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他也不知道父母到底为什么分开。当他出生的时候,卡洛琳正准备念大学,最后不得不放弃念书的机会,她很不开心。他爸爸只是说,那些日子一切都乱了套,而卡洛琳也开始放纵了,她另外找了一个男朋友。马蒂说,他是从爸爸的话里猜出来的,至于原因,爸爸倒是没有细说,可能还有其他的一些因素,例如,她的丈夫,她所过的生活,让她不满意,让她不愿意再待在小镇上。
“我爸爸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她太年轻了,她不断成长,希望成为一个不同的人,并且也作出了决定。爸爸说一切都非常混乱。有一天,她突然就离开了。而我爸爸说,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他就是那种人,他总是说那样的话,而且是真心的。”
在这个儿子的描述中,他的父亲就像是诺曼·洛克威尔(NormanRockwell,1894—1978,美国二十世纪早期重要画家,曾被《纽约时报》誉为“世纪最受欢迎的艺术家”,所画主题涵盖各个方面,但他自己最喜欢的还是坦然纯真的孩童。——译者注)那样的人物,睿智精明、彬彬有礼,手上总是拿着眼镜和报纸。他会整晚在客厅里沉思,如果他是老师,绝对是那种会把学生放在心上的老师。我差点就告诉这个男孩,我也有个儿子,我也希望,有一天他能对我有这样的崇拜。
“我完全不知道是谁杀了她。”马蒂·波尔希莫斯突然对我说,“这是你来找我的原因吧?!”
我为什么要来?我也在想。我猜,是想来看一看她所隐藏的秘密,或者说,她不愿说出的隐情。是想进一步打击一下自己,告诉自己,我原本以为亲密无间的那段关系有多么虚伪。
“你觉得是她认识的某个人吗?”他问,“我是说,你们有什么头绪吗,有线索吗?”
我告诉他,没有。我大致描述了我们目前所掌握的证据:没有上锁的门窗,还有那只玻璃杯。我没有告诉他,他母亲死之前被五花大绑,也没有说在她身上找到了精液。毕竟,这是他的母亲。但我却感觉到,这样的敏感和关心似乎没有必要。我甚至怀疑,马蒂脸上那种紧张迷惘的表情和卡洛琳的死并没有关系。在很大程度上,他似乎把自己当作这一切的局外人。
“卡洛琳曾经审理过很多强奸案。”我说,“有人认为可能凶手是其中的一个犯人。”
“但你不这么认为?”
“谋杀案往往并不神秘。目前,在这个市区里,一半的谋杀案都和黑帮有关。在其他一半的案子中,几乎所有的受害人都是和凶手相互认识的,其中又有一半是由于情感纠葛:婚姻维持不下去的,情人反目成仇的,等等。通常凶手和受害人在过去六个月中,曾经分过手,也就是说,凶杀的动机都非常明显。”
“她有很多男朋友。”马蒂主动说。
“是吗?”
“我猜的。有很多时候,她不想让我在她身边。我经常给她打电话,我听得出来,还有别人在那里,我总是搞不清楚她到底在干什么。我觉得她有很多秘密,你知道吧?”他耸了耸肩,“我是说,我原本以为我可以了解了解她,这也是我来这里的原因。我爸爸一直不希望我来,但我觉得,应该还不错,我现在已经对上学没什么兴趣了。我在想,去一个地方念大学和去另一个地方还不是差不多。结果,我现在各门科目都不及格。”
“真的吗?”
“也不是每一科啦,不过物理我是真的弄不懂,真的学不会,肯定要不及格了。”
一个女生走进门,她身上穿的T恤印着一个什么摇滚乐队的世界巡演宣传画。她一脸聪明样,问马蒂有没有见过一个叫哈利的人。马蒂说没有,她又走了出去。她开门关门的时候,我都能听见外面放的音乐声。马蒂换了画笔,凑到画布前,他的画笔小得可怜。
他还在继续说卡洛琳。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知道她的存在,我开始给她写信。后来,当我终于鼓足勇气的时候,我给她打了电话,但那并不是我第一次和她通话,她偶尔也会给我们打电话的。她离开后的第一年,经常打,一般是过年过节的时候,但后来就不怎么打了。总之,她对我很和善,‘哦,那不是很好嘛’之类的话,真的很有礼貌。”他一边说,一边点着头,“很客气,也可以这么说吧!”
