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巴临走的时候给了热布一张纸,上面画着他梦中去过的院子地图,强巴觉得这一定是关押噶梅的铁墓穴之详细地图。这是佛借他的手告诉热布的信息,绝不能隐瞒。
“去吧!如果你运气好能找到铁墓穴,又来得及救活你孩子的话。你的尕娃已经出生三天了!”
“什么?”热布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强巴,“你说什么?”
“没错,你命里会有一个儿子,像你这样的鬼人就该有一个鬼娃娃,将来好做个伴儿!”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一个儿子?”热布苦笑着喃喃自语,他知道强巴是在安慰自己,只是这样的安慰在热布听起来更像是一把扎进他心里的刀子,刺得心疼!有没有面孔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能活下来已经是前世修来的造化。
“是的!宝贝佛关了你的一扇门,却没有忘为你开了一扇窗,这就叫一命换一命嘛!”
“哼,这是你们出家人一贯心慈手软的哄话吗?我已经不想听了,听够了,听腻了。说什么关了我的一扇门,却给我留了一扇窗?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佛爷为什么偏偏要关我的门,为什么不去关别人的门?给我留一扇窗有什么用?”热布很激愤,挣扎着说完便不住地咳嗽起来。
“有用,留着看你的来世!”
“你怎么得到的地图?”
“秘密!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
“我这次能赢吗?”热布欲哭无泪,造化弄人!他心里有太多的恨和苦。
“你输过吗?”强巴一边包好东西一边淡淡地回答着好友的话。
热布又一次低下了头,手里紧紧攥着纸条,他知道强巴是在为自己鼓劲,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了退路。
“决定了什么就去做吧!既然你选择要做只雄鹰,就忘掉大地吧!天空才是你的家!留着你最后的尊严,到关键时刻做点关键事!”
“尊严,我还有尊严吗?”热布听着好友的话感觉一阵恍惚,往事历历在目。
强巴收拾完了东西,他上前拍了拍热布的肩膀:“今后一旦出了事,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
“可是那些可怜的艺人们的头颅至今还挂在树上,我要去把它们摘下来好生安葬。他们都是因为我才搭上命的,是我害了他们。”
“不用你去忙活了,早就有人替你了了心愿。哎,你是睡了一觉又一觉,外面的事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告诉你吧,杀害艺人的命令下达后,藏域曾爆发数场大规模冲突,双方皆有死伤。幸亏塔尔寺著名的密宗学院院长扎仓活佛出面斡旋,并呕心沥血收集了五十三颗被害艺人的头骨,取下他们的眉心骨制作成了一串人骨念珠,以升天之道平了藏民之愤,藏地这才安宁下来。从此这串念珠成为塔尔寺镇寺之宝,可以镇邪平叛,藏人无不对此顶礼膜拜,亦有心术不正之人对它垂涎三尺。”
“原来如此,那我可真得当面谢谢扎仓活佛,是他救了这些陪我冤死的人的灵魂,是我害了他们!”
“没有机会了。”说罢强巴就转身背上行李离开了,他走的时候头都没回。热布心头一热,头一次觉得强巴是那样的亲切而又陌生。
当夜,热布迈着并不利落的腿潜入了马家大院的东北角。
他根据地图暗暗观察了许久才发现了一个隐蔽的洞口,上面有新堆砌起来的青砖和碎土。
当砖堆被移到一半时,热布吃惊地发现,砖墙上居然露出了一个洞!
