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当然都逃不过杜少谦的眼睛,但是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缓缓地说道:“所以,我们想知道,那名士兵深入江心岛究竟所为何事?还望陈连长不吝赐教。”陈连长点了一支烟,“吧嗒吧嗒”深吸两口,端量着杜少谦,良久之后才岔话道:“我只能告诉杜科长,他不是为了谷底那艘爆马子木沙船。虽说我在这边界服役的日子也不算短,但你应该知道的,我们的主要任务是驻防,没有命令怎敢擅自去踅摸岛上有什么东西?”杜少谦随手指向那台无线电发报机:“那么,肯定就是为了它啦?陈连长,我是真心实意想查出杀害吴先生的凶手,但是查来查去,我发现事情越来越扑朔迷离,显然这幕后还有更大的谜团!因此,我恳请陈连长讲出实话,说不定这些事情会让案情豁然开朗,要是果真如此,陈连长岂不是令枉死之人沉冤得雪?你我虽然分属不同序列,但同样是保家卫国,也算得上是同袍同泽,难道这些还不足以让陈连长推心置腹吗?”陈连长听着杜少谦这番陈词,眼神变得十分怪异,闪亮中掺杂了几分彷徨。他把烧至手指的烟屁股扔在地上,伸出一只脚用力地碾了碾,说道:“杜科长何苦如此执著呢?要知道有些事情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陈连长欲言又止,似乎心底有种说不出来的无可奈何。只是,这种无可奈何在触碰到杜少谦越发坚定的眼神时,忽而哗啦啦地退去了。陈连长一声叹息:“好吧!杜科长,我可以告诉你那名士兵缘何登上江心岛。但是我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杜科长一旦离开了这军营,之后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要再回来。今日天色已晚,我自然会留宿你们,明天一早请速速离开。”“一言为定!”杜少谦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连忙说,“杜某定当遵照便是。现在,还是请陈连长赶快讲讲吧!”陈连长瞟了瞟桌上的那獠牙剃刀留给我们的袍子和面具:“这件事情要从三天前说起,确切的时间,应该是三天前的晚上八点左右,也就是现在这个光景。当时,我正在连部给几位排长布置一项任务,这工夫跑进来一名哨兵,慌慌张张地跟我报告,说是在哨所外的荒草树丛里看见有个白花花的东西在飞,他支支吾吾嘟囔了半天,也没说明白那东西到底是个啥玩意儿。我觉得有些蹊跷,索性带着几位排长走出哨所前去查看,众人循着哨兵指引的方向,果真看到了那个东西在草丛中忽闪忽闪的。”陈连长停顿片刻,话锋转向杜少谦,“杜科长,听完你刚才跟我复述的那些事情,又看到你带来的袍子和面具,我现在明白了,那个东西就是你们口中的神秘人獠牙剃刀无疑。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哇,说老实话,我也给他惊到了,完全是硬着头皮追上去的。追了一阵儿那獠牙剃刀猛地停下身来,他戴着那副面具龇牙咧嘴,阴森森得直让我头皮发麻。而他手里‘哧哧’冒着的白烟更是让我大惊失色!我本能地想到了那是一枚手榴弹,于是噼里啪啦地拉倒几位排长匍匐在地…白烟儿还在哧哧作响,这个时候我听到獠牙剃刀发出了两声尖厉的叫喊,那声音现在想起来我都觉得很怪异,非常怪异!”
