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此,扎仓活佛心头便有一股颤动,他强忍着泪光,努力地眨了眨眼睛,没有让泪水溢出眼眶。他没有打扰打扫卫生的喇嘛,定了定神后转身悄悄地退出了大金瓦殿,返回密宗学院。
第十一章 无罪的罪人
回到密宗学院,上了木楼来到住处关好门后,扎仓脱下靴子整齐地摆好,将靴子的脚尖统一朝外摆放,然后光脚踏在毯子上。他的脚上满是冻疮和血口子。
扎仓从小炕旁的门柜里取出五十四个小铜碗,逐个装上了早就准备好的灯芯,又从银瓶里逐个倒出青油点上了五十四盏油灯,随后将左手腕上的一串念珠取下,折了三圈后整齐地摆放在案头左侧。
油灯的光借着门缝里的空气流动歪歪斜斜地照射在扎仓活佛案头的那串念珠之上,那串念珠借着温润的光势发出晶莹璀璨的光芒。
这是一串特殊的念珠,每一颗念珠都呈现扁圆形,但又不是非常的圆,大小不尽然相同,色泽上也有区别,有些是黑褐色且看上去无比粗糙,而有些却是杂色,质地光滑圆润,杂色中以黑白相杂居多。而且每个念珠上都有特殊的纹路,看上去犹如血管。这不是一串普通的念珠,而是货真价实的人骨念珠,一共有五十三颗,却留有一个空位,使得用来串连的念绳空出来一截,使整串念珠显得有些稀拉。
扎仓活佛对着油灯后面的文殊佛像做着祷告,他大声地将自己内心的苦诉了出来:“佛祖,吾即将归于你的怀抱,请聆听我的肺腑。吾毕生勤恳,钻研佛法不敢懈怠。然终不能成正果。用尽毕生经历修持善心,竟不能如愿。这手里的人骨念珠特别能让我感觉到生死无常的迅速,令我时时不敢怠慢佛法。可修持得再好的阿卡,他的身体也终将要衰败终至死亡。弟子制作的人骨念珠可只差一颗就能圆满,我竟不能如愿!甚憾!甚憾!”
扎仓活佛声泪俱下,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单薄的影子被青油灯拉长了。
“五十三颗,再有一颗我就能完成次第,修成正果,往升极乐,可时世造化为何这般待我?我七岁就入寺陪伴佛祖,十四岁就显、密双修,我半生行善,无积业孽,可为何只给我五十五岁阳寿?哪怕再多一年也好,让我能完成心愿,可终究不能啊!终究不能啊!我将于明日圆寂。何世才能再积法缘?就差了一颗,就差一颗啊!是不是我不该救那些可怜的艺人,是不是我救了他们的灵魂你便惩罚了我!”扎仓悲痛欲绝,喃喃自语间头部竟撞到了右边的松木门箱上,门箱扣子一滑,哗啦啦落下许多白森森的骷髅头,砸在了扎仓的身上、头上。
扎仓悲戚地坐起身子,将滚落的人头骨一一拾起,他痛苦地抚摩着一个个眉心空落的骷髅头,久久才说出话来:“藏戏艺人们,扎仓无缘无才,让你们受委屈了!扎仓埋没了你们的无上光芒,侮辱了你们的灵魂,现在我就一一为你们超度,愿你们往生极乐,请勿怪罪于我,扎仓尽力了!”