洞口看样子曾无数次地被暴雨冲垮,残砖碎石支离破碎地夹杂在泥土中。密密麻麻或粗或细的树根以及藤条被雨水冲刷得暴露在外面,盘根错节、互相交织着掩盖住洞口,形成了一道小小的天然屏障。透过树根和藤条的缝隙,可以看到洞里面黑黢黢的,阴风呼呼作响,一股浓烈的湿气和霉味化成白色雾气,在洞口盘旋蒸腾。
洞口非常窄,只容一个人钻进去。热布爬进漆黑的洞里,进去后走了大约十丈,前面出现了一个往下延伸的梯形入口,用一整块泥板子搭着,接下去就是一截青砖铺成的台阶,大约有两丈深。热布伸出脚试着踩了两下,发现台阶松散摇晃,随时都有可能倒塌。
他万分小心地沿着台阶钻进去,看到里面是一个曲里拐弯的地洞。热布小心翼翼地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奋力扔进洞。石头飞了一段就磕在了洞壁上,发出一阵巨大的哐啷啷的回音,看样子这个洞非常深。
他举起火把一看,发现整个地下洞窟黑暗幽深,肮脏、荒芜、阴暗潮湿,遍地都是灰土、瓦砾,甚至还有几堆蒙满灰尘的不知名的动物的粪便。成群比手指还长的蜈蚣不时现身,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爬虫极有组织地在洞里张牙舞爪地穿行着,个头巨大的蟋蟀则上下蹦跳,也不知究竟在忙些什么。
外面正值盛夏九月,这里却散发着阵阵寒意,直逼肺腑。浓重的湿气使洞壁出现不少裂缝,厚重的灰尘味夹杂着地道里特有的腐败的潮气扑面而来,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法逃避的压抑阴冷的气氛,强烈的湿气和霉味更是让人浑身发冷,寒意顿生。惨淡的火光打在洞壁上,反射出一些微弱的蓝色光线,感觉如同置身阴间。洞里非常寂静,除了摄人心魂的过于清楚的水滴声。
越往里走,洞内的黑暗就更加剧几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而且也愈加寂静,连热布自己原本轻微的呼吸也显得格外粗重,气氛冷清得令人有点胆寒。他扶着潮湿的洞壁,在坑坑洼洼的地下通道里摸索前进。只感觉洞内的环境逐渐低矮狭窄下来,刚才还宽阔无比的通道成了一道狭小的羊肠小径,曲折难行。头顶是不断滴水的坚硬穹顶,四周是潮湿的洞壁,到最后的一段路,他只能缩起脑袋匍匐前进。
洞中愈加阴冷潮湿,呼出的气在火光的照耀下形成了一团白雾,气氛陡然变得凝重而神秘。
可是,除了爬虫和一些蛇鼠,黑漆漆的洞里仍然平淡安宁,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恐怖异兽。但他不愿意就此罢手,于是又耐着性子往前溜达了好一阵子。大约半炷香之后,面前竟有一堵石壁拦住了去路。热布悻悻地停住脚,仔细看时才发现地形别有洞天,里面有一个回洞。
热布的脚刚一踩到地面,就明显感觉脚下的地势比刚才初踏进来时低了许多,他往前不断摸索着,洞穴也时宽时窄,最窄的时候只容自己侧身通过,好不费力。洞顶也是高低起伏,时不时额头就会撞到尖锐的突石,有时只能在地上爬行前进,火把的火焰不时会烧到他,有好几次火把都快要熄灭了,可终究又顽强地燃烧起来。他手脚并用地前进了三四丈,眼前忽然闪现出一道不断渗出流水的窄小偏洞。
热布用已经快要烧完的火把朝里一照,只见黑乎乎的地上有一层浅浅的积水,在火光下反射出幽蓝的光,显得幽光粼粼。
有水就说明这里和地面不远,一定有东西会出现的!热布警惕地竖起耳朵,似乎能听见噶梅发出的微弱的声响。热布迫不及待地顺着声音钻进去一看,只见面前豁然开朗,地下竟然出现了一个宽敞的空间。
到了这里,充满诡秘的黑暗世界才慢慢露出它的风采。这个空间显然是几条大岔洞相会的地方,偌大的空地被乱石、瓦块、砖头占据了大部分,地上堆了一些已经断裂的石板,一条条胡乱垒在一起,大厅中央有一个大缸,缸体被石头砸破了两个大洞,里面堆满灰尘和沙土。
看来这里有人为建筑的痕迹,而且都上了年岁。
前面地上有一道高大的木栅栏,由数十根歪扭的木头和窄木板横七竖八地钉在一起。横着的木板上面不知被什么人用油漆涂抹得乱七八糟,热布上前拉开腐朽不堪的栅栏,前面又出现一个长长的黑洞,黑洞的尽头就是不见天日的铁墓穴,是残忍的马家人专门建造用来惩罚噶梅的。