杜少谦连忙问道:“究竟有什么不同寻常?他叫喊的内容是什么呢?”陈连长摇头叹息:“那叫喊听起来特别飘忽,但又声嘶力竭,有点类似于狐狸发出的声音,每个字都拖着断断续续的尾巴,更像是…更像是咱们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广播,嗯,差不多!事后我琢磨了半天的工夫,才明白他叫喊的是‘江心岛,江心岛’。獠牙剃刀喊罢突然将手中那个东西撇了过来,然后一溜烟儿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之中…杜科长应该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了,其实,就是跟你在岛上见到的那颗假诡雷一模一样。”杜少谦连连点头,兀自说道:“这么说来,在没发生吴先生那桩命案之前,獠牙剃刀其人就已经在谋划什么事情了,到底这件事跟吴先生之死有何瓜葛呢?”他抬起头来,继续追问陈连长:“就是因为獠牙剃刀的出现,你才命士兵去江心岛查看因由?”陈连长断然否定:“并不是这样。刚才我也跟杜科长讲过了,这支部队主要的任务是驻防,况且对方身份不明,我怎么可能在这种情况就贸然派人登岛?实际上发生这事之后,我起初是满腔狐疑的,但并未往深里去想,继而就搁置到一边去了。谁料就在昨天,连里的通信兵向我报告了一件事,说是连里的电台不知怎么犯了毛病,总是能接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信号,非常奇怪。由于我不大懂得这个,就问他出现这种情况的原因都有哪些,结果这名通信兵的回答让我吃惊不小,他断定军营附近必然有电台,并且根据连番的测试之后,很可能在江心岛的方向。我这才恍然想起獠牙剃刀此前说的话,然后就派这名通信兵去了江心岛…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不过看到杜科长拿来的这台发报机,倒是可以证明獠牙剃刀的真实意图正是为此。”
杜少谦有些诧异:“如此说来,这台无线电发报机并不是贵军之物?那就真是太令人费解了!这机器明明是军用设备,难道除了贵军之外,这附近还有其他的部队在此驻扎?否则这等设备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一座荒岛上?”陈连长又点燃一支烟:“杜科长,这的地界儿位处边荒,再无其他部队驻扎。至于这台机器究竟是谁的,恕我没有余力再帮你继续调查了。至于这台机器,我方会暂行保管,毕竟因为它我们牺牲了一名同志,待上头追查下来我也有个证物,还请杜科长不要拒绝。”陈连长说着站起身来,“想来你们在江心岛折腾这半天,也累得够呛。我看这样,先安排你们去医务室简单处理处理伤口,随后我会命人给你们弄些吃食,准备过夜的地方。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一步了,连里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说着陈连长就向屋外走去。
“且慢!”杜少谦快步冲到房门口拦住去路,说道,“陈连长,这台无线电发报机可以暂时交至贵军手上,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再回答我两个问题,也算是杜某的不情之请,陈连长不会介意吧?”杜少谦的绵里藏针让陈连长愣了片刻,他禁不住“唉”了一声,说道:“杜科长,你真是…讲吧!”杜少谦缓缓地说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既然陈连长知道江心岛上有古怪,而岛中莫名其妙地出现电台信号,这件事对于一支驻防部队——尤其又是在如此敏感的边界地带的驻防部队——并非小事,为什么你只派了一名通信兵前去岛中查看?再者,就算按照人之常情,陈连长也应该出动两名士兵以便相互照应啊,这是我想不通的第一点,还请陈连长如实告知。”陈连长笑了笑,表情有些凄迷:“杜科长当真是心思细密。好,我告诉你,我之所以这么安排是因为…是因为连队还有更重要的事情,根本抽不出人手。