说完,扎仓举起一个个头骨,念一遍遍经文,对着它们诉说着自己的相思之苦,然后恭恭敬敬地将头骨重新码好在门箱里,随即吹灭一只只油灯,就这样往返重复,等五十三颗头骨重新码放整齐后,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案头亮着的油灯就只剩下了最后一盏。扎仓奋笔疾书留下了一封信,嘱咐弟子火化塔葬这些头骨,然后动手用封条将门箱横竖封好,在封条上盖上了自己的金印,别上了那封手书。
一切准备妥当后,扎仓整理了袈裟,镇定地盘腿而坐,他从容地咬断了左手食指,用右手持着断指在一段洁白的哈达上写下了一行血字,之后,他把断指扔到了用来接血的一个银盘子里,用一大片黑布将自己罩起来等待黑山羊的到来。因为他不敢正面对着佛像自杀死去,也不敢正面看迎接罪孽灵魂的黑山羊前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断指伤口上的血在不断地滴答流淌着,扎仓盘坐岿然不动。
修炼密宗的人一般都要有很高的智慧和定力,要通过手做契印、口诵真言、心诚观想的三种秘境,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有许多高僧一旦修持成功,身前在体外就可以显现出莲花光焰,圆寂后,心、舌、眼睛不会腐朽,火化时还会出现若黄金般闪耀的舍利子。扎仓不期望自己的遗体将来能烧出舍利子,只希望自己的心、舌、眼睛不会腐朽,好在来世能用心去学习,用舌去诵经,用眼去看世界。
大约一个时辰后,扎仓面色苍白,浑身发抖,其身下的盆子里已经接了整整一盆子血,他开始有些意识恍惚了,觉得身体轻飘飘的,可以毫不费力地站起来,他甚至觉得周围有人影在不断地走动。
一个半时辰之后,扎仓看到罩着自己的黑布渐渐开始发生了变化,感觉它越来越紧,好像有巨大的外力在扯动,让它勒紧自己,紧到自己呼吸困难,胸口沉闷。
渐渐地,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双双手,开始隔着黑布揉捏推拉扎仓的身体,扎仓的身体受不住外力在摇摆不定。那种感觉是活灵活现的,是真实的!扎仓起初只感觉到一双大手在捏他,后来竟发现有多双手在用劲,他能清楚地感到那些手有大有小,指甲有长有短,用力有轻有猛。他还能听到自己身旁有人走动的声音,“噔、噔”的脚步声虽然微弱却清晰异常,是那种藏戏艺人特有的毡靴踏着松木地板走动的声音。
这些声音从门箱里走出来,不停地围着他。后来这脚步声越来越密,密集到声音杂乱无章,扎仓吃惊得想张嘴,可无奈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再后来楼下也传来了声音,还是脚步声,有很多人开始上楼来了,远近各处都能听到“噔噔”声,扎仓感觉身体猛地揪成了一团,他想动一动身子,却施展不开。
等各种脚步声缓下来后,扎仓隐约又听到有一股铁链拖拉的声音,那“哗啦啦”的响声从楼梯下面清晰传来,每上一个台阶都要磕碰一下,发出更加沉闷的磕碰声,前后很有节奏。扎仓身体周围的脚步声此时又迅速响起且变得连贯而急促,好像这些毡靴的主人们都在整齐划一地排队以便给某个即将进门的东西让路。
扎仓想到了那个跟了自己多日的黑衣、黑唇之人,那是冥使,平日里以人的形象示人,捕捉灵魂时则以黑山羊的可恐形象出现。
“嘎吱”一声房门打开了,“噔、噔、噔、噔”的声音逐渐朝扎仓靠近,这时扎仓听清楚了,那是四个蹄子的动物发出的脚步声,清脆且前后交替有规律。是黑山羊来了,扎仓被激灵了一下,意识反而比之前更加清醒,他努力将眼球挤到鼻子前,等待着黑山羊用嘴扯开黑布,瞪大眼睛撕扯自己的一刻。罪人的灵魂被黑山羊撕扯之后就变得不再完整了,这是冥界对罪人的第一道惩罚。
扎仓在想,黑布被扯走后,他会先看到黑山羊的眼睛还是嘴?还是那一副湿漉漉的牙齿?