“对啊!”我说。
“我通常在星期天去见她。有那么一两次,我还见到了其他人。我猜,是她故意要让我见见的。你知道吗,是她把我介绍给雷蒙德先生的。”
我内心各种强烈的情绪在翻滚,虽然我有无数个问题想问,但现在,最好还是让这个孩子自己说。
“我是说,她真的很忙,她有她的事业。她想有一天也去竞选检察长,你知道这件事吗?”
我犹豫了,也许,犹豫的时间太长了一些,也许,我的表情透露出了内心的痛苦,那孩子奇怪地看着我。最后,我终于告诉他,检察院里有很多人都希望未来能竞选检察长,但这个解释并没有让他满意。
“你真的很了解她吗?我是说,你和她一起工作还是怎样?”
“有时会一起工作。”我说,但从他盯着我的视线中,我明白,他并没有相信我这拐弯抹角的回答,“你接着说,你和你妈妈在一起的时候都发生了什么。”
他半天没有说话,他把注意力转到自己的画笔上,把笔摁到一个小小的塑料托板上转动着。
“也没发生什么。”他说,然后,他挠了挠自己棕色的卷发,回过头直盯盯地看着我,“我是说,她从来不说以前的事。”他告诉我,“不说我小时候的事。我希望她说,但我猜,她并不喜欢那一段生活。你知道吧?她基本上什么都不说。”
我点点头,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都沉默着,但仍然看着对方,他的眼睛突然亮了。
“我对她来说并不重要。你知道吗?她人确实很好,但她好像并不在乎我,这就是我爸爸不希望我来这里的原因。我是说,我爸爸这么多年一直在替她说好话,说她的离开只是为了完成自己生命中的一个过程,等等,他不想让我觉得她是因为我才离开的。但我爸爸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把画笔放下,“跟你说实话吧,是雷蒙德先生劝了我好久,我才去参加葬礼的。我是真的不想去,我亲生妈妈的葬礼,好可怕,是不是?”
“我也不知道。”我说。他把画布拿下来,放在自己脚边,盯着它。他似乎注意到了我正在观察他,但他并不反感。我在想,这是个多么年轻气盛的孩子啊!他虽然感觉到不自在,但仍然散发出一种温柔的气质。
“我在法学院念书的时候,我母亲过世了。”我轻声说,“第二周,我去看我父亲。我之前从来没去看过他,但我想,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做了个手势,“总之,我去的时候,他正在打包,半个屋子的家当都已经装进纸箱里了。我问,‘爸,你要去哪儿?’他回答,‘亚利桑那。’原来,他已经在那里买了一块地、一辆露营车,而他从来就没有跟我提过一个字。如果那天我没有去看他,我敢肯定,他会连再见都不说一声就离开的,我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有时候,这就是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相处方式。”
那个男孩盯着我看了很长时间,他被我的坦诚弄迷糊了,也或者是没有听明白我的话吧。
“那你是怎么办的啊?有做过些什么吗?”
“你要努力长大。”我说,“用你自己的方式长大。我现在有了一个儿子,对我来说,他就是全世界。”
“他叫什么名字?”
“我儿子吗?”