“噶梅!”热布轻轻地叫着,可里面没有丝毫的动静。他又把声音抬高了一些呼唤着心爱的女人,这时墓穴里发出了叽叽喳喳的声音,不多时一群黑黝黝的大老鼠跑了出来,嘴角似乎还留着血迹。
热布的心开始忐忑不安起来,他紧张地赶开老鼠走进了墓穴,借着淡淡的火光,赫然发现了一具狰狞可怖的尸体,等他再细细一看,巨大的心酸顿时让热布感觉呼吸困难,肺部的空气已经凝结成块,堵得他心慌。噶梅那冰凉膨胀的尸体横卧在热布的眼前,周围满是污浊的垃圾和长期被噶梅吃剩下的老鼠残骸。
“佛爷啊,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看看我的女人吧!她犯了什么罪,要这样惩罚她!”热布肝胆俱裂,捶胸顿足!周围空洞的墙壁上泛着他那凄厉的回声,好像是佛爷给他的答复。
赶开了趴在尸体上的老鼠,热布看到了噶梅头跟前的墙壁上有点异样。凑近一看,那是一幅画,是噶梅用指甲一点一点抠出来的。画得不是很好,但凭线条能看出来是一男一女站在湖畔,甩手扔着石子。男人站在女人后面,托着她的胳膊…
尸体冰凉僵硬,热布摸着噶梅僵硬残缺的手指,心灰意冷。此时洞穴里的几股阴风汇集着吹来,将热布的火把彻底吹灭了,眼前顿时漆黑一片,热布只能闻到火把上的焦臭味道。他也懒得再管火把了,索性扔了它,摸索着拔出了腰间的刀子,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喉咙,他已经万念俱灰了,此刻只想和噶梅同死,黄泉路上好有个伴。
热布憋了一口气,握着刀子的手正要用劲,不料暗中竟听到了几声婴儿的笑声,那笑声十分清晰明亮。热布被吓了一大跳,他惊恐地放下刀子用手左右摸索,可什么也没有摸到。
“命里你会有个儿子。”强巴的话萦绕在热布耳畔,令他心惊肉跳。
婴儿的笑声还在持续,不过笑声逐渐变小了,似乎是没了力气。不好,孩子肯定有危险,恐怕是被冻坏了。热布急了,四下里胡乱摸索,就在这危急关头,突然热布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有力的手将他往噶梅的左边狠狠推了一把,等热布踉跄倒地时竟意外地摸到了一双光滑顺溜的小腿。热布很是惊讶,他忙脱下袄子,扯了些布,掏出火帽点着,才睁大眼睛细看。这一看可不得了,他惊奇地发现一个赤裸的婴儿顺利地分娩在噶梅早已经僵硬发臭的尸体旁,婴儿躺在冰冷的地上,胡乱地蹬着小腿。孩子靠脐带吸收着母亲腹内残存的营养。
热布呆了,他只顾着看噶梅了,要不是孩子发出“吃吃”的笑声,他完全没有察觉出来。孩子身上的羊水早已经板结成块了,粘沾在身上显得脏乱不堪,屁股上还沾着不少粪便和杂草。
热布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慢慢抱起孩子。孩子被他冰凉的手托着,似乎痒痒了,又发出一连串“吃吃”的笑声。热布发现孩子虎头虎脑的,是个男婴,因为腿间长着一个小把儿。孩子的脐带还和噶梅的身体连接着,黑糊糊的脐带早已经干瘪了,如同晒干了的草根,没有任何弹性。
更让热布吃惊的还在后面,他发现儿子的脐带上裹着许多黄色的小东西,他俯下身子仔细端详时闻到了一股香味,热布的鼻子识得这股特殊的香味,竟然是牛黄!上等的牛黄,这可是贵重的药材,可以用来解母亲体内的毒素。惊喜不只这些,在连着孩子肚脐的地方还有块指甲大小的天然麝香,在阴冷的环境里给婴儿提供热量。这个命大的孩子独自在死去的母亲身旁笑嘻嘻地生活了三天,靠的竟然是这点小东西,热布想到这里悲从心来,任泪水涟涟,泣不成声。
是谁给孩子裹的药物,他为什么不救我的女人?热布冷静下来后百思不得其解,可眼下他没有时间细细琢磨,救儿子逃离此魔窟才是关键。
“儿子,阿爸还不能死,我要把你养大,不然就太对不起你阿妈了,给你阿妈磕个头,我们离开这里!”说着热布举起婴儿的小胳膊,提着他给噶梅磕了三个头,看着婴儿幼小的额头触到地上,热布心疼如绞。
“噶梅,我把尕娃带大了再来陪你,黄泉路上你先走一步。放心,我一定把尕娃带大、带好!”