“噔、噔”的声音在持续接近,逼得越来越近,扎仓听得非常清晰,他能感觉到身体旁边的那些毡靴已经停止了动作,正在悄悄向旁边散开,四个蹄子的声音“嘎吱”一声径直来到了扎仓面前停住了。扎仓看到自己眼前的黑布在一下下的晃动,感觉脸上有一股股的热流扑来,不用说,这是黑山羊剧烈的鼻息所致。
扎仓感觉到眼前的黑布变得潮湿不堪,严重影响了自己的通气性,潮湿的黑布紧贴着他的鼻子,令他什么也呼吸不到了,胸口有剧烈的憋痛感传来,眼球似乎已经脱离了眼眶飞了出去。他想伸手去追,却怎么也伸不出去,身子已经彻底不听使唤了。
黑山羊就那么站着,不前进也不后退。扎仓久久不见黑布被扯开,一直兜着的心有些支撑不住了,他对黑山羊会有什么样的进一步动作产生了不安和渴望,他渴望立即被怪兽带走,好让自己能顺利地呼吸一口空气。
此时周围的毡靴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些声响像是得到了无声的命令,竟陆续走了出去,下了楼梯,消失得无痕。
扎仓努力地仰了一下脑袋,随着裹身黑布下摆的起伏,他从身下的血盆子里看到了一个折射过来的诡异的倒影,那是自己正前方一个黑色山羊的头部,那黑沉沉的一只大山羊头喷着气,正用前蹄子在地上磕着。
紧接着,扎仓又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比刚才的脚步声还猛烈,等这些脚步声上楼后,扎仓透过黑布能看到来人的身体各个部位都在发着光芒,尤其最前面的一个人身上的光芒更耀眼一些,他能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热量在渐渐逼近,逐渐逼近,热量逼走了自己身体上的冰冷,使他感觉无比的温暖惬意。
最耀眼的光芒碰了扎仓一下,扎仓便能感觉到自己可以起身行走了,他心里有一种非常愉快的感觉,等他起身后才发现自己的身体是透明的,他能透过身体看到周围的一切,他甚至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呆坐在毯子上,一些喇嘛忙上前念诵咒语,一些人则在翻看他的血书。他看到随着喇嘛们念经的声音,自己的身体在毯子上不断塌陷,在萎缩,眼球受压爆胀,心脏突出,舌头好像也被牙关锁住了。扎仓有些紧张,他上前试图摇晃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自己什么也抓不到。
难道我已经出识了?
难道我已经死了?
扎仓心里一阵难过,他有些不甘。房门口,一只相貌丑陋的黑山羊长长地咩叫了一声,吸引了扎仓的注意,它咀嚼着嘴里的涎水,抖了抖脖颈上的鬃毛,朝扎仓摆摆头,便“噔、噔、噔”地率先下了楼梯。黑山羊的蹄子声每响一下,扎仓案头最后的一盏灯就左右摇晃一下,火焰渐渐变得微弱,直到楼梯间的脚步声最终散尽,灯也熄灭了,化成了一缕轻烟,扎仓感觉自己随着轻烟在飞翔,怎么也控制不住…
塔尔寺的密宗学院为两层砖木建筑,下层为僧侣的修炼之所,上层陈放着宗喀巴大师母亲的颅骨,还有一只用白银珠宝镶嵌的山羊标本,听人讲,每逢夜深人静的时候,便能听到大师母亲诵经的声音,还能隐约看见一只山羊走来走去,眼睛里闪着悲悯的泪光…
数个时辰后,阴云稍褪,雨水渐停!
几只野鸽低空飞过,翅膀上驮着斑斓的雨光,慢悠悠地飞上了塔尔寺的金瓦殿,盘旋不久之后便落在那高耸入云的屋脊周围,或静坐不动,或呢喃咕咕,好像在翻唱着寺里的经谣。它们好像是一群来自天国的使者,歌声里满含着忧伤和淡淡的惆怅,像流水一样悠长,像梦幻一样迷茫。
其中一只野鸽窜飞进了大经堂,拍动翅膀,响声惊动了做晚课的群僧,其中还有本寺的主持大法台。
塔尔寺大法台是本寺的最高宗教领袖,他和扎仓活佛从小就认识,两人是一同学经文长大的朋友,亲如兄弟。做晚课时没有见到严谨的挚友令大法台心急如焚,被野鸽惊动后,大法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望向了密宗学院,手头一掐心知不好,急急起身赶了过去。
夜幕中,密宗学院在朦胧夜雾的笼罩下,像一幅飘在浮云上面的剪影一般,显得分外沉寂肃穆。
“喵、喵!”一只大黄猫惊叫着腾地一声跳了下来,差点砸到大法台的头上,随从忙上前将它赶跑了。
“大法台受惊了,只是一只偷吃青油的猫。”随从说得轻巧,为的是给大法台压惊。
“不对!快看猫往哪边跑了?”
“往东南跑了!”
“东南?”大法台若有所思,自言自语着,“西方极乐世界它不去,怎么去了东南…不好,扎仓有事!”
