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伦一直是雷蒙德竞选阵营中的活跃分子,现在,按照《司法行为准则》的规定,他不能就任除法官外的其他任何官方职位,但他仍然还是雷蒙德的圈子里的人,这些圈子里的人都是雷蒙德原来在法学院读书时的一些同学,还有早期一起工作过的同事,他们和雷蒙德之间的亲密关系有时甚至会让我生出一种青少年时才有的渴望和向往。那些人中就有拉伦,有麦克·杜克,他是市中心一家大型公司的执行合伙人,还有乔·瑞利,这些人是雷蒙德在此刻可以绝对依靠的人。
麦克·杜克负责的是监督竞选资金的运作,这个任务在今年比以往任何一年都要更加麻烦。原本按规矩,雷蒙德不能参加任何筹集经费的活动,这样会破坏他的独立形象。但今年,已经顾不得这些了。最近,雷蒙德已经参加了很多筹款的活动,会见了不少慷慨解囊的支持者,就像今天聚集在这里的一群人,他们都是文质彬彬的绅士,雷蒙德必须向他们证明,他还是十二年前那个聪明精干的公正化身。雷蒙德会用聊天般的口气说说自己的竞选计划,然后会有人把他叫走,再把拉伦叫走,留下麦克一个人,继续向这些人施加压力。
我今天来这里的作用就是这样。我是雷蒙德中途借故离开的理由,他向在场的人介绍我,然后解释说,他需要向我了解办公室的情况,要暂时走开一下。在这种情况下,我是很尴尬的——压根儿就没有人问我要不要坐一下,只有拉伦站起身握了握我的手。我坐在桌子后面,被笼罩在浓浓的雪茄烟雾之中,等着雷蒙德和他们进行最后一轮握手,讲完最后的各种笑话。最后,雷蒙德终于出来了,他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一块口香糖。
“怎么回事?”我们刚从门卫身边经过,走到俱乐部外面的绿色遮雨棚下时,他就开口问道。从今天早上开始,空气变得温柔起来,每个人都能感觉到。我的血液在翻滚,春天就要来了。
我告诉他斯托打给我的电话,他半点都没有掩饰自己的厌恶之情。
“如果让我抓到他们两个搞鬼,我绝饶不了他们。”他说的是尼可和莫尔托,我们现在正沿着马路,快步朝区政府办公楼走去,“他说的那是什么鬼东西?什么独立调查?”
“雷蒙德,这就是一个记者的猜测,说不定压根儿什么事都没有。”
“最好什么事都没有。”他说。
我又开始跟雷蒙德汇报警方和缉毒署之间的冲突,但他没让我说完。
“我们现在在卡洛琳的案子上有什么进展?”他问。看得出来,对莫尔托动向的猜测重新点燃了雷蒙德对调查结果的热切期待。他像连珠炮一样提出了更多问题。有毛发和纤维分析的报告结果了吗?还要等多久?对指纹的分析有最新结果了吗?州警局那边对卡洛琳曾经起诉过的性犯罪案件有什么记录?