这下你满意了吧?”杜少谦点头道:“好。陈连长果然爽快。看来我的第二个问题不用问了,你已经告诉我答案了。”陈连长显得有些惊讶:“你、你…杜科长你究竟在说什么?”杜少谦自顾自地说:“陈连长刚刚也讲了,而且再三强调过,这支部队主要负责的任务是驻防。但是显而易见,陈连长正在率领你的部下在做一件比驻防还要紧急、还要棘手得多的事情。否则作为长官的你怎么可能亲自上阵,日夜不休,甚至连脸都顾不及洗上一把,而且还违背用兵大忌,仅仅派出去一名士兵前赴江心岛?”陈连长听罢杜少谦此番话语,顿时盯着自己的满身污泥目瞪口呆起来,嘴里也变得支支吾吾:“杜科长,你怎么…”
事情到了这步田地,我恍然间明白了些许:怪不得陈连长此前的表现如此蹊跷,甚至连部下的生死都无动于衷,如今看来事实上并非陈连长冷酷无情,而是他眼下正在做一件过于机密的事情,轻易不能走漏风声…这么推敲,似乎陈连长对无脸士兵临终之言异常紧张就可以找到缘由了。是了,必定是岛上的无脸士兵对此事心知肚明!可是,问题又来了,对于一支驻防部队而言,那件比人命还重要的事情究竟会是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片刻之后,一位满脸是血的士兵撞开房门,直接跌入陈连长怀里。他显得有些虚弱不堪,踉踉跄跄想要站稳身子,结果双腿还是软耷耷地不听使唤,一摊烂泥般地滑落在陈连长脚下。士兵的满脸血迹上流淌着惊慌失措的神色,如临大敌一样话不成句:“连长,连…长!塌啦塌啦塌啦…埋在,都埋里头啦!怪物!白毛…”
陈连长听到此处,根本不容士兵再行啰唆,他提腿把士兵甩到一旁,甚至不及知会我们半声,就摔门蹿了出去;而杜少谦好像早有准备,他在我和皮五一愣神的工夫,也已尾随而去。我和皮五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索性手忙脚乱地也跟着跑出屋来。再看四下里哪儿还有陈连长和杜少谦的影踪?耳听着不远处传来挖土刨地的声响,循着声音七扭八拐靠上前去,这才看到一座简陋的木质大房。大房显然是做临时用处,昏黄的灯光由木板的缝隙间露出来,里边似乎围着许多人。我和皮五刚刚来到门口,就见一团煞白的活物从众人的腿缝间“哧溜”一声钻了出来,闪转腾挪了三五下,猛地从我胯下逃掉了——虽说这仅仅是片刻间发生的事,但我还是看清了它的模样,继而不可遏制地寒噤不已:简直太过匪夷所思,这物的体型怎么会如此巨大,而且身上还长着白毛?

第十三章 旧年天花

——白毛地鼠!
实际上,若是平日里见到这上蹿下跳的家伙倒也不足为惧,至多会有些惊讶而已。
1959年春,饥荒风头正劲那阵子,旁的地界儿我不大清楚,单单说我所在的公社,方圆十几里开外差不多被乡亲们掘地三尺了,许多人得以捡回条命,这些地鼠肉可谓是功不可没。
然而在经历过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事情之后,尤其是目睹了哨口烟袋链里的水怪毛毛撑,就难免让我胡思乱想起来:要知道辽东常见的地鼠个头都比较小巧,最大的也不超过一尺长,且都是生着棕色皮毛。
但是冷不丁蹿出来的这只地鼠却身披白毛,状如猪尕,这就不对头了——虽说三年大饥荒已经熬出头,但乡亲们这个时候也就是填饱肚子,粮食比金子都贵,恨不能藏着掖着密不示邻,怎么可能让地鼠们有机可乘,吃得如此肥硕?又或者这白毛地鼠本就天生如此?抑或它们与陈连长所隐瞒之事有什么关联?
我越来越发觉自己的怀疑之心在嗷嗷膨胀,任何风吹草动马上都会让我噤若寒蝉,没头没尾地乱琢磨一通。但是眼下这魁岭周遭又确实处处冒着诡异,仿佛有一只无形巨手正在缓缓将我们拉入渊薮的中心地带,不可遏制,无法摆脱,看不见,摸不着…究竟,究竟这一切种种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就在我和皮五凑上前去之时,陈连长已经亲自抄着家伙什儿铲起土来。但见直径五丈见方的深坑已然坍塌得不成样子,深坑边缘横七竖八地堆着大块大块的岩石。
随着沙土不停地扬出,时不时就会钻出三两只白毛地鼠;挖土的士兵们根本顾不上它们,只是连连带着哭腔嘟囔道:“四个同志!连长…连长,一共有四个同志…被埋在下头啦!”陈连长沉默不语,憋着气息夯夯地使着劲头,偶然,一抬头正瞟见杜少谦在坑外帮着清理积土,他愣了愣——似乎突然明白不该让我们来到这个地方,随即冲着两名士兵打了打手势。