大法台预感不好,忙三步并作两步,在侍从的簇拥下赶到扎仓活佛居室,一进门竟发现扎仓活佛怪异地罩着一块黑布端坐着。大法台好生奇怪,叫了扎仓两声,却一直没有听见对方答话!大法台忙上前一把掀开黑布,才发现扎仓活佛竟已经坐化。奇怪的是,扎仓的法身在见到大法台那一刻起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身体僵硬,头皮陷落,身材爆缩,只有三尺长短。大法台不明就里,直到看见扎仓那血淋淋的左手才明白过来。
哎!自寻短见无疑是僧人的弥天大罪,罪不可恕!扎仓啊扎仓,你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何必?何必啊!大法台痛苦地摇了摇头,他双手合十,默默念叨经文为好友超度。超度声中,扎仓案头的最后一盏油灯也徐徐熄灭,最后化作一缕烟尘而去…
超度声中一位侍从斗胆摸了摸扎仓的身体各处,然后悄声告诉大法台:“扎仓活佛的头部还有余温。”大法台听后才有所释然,他深知佛理,罪人死亡时皆是头先冷,脚有余热,轮回转世时必进畜生道,来世受宰割之苦。看来黑山羊并没有撕扯罪僧扎仓的灵魂,看来他还能再结善缘,有转世的一天,只是转世的路定是不好走。
此时另一个侍从的一席话又让大法台刚刚舒展的眉头又重新拧结起来,原来这个侍从在惊恐中发现了扎仓活佛留下的断指血书,他看到了那行血迹斑斑的字迹胆战心惊地念了出来:“如果真有来世,我愿降生于黑暗阴霾之中,于流浪奔波中成长,于悲苦孤独中洗涤业孽。我将剜下亲人的眉心骨制成一副嘎巴拉念珠,烧掉子孙的身体,照亮我成佛的道路!”
“猫,那只猫惊扰了扎仓,东南方向…扎仓啊扎仓,你何苦背叛信仰?”大法台可以容忍扎仓活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仰,但不能容忍他作为一个大僧,在临终的一刻却背弃几十年的信仰。难道在他的心里,几十年的春秋竟比不得半炷香的时间?如果真是这样,那可真是莫大的损失。
“大法台,我们要为扎仓活佛安排超度吗?”
“不用了,他是个罪人!”
“可…你们毕竟还是朋友,就没有一点纪念仪式吗?”仆从小心翼翼地问道。
“既然佛爷借你的嘴说出了一个我也想问的问题,那就给他一点纪念吧!来人,派人去东南方向寻找扎仓活佛的转世灵童。让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完成对扎仓的纪念吧,可怜的罪人!”大法台沉默了半晌,徐徐开了腔,语调不高却凸显悲壮,说完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二章 刺鹫在玉树
十年后,离马鬃滩有千里远的玉树草原上,蓝天,白云,绿野,不时在牧人们的视野中出现。远处雪白的羊群,缓慢移动的牛群,再配上高速流动的马群,有牧群点缀的夏季草滩美如画卷。可是,今天围集在一起的一伙人中,谁也没有心思欣赏迷人的风光。
立夏时节,正是骟马的好时候,牲畜们都能啃饱青草,天气也干燥,少有蚊虫叮咬。
“铁下巴,该骟的儿马有十匹,我都拉来了!”胖男子洛桑兴奋地朝一个黑脸汉子喊道。
这个黑脸汉子朝洛桑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用粗布围脖裹紧了下巴,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对于他的这副打扮,玉树草原上的人们早已经习惯了。