我告诉雷蒙德,这所有问题的答案我都还不知道,因为在刚刚过去的这三个小时里,我一直在和缉毒署召开负责人会议,听到这里,雷蒙德突然在马路上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他非常生气。
“妈的,拉斯迪!”他面红耳赤、愁眉紧锁、怒气冲天,“我那天就跟你说了,要把卡洛琳案子的调查当作头等大事。这个案子很重要。尼可现在揪住这件事不放,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再说,就算是为了卡洛琳,我们也要赶紧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才对。让梅可去管那些事情,她完全没问题的,她可以去盯着缉毒署和警方相互狗咬狗,她可以决定哪些案子要起诉、哪些不起诉,你管好调查就行了。我希望你把手下最能干的人都叫来,好好组织一下。现在就去!你给我做出个专业点的样子来。”
我低头看着马路,左边看看,又右边看看,没看到认识的人。我已经三十九岁了,我想。我当律师已经十三年了,居然被人在马路上这样破口大骂。
雷蒙德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前走。最后,他回过头看着我,摇了摇头。我原本以为他还会骂我几句,但他没有,他只是说:“唉,那些人都是浑蛋。”我明白了,刚才的那顿午餐他吃得并不愉快。
在区政府办公楼里,电梯员高尔迪看到有人来,把凳子往里一塞,把报纸折了起来。高尔迪个子矮小,头发灰白,一整天都坐在空荡荡的电梯里,等着把雷蒙德和其他区政府的官员们送上楼或是送下楼。我打算说那个失踪的B类案件的事,但我们还在电梯里,我忍住了。因为,高尔迪和尼可关系很好。有一两次,我甚至还看到尼可站在电梯里,让高尔迪帮他打探大厅里有哪些人,如果没有人在附近,尼可就会摆出一副正儿八经、面无表情的样子。
我们下了电梯,走进办公室,我跟在雷蒙德后面。不少副检察官跑过来,他们都想和雷蒙德说两句,有些是确实有问题要请示,有些只是想知道竞选的最新情况。我在雷蒙德和这些人说话的间隙,跟他说我已经查了卡洛琳的档案资料。我说的时候,故意轻描淡写,因为我实在不想再对他承认失败了,雷蒙德和太多人在同时说话,也没有仔细听我说什么。
“有一个案子的档案不见了。”我又说了一遍,“她手头上有一个案子,但我们在记录里找不到。”
这终于引起了雷蒙德的注意,我们已经通过侧门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什么案子?我们还知道什么?”
“只知道是一个受贿案——B类案件,似乎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问过了梅可,也查了自己的档案记录。”
雷蒙德打量了我一秒钟,然后,他的神情开始变得恍惚。
“我两点钟的时候应该去哪里?”他问我。
我告诉他我也不知道,他开始大声喊他的秘书萝瑞塔,一直喊,直到秘书出现。这个时候,雷蒙德应该去参加一个律师委员会关于刑事犯罪案程序的会议。他应该在会议上介绍全州关于审判体系的各种改革,这也是他竞选过程中一直呼吁强调的一个问题,而且,会议已经发出了媒体邀请,电视台和各路媒体记者都会在那里,而他,已经迟到了。
“妈的。”雷蒙德说,“妈的。”他一边绕着办公室团团转,一边说,“妈的。”
我又说了一遍,“总之,这个案子在电脑系统里怎么都找不到。”
“她给科迪打电话了吗?”他问我。
“卡洛琳吗?”
“不是!萝瑞塔。”
“我不知道。”
他又开始喊萝瑞塔了,“给科迪打电话。给他打了没有?天哪,快点打,快点叫人下去。”雷蒙德看着我,“那酒鬼一天到晚用车上的电话,老是打不通,他妈的他到底在跟谁聊天啊?”
“我原来还以为你会听说过这个案子,你说不定还会记得点什么。”
雷蒙德根本没有听我说话,他坐在椅子里,靠在墙上,这面墙被那些副检察官们戏称为“雷蒙德之墙”,墙上挂满了各种荣誉奖状、照片和其他纪念品,像是律师协会的奖励,法庭上素描师给他画的素描画、政治漫画,等等。雷蒙德又露出那种充满沉思的表情,好像在思考着什么。
“天哪,这就是一场灾难。每次参加竞选的时候,拉伦都建议我找一名副检察官,让他全职负责竞选的所有事情,我每次都没有听他的,但也没出什么问题。但这一次,我真的有点应付不过来了。要做的事太多了,又没人负责。你知道吗?我们已经两个月都没进行民意测评了。还有两周就要选举,我们还完全不知道现在的形势,也不知道对手的情况。”他用手捂住嘴巴,摇着头。与其说他表露出来的是焦虑,倒不如说是窘迫。雷蒙德·霍根,金德区的检察长,已经没办法应付这一切了。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都沉默着。刚刚在马路上挨了那一顿骂后,我不想再毕恭毕敬了。我在政府工作十三年,我知道官场的生存之道,我必须确保在丢失档案的这件事上,我能自保。
“总之。”我又开口了,“我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重要,也不知道这案子到底是归档的时候出了错,还是真的有什么内幕。”
雷蒙德瞪着我,“你怎么又在说那个档案的事?”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萝瑞塔说有电话打来,雷蒙德接起电话。是桑迪·斯特恩打来的,他是律师协会的主席,也是一名很厉害的辩护律师。雷蒙德向他道了歉,说是被缉毒署和警方之间的争执耽误了,但已经出发了,马上就到。当雷蒙德把电话放下来的时候,他又开始大声喊科迪。
“来了,来了。”科迪一边回答,一边从侧门走进来。
“总算到了。”雷蒙德朝一个方向走了两步,然后又换了个方向,“我的外套在哪里?”
