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少谦见状拿过军帽来回翻看道:“这是现役士兵的帽子。快!咱们分头找找还有什么线索。”说着他率先朝着另一片灌木丛中走去,我和皮五也不敢怠慢,各自分散开来踅摸起此人留下的蛛丝马迹来。
我四下疾驰,不知不觉中便摸到了一凹沟塘子。这沟塘子里老藤缠绕得密不透风,我躬着身子准备钻进去,脚下一滑踉踉跄跄跌了个大跟头,定睛望去,鸡皮疙瘩顿时叠起来五六层,但见枯枝败叶间恍恍惚惚伸出两根斜立的森森白骨!我吓得没敢起身,挪着屁股往后蹭,双眼接连扫至周遭,一颗心脏陡然提到了喉咙里——这凹沟塘子之内岂止两根白骨,简直就是一个乱葬坑,残破的尸骸奇形怪状地堆叠在一起,透着股股阴森之气。我本想即刻呼唤杜少谦,但是这时我却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听到了一丝微小的呻吟声!
我赶紧起身拨开障眼的老藤,草丛中赫然出现了一个趴在地上浑身是泥的人。这泥人从袖筒里伸出一只手,那手上的皮肉俨然被什么东西剔得精光,只剩下五根泛白的骨节还在轻轻动弹!
我壮着胆子试探着凑到他跟前,一边忍不住高声呼喊起了杜少谦。这泥人大概被我的叫声惊到了,他猛地翻了个身,嘴里突然挤出了几声:“肉…肉…”接着,一股子鲜血“扑啦啦”喷到了我的脸上。
我用袖口胡乱擦抹着脸颊上的鲜血,再看这泥人已经不再动弹半下。他的整张脸面目全非,活脱脱一个血葫芦,根本分不出五官来;要不是溜溜的鲜血还在流淌,我真的不敢确认那个豁口就是他的嘴巴。由于先前跟随杜少谦耳濡目染,想到此人可能对案件有所帮助,所以我不敢再去触碰他以免破坏现场,只得哆哆嗦嗦地怵着身子等待杜少谦前来处理。
杜少谦和皮五循着我的尖叫声赶来,眼见着周遭堆叠的森森白骨愕然张大了嘴巴。杜少谦俯身查看那面目全非的泥人,良久之后才说道:“死了。”说着他又随手捋起一把杂草擦拭起泥人的衣服,当一块军绿色呈现在眼前时,杜少谦问皮五:“距离这座江心岛最近的驻防哨所在哪里?”皮五歪着脑袋说:“这鸭绿江因为是咱中国人和朝鲜人的界江,所以沿岸都有驻防的哨兵。不过要说离这江心岛最近的,那肯定就是水丰发电站。抗美援朝以后,咱和朝鲜国两家合力改建电站平分电量,当然,对岸也有他们的哨兵在把守。”杜少谦连连点头,继而又从无脸士兵身上摸出了一个空弹囊,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放在了士兵那双被剔得精光的手上,一边说道:“邱明,皮五,你们俩去附近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一支步枪。”沟塘子里暗淡无光,我战战兢兢地在尸骨堆里闪转腾挪,生怕一不小心惊扰了它们。想到陈光就是因为登岛之后染了尸毒才会得了那传尸鬼疰的怪疾,我的脊背上不禁腾升起了一串寒噤子。还好没走出多远,一旁的皮五就在枝柯里发现了那支步枪。我们不敢多加停留,操起步枪迅速地按原路撤了回来,大概是由于紧张过度腿脚不利落,返回时我还是听到了自己脚下白骨断裂的“嘎巴”声。
杜少谦还在端量着无脸士兵那双被剔得精光的手。皮五把步枪交给他后,他利落地拉了一把枪栓,接着说道:“果然没错,这个士兵的确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我突然联想到神秘人獠牙剃刀在河岸松树上留下的那柄剃刀,于是问道:“杜科长,这名士兵的手是不是被那柄剃刀…你曾经说过,那柄剃刀实在很怪异。”“绝不可能。”杜少谦摆手道,“我刚刚查看了这名士兵,发现他除去裸露在外的双手和脸部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的伤口。试想如果一个训练有素且带着枪械的士兵跟你拼命,你怎么可能不去攻击他的要害,而去剔光他手上的皮肉?”“杜科长,可是单凭这些伤口,真的可以置人于死地吗?”皮五疑问道。
