昨晚是不是说过这样的话,她说倭奴和清军是从南北两个不同方向登岛的…而且我还特地问了她一句,是不是他们还没等碰面就开始喊叫?陈婆说江心岛不算小,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就碰面。9可是,咱们刚刚不正是由当年清军登岛的方向靠近沙船的吗?就算撇去雨天路滑减缓的行走速度,但咱们还是费掉了差不多两小时才见到沙船里的铁甲蚂蜢,那么,是什么原因致使咱们遭到铁甲蚂蜢的攻击时间远比当年的清军要长出这么久?你想过吗?”我缓缓卧起身来,疑惑不解地念叨:“杜科长的意思是…”
杜少谦继续说:“我推断,是因为六十年前的江心岛和今日咱们见到的江心岛已经大相径庭!你只要认真观察一下这座岛上的树木,就会发现它们都是些灌木丛,根本就没有成材的大树…既然如此,那么六十年前呢?”我恍然大悟道:“杜科长是说,咱们之所以和当年的清军差出去那么多的时间,就是因为这些灌木丛的阻碍,而六十年前的岛上可能并没有这样成片成片的灌木?”杜少谦先是点点头,然后又看了两眼皮五:“这只是我要说的事情的一个引子。现在,让我说说那艘爆马木沙船。皮五之前也讲过,像这么庞大的一艘沙船,要想从江水之中拖上陆地,怕是百八十人都做不到,但是现在它安然无缺地藏在谷底,这就足以说明:它原本就应该是自行行驶到这里的,你听懂了我的意思吗?”我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情绪,“啊”了一声:“杜科长,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啦!你推断这座江心岛原本就不存在,或者许多年前这里就是一片水下礁石区?后来…后来那艘爆马子木沙船不知因何缘由行驶到这里沉没了?再后来,由于江水下降抑或沙船本身的什么原因,水中的礁石挺出江面形成了现在这座岛…起初岛上光秃秃一片,后来才慢慢长出树木老藤遮住了沙船?”杜少谦面色沉郁:“种种迹象表明,应该离不开这番道理。而且我始终觉得之所以礁石浮出水面形成这座岛,就是因为这艘沙船本身,换句话说,问题出在船舱里装载的东西,否则只出没于大窝集内的蚂蜢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而从不自行上岸的旱鳌又怎么会几十年如一日非要进入船舱?”杜少谦越说满面的疑惑之色越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为什么非要用珍稀的爆马子木制成的沙船来运输呢?”杜少谦说到此处,我忽而觉得事情正在拐入另一条扑朔迷离的深渊。原本我们只是想调查出纸人割头颅这桩诡案的始作俑者,没想到一波未歇,另一波却骤然而起。但是碍于船舱内那些恐怖的铁甲蚂蜢,目前我们显然没有能力再去触碰这个谜团。而杀人者究竟是如何在封闭的房间内不动声色地取走了吴先生的头颅,那个如影随形的神秘人“獠牙剃刀”又是目的何在,还有无脸士兵最后说出了两个“肉”字到底是意欲何为…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待我们继续追查。这么思量着,那些琐碎的影像缓缓破茧而出,它们仿佛一团乱麻般死死地裹在身上,不禁让我感到窒息不已。
恍惚间,一丝线索陡然悬浮于我的脑中,它如此清晰地展现,毫无预兆,即刻便令我心头为之颤抖:六十年前,当日登岛的清军本来无人生还,至于倭奴究竟是否有人逃出生天,这个目前已然不得而知;可是那天夜里,继续登岛的木帮和扑盗营却各有一人未死,他们为何没有被铁甲蚂蜢所害?难道是因为其中的木帮中人深知安春香的功效,所以才侥幸得以活命?如此推想,几年前的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也都从岛上逃了出来,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认定,这三人之中也有人深谙安春香可以抵御铁甲蚂蜢,就是说他们之中或许就有木帮中人?我继续思量着,加之我们此行,前前后后这三次登岛之所以都有人活命,就是因为…没错了!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因为每支队伍里都有木帮中人!我禁不住将目光瞟向了皮五,暗自想来,难道,皮五跟此前两伙人里的木帮中人真的有什么千丝万缕的瓜葛?