在一大群马中,有十匹待骟的儿马混在里面,儿马似乎预感到即将要受痛苦,从被洛桑赶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消停过。它们在马群里嬉戏、追逐、奔跑,闹得整群马都安稳不了,好像是故意要给铁下巴一个下马威。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想把三四岁的儿马从马群中套住骟掉,没有过硬的功夫是不行的。牧民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铁下巴,想领略他的风采。
铁下巴从容地燃着了一把藏香,面向天空祝颂了一番,然后把一坛好酒打开,洒了一些,算是祭天、祭地、祭保护神。
剩下该做的事就是烧圣水了,牧民们轻车熟路地用数块大石头支撑起一口大铜锅,在锅内注满了从泉眼里舀来的清水,然后在铜锅下添置上木捆,点燃之后,由两位帮忙的壮汉手持皮风箱不停地往火塘内送风,帮忙的人则不断添柴,约过了两个多时辰方才将满锅水烧开。
此时,牧民们请来的一位身披紫色长袍,上了年纪的巫师走近铜锅,从容地将双手浸入沸腾的水中,似乎是在测量着水温。过了一会儿,他从水中收回双手,又将事先用酥油面捏成的神马、神牛等祭品抛入水中,那些平日里遇热水即溶的酥油,此刻在沸水中竟安然无恙,一直保持着原形。神马、神牛在水中活灵活现。一直煮了有半炷香的工夫,祭品才被巫师用手一一从沸水中捞出,放置在事先支好的盘子内。铁下巴热布则不时地上前帮巫师取这取那。
锅下仍有人在不断地添柴、鼓风,锅里的水仍在翻滚,巫师又拿起一个又长又粗的马尾巴,蘸满热气腾腾的沸水,向早已裸露上身、等候在四周的牧人身上洒去。那些被沸水洒到的人,个个眉开眼笑,没事一般。铁下巴也单膝跪下来接受巫师的蘸洒。之后巫师又蘸满热气腾腾的沸水向即将要被骟的马儿身上洒去,算是净了牲畜的身子。
周围的牧人们随即发出一阵阵“哇呀呀”的大喊,意为助威,驱除恶鬼。
巫师放下马尾,用一只手从熊熊烈焰中取出一把早已被烧得通红的无柄斧头,将食指穿入斧柄的孔内,在支锅的石头上敲净火灰,另一只手掏出一根羊毛绳穿入斧头孔内,此羊毛绳竟不怕火,完好无损!然后他双手拉住绳头,吊着红彤彤的斧头在四周低头俯首的人们头上左右转了三圈,再将斧头抛入铜锅中,顿时人们听到一阵“嗞嗞”的淬火声传来。
过了片刻,在铁下巴的帮助下,巫师又从火堆里摸出几块烧得通红的鹅卵石,置于左手掌上,右手抓起一把楷耙、柏香籽撒在石上,顿时石头上卷起一股红焰和焦味,然后巫师以手托石、在人群头上转圈。石头渐渐由红变暗,被他抛入水中。
至此圣水已经做好了。
仪式完毕,巫师将酥油做的神马、神牛和牲畜的阳具分成数块碎开,连同烧过的石头、沸水,分给早已等候在四周的牧民,圣水被人们虔诚地装入各式各样的小瓶中,大家都认为这些圣水圣物可以包治百病。
一切准备就绪,铁下巴用圣水和青稞酒洗净骟马的刀具,并依次把酒洒到每一根套马杆上。最后,把剩下的酒让几个牧人喝掉了,祭神仪式才告结束,套马开始。
按照计划,铁下巴让洛桑和几个牧人从四面八方控制马群,不让马群跑得太远,也不要它们挤得太近。自己则独自进去套马,当他挥着长长的套马杆冲向儿马时,整个马群都被冲得奔跑起来,就像翻滚起伏的浪潮一般,那些草原精灵一个个东驰西突,撒欢嘶叫,让整个马群的形状变幻无穷,把牧人们看得目眩神迷!