杜少谦转脸对我说:“这一点就跟陈婆之前所讲述的比较吻合了。她说过当年清军、倭奴、扑盗营以及木帮四伙人登岛后不久,都曾经发出了异常惨烈的叫声,像是碰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们刚刚也看到塘子里的这堆尸骨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些尸骨应该就是当年这四伙人的残骸。其实,这些人死去的方式跟这名士兵的死法大致不差。也就是说,他们碰到了那个东西后,出于本能拼命地往枝叶密集的沟塘子里撤退,本想以此抵御它的袭击,没想到那个东西还是跟进了沟塘子,接着,对他们展开攻击。而士兵在被那东西追赶进沟塘子里之后,突然想到应该用步枪还击,于是他一边跑一边开枪,然后打光了所有的子弹,扔掉了没用的步枪。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的弹囊是空的,而且步枪还会在沟塘子深处。至于士兵死亡的原因,我想…应该是恐惧吧。”“那不对咧!”我连忙说道,“咱们跟这个士兵是反方向相遇,既然他在沟塘子里就已经奄奄一息,可那顶带血的军帽又怎么会出现在沟塘子外边?”“邱明,这件事你应该不会感到意外。”杜少谦冷笑,“你想想,在河岸的松林里,是谁留下了那把剃刀暗示我们通往外界唯一的木桥已然损毁?你不觉得这两件事非常相似吗?看来我此前估算得并没有错,獠牙剃刀这个人果然来过江心岛,而且,此刻或许就隐藏在岛中也说不定!可是我实在是想不通,明明他处处在提点我们,却又为何不肯相见?”杜少谦略微沉吟了一阵儿,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接着盯着我说:“等等!刚刚你说什么?你说士兵在沟塘子里就已经奄奄一息?你的意思是,你看见他时他并没有毙命?”我赶紧把最初见到无脸士兵的情况逐字逐句复述给杜少谦,末了又补充道:“没错,他最后喊出的字就是‘肉’。”杜少谦单手托起下颌,又不厌其烦地问我:“你确信他嘴里喊的真的是‘肉’字?确定?”我向他报以斩钉截铁的回答,然后又说道:“现在,就连驻防的士兵也卷入这件事情里来,再加上当年的清军、倭奴、扑盗营、木帮以及后来的张树海、李光明和陈光,还有神秘人獠牙剃刀,究竟这座江心岛里有什么东西会让这些人如此欲罢不能?”杜少谦摇头不语,遂命我和皮五整点行装向沟塘子深处进发。
皮五手持着那把已无子弹的步枪踌躇了一会儿,不知是扔是留,最后索性挎在了肩上。

第十章 怪诞之船

沟塘子内里密不透光,老藤枝丫在头顶虬扎成蓬。虽说脚下仍是泥潦纵横,不过在此行路倒是少挨了些风灌雨倾。杜少谦起脚落脚都显得异常谨慎,随着我们步伐的越发深入,混在腐枝败叶间的森森白骨也渐次稀少。其间杜少谦不忘四下查看周遭,只是直到我们走出狭长逶迤的沟塘子,除去几处无脸士兵留下的歪扭脚印之外,却再也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我心下暗自琢磨:杜少谦判断无脸士兵打光了所有的子弹,可是就算他没有击中那东西的要害,怎么就连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那东西又是如何做到杀人于无形的呢?而眼下我们循着无脸士兵逃命的反方向行走,这无疑是深入虎口,倘若再次碰到那恐怖的东西,我们岂不是在劫难逃?这么想着,我的脚步便开始有些犹犹豫豫,双眼不住地扫着四围茂密的树丛,生怕那个未知其形的东西突然显现,继而对我们展开攻击。
出了沟塘子是一处低矮的山梁。透过纷繁枝叶间的水汽,隐约能看到对面不远处与之相似的山梁。原来这江心岛地势奇特,俨然是两山并立,中有一谷。谷内看上去更为阴森,成簇成簇的灌木丛黑绿黑绿,远望去就是一洼树海。此时原本的大雨已经缓和下来,不过那毛毛细雨扑在脸上,却还是飒飒地冰冷。杜少谦先是向谷内瞄了两眼,然后才命我和皮五原地休息片刻,我猜想他必然是想入谷一探究竟,于是便说道:“杜科长,你看咱们是不是先观察观察再进去…”
我的话还没讲完,就见杜少谦“扑棱”一声抬起手臂,他说:“别动!不对劲!你们听…”