我心下怦怦狂跳,本想随即对杜少谦有所暗示,岂料双眼刚刚碰上他的目光,就见杜少谦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对我的心思有所察觉。我细细琢磨下去,霎时间回想起此前杜少谦望着皮五咄咄逼人的模样,当真才明白了其中的玄机,原来杜少谦早已对我的疑惑了然于胸,否则也不会无缘无故展露出那番神情。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我忙对杜少谦说:“杜科长,那群铁甲蚂蜢意在守护沙船,过了这么长时间,想是应该不会再来了。”杜少谦若无其事地询问了一下皮五,皮五并没有反对,我们这才拖着僵冷的身子爬起来。
这时候天空已经挂了一层薄薄的黑纱。那群白鹭满载而归早就飞离了江心岛,恐怕这工夫正不知躲在哪里饱餐唾手而得的旱鳌。想到此处,我的肚子也跟着咕噜噜地叫唤了起来。经过这番连续不断的折腾,身上的力气散得荡然无存,活动筋骨期间,我只觉胸腔里有一股闷气直冲头顶,禁不住连连干呕了两声。
杜少谦缓步走出凹地,立着身子遥望谷底沙船处,似乎思绪又纠结于此无法自拔。我本想再行催促他尽快下岛赶回魁岭,岂料站在我右侧的皮五却突然扯了扯我,一声有些慌乱的叫声随即迸出:“邱明,你看——”
我撇身扭过头来,但见皮五指引的地方有一团东西。这物在灌木丛中显得特别扎眼,只是由于它所处的位置特别,若不是在凹地里站起身来,根本就很难发现它。于是我快步走上前去,待把它看了个清清楚楚,我的心头不禁一凛:袍子!与獠牙剃刀在河岸树林里留下的那个居然一模一样!
我无暇顾及其他,伸手便准备抓起来,倒要看看那袍子下面究竟盖的是什么;只是与此同时,我却听见杜少谦高声对我喝道:“邱明,慢着!小心有诈!”然而这短促的喝止声凿入我耳朵里却为时已晚,宽大的袍子扯入手中,一股“哧哧”作响的白烟儿陡然腾地而起…“诡雷!快点趴下!”杜少谦匆忙间叫了一嗓子,跃身而起直接将干愣着不知所措的我扑倒在地,紧接着我们二人骨碌骨碌地滚入了凹地,双双扎进安春香丛中。这连番的冲撞让我的意识倏地恢复,我连忙死死捂住耳朵,只等那天崩地裂的轰鸣一响…“叮”的一声清脆,仿佛硬币掉落在木桌之上。这响动过后,我本以为即刻便会乱石飞溅,可是直到双手把耳朵摁得生疼,那颗诡雷却再也没了下文。但那时我仍旧不敢怠慢,只盯着杜少谦。又过了一会儿,杜少谦慢慢爬起身来,他向白烟儿弥散处靠拢,我这才跟在他的身后亦步亦趋;而皮五显然有些惊吓过度,他甚至没来得及俯下身来,只是双腿跪地把脑袋杵进膝间,屁股撅起来老高。
杜少谦边掸拂着白烟儿边蹲下身来,接着我听到他“嘿嘿”嗤笑了两声,这笑声充满着复杂的意味,像是被嘲弄,又好似带着两分庆幸。我见他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料想目前已无危险,于是转身把皮五扯了起来。
皮五跟着我战战兢兢地来到杜少谦身旁时,只见杜少谦手中拿着一个铁罐。这铁罐是用薄铁皮弯绕制成的,上面的接缝处清晰可见十几颗细小的铆钉,铁罐之中俨然只有一枚硬币大小的石子。我再去观察杜少谦,但见他的脸色异常难看,紧抿成线的双唇微微抖动,像是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而,当他的目光落向袍子下覆盖的东西,这种神情却又遽尔荡然无存,变得专注起来…在此后的许多年里,在我孤独地颠沛于这片土地的大江南北间,我曾试图弄清杜少谦究竟属于哪种人。他曾说过皮五是大喜大悲之人,可他骨子里何尝又不是如此呢?只不过他更善于把持,牢牢地将它们深埋在暗处,沉稳却不呆板,狂热却不喷涌…可是,我终究还是没办法获知这些复杂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又或许正是由于它们的含混不清,它们的汇集成流,才使得杜少谦更像是一个诱人的谜。
这时我见杜少谦久久不语,忙指着那个军绿色的东西问:“杜科长,这是什么?是不是又是獠牙剃刀耍的把戏?”“不。这是一台无线发报机。”杜少谦缓缓摇头,“看来,这个獠牙剃刀不但处处想在咱们的前头,而且还在不断地给咱们出难题。原本我以为他只是心思细密,精通机械,熟谙水性,可是现在他又通过那个假的诡雷告诉咱们:他对火器这类东西也是了然于胸。这个家伙到底要干什么?还有什么是他不懂的?而他又为何偏偏在这个荒岛上,给咱们留下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我见杜少谦沉溺其中,又对他口中的无线电发报机不明所以,索性前去捡起了地上的袍子,袍子中依然裹着那副獠牙面具,只是我找遍四周,却没有发现剃刀的踪影。