两名士兵心领神会,伸手薅住杜少谦的手腕,接着连推带搡地把我们三人通通赶出了木房之外。杜少谦嘴里连连叫着陈连长的名字,只听陈连长忙里偷闲撇过来一句热气腾腾的命令:“全给我看好喽!哪儿都不许去!听到没有!”陈连长此言一出,两名士兵的态度变本加厉的生硬,二话不说愣是撵着我们的脚步直至原来的房间,接着“哐当”一声掩上房门,双双立在门外持枪把守。
我沉了沉心气,悄声问杜少谦:“杜科长,他们好像在挖掘什么重要的东西,你觉得会是啥玩意儿?还有那些地鼠,个头怎么会那么大?”皮五缩头缩脑靠上前来,声音压得更低:“这些士兵挖啥我不知道,不过那些个白毛地鼠倒没啥大惊小怪的,它们挖土刨泥那可是手拿把戏,甭管多结实的地界儿都架不住这些玩意儿的祸败。八成是士兵们挖到了人家的老窝,所以才弄塌了坑道。”我撇嘴道:“这么大的白毛地鼠还没啥大惊小怪?这么说你之前见到过?”皮五回道:“见到是没见过,不过道理应该是一样的。当年我在长白山大窝集里伐木的时候,山窝子经常会有一孔孔又深又冰的泉水,我就曾经在里头见过一种惨白色的鱼,这鱼可跟鸭绿江那些美味的‘三花五罗十八子’不一样,它们身上的鳞片都是反着长的!”他有点夸张的说:“木帮里的老把头师傅管这物件叫作倒鳞鱼,说是味道苦得能要命,吃上半口嘴巴里个把月都是黄连味儿。后来我问老把头师傅为啥这倒鳞鱼长成这个色儿,老把头师傅告诉我,越是不见光的地界儿的物件,它们的身子越白。所以说,既然陈连长他们挖到了白毛地鼠的窝,估计最少也有十几米深哩!这个深度指不定还藏着什么怪玩意儿呢,魁岭苇塘枯井里的大哼哼不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嘛!”我又执拗地问杜少谦:“十几米深的地下,究竟会有什么东西值得陈连长兴师动众呢?”杜少谦笑着反问道:“你和皮五觉得会是什么呢?假设你们是陈连长的话,什么东西会让你们这么不顾一切,拼命掩饰,却又怕外人知道?”我和皮五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时间慢吞吞的,爬一样,爬得人撕心裂肺的焦躁。疲劳和饥肠辘辘在这种时候变得异常锋利无比,刀一般,它们不是在用刀刃割砍,而是用刀尖一下下挑起皮肉,一下,又一下…终于,房门再次被推开,“吱嘎”的一声。
陈连长拖着沉沉的脚步走向杜少谦,杜少谦忙起身询问被埋士兵的情况,陈连长面无表情地说:“多谢杜科长挂念。他们没事,只是受了一点轻伤。”说罢,陈连长又命门外的士兵领着我们去换下湿衣裳,处理在江心岛所受之伤。
诸事停当,我们再回到房间时,陈连长也拾掇一新。只不过他干净的面颊之上神色异常,多少显得有些惴惴不安。他指着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说:“白米饭,刚刚才炖好的肥肉,我想你们肯定饿坏了。”皮五早已迫不及待,陈连长话音未落,他就抄起饭碗“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我虽然饿得两眼冒金星,但是看到这番情景还是禁不住有些疑惑:须知在那个特殊的年月,这白米肥肉可是上好的东西,尤其在乡村,不是逢年过节根本难得一见,就是见到也不够塞牙缝的,怎么陈连长会如此慷慨用它们来招呼我们?我猛然想起无脸士兵临终说过的那个“肉”字,难道这里头有什么古怪不成?陈连长见我畏首畏尾,八成明白了我的顾虑,他端起饭碗冲着我问道:“这些不合你的胃口?”我瞄了瞄杜少谦,只见他镇定自若地嚼食着,这才放下心来跟着往嘴里塞了个满满登登。
饭吃到一半,陈连长突然放下碗筷,说道:“杜科长,其实…这件事情不是非得对你们隐瞒,实在是对破案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现在你们既然都看到了,我想还是跟你们讲讲为好,免得我让你们离开时还心生疑惑。”陈连长突然间的改口毫无征兆,我顿时愣住了。
怎么他对待所隐瞒之事前后的表现如此大相径庭,难道仅仅是因为我们看到了那个深坑而已?