我和皮五慌忙站起身来,屏住呼吸把耳朵竖起了八丈高——这短短两天来的经历实在过于诡异,它们已然把我变成了惊弓之鸟,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就会让我的心脏即刻狂跳不止。耳朵里雨声沙沙,除去这种声音之外,确实有些细细碎碎的声响。这声响环绕四周,似乎遍布在江心岛各个角落,它们如同冬天的老北风般舔地而来,渐渐汇集成流,最后甚至盖过了雨声和我的心跳声。我的身子开始瑟瑟发抖,忙扯住杜少谦的肩膀道:“杜科长,是什么东西…咱们怎么办?”杜少谦俯下身来贴耳在地,他面色凝重地倾听了片刻,接着一跃而起,抄走皮五肩上的步枪道:“你们两个先找棵树爬上去躲避一下,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许下来。”我和皮五不敢怠慢,赶紧四下找到两棵还算粗壮的柞树爬了上去。二人蹲在树杈上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再有半句言语。杜少谦以枪为棍,不住地拨弄着地面上的杂草。这时候那些细细碎碎的声响已然如潮水一般“哗哗”响亮了。渐渐地,草丛之中露出了一层挂着水珠的漆黑甲壳,它们密密麻麻逐渐显露出本尊后,蹲在树杈上的皮五这才长吁了一口气,连连说道:“嘿!嘿!杜科长,没事哩!邱明,没事哩!我还以为是啥呢,原来是一堆旱鳌。”伫立不动的杜少谦仍旧没有放松警惕,他看着这些披着甲壳的东西缓缓从他的脚边通过,扭脸问皮五:“旱鳌?这东西怎么会…”
皮五说着跳下树来,他随手从地上薅起一只扔给杜少谦,说道:“这玩意儿是江龟的一种,咱这鸭绿江里多得数不胜数,摸鱼抓虾的时候,一网下去捞上来的不比那些不入流的泥鳅少。家里的孩子没事就抓些这玩意儿逗弄。因为它在陆地上爬得比一般的龟类要快,所以这疙瘩的乡民就给它取了个旱鳌的名。”我听闻皮五说得头头是道,也跟着放心从树上跳了下来。
此时,但见成群结队的旱鳌越过我们所处的低矮山梁并不停歇,而是缓缓朝着山谷之中继续快速地爬行着。杜少谦扔掉手中那只四爪摆动的旱鳌,问皮五:“平日里这东西若不是被渔民网捞捕获,你见过它们这么大规模地爬上陆地吗?”皮五听到杜少谦这么问,突然挠了挠头,“咦”了一声:“杜科长,你要是不这么问,我还真格儿的就没往这块想。仔细琢磨一下,以往我好像还真就没见过它们自动爬上过岸。”我诧异道:“这就奇怪啦!它们成群结队地往山谷里爬,究竟要干什么?”杜少谦望着那凹黑绿的山谷,一股阴沉之色漫过他的面颊。他说:“按照沟塘里那堆尸骨和无脸士兵往来的方向来看,他们应该都是由谷中撤回来的。现在,就连这些旱鳌也参与其中了,这么看来谷中的东西不仅仅只是吸引人。”他说着抬眼望了望天空,“再过个把小时天色就暗下来了,咱们应该尽快赶路,争取在黄昏之前抵达谷底。”入谷的道路亦如此前那般泥沼遍地,我们顺着缓坡踮着碎步在树海之中迂回行进,紧绷的双腿使得脸上的皮肉蹦蹦跳跳,加之盘扎的叶枝障人碍眼,真是叫人彻头彻尾的难受。倒是那些旱鳌显得轻松许多,它们在树根之间游刃有余,几乎畅通无阻。只不过将抵达谷底之际,这群旱鳌却集体放慢了爬行的速度,支棱着前爪变得犹犹豫豫起来。我连忙把这个发现告诉杜少谦,岂料他听后并不以为然,嘴里仍旧督促我们加快步伐。
山谷在两山间形似漏斗,谷底自然生成的夹道树木稀疏了许多。杜少谦扭着脸来回观望,接着突然盯着西端不远处愣住了。我和皮五顺着他指引的方向瞄去,隐约见到那地方的确迥异于别处,像是莫名其妙隆起了一个鼓包。由于上头尽被茂密的藤叶所覆盖,鼓包之中究竟有什么蹊跷却无法窥探。
我和皮五跟随杜少谦的脚步缓缓向它靠拢,来到近处之后,杜少谦抄起步枪挑开纠结在一起的树藤,枝叶下赫然出现了一根耸立的木杆。杜少谦随即躬身越过树藤,我和皮五也紧跟着歪歪扭扭地钻了进去,待沿着周遭四下扫过一圈,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地大吃了一惊:原来,树藤掩映的鼓包之中居然藏着一艘硕大无比的木船!