科迪已经拿着他的外套了。
我只能暗暗祝雷蒙德好运。
科迪打开门,雷蒙德刚出门,又马上折了回来。
“萝瑞塔!我的演讲稿呢?”
原来,科迪也已经拿着演讲稿了,但雷蒙德还是走到自己办公桌前。他打开抽屉,在走出去的时候递给我一个文件夹,是那个B类案件。
“我们到时候再谈。”他对我说,然后便一路小跑出去了,科迪紧紧在他身后跟着。

第六节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个男孩,温德尔,开始变得重要起来。”我对罗宾森大夫说,“我的意思是,对我们来说,至少,是对我来说,他好像越来越重要了。这很难解释清楚,但不知怎么的,他成了我和卡洛琳之间的一部分。”
他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跟同龄的小孩相比,他个子很大,带着一些大个子小孩的那种缓慢与笨拙,长得也很憨厚,甚至有点傻,但他的迟缓还不至于到呆滞的程度。我问过心理医生,但医生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这个五岁的孩子“很抑郁”。
温德尔在他妈妈的案子待审期间,从区收容所被送到了一户寄养家庭。他每天都能见到爸爸,但没见过妈妈。卡洛琳和我同法庭方面据理力争过之后,获准能同温德尔聊聊。但实际上,一开始我们什么话都没有和他说,我们只是在他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坐在旁边,由心理医生把我们介绍给他。医生会拿玩具和洋娃娃给温德尔玩,然后问他对不同的问题有什么想法,几乎每一次,他都会说自己没有想法。这个叫马丁利的医生说,温德尔已经来好几周了,但从来都没有问过关于他妈妈的事,一次都没有,所以,他们也没有提起过这个话题。
温德尔一开始就很喜欢卡洛琳,他会把自己的布娃娃给她,还会跟她说话,让她去看窗外飞过的鸟、开过的卡车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第三次还是第四次去的时候,卡洛琳告诉温德尔,她想和他谈一谈他的妈妈。心理医生很紧张,但温德尔只是用两只手紧紧抓着自己的娃娃,问要谈什么。
于是,我们每天都能和温德尔聊上二三十分钟。心理医生显然也很惊讶,最后,他甚至要求卡洛琳在他和温德尔谈话时也留下来。经过几周的时间,我们终于通过孩子断断续续、杂乱无章的描述,大概知道了事情的经过。而温德尔在这个过程中,除了犹豫,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情绪。他一般就是站在卡洛琳面前,双手紧紧抓住洋娃娃,眼睛也死死地盯着洋娃娃。卡洛琳问一个问题,温德尔回答,卡洛琳把他的回答重复一遍,再继续问更多的问题。温德尔会点头,或摇头,或没有任何回应。有时候,他会这样说,“很疼”,“我哭”,“她说我不应该安静”。
“她是想让你安静点吗?”