琢磨来琢磨去,我都觉得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我们此刻身处他所管辖的范围之内,只要他一声令下完全可以把我们驱逐在外,毋庸置疑的…“可能你们会觉得唐突,不知道我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陈连长补充道,仿佛拆穿了我的心思似的,“不瞒杜科长,我现在大可以请你们离开军营,我想就算陈某这么做你们也无话可说,军事禁地的相关条例怎么规定的你们应该懂。不过我实在是对杜科长的古道热肠深感钦佩,相信杜科长明白这件事的利害关系之后,自会体谅我的苦衷。”杜少谦歉然道:“劳烦陈连长了。当日吴先生被害之时,神秘人獠牙剃刀曾出现在案犯现场;而后我们根据相关线索抵达江心岛,他也曾在岛上故意留下了若干谜团;如今获知三天前陈连长也曾见过他,一线牵着三点,所以我推断这其中必定有什么千丝万缕的联系。说不定…陈连长将这件事说出之后,一切便会豁然开朗。”陈连长似笑非笑地摇着头,像是对杜少谦过于自信的分析并不以为然。他说:“好吧,但愿如此!杜科长,我想你应该有所耳闻,许多年前的这里,曾经…曾经发生过一场对空战斗…”
“难道…”杜少谦偏着脸颊思索着,目光缓缓开散出去,“难道,陈连长指的是抗美援朝期间保卫水丰发电站的那次?据说,那场激战异常惨烈,负责保卫任务的高射炮团损失惨重,不过却也击落了十几架敌军战斗机。如果我没有估算错,那应该是咱们国家对空作战史上规模最大的一次战斗吧?”“陈某不才,当时正是该炮兵团的一名战士。”陈连长说。话毕,他见杜少谦略微有些惊讶,随即又缓缓道来,“其实,早在这场战斗之前,美军的战斗机就曾袭击过这个地界儿,只不过当时美军意在炸毁发电站附近的铁路和桥梁,根本没碰发电站一根汗毛。他们深知这座发电站的重要性,要知道它可是朝鲜和中国东北地区用电的重要动力基地,他们是想连同朝鲜的三千里河山一并鲸吞。可是没想到中国出兵朝鲜之后,美军在战场上被中朝大军打得焦头烂额,溃败不已,如意算盘落了空,于是便处心积虑地想破坏这个目标。当时他们集结了近三百架战斗轰炸机疯狂地扑向发电站,野蛮地向发电站周遭倾泻了百八十吨炸弹,只是在咱们的高射炮团猛烈的火力打击下,始终无法直接瞄准发电站投弹…所以,今天这座发电站此刻还能安然横在鸭绿江上,都是大家伙儿用命拼回来的!只不过…”
陈连长说到这里欲言又止,眼神里充满了对往事的耿耿于怀。
他叹息一声:“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就鲜为人知了!由于战斗发生得过于频繁,交通运输中断是常有的事儿,因此食品供应就变得非常困难,有时候我们很多天都吃不上口青菜,很多同志因此都得了夜盲症…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美军又下狠招,他们居然用专门的战机向安东、凤城、抚顺等战争后方地区投放了…投放了大量四格弹,而且尤其在我们的防线范围内投放得最为密集!”“杜科长,什么是…四格弹?”我扭脸问杜少谦。
“四格弹…”杜少谦眉头紧蹙,“这种东西…是当时美军秘密研制的一种生物细菌炸弹,弹内大都分成四小格各自独立的空间,一般装有带有传播性的毒虫或者毒液,弹体炸开之后这些毒源便会弥散开来,传染得飞快,杀人于无形!”“不错!杜科长,你当真见识匪浅!”陈连长立即说道,“但那个时候我们部队连温饱都是问题,身体抵抗力自然低得可怜,再加之当时的医疗设施,卫生条件有限,因此许多战士都被那些带着细菌病毒的苍蝇、蚊子、跳蚤、蚂蜢给传染了,特别是那些文职干部,平日里就弱不禁风,基本上十之八九都受了其中的天花之害。杜科长应该知道这种传染病,就算是侥幸得以治愈的人,从此脸颊之上也都挂着星星点点的痘痕…”