我备感蹊跷,不管不顾地脱口而出:“这荒无人烟的江心岛中怎么会有这个东西?”而皮五显得更为激动,他摸着船体变得结结巴巴:“这、这、这怎么会这样?杜科长,这实在太不可思议啦!这是一艘用于运输的沙船,像这样的大船在鸭绿江上早就绝迹许多年咧!况且,你们仔细看看,这艘沙船所有的木料全都是爆马子木,就连那几尾栀杆都是!”皮五说到这里,我恍然间想到当日和老崔开车往安东赶路时,他也曾经提及过这种爆马子木。他说用这种木材做的棺木埋在地里多少年都不会烂,还说朝鲜人经常到中国领地偷伐偷砍,言语间似乎这种爆马子木异常珍稀。而此刻我们竟然发现一艘用它建造的船,显然这艘船必定大有来头。于是我问杜少谦:“杜科长,你怎么看?”杜少谦并没有理会我,他沉吟片刻,问皮五:“难道,你此前从未见过用这种木头建造的沙船吗?”皮五连连摇头,满脸的不可思议:“杜科长,有些事情我说了你可别不爱听。这些话也并非皮五有意卖弄,实在是你对木帮了解甚少。先不说这珍稀的爆马子木,就说这如此庞大的沙船,这些年来我也只是见过两艘破败不堪的而已。据木帮的老把头师傅们讲,早年间的沙船最多用松木和杉木制造,这人分三六九等,木材也是一样的道理,倘若用上好的松杉建造一艘沙船,那定是商埠里拔了头筹的财主才能做到的。稍稍欠些火候的,别说造不起沙船,就连那次一等的瓜蒌船、燕飞船、插把子船和驳船都没几艘。”皮五边说边抚摸着船体,赞叹之情溢于言表,“话说回来,那用松杉建造的沙船,就算是用一等一的上等木料,也必须用桐油和石灰呛缝,否则下水即沉。而这艘沙船浑然一体,简直就是鬼斧神工,怕是只有当年皇帝老儿御用造办处的工匠才有这番功力。况且,别说当下,就算是几十年前,要想找到如此多的爆马子木那都比登天还难,所以,我才觉得这艘沙船太过莫名其妙!”杜少谦点头道:“如此说来,这爆马子木似乎要比松杉贵重千万倍?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皮五笑着说道:“常人但凡要建造什么家什,当然都希望找些木质坚致的材料,结实耐用嘛。可是这爆马子木不但入土百年不朽烂,就连它的树叶泡起来喝,都要比上等的茶味道还美上两分,而且用这种木头做成的器皿酷暑伏天盛汤盛饭,不敢说十天半拉月,三五天之内那是一准儿新鲜如初。还有就是,这物用火焚烧起来噼啪直响,声如爆竹,也不知道什么缘由,老百姓就干脆叫它爆马子木了。它们大都长在咱辽东少有人去的深山老林里,杜科长你仔细想想,这等东西要是你碰到了会咋样?当然是遇着便伐,所以大材真是难得见到的。”杜少谦又问皮五:“那依你的看法,这艘沙船应该是什么时候建造的?”皮五咂吧着嘴唇:“我看少说也得近百年,但肯定是五十多年就已经在这座江心岛上咧!”杜少谦追问道:“讲讲你的理由。”皮五脱口而出:“杜科长,这太简单不过啦!咱这鸭绿江上有座铁桥,它是民国初年修成的,这么大的沙船根本没办法通过。可是想要途经江心岛,那就必须得通过那座铁桥,而此刻这艘船就摆在咱眼前,显然它是在修建铁桥之前就已经到了这疙瘩。至于这船为啥会在岛上,那我可就不知道咧!再说,这么大的沙船要是从江里拖上岛,合着百十来人的力气都未必能行。更邪门的是,为啥偏要用爆马子木来造一艘运输工具,难道要运送的东西有啥不寻常的怪异?”说话的空当,那些成群结队的旱鳌已然越过密匝匝的树藤,缓缓地爬至我们脚下。但见它们行动亦如此前那般迟缓,只是这迟缓仅仅片刻而已,它们便又欲罢不能地继续向沙船靠拢着,甚至有几只打头阵的旱鳌爬上了甲板,正往船舱里去。
杜少谦望着越来越多的遍地甲壳,说道:“看来我此前的推断没有错,旱鳌们源源不断深入谷底,就是为了这座沙船而来。既然如此,说什么咱们也要进舱看看里边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说着,杜少谦挺身就要冲上甲板。