只见他潇洒地几个起落,策马几个来回,便隔离开了一只儿马,铁下巴把套马杆猛向前伸,对准那匹儿马套过去,只见那匹黑鬃儿马受了惊吓,四蹄抖动快如旋风,头部忽左忽右,竭力躲避着套马杆前面的绳套儿,洛桑眼见绳套儿几次就要在它的头上抛下,都被这儿马躲开了,心里不免有些急躁。
马群里的铁下巴却不慌不忙,他巧妙地挥动着手中长长的套马杆逗引着儿马,趁儿马分神的刹那一抖手腕,绳套儿便勒紧了儿马的脖子,然后使了一个猛劲,策马小跑了几步把儿马拽倒在地,接着他从马背上跳下,熟练地捆绑起儿马的四蹄,将儿马胯下骟蛋打鬃后,手起刀落,儿马嘶叫一声,一股鲜血喷涌而出,铁下巴忙从怀里取出一个药丸嚼着,又含了一口酒喷到儿马的伤处。不一会儿儿马便安静下来,他则乘机取脱了蹄子上的绳索。
一袋烟的工夫,如此几番折腾,所有的儿马都当了太监,从此它们将安心服役,不再对母马垂涎三尺。
“铁下巴,你再给这匹马钉个掌吧,你看,老掌子都磨烂了,走道不稳!”一个中年牧人将自己的坐骑拉到热布跟前,卸下了鞍子,取了几个牛皮袋子过来。
“你钉的马掌好,马儿走起路来嗒嗒响。一传十,十传百,我耳朵里就听见了,这两包苻茶和两袋盐你拿去吃,算我夸奖你的手艺。”
热布点点头,将牧人的马儿牵到马桩前拴好,然后把马的四条腿都捆住,将要钉的马脚抬起搭在木凳上检查,然后用一把自己打造的专用钳子把旧马掌的钉子一颗颗取出。热布小心翼翼地使唤着工具,唯恐伤着马蹄。钳完后,他拿着半圆型长铲刀,用肩膀顶着马腿一点点铲去坏、烂、裂开了的马蹄。再从帐篷里的工具箱中找出一个和马蹄形状相似的铁掌比对,用铁锤钉上。
铁下巴没有重复在马蹄原有的钉眼上钉,而是错开了,他钉在马蹄上的钉头一律朝外斜,这个技巧让中年牧人看出来了!
中年汉子暗暗赞叹,他回头跟旁边的人说着:“我这匹马烈得很,一旦被钉痛,会蹶脚踢人的!我家尕娃从小跟它熟,可都不敢碰它,只敢远远地给它添草。可你看现在,它到了铁下巴这儿乖得跟汉民家的猫一样!”
“可不是嘛,铁下巴的身上有股魔力。”
铁下巴钉完马掌后,用平口钳剪去露在马蹄外的钉子头,并用锉刀把马蹄锉好,做到钉过掌的马站立时,众人都看不出马蹄上是不是有掌。很多人都朝铁下巴伸出大拇指。
“铁下巴,你可真行啊,看来我们草原上可以没有别人,但不能没有你这个匠人啊!”
“那也不见得吧!”早在一旁的牧民阿旺冷冷地咳了两声,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到了自己身上。人们盯着眼前这个高大且有些肥胖的汉子,不知道他想展示什么技能。
“阿旺,你凭什么说不见得啊?”
“凭什么?就凭宝龙兄弟马上要来求我。”
“他求你做什么?”
“等着看吧,过不了半口烟的工夫你们就知道了。”阿旺说着不屑地抽了抽鼻子,“这千里草原上可不是仅有一只鸟儿可以飞翔。”
“哦,我知道了,宝龙家里养着走马,肯定是想让阿旺给他压马,对不对啊?”
“那当然,光会钉个马掌有个屁用,关键是要会压马。这就好比娶婆娘上炕,光啃两下嘴巴有啥用?得动胯下的宝贝,得用真功夫!”阿旺用力使着粗大厚实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的腰,神气地将脑袋昂上了半天。
阿旺所说的走马可是稀罕物件,这草原上的走马可不同于一般的马。走马的“走”,是指马儿拥有极优雅的步态,远看上去不踮不奔,脊背平直,不晃动不起伏,四蹄高举前插,依序不乱,快如飞轮。上好的走马,在鞍子上摆一碗酒,百里草场云飞一圈,停下来,碗中的酒硬是不泼不洒。这马便称为上好的走马,一匹好的走马可是价值不菲的,拥有一匹好的走马是无数牧人的梦想。
好的走马是人驯出来的,行话叫“压马”。玉树草原上压马的高手就数大胖子阿旺了,他可是个中好手,能压一匹骏马的同时引着另一匹并排疾驰,被压着的马一身轻松,随行的马反而通身大汗,由此可见这里面门道精深。
“阿旺。我家的‘老好人’犯了‘三条腿’的毛病,看样子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了。你有啥法子没?眼看走马会就要到了,我还等着卖它攒钱呢,心里真急啊。”果不其然,牧民宝龙牵着他家的“老好人”一路小跑过来,急切地寻找阿旺。
“着什么急啊?看你躁的那副狗熊样,活脱脱一个大肚子女人!”阿旺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宝龙和他身后的黑骏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