“是!她说我不应该安静。”
如果是别人,这些提问与回答,尤其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也许会显得很残忍,但卡洛琳这样做的时候,看上去却是那么温柔又无私。在开庭审判前不久,卡洛琳和心理医生终于得出结论,那就是:除非有绝对必要,否则检方最好不要让温德尔出庭作证。卡洛琳说,与亲生母亲当庭对峙可能会让这孩子承受不了。但即便是已经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卡洛琳还是继续去和温德尔见面,去了解他更多的情况。
“这很难解释。”我对罗宾森说,“她看着这个孩子时的样子。像是看透了他的心。她的情感是那么强烈、那么真诚,我从来没想过她会这么擅长和小孩子沟通。所以,当她展现出这样的一面时,我震惊了。”
我觉得她越来越神秘了。她就像是某个印度教里的女神,蕴含着造物主的全部情感。卡洛琳通过她的言行举止、一颦一笑,打开了我内心一条狂野奔涌、充满情欲河流的闸门,而她对这个可怜孩子的温柔照顾则把我拉过了那湍急的河岸,让我的全部情感都在融化、在呐喊,比性的冲动更加深刻、更加震撼。当她用温柔真挚的语气,朝受过伤害、有点迟缓、可怜的温德尔靠过去时,我已经完完全全地爱上了她,无论这爱让我如何后悔。
这是一种疯狂的爱,一种绝望、执着、自欺欺人的爱,一种最真实的爱,不考虑未来、只陶醉在当下的爱。
有一天,我跟马丁利说起了卡洛琳和温德尔的这种相处方式。“这很了不起,对不对?”我问,“很神奇,无法解释。”我想听到他对她的赞美。
但马丁利显然把我的问题当作了纯医学的咨询,好像我是在问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一现象。他若有所思地抽着烟。“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他说,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很复杂,我想,他可能是觉得他的答案会让我生气,或会对他产生误解,但他还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相信。”他说,“是在某个很细微的方面,她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妈妈。”
庭审进行得很顺利。麦克加芬太太的代表律师是桑迪·斯特恩。他是一个阿根廷裔犹太人,很绅士,说一口流利的西班牙语,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温柔的口音和修剪整齐的指甲也很完美。作为辩护律师,他总是彬彬有礼,又一丝不苟,于是,我们也决定根据他的低调风格行事。我们摆出物证,请了多名医生作为人证,还拿来了温德尔的体检结果,再根据各种证据得出结论。然后,我们检方就下场了。斯特恩上场,他叫来一位心理医生,医生作证说科琳·麦克加芬的本性其实非常温和善良。然后,斯特恩又打破辩护的常规,让被告自己出庭,她当然否认了一切,然后她的丈夫又来作证,声泪俱下地说起了他们第一个孩子的夭折,还坚持说他当天目睹了温德尔自己摔下去的全过程,他说他妻子对儿子的爱是全心全意的。一个高明的辩护律师总是会用隐晦的方式向陪审团传达信息,这条信息可能是带有偏见的,或不适合直接说出来的,当黑人受害者指认白人被告时,它可能就是一种带有种族主义色彩的恳求,而现在,它就是一种无所谓、没什么大不了的态度。斯特恩是想让陪审员们知道,科琳·麦克加芬的丈夫已经原谅了她,如果他都可以原谅她,那为什么陪审员们就不可以呢?