一旁的皮五连忙薅住杜少谦的身子,他面露难色,语气里充斥着担忧之情:“杜科长,慢着点!反正咱们现在已经到了眼前,早进去一会儿晚进去一会儿也没啥分别,不如先看看这堆旱鳌有啥情况再做打算。”原来我就心有惧意,听到皮五这么说,本想马上跟着附和劝说杜少谦,可是还没等我来得及张口,就听到船舱之内陡然传来了数声铮铮刺耳的声响。这声响非常怪异,倒像是金属之间互相摩擦发出的,与此同时,我看到爬满甲板上的旱鳌全部呆立不动了,而且它们居然齐刷刷地把头部缩进了甲壳之内,仿佛接到了统一的指令一般。
我正诧异间,猛听到皮五惊慌失措地叫了一嗓子:“杜科长,这些旱鳌,有些不对劲…”
皮五言毕撞了撞我的肩膀,扭过身来噼里啪啦地就往树藤外边钻,我在愣神儿的瞬间,但见漆黑的船舱口“扑啦啦”喷出一股子遒劲的阴风,继而以点状之势眼花缭乱地扎向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旱鳌。这时我才看清,原来组成这道阴风的居然是一只只半个巴掌长的黑物,它们忽闪着贼亮贼亮的眼,上下翻飞之处,成片成片的旱鳌顿时就被掀了个底儿朝天,“叽呱”叫声响动,一片狼藉。
在这等情景之下我哪里还敢怠慢,于是甩起膀子紧随着皮五冲出了密藤,拼了命地猛往树丛里奔逃。皮五磕磕绊绊地跑了几十米,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猛然转过身来对着我身后的杜少谦说:“杜科长,不行…我懂咧!咱们不能按照原路…那个无脸士兵…”
我听着皮五断断续续的话,也不知道他到底要说什么,于是心急如焚地催促道:“都他娘什么时候啦!管不了那么多了,别停下,快跑!”皮五见杜少谦并未言语,索性撇开入谷的原路,横冲直撞地另辟出一条路来。只是脚下仍是泥沼汤汤,再加之遍地接踵而来的旱鳌甲壳湿滑,别说是身有残疾的皮五,就连消瘦利落的杜少谦都显得踉跄连连。起初我还顾及地上的旱鳌,尽量避免踩踏它们,可是耳听着那黑物发出的“铮铮”声响越发临近,我也就再也无心去管这些生灵的死活了。倒是那些袭来的黑物无所顾忌,它们但凡遇到旱鳌必然前去攻击,想来它们飞过之处那些旱鳌已然凶多吉少了。
而此时皮五的瞎闯乱撞越发显得事倍功半,仅仅片刻的工夫,收拾完旱鳌的黑物就追赶上来。皮五见它们近在咫尺,“哗”地一下反兜着衣服罩住了自己的脑袋;我和杜少谦也连忙学着他的方法照做了。只是头部虽然保住了,暴露在外的双手却反遭了大罪,那些黑物的喙子个个铁杵一般锋利无比,被它们啄上三五下过后,俨然已是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这时候我才真正明白过来:为什么那个无脸士兵的双手会变成十根光秃秃的森森白骨!
钻心的剧痛渐渐让我的双臂软弱无力,皮五和杜少谦也是如出一辙,但是我们心里谁都清清楚楚,但凡放下遮面的衣服,那么头部就会被啄成烂糊糊的一片。想到那名无脸士兵的恐怖惨状,我不禁沁出了两滴眼泪,双腿发软“咕咚”一声歪入了树丛之中。
杜少谦见我跌倒,忙把挎在肩上的步枪抄在手中,照着我头顶抡了起来,而他暴露在外的头部即刻便遭到黑物们势如破竹的撕咬,鲜血顺着脸颊滴流而下。我感念他如此作为,不由得心头发热,跃起身来不顾一切地去扑弄他面前的黑物。杜少谦见状对我报以惨淡的微笑,继而又伸出手替我把垂落的衣服罩在了头顶。
恰在此时,已经冲出五六米远的皮五突然回身喊道:“杜科长,咱们有救啦!你们俩别磨蹭,跟着我向那片林子里逃吧!”他缩着肩膀往自己的左前方一指,躬下身来猛闯过去。
我看着皮五大喜过望的身影,心想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抵御这群黑物的法子?怕是再行逃命,最后也不过是筋疲力尽,落得个和无脸士兵同样的下场。可是心头虽然是这般的思忖,双脚却还是本能地朝着皮五所指的方向奔了过去。眼见着越逃树木越稀疏,一种不好的预感挤出了脑壳:糟糕!前方是一凹秃残的山岩,只有些半米多高的矮小灌木歪七扭八地生长在那里,要是跑到这块无遮无拦的地界儿,那不是擎等着受死吗?