“对。”
“叫奈特。”
“奈特。”卡洛琳的儿子喃喃说着,他又看了看我,“不管怎么说,卡洛琳对你来说算是什么?我是说,你们之间不仅仅是同事关系吧,对不对?她也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敢肯定他已经看到了我手上的结婚戒指。他问这个问题时,抬起下巴做了一个手势,似乎就是在指着那枚戒指。这是一个正直善良的男孩子,我不想再对他耍心机了。
“恐怕,有一段时间她确实也是我的女朋友,去年年底的时候。”我说,“但只有很短一段时间。”
“好吧。”男孩说,然后,他带着厌恶的表情摇了摇头。他在等待一个没有被卡洛琳骗过的人,但这里,似乎没有人可以打这个包票。
“如果我考试没及格。”他对我说,“我就回家。”他郑重其事地宣布,我感觉他是刚刚才作出这个决定的。我没有回答他,他也不需要我回答他。我笑着,温暖地笑着,我希望,我的笑容能够让他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然后,我便离开了。
第八节
“你知道吗?”利普兰泽指着警局总部的麦克格莱斯大楼说,“他们都把这件事叫作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说的是我们对卡洛琳谋杀案的调查,“现在,警察都在这么说。对雷蒙德来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不应该对媒体说我们马上就能破案的,他应该低调一点儿,不应该去接受那四十多次的采访,还次次都强调我们正在努力查案。”
利普兰泽的嘴里塞满了面包和红色的果酱,但这并没有阻止他的抱怨,他的怒气已经达到了极限。我们此时站在一片空地前,这里是公路高架桥下一个像垃圾场的地方。坑坑洼洼的地面上到处是破碎的水泥板,生了锈的、弯弯曲曲的钢筋从水泥板里伸出来。除此之外,这里还扔满了各种各样的垃圾,瓶子、报纸、报废的汽车零部件。被揉成一团的白色包装纸和被压瘪的纸杯像雪团一样散落在地上,都是在街对面的小吃摊买过东西后的顾客扔下的。那里是利普兰泽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是意大利人开的,专卖三明治,他们会把一整片小牛排肉上涂满沙司酱,塞进维也纳面包卷里。利普兰泽是一个单身汉,晚餐经常没有规律,所以中午喜欢多吃一点儿。我们各把一只脚搁在街边长椅上,把饮料放在椅背上,就这么开始吃了起来。椅子已经腐坏的木板上,留着街头黑帮和小情侣们各式各样的签名。
我们一边走回利普兰泽的车上,一边交换了信息。我说了和卡洛琳儿子会面的情况,但也说明了他并没有提供什么有价值的线索。利普兰泽介绍了他最新的行动,他去询问了那个说自己曾经见过一个陌生人的卡洛琳的邻居。
“克拉波特尼可太太。”利普兰泽说,“我告诉你,她可真厉害,真能说啊!”他摇着头,“她说她愿意去警局看看嫌疑犯的照片档案,不过,她要是真来,我得先找个耳塞。”
“档案查得怎么样了?”我说的是州警局里关于性犯罪案件的档案资料。
“什么都没查到。”利普兰泽说。
“没找到类似作案手法的案子吗?”
“我去问话的那位太太说,她曾经在一本书里看到过类似的作案手法,但她认识的人里可没有这样做过的人。天哪,她看的都是些什么书啊!上班难道还没上够?下了班还要看这些东西?”
利普兰泽开的是他专用的警局公车——一辆金色的阿力士,虽然车身上没有任何标记,但和其他所有的警局公车一样,都是全黑的轮胎,以ZF开头的特别牌照,全市每一个小混混基本都能一眼认出。利普兰泽把车开上马路,我们要开车回市中心,他在各条车道之间来回穿梭,绕了个弯,来到金巴克区,这里是我以前住的地方。路上的车辆很多,我们慢慢沿着马路挪动。就是那里,我想,就是在那里。我父亲离开之后,他的堂兄麦罗斯买下了他的面包店,连招牌都没有换,还是深蓝色的那几个大字,萨比奇面包店。