大概是对工作的专注给了我一种逃避的途径,我发现,只要是在法庭上,我就可以基本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卡洛琳,我很喜欢这种能长时间集中注意力的方式。当她来到我身边时,我才会猛然醒悟,甚至惊讶自己的控制力。但这样的意志力是有沉重代价的,一出法庭,我就基本无能为力了。在询问证人、搜集证据的过程中,我都必须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她,拜托,现在不要再想她了,但还是想她。我仿佛是在一种恍惚的现实中行动,在各种炫目的虚幻间摇摆,在时时强烈的自责中纠结,而当她出现的时候,我又只能呆呆地看着她,毫无办法。
“最后。”我告诉罗宾森,“有一天晚上,我们在她办公室里加班。”温德尔的案子快要结案了。戴瑞尔又出庭作证了。老实说,这个男人一副软弱哀怨、没法面对现实的样子很打动人。卡洛琳马上要对他进行交叉询问(交叉询问是英美法系庭审时对证人的一种询问方法,是一方律师对对方证人进行的可诱导性的询问。——译者注),她非常兴奋。这个案子很受媒体的关注,每次开庭,法庭里都挤满了记者,好几家电视台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会有相关的报道。而交叉询问本身也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因为它需要像外科手术一样精巧的技术:我们必须削弱戴瑞尔作为一名证人的可信程度,但又不能对他进行人身攻击。陪审团会同情他,因为,毕竟他是在努力挽救自己破碎的家庭,而这是我们很多人都会去做的。所以,卡洛琳在一直思考要如何进行这次的交叉询问,她在我面前,把所有的问题不断演练、反复修改。她穿着丝袜和长长的套裙,每次在很窄的地方转身时,裙子就会轻轻地转动起来;她一边轻快地迈着步子,一边反复琢磨着最恰当的语气和要询问的问题。
“办公桌上是我们晚上吃的快餐的盒子,还有各种各样的档案记录。例如戴瑞尔上班的出勤表,这些表格表明他的工作很忙,不可能完全清楚家里所发生的情况,还有孩子的医院体检结果,孩子的老师以及他一个阿姨的证词,我们正对每一个问题反复推敲。‘不,不,语气还要温柔一点儿,再温柔一点儿。麦克加芬先生,如果温德尔把自己受的伤给了学校的老师看,你是不可能知道的吧?像这样。或者可以再问三个问题:你认识贝弗莉·莫里森吗?如果我告诉你她是温德尔的老师,你会不会有点印象?你知道莫里森老师在去年十一月七日晚上已经和你妻子讨论过温德尔的身体状况了吗?’”
“温柔一点儿,她说。”
“是,温柔一点儿。”我说,“别离他太近,别在法庭上走动太多,不然看上去会有点怒气冲冲的感觉。”
“卡洛琳很兴奋,她把手从桌子上伸过来,举得很高,抓住我的两只手。”
“这一次询问会非常顺利,她说,然后,她用深绿的双眸盯着我,时间有那么一点儿长,长得让我刚好知道,我们已经在那一瞬间远离了手头的案子。我突然开口了——在那之前,我一直都没有那么大声说过话——但突然,我就开口了,我觉得自己很虚伪、很可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卡洛琳?’她笑了,就那么转瞬即逝的一个微笑,却散发出令我眩晕的光芒,她说‘现在还不行’,然后,她又回过头去研究交叉询问的问题去了。”
“现在还不行。现在还不行。”那天晚上,我坐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到尼尔林,我坐在黑暗中,一路沉思,街边不时掠过的路灯间或照亮着我的脸,“现在还不行。”我难道还不明白吗?我明白了。
但至少,我们之间确实是有点什么。我渐渐意识到这次交流的重要性,它证明了我没有疯,我没有陷入自己的想象,我们之间确实在发生一些什么。我们说到了某些事,而我那种骚动、迷惑、不安的情绪也开始变化。我坐在公交车最后面的一排座位上,在黑暗中,开始渐渐清醒,我知道,我已经进入了一个真实的领域,我开始感觉到恐惧、纯粹的恐惧。

第七节

门外写着B工作室,我走进一个巨大的开放式场馆,像个小型体育场。这里的光线是淡黄色的,墙壁上也贴着黄色的瓷砖,看上去在隐隐泛光。这里像是奈特就读的小学:一排排的洗漱台,然后是从地面一直延伸到天花板的白色小木柜,显然是学生的储物柜,一个年轻的男孩正在窗户边的画架前画画。当然,我也曾经在这所大学待过很长时间,认真想一想,那些年大概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但我很怀疑我之前有没有来过这里的艺术中心,如果隔壁的礼堂不算艺术中心的话,那我应该是没有来过,倒是隔壁礼堂,巴巴拉以前有时会拉我来看话剧。有那么一刻,我觉得有点迷惑,自己怎么在这里。我认真想了想,还是应该派利普兰泽来里的,然后,我开口了。
“你是马蒂·波尔希莫斯吗?”