小孩子只会发出“嗷嗷”的乳音,他挣脱开热布的手,趴在了噶梅僵硬的腿上用小嘴巴吸吮着早已经干瘪的肌肤。虽然什么也吸不到,可孩子的小脸蛋上依旧是满意的笑容。
“看看,娃娃长得可像你了。”热布任由孩子嬉戏着,独自哀伤。
迟疑了片刻,洞穴外面似乎传来了几声异响,热布知道此地不能久留。
“尕娃,起来,我们走!以后回来给你阿妈报仇。我们把这里搞塌,给你阿妈建一座大坟,一座坚固无比的大坟,以后就没有脏老鼠敢动她了。”说着热布抱起了儿子,躬下身子吻别了噶梅的遗体。他亲吻着她那早已没有温度的肌肤,只觉得一股热流自鼻间缓缓流下,咸且潮湿。
随着轰然一声巨响,四周尘土弥漫。热布抽出了一片承重砖搞塌了墓穴,然后用自己的破袄子裹着孩子,毅然决然地向西面的草原走去。
第十章 嘎巴拉念珠
“扎仓,你一定要保留这串珠子吗?”
“是!”
“难道没有更好的办法祭奠亡灵吗?”
扎仓活佛不答话,只是摇头。
“唉,他们可都是冤死的,你觉得用他们的嘎巴拉做念珠合适吗?这可是一件法器!自古以来人骨法器皆取自得道高僧。”
“当然不合适,但合理!”
“可他们毕竟是罪人。”
“那要看是谁定的罪!”
“是太后和皇帝陛下定的罪。”
“只要不是佛祖定的罪,在我眼里他们就不是罪人!”
“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一切由你来定夺吧!”
“我已经定夺了,请大法台即刻开光。”
艺人们被处决三个月后,扎仓活佛来到大法台行宫禀报,他已经大功告成,顺利地用五十三个被害艺人的眉心骨制成了一串人骨念珠。大法台对这串念珠心有余悸,可也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得给它们开光加持。
开光仪式完毕,扎仓活佛谢恩退出大法台行宫。
时值正午,塔尔寺上空暗淡的日影下,两个年轻喇嘛在扎仓活佛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面色苍白地走过。他们身上那猩红色的裹身袈裟被微风吹起,袈裟的一角随着矫健的步伐忽闪忽闪地摆动着,好像一页页陈旧的经卷被风翻开。
“正阳日被食,必是大噩兆。”等绕过了扎仓活佛,一个喇嘛才轻声地对另一个同伴开了腔,口气里充满了凝重。
“是啊,你说怪不怪,连时轮学院的高僧都没能推算出今天的日食来,他们可都是些天文神算家啊,这失误太罕见了!”
“所以说这就叫造化,凡事尽让人知未必是件好事。”
“啥?那你说要是再死个人可咋办,你忘了祈年法会上的那些艺人们的下场了…”
“嘘!小声点,小心让扎仓活佛听见。”年长一点的喇嘛将手指竖在唇间。
“哦!”小喇嘛吐了吐舌头,连忙左右看了看,发现周围没有外人,扎仓活佛也已经走远了,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俗话说得好,再锋利的刀子也砍不上自个的刀把,自家人作孽是万万算不出来的。”
“这么说你觉得会有我们自己的人造孽,所以佛祖才给了一个黑天的启示?”
“可不是嘛!人骨念珠只能用得道高僧的眉心骨才能制作,一般人的骨头是有邪气的,这是人尽皆知的,可扎仓活佛倒好,偏偏要取被处决的罪人的骨头做念珠,这不是作孽吗?搞得天气阴不阴阳不阳的!该遭天谴的狗东西,为什么作孽总要拉自己人垫背?”
“嘘!嘴下积德!出家人不得擅动怒念!”