就在我脚步有所迟疑之时,打头的皮五已然来到了山岩之下,他像是碰见了什么救命稻草,整个身子扑向那些半米多高的矮小灌木,接着骨碌碌萎缩成团一动不动了,嘴里却冲着我们的方向喘息不止地呼叫道:“杜科长,邱明,快!快来!”我看着皮五这副狼狈相,心想这他娘的算哪门子逃命办法呀?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不可思议的事情就突如其来了:只见越过我和杜少谦追逐皮五的那片黑物,本已一股脑儿拥向皮五,但在距离他上方两米开外处却倏地停滞了!它们仿佛突然怕了皮五,无论如何都不肯再靠近半分,只是铮铮地振翅六神无主般盘旋不已。
我虽然万分诧异,但脚下早就三步并作两步奔向那片矮小灌木,等到学着皮五的样子萎缩成团地藏起身子之后,我发觉自己的胸口已然撕裂般,就如同一颗火燎燎的太阳在上跳下蹿。三人便是这般佝偻着身体硬挺了好一阵子,其间任凭头顶那片黑物呼啸不止,却怎么也不敢再言语半句。
天色在我们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中逐渐暗淡。黄昏临近。雨水不再滴落半滴。
这时我偷眼观瞧头顶的那片黑物,发现它们已然比起初少了许多,而且剩下的这些也在缓缓撤离飞向谷底方向。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试着挪动了挪动僵硬冰冷的身子。恍惚间鼻孔里忽然钻入了一股奇怪的香味儿。刚开始我还觉得这味道挺好闻,可是不大一会儿,它们就让我的双眼发麻,辣辣地流出两抹泪来。由于刚刚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头顶那片恐怖黑物上头,一时还真就没有觉察到,此刻身子骨松弛下来,我这才去看两旁这些迥异于他处的矮小灌木,它们的叶子跟柳树叶差不多长短,那呛鼻的气味俨然就是从它们这里弥散开来的。我用衣领掩住面部,仍旧不敢大意起身,低声叫了两声皮五,问道:“这东西是啥?怎么这么难闻?那群要命的东西还会不会飞回来?”皮五听着我一连串的问话,先是龇牙咧嘴呻吟了两声,然后才哆哆嗦嗦地感叹道:“好险!好险!亏了这安春香,要不是钻到了它们下面,恐怕咱们早晚都得被剔成骨架。真是老天爷保佑!老天爷显灵哇!”“安春香?”我疑问道,“你是说这些冒着怪味儿的灌木叫安春香?而那些东西是因为这安春香才没有继续袭击咱们?可是,你又是咋知道它们惧怕这玩意儿的?”一直蜷缩不动的杜少谦听到我这么问,猛地抬起头来直愣愣地盯住了皮五,他挂着血痂的面颊充满了复杂的神色,似乎…有什么事情不可遏制地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一样!

第十一章 隐秘电台

此时皮五也发觉了杜少谦异样的眼光。他虽然碍于那群恐怖黑物不敢贸然起身,可还是微微支起头来对着杜少谦皮笑肉不笑,言语之间也略带了两分紧张:“杜科长,我知道你在担心啥,你肯定是在怀疑我从前就来过这座江心岛,否则不可能知道逃到这疙瘩可以保住性命…其实,压根儿就不是你想的那样。”皮五见杜少谦并不搭茬儿,抿了抿嘴唇又向我和杜少谦的方向靠了靠,接着说道:“当年,我初到木帮找营生那阵子,有一次跟随帮里的一位老把头师傅去长白山腹地的大窝集里去圈林子,好等着落雪之后进山砍伐。这‘窝集’是满族人的叫法,意思是蔽日障天、无边无际的原始大森林。我们临行的时候,老把头师傅塞给我一个有两只窟窿眼的狍皮面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