我把这些递给杜少谦,杜少谦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来覆去,然后,我听到他突然说了一句:“糟糕!既然这家伙什么都想在咱们前头,那渡水的扎哈岂不是…”
第十二章 军营机密
杜少谦这句话还未及说完,便倏然转身冲出凹地,一边将袍子和面具塞入我手中,还不忘记嘱托我收好那台无线电发报机。我把袍子和面具又转交给皮五,背起发报机紧追着杜少谦的脚步而去。那发报机原本并不算太沉,只不过我的体力实在所剩无几,因此在奔跑期间禁不住踉踉跄跄。但即便如此,我却仍旧不敢有片刻怠慢,心知神秘人獠牙剃刀犹如鬼魅一般,行事往往出人意料,倘若他真的将扎哈盗走或者再行藏匿,那我们想要逃离江心岛可就脱身乏术了;加之守在沙船里的铁甲蚂蜢行动神速,要是这会儿再出其不意地对我们展开追杀,怕是有再多的安春香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么琢磨一番,脚下搂不住地奇快,没多久便把皮五甩出了一截子。
待总算追上了杜少谦,看到扎哈安然无恙地摆在他脚下,我这才“咣当”一声跌倒在地狂喘不止起来。影影绰绰间忽觉银光一闪,但见杜少谦手中已然多了一柄剃刀,他握着剃刀向我挥了两挥,言语中带着无可奈何:“真是狡狯透顶!生怕咱们不知道他来过似的。”虚惊一场之后,我干咽了两口唾沫,说道:“杜科长,既然獠牙剃刀三番五次可以把咱们置于死地,却又在关键时候放了咱们一马,这回是不是可以肯定他是友非敌啊?”杜少谦摇头不语,盯着地上那台无线电发报机看了好一阵子,这才说道:“獠牙剃刀留下这个东西给咱们,不会没有所指,看来咱们还不能马上返回魁岭。”我听他这么一说,顿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虚弱无力地唉声叹气:“不回魁岭去哪里?难不成还要在这荒岛上继续待着?”杜少谦说:“这台无线电发报机一眼便知是军用设备,再加上岛上无缘无故出现了一名士兵,所以,你应该知道咱们要去的地方是哪里。”我忧心忡忡地反驳道:“水丰发电站附近的军营哨所?杜科长,现在你对獠牙剃刀是友是敌都还模棱两可,要是之前他做的那些事都是诱饵呢,而通过这台机器把咱们引到那疙瘩才是真实目的怎么办?”我贸然说出这番话,其实完全是想当然找个理由劝告杜少谦,根本没有往深里想。没想到杜少谦听罢却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目光,像是我这些无心之言正中他下怀一般,他说:“你的担忧一点儿都没错,因此,咱们才更应该去看看獠牙剃刀到底在耍什么把戏。”我知道话已到此,就算天王老子都改变不了杜少谦的固执己见了,于是只好不情愿地点头附和着他。这时候皮五也赶了上来,当杜少谦跟他言明一切,皮五表现得平平常常,甚至连一丝惊讶都没有就同意带着我们前往。我心下更是觉得皮五此人并非善类,可是转念想到他被假诡雷吓得那番模样,又觉得不大对头——皮五,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扎哈再次顺流而下之后,皮五依旧表现出十足卖力的劲头。虽说天色越发暗淡,但好在盘子大的月亮已然印出了天空,俗语讲得好,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当真不是虚的,江水在月色的照耀下泛着一片晶亮,这样的状况似乎是我们连日来仅存的幸运。剡木桨在皮五的手中飞舞了个把小时,其间并未再遇到任何凶险,只是干瘪的肚子随着“哗哗”的流水声叫唤得更欢实了。耳听着江水澎湃之声越发轰隆不止,不远处陡然出现了一道黑乎乎的大坝,大坝劈江横拦,周遭乌漆麻黑,江水深不可测,想来距离皮五口中的水丰发电站应该不会太远了。果不其然,这时扎哈在皮五的控制下缓缓向岸边靠拢。待三人摸黑上岸藏好扎哈,我眼见着四下仍无一丝灯火,荒野里杂草连绵,不由得暗暗心悸。问过皮五才知道,这地方是真真正正的边境,方圆几里之内都无百姓居住,只有一处哨所与临界的朝鲜哨所在此相邻。