“罪过,罪过!哎,你就等着看好戏吧…”
两人边嘀咕着奇怪的天象边步履匆匆,很快就消失在长长的一道门廊后面的阴影之中了。扎仓活佛知道,那一道红墙背后,就是塔尔寺著名的密宗学院,而他本人就是密宗学院的堪布。自己刚刚从密宗学院走了出来,眼前这条路,他从青年时代就开始走,一晃已经走了四十多年,以至于连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小石子都认识他。
“人骨念珠只能用得道高僧的眉心骨才能制作,一般人的骨头是有邪气的,可扎仓活佛倒好,偏偏要取被处决的罪人的骨头做念珠,这不是作孽吗…”年轻喇嘛的话久久在扎仓活佛的耳旁萦绕着不肯散去,令他觉得耳根子有些发烧。小喇嘛说话时努力避讳着扎仓,可他哪里知道,扎仓活佛是有名的顺风耳。
扎仓活佛心事凝重地走着,一直来到一处殿堂拐角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人。
“你这么跟着我不嫌累吗?”扎仓朝身后这个穿一身黑色皮衣、面色苍白、黑眼圈、黑嘴唇、表情悲伤麻木还略显病态的瘦高个男人说着,语气里不乏调侃。
黑衣男人不说话,只顾跟着扎仓,扎仓走一步,他跟着走一步,扎仓停,他也跟着停,距离总是保持在一丈之外,不远不近。
“你跟着我都有些日子了吧,从我制作嘎巴拉念珠的第一颗珠子起你就跟着我,哎,也难为你了!”
黑衣男人依旧不说话,他苍白的右手里还提着一根铁链,长长的链子一直拖在地上,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扎仓活佛见黑衣男子不理会自己,便苦笑了一下,继续散他的步。他的步子迈开了,身后的铁链声就又跟着响了起来,叮叮当当的富有节奏感。
此时路边有两个出门挑水的喇嘛碰到了扎仓,他俩向活佛鞠躬致意后快速离开。
“哎,扎仓活佛刚才跟谁说话呢?我怎么没看见人影。”
“你是新来的当然不知道,他这样自言自语都有些日子了,全寺上下都觉得奇怪。”
“真的吗?”
“骗你做甚?年长的喇嘛总说他走过后就能听到一阵铁链子声响,可用眼睛看却什么也看不到。”
“啊?那你到底有没有听见过?”
“我没有听见过。”
“什么人玩铁链子啊?”
“哎!你别问了,当然不是什么好人,应该说根本就不是人,是黑山羊…”年长的喇嘛欲言又止。
“是什么羊啊?”
“是…”年长的喇嘛左右看看,确定无人后凑上前去对着小喇嘛耳语,“是催命鬼。”
“哐当”一声,小喇嘛惊得丢掉了手里的木桶,木桶在地上划了个半圆后倒了,叽叽嘎嘎地朝一边滚去。
“啊,佛门圣地怎会有鬼?你胡说!”
“跟你说了你还不信,偏要问到底,吓到了吧?扎仓活佛在制作人骨念珠你知道吗?那念珠的珠子可都是用人的眉心骨做的,你说邪不邪?行了,不能多说了,快去挑水做饭,一会天狗就要吃太阳了。”年长的喇嘛拾起木桶拉着惊魂未定的小喇嘛急匆匆离开了。
扎仓活佛这次没有听到两个喇嘛间的对话,他沿着石子砌成的小路,绕过鳞次栉比的佛堂大殿时,看到了一颗巨大的菩提树。此树长得枝繁叶茂,令他不由想到了关于上师的故事:菩提树是用血浇灌起来的。黄教创始人宗喀巴大师诞生前,这里还是一个寂静的山谷,鲜花烂漫,鸟鸣啁啾。一天,宗喀巴的母亲来到山谷里背水,弯腰之间,婴儿就降生了,胎血染红了野花青草,后来宗喀巴长大成人,远赴西藏学经念佛,这里就长出了一棵神奇的菩提树。再后来,有位高僧就为这棵树建起了一座佛塔,又过了许多许多年,山谷里才有了今天这般规模宏大的寺庙群。
菩提树安安静静地矗立着。扎仓走上前去,站在它的影子里恭敬地向上望着。微风吹过,有一些叶子离开枝头,打着旋儿,慢慢地落到了寺庙的台阶上。传说月色溶溶的夜晚,每一片菩提树叶都会清晰地显现出佛祖的头像,都有着一层淡淡的佛光。现在是十月初的一个正午,扎仓弯腰捡起一片叶子,对着阳光仔细看,叶片上并没有佛像的显影,倒是诸多叶脉交叉勾连,宛若淡蓝的纤细的山间小溪。流淌着,蜿蜒曲折,仿佛真的要通向佛祖的内心,这种感觉是清纯、恬淡的,无声无息的。其实,平日里他能从菩提叶上看到佛像,无论白天或夜晚,可今天却不能。扎仓不敢多想,忙从菩提叶上移开了目光,望向空中。