“什么?天花?你是说天花?”杜少谦显得有些吃惊,继而突然提高了嗓门脱口问道,“那么,那么陈连长是否还记得,在这些患病的战士,尤其是文职干部当中,是否有一位姓吴的人?”杜少谦此话一脱口,我当即就明白了其中的隐意:业已身亡的吴先生脸颊之上确实有些清浅的痘痕,这一点凡是见过他的人都会留下印象,甚至在麻条沟我与他初次见面就注意到了,而文职干部之说也跟吴先生的身份相吻合…我的心头为之一颤:倘若当年的患者之中真有吴先生在内,那么就是说,他对魁岭周遭的地界儿应该很熟悉,这样一来事情就更复杂了:一个人重回旧地被杀,显然不能排除其与之前的旧人旧事无关!但是,吴先生生前的种种表现完全是一副初来乍到的样子,究竟是吴先生在有意隐瞒这段经历,还是这件事的确仅仅是凑巧而已?
这时候陈连长说道:“杜科长,实不相瞒,这毕竟是十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个年月的部队都是打散了拼凑,重组过后再上战场拼命;兴许今天同志们还在一起谈笑风生,明天就性命不保阴阳两隔了,死伤就跟家常便饭似的,我又怎么能记得过来他们每个人的姓名呢?再加之上级为了避免更大规模的传染,索性将染病的同志们护送到了魁岭找乡亲们帮忙照看,人员就更是散乱不堪啦…”
是了!是了!我的心脏怦怦乱跳得厉害,陈连长这番话已然填补了我的疑惑,那一刻我确信:被割掉头颅的吴先生必定是当年染病患者中的一员了!
我抬起头来去看杜少谦,双目乍一交接,杜少谦倏地避开了我,接着向陈连长问道:“当时大概是几月?陈连长能不能帮着我再回忆一下。”陈连长脱口说道:“1952年7至8月间,这一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杜科长,绝无差错。”
杜少谦踌躇片刻:“陈连长,那么后来呢?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情?”陈连长满脸严肃:“后来…后来,由于美军投掷的四格弹数量实在太过庞大,其中难免会有部分未炸裂的哑弹,上级领导发现这个问题后,就临时想出个法子来:抽调部分士兵组成一支小分队收集防区内的这些哑弹,然后挖掘了一个深坑进行掩埋处理…再后来,美军利用细菌炸弹残害军民这件事引起了国家的高度重视,幸亏咱们采取了及时的防范措施,才没有造成更大的灾难。”他叹了一口气说:“只不过,当时抗美援朝战争的情况仍不明朗,战机瞬息万变,那些被埋藏的哑弹重新发掘之事只能被迫搁置下来。待战争终于取得胜利之后,紧接着又开始进行大规模的换防撤军,许多因战争遗留下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堆得比山都高,别说当时下命令的上级领导不记得这些哑弹,就是亲自参与掩埋工作的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可是,谁又能料到,这个隐疾在过了这些年以后,居然又…”
杜少谦猜测道:“陈连长的意思是,现在那些细菌哑弹又死灰复燃?而你们正在夜以继日地做的就是这件事?不过,既然那些哑弹埋在地下那么多年都没事儿,怎么突然之间就…”
陈连长打断杜少谦:“问题就出在这块儿!战争结束之后,我本来随着部队已经离开这里了,岂知造物弄人,我所在的高射炮团其后几经改编,建制被打乱,上级领导得知我曾经在此参与过抗美援朝之战,言说我熟悉这里的环境,工作起来得心应手,所以就将我派到了这里担任了驻防连长。最初的那些年诸事太平,只是…就在前不久,却突然发生了一件让我深感不安的怪事,这才让我猛然记起了那些埋在地下的祸根!”“是什么事情?”我插嘴道,“陈连长,难道是咱们军营里的士兵被那些东西给…”