我和杜少谦在皮五的带领下弯弯绕绕走了一阵子,江风呜呜地吹,拼了命地往湿漉漉的身子里楔,荒野里那些古怪的不知所以的声响此起彼伏,越走我越觉得身子发冷,好在转过一个慢弯,终于见到了哨所的灯光。我们一溜小跑来到近前,那站岗的两名哨兵早已发现了有人前来,他们荷枪实弹异常警觉地盯着我们,其中一人高声对着杜少谦喝道:“放下你手中的武器!双手抱头!”杜少谦连忙把挎着的步枪扔在了脚下,按照那哨兵的指示抱着头走上前去。由于距离稍远,杜少谦前去和哨兵交涉的内容我们听不大清,只见哨兵连连点头,接着转身走入哨所之中,像是去请示上级,过了一会儿才再次现身对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走过去。这时从哨所里头走出的另外两名士兵已经到了近前,他们面色严峻地接过我们手中的东西,又捡起地上的步枪,继而带领我们三人走入哨所左手边的一间屋子。
我们坐立不安地在屋内等待了将近十分钟的光景,房门才“吱嘎”一声被推开,随着一股浓重的土腥气味扑面而来,一位军官模样的高挑汉子迈着大步走进屋子里。他整个人灰头土脸,军装开敞,袖管撸在肘上,还没等说话就抄起桌上的瓷缸“咕咚咕咚”灌了一腔子凉水,举手投足间似乎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一旁的士兵将要上前,他立即摆了摆手,然后抹着嘴巴对我们说:“我姓陈,是这里的连长,你们来干什么?”杜少谦沉吟片刻,像是在打着腹稿,只是还没等他说出一个字来,就见陈连长猛地向前迈了两步,接着盯着靠在墙角的那支步枪张大了嘴巴。正当我们面面相觑的时候,陈连长又向两名士兵摆了摆手,两名士兵接到命令犹豫了一下,然后快步退出了房间。陈连长这才凑到杜少谦身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两分嘶哑:“你们从江心岛来。岛上的那名士兵都跟你们说了什么话?”陈连长如此开门见山不禁让我愣了愣,我暗自思忖:显然,陈连长是通过那支步枪判断出我们曾经去过江心岛,并且在岛上遇到了那名无脸士兵,可是,既然我们带着士兵的步枪前来哨所,按常理他目前最该关心的应是部下的生死才对,但为何他会如此不管不顾地紧张起士兵跟我们说了什么话?
这时杜少谦先是望了我两眼,接着回答陈连长的询问:“那名士兵临死之前不停地重复着一个字,当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这些话也只有邱明一个人听到而已。”说着杜少谦指了指我。
陈连长听罢虎视眈眈地盯着我看,似乎士兵之死对他仍旧没有任何触动。他粗声粗气问我:“士兵说的哪个字?哪个字?”言语间塞满了焦躁不安。
我见状只好如实回答:“‘肉’。他只喊了两三声这个字,接着就气绝身亡了。”陈连长目光如炬地在我脸颊上来来回回地扫着,想来是在判断我是否在跟他扯谎。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把双眼移开,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来,接着“扑哧”笑出了声,自言自语道:“没事哩!没事哩!”我心下更加疑惑不解:难道在陈连长眼中,一名部下的生死竟如此无足轻重?又或者士兵所知之事当真关系重大,才使得陈连长这般紧张不已?显然后者更可能印证他的这番怪异的举动。而那个“肉”字既然让陈连长如释重负,无可否认地说明了它与陈连长所担忧之事并无瓜葛,那么,无脸士兵的临终遗言究竟有何所指呢?陈连长又在隐瞒什么?
正在我想得出神之际,忽然听见陈连长“噢”了一声,他仿佛才从刚刚的失态里拔出神儿来,冲着杜少谦正言道:“忘记问哩,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杜少谦遂将连日来发生的种种异事尽数告知,然后又从怀里摸出被水濡得湿淋淋的工作证递给了陈连长。陈连长漫不经心地瞟了两眼,随手将工作证推给了杜少谦。其间我观察到,陈连长似乎对我们这些经历毫无兴趣,甚至连中途的几次询问都像是出于礼貌,根本就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