空中的光影暗淡,太阳无力地悬挂着,因为碰到了百年难遇的日食。
日头的一侧此时已经完全被黑暗遮盖了,只留下西北角的一丝细微的光,紧接着,日头的圆面被全部遮住了,只能看到周围那淡淡的一圈光环,那光环的亮度与满月差不多,随后日头出现了一个个晶莹的亮点,有如珍珠一般,剔透莹亮。天色也顿时暗了下来,好像太阳落山了一样,周围都是黑魆魆的。扎仓身上出现了明显的寒意,他不由得抖了抖肩,裹了裹袈裟。可能是扎仓的动作有些大,菩提树梢上的一群麻雀受惊地扑棱棱飞起,胡乱地在空中相撞,抖落枯叶数片,无力地飘落在扎仓脚前。
扎仓躬下身子一一捡起枯叶,将它们揣好,然后木然地沿着碎石路向前行走,连石子磕到了脚踝都全然不知。
身后的铁链声依旧…
随着时间的流逝,天空中的太阳变成了黑色,只留下一个金色的光环,天空变成了靛青色。密宗学院周围响起了一阵牛的哞叫声,声音听起来极其哀怨凄厉,却又让人辨听不出方向。空中那些原本“唧唧喳喳”的麻雀儿此时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牛的叫唤中了邪,竟一个个狠命地俯冲,一头撞在了大殿的墙角上。后面的麻雀竟争相效仿,撞击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响,溅起古砖中的灰尘漫天飞舞,使原本就暗淡的古墙显得更为阴暗。雀儿们往升极乐的地方留下一个个圆圆的血迹斑痕,看上去犹如一颗颗未串联在一起的念珠。
“啪、啪!”麻雀们那一个个血淋淋的尸体裹着尘土泥浆摔在了扎仓脚前,让他触目惊心。无论他怎么躲闪,麻雀们都像长了眼睛一样,总是准确地摔在他的脚前,不离不弃。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血腥味的吸引,成群的蝙蝠鬼哭着从寺殿顶棚各个阴暗的角落里冲了出来,张牙舞爪地在空中疯狂地飞舞着,它们那睡眼惺忪的眼睛里满是邪恶的光,就着淡淡的光亮,它们背上那罪恶的条纹使空中布满了一张张阴森可恐的鬼脸。
扎仓注视着空中,盼望着太阳重新露出笑脸的一刻,可是太阳的周围却阴云密布,到后来云层遮住了日光,已经看不到日食是否结束了!这种天象极为罕见。
突如其来的暗夜总是令人窒息,好在不久空气中就传来一股土潮味,虽然它并不好闻。扎仓抽了抽鼻子,忽然一道闪电在不远的天际划过,随后是一声清脆的雷鸣,天神犹如接到命令,立刻撕开天幕,欲把天河之水狂泻到人间。随即一道道闪电接踵而来,划破漆黑的夜幕,一阵阵沉闷的雷声轰鸣,推波助澜,不多时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扎仓眼睁睁地看着一阵狂风吹开了不远处大经堂的门,随即大经堂里响起了一阵阵清晰的跌宕破裂之声。
那扇沉重的木门被狂风猛地推开,随即雨水被风卷进了大殿,呼啸而过。大经堂里的青油灯忽明忽暗,火焰扑朔迷离,看着腿下的毯子被暴雨打湿,跪经的喇嘛们纷纷起身,咒骂着歹毒的天气,顶起长袍的下摆在头上冲出门外各自散去。扎仓看到,那好多长袍半遮的身影在狂风暴雨中,在那殿与殿、廊与廊间甬长的黑暗中狂奔。僧人们跑近了,却来不及躲闪,用脚踩碎了地上的麻雀,任凭鸟儿的内脏污染了毡靴,任凭睁着眼睛的鸟儿被雨水冲刷,连句罪过都来不及说就连蹦带跳地散去了。
扎仓活佛长叹一声,全然不顾雨水的肆虐,继续沿着碎石小道而走,踩着积水进入大金瓦殿。殿堂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上了年龄的喇嘛留下来打扫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