“倘若真如你猜测的那样,是咱们自己的战士受到了它们的毒害,那问题就不会像当下这般严重了!”陈连长摆手道,“现在,受害的恰恰不是咱们自己人…你懂了吗?”陈连长的话让杜少谦和我都略有错愕,杜少谦“噢”了一声:“不是咱们自己人,那是?”陈连长继续说道:“战争刚刚结束,中朝双方做的第一件事当然就是军队各归其位,然后重新划定驻防区域——可能你们来到军营时也已经看到了,咱们的哨所跟朝鲜的哨所是比邻而居。”他的表情突然严肃起来:“而现在,就是他们的士兵出了问题!短短半个多月,才半个多月而已,朝军已经更换掉了两批驻防的士兵…其实,起初这并未引起我的注意,更换驻防士兵本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可是后来看到那些士兵都是被担架抬走的,这却让我大惑不解了。因着经历过抗美援朝之战,我对那绕口的朝鲜话略通一二,离得近自然就听了些只言片语,待经过仔细推敲才得出了结论:这些被抬走的士兵都是染了霍乱之疾!后来,我看到朝军在他们所辖范围内查找病源,这才恍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些埋入地下的细菌哑弹。于是,我根据自己的记忆苦苦地搜查,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就在这两天让我确定了它们的位置,凑巧的是,那些要命的东西偏偏位处我方领土,而且,居然就在军营之内!”杜少谦接过话来:“也就是说,这些细菌哑弹很有可能随着时间的推移在地下腐烂滋漫了?再加之此地又位邻鸭绿江岸,连年累月的洪水泛滥,导致地层潮湿,所以它们已经顺势越过了两国的边界线?”皮五听罢愣头愣脑地说:“那…那这再好办不过咧!陈连长只要知会他们一声,两家合力把这些玩意儿挖出来销毁不就大功告成了嘛!干吗还藏着掖着,弄得神神秘秘的?”陈连长瞟了两眼皮五:“凡事都像你想的那么简单倒好了,我也就不用这么煞费苦心!”他顿了一下继续说:“杜科长,我想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战争是非正常时期,双方那可都是同仇敌忾,有劲儿往一块儿使,恨不能同穿一条裤子,简直不分你我;可是一旦和平了,事情就得有一说一,容不得半点差池。远了不说,前两年咱们还跟苏联称兄道弟,可是转眼之间这个所谓的老大哥就翻脸不认人了,马上跟咱们算起了旧账。这件事虽然小,但保不齐就会被无限放大,我就是怕因为这个双方再起什么争执——毕竟现在是对方受害,而病源又在我方。”杜少谦点头道:“嗯,陈连长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可是,这毕竟不等同于普通的清理工作,应该由相关部门来进行专业处理,陈连长为何不上报?”陈连长唉声叹气道:“现在朝方正在加紧查找病源,咱们若是坐以待毙等待相关部门来处理,怕是黄花菜都凉了!而且,现在正值雨季,道路难行,就算来人最少也得个十天半拉月吧。杜科长你为了查案不辞辛苦,不避险阻登上江心岛,往大了说不就是为国为民吗;陈某现在也是基于同样的理由,所以才不惜舍命来做这件事!”“陈连长当真是用心良苦!”杜少谦托着饭碗轻轻晃了晃,“这也就是你用白米加肥肉改善士兵们伙食的缘由吧?”“看来,什么都逃不过杜科长的双眼!”陈连长笑道,“还是那句老话,既然我把这件事如实相告了,还希望杜科长离去之后就不要再回来,我是真的不想有无辜的人再牵涉此事。话说回来,陈某确实再也帮不上你什么忙啦。”杜少谦客气道:“哪儿的话,陈连长已经帮到我了,起码,因为这件事我们获得了一些非常重要的信息,或许他日找到真凶靠的就是它们!”陈连长颔首道:“这就好!这就好!那…陈某这就少陪了,那头我还得赶紧去忙活忙活。另外,你们夜宿之处我已命人安排妥当,饭后自然会有人带你们前去。”说罢,陈连长匆匆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