男孩从画架上转过头,脸上露出焦虑的表情。
“你是警察吗?”
“我是检察院的。”我伸出手,说出了自己的名字。马蒂把画笔放在桌上,桌上乱七八糟地放着一管一管的颜料盒,还有装着石膏粉的白色瓶子。他拿起衬衫的一角,擦了擦手,才同我握手。好吧,马蒂是艺术系的一名学生,满脸青春痘,满头棕色的小卷发、很多很密,衣服上到处是斑斑点点的颜色,长长的手指甲下面是各种颜料和泥土的混合物。
“他们说过,也许还有其他人要来找我。”马蒂告诉我。他是那种很容易紧张的孩子,大概是太想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吧。他问我想不想喝咖啡,我们便走到放在门边的咖啡壶旁。马蒂把两个杯子里倒满咖啡,然后又把杯子放下,在自己口袋里摸零钱。最后,我扔了两个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到储钱罐里。
“是谁?”我们站在门边,吹着手中杯子里的咖啡,我开口问,“是谁说还会有人要来找你?是梅可吗?”
“雷蒙德·霍根先生,他说的。”
“哦。”然后是令人尴尬的沉默,和马蒂这样的孩子在一起,尴尬的时候大概还会有很多吧。我对他解释说,我是被安排调查他妈妈谋杀案的副检察长,我是从学校班主任那里拿到他的课程表的。星期二,下午一点到四点,独立艺术工作室。
“我只是想来见见你,看你还有什么情况要补充的。”
“行啊!没问题,你随便问。”马蒂说。我们慢慢走回到他的画架前,他坐在窗户下面宽敞的窗台上。从那里,可以一直看到学校的外面,看到火车铁轨一直延伸着穿过市中心,像一道巨大而显眼的伤疤。马蒂就看着那个方向,我也看了一会儿。
“我不是很了解她。”他告诉我,“你听说过我的事吧?”他问这个问题时,眼睛飞快地转动着,我不确定他希望我说有还是没有。当我说我没有听说过他的事时,他点点头,把视线转开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她了。”他简单地说,“如果你想知道整件事情,我爸爸可以告诉你。你给他打电话就好了,他说他一定会尽力帮忙的。”
“他现在在新泽西州吗?”
“是!我告诉你他的电话号码。”
“卡洛琳和他已经离婚了,是吗?”
听到这话,马蒂笑了,“天哪,当然了。他已经和我妈妈,我是说穆丽尔,但我一直叫她妈妈,他们已经结婚十五年了。”
他把腿放到窗台上,一边说话,一边看着学校拥挤的建筑。在建议我给他爸爸打电话之后,过了一会儿,他又开始对我说起了自己的故事。他显然很不自在,两只手绞在一起,都快要绞断了,但他还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马蒂断断续续说出的这个故事很有现代社会的典型特点,他父亲肯尼斯是新泽西一个小镇上的高中英语老师,卡洛琳一开始是他的学生。
“我爸爸说她真的很吸引人。我觉得,她应该是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们就开始约会了。我的意思是说,他们应该是偷偷在交往。这不像爸爸的风格,完全不像,他真的是一个很安静的人。我敢打赌,他最开始认识她的时候,压根儿都不认识几个女生。他虽然从来没有说过这话,但我敢打赌。我想,他们之间应该爱得轰轰烈烈吧。应该很浪漫,至少,爸爸觉得是这样的。”说到这里,男孩开始显得迷惑了。他对卡洛琳的了解显然很少,他连猜都不知道如何猜她的想法。
“她。”他说,“卡洛琳。你知道的,我妈妈,我的亲生妈妈。”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扭曲了起来,“爸爸叫她卡丽,她有很多兄弟,还有父亲,她母亲已经死了。我猜,她应该很恨她的家人,他们都相互仇恨。爸爸说,卡洛琳的父亲总是毒打她。能从这样的家人身边逃开,她非常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