虽然我以前每天都在面包店里工作,但对店里的样子,我却只记得几个细节了,门是夏天的那种纱门,透过门,街上来来去去的人影好像都变了样,柜台后面摆着一摞蓝色的金属托盘,收银机是铁的,很重,上面还有一个圆圆的铃铛。我六岁的时候,父亲第一次要我来店里帮忙。我反正也没事做,来店里还能帮把手,又不用支付工钱。他教我怎么叠那些光滑的白色蛋糕盒。我每次都在布满蜘蛛网的地下室里叠好一打,然后把它们拿到店里。盒子很光滑,又重,边缘非常锋利,像刀片一样,弄得我的指关节和指尖经常被划破。我开始越来越害怕这项工作,况且父亲又认为,蛋糕盒上哪怕留下了一丝血迹,那也是一种奇耻大辱。“这里又不是屠宰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混杂着憎恨与厌恶,让我恐惧不已。我回忆中的这段时光,仿佛总是在夏天,走廊里的空气都凝固着,好像是身处阴湿的沼泽地,再加上烤箱散发出来的干热,让人在店里走动都觉得疲劳无比。我经常梦到我把一个蛋糕打翻到了地上,吓得大汗淋漓,父亲则在冲着我大吼大叫,那种恐惧就像硫酸,侵蚀着我全身的骨骼和血管。
如果我要给我的父亲画一幅像,他的脸会是怪兽的模样,他的心会像龙一样长满鳞片。他表达情感的方式太复杂难懂、太令人窒息,还夹杂着一种怨恨,仿佛不愿意承认对自己的孩子有任何感情。如果有人问我,如果父母分开,是选择跟父亲还是跟母亲,我不会有丝毫犹豫。父亲一直把我当作母亲的私人物品,就像我们住的那间公寓、墙壁上挂着的画,以及被他砸烂的那些家具一样。我在长大的过程中,明白了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妈妈爱我,而爸爸不爱。
父亲的成就感来自于每天打开店门的那一刻,来自于给烤箱点火,来自于拉开百叶窗迎客,来自于每天关店门时把地上的灰尘从后门扫出去,当然,如果你能把他那种无动于衷的表现也称作成就感的话。他们家四代人都是做面包生意的,他只是按照父辈的教导在行事。他的标准是绝不屈服,他的风格是一丝不苟,他从来不会刻意讨好顾客。他是一个无趣又保守的人,做不出那样的事。实际上,他把每一个走进店里的人都当作是潜在的敌人,是来挑三拣四、斤斤计较、花言巧语的人,但他的收入一直很稳定。因为,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可靠的人。他不相信手下的员工,他自己一个人至少在做两个人的工作,他二十多年从来都没有缴过税。
他是一九四六年来到这个国家的。他给我取的名字是他从小长大的小镇的名字,那是在塞尔维尔一个离贝尔格莱德两百里的镇子,镇上几乎每个人都是游击队员。一九四一年,纳粹入侵,所有的成年人都被逼着在学校旁边站成一排,然后被枪毙了。小孩子留了下来,没人看管。我父亲当时差不多十八岁,但长了一张娃娃脸,侥幸逃脱。后来,他和一群游击队员在山区游荡了六个月,被抓住了。“二战”剩下的时间他是在集中营里度过的——一开始是纳粹的集中营,战争结束以后是盟军的难民营。他在美国的亲戚想安排他来美国,用尽各种办法,通过美国驻当地的使馆人员,历尽了千辛万苦,才让父亲成了难民营里第一批进入美国的人。但是,父亲在美国待了一年以后,就和救出他的这些姑姥姥以及表兄连话都不说了。
突然,我耳边传来刺耳的汽车声,我回过头看到底是怎么回事。一个白人男子坐在我们后面的车里,正使劲按着喇叭,朝我们做了一个挑衅的手势,我才意识到,利普兰泽居然把车停在了路中央。我以为他会反应过来,让其他车先走,但当我转过头看他脸上的表情时,他的眼神却在闪烁,一动不动地盯着马路前面的车。
“毛发和纤维的分析报告出来了。”利普兰泽终于开口了。他灰色的眼睛,棱角分明、颧骨高耸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平静得像是一面池塘。
“有什么发现?”我问,利普兰泽便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报告的内容。他们在卡洛琳的衣服和身体上找到了一种地毯的细小纤维,而这种地毯在她的公寓里并没有。这是一种人造纤维,加工制作应该都是在国内。颜色是一种叫作苏格兰麦芽的颜色,很流行。他们没办法确定染色的批次,从质地上来看,可能是来自工业编织机,也可能来自家用编织机。总之,在金德区,大概能在五万个家庭和办公室里找到这样的地毯纤维。在卡洛琳的手指和指甲缝里没有任何毛发或皮肤组织,这就证明,在她被绑起来之前,确实没有和凶手发生过搏斗。在尸体附近找到了唯一一根和卡洛琳头发颜色不同的人类毛发,经过分析,是来自女性,所以这条线索也不重要了。用来绑住她的绳子是普通的晾衣绳,美国制造,每一家大小超市都有卖。
“这对我们没什么帮助啊!”我告诉利普兰泽。
“确实。”他回答,“但至少,我们知道了她没有抓伤过什么人。”
“我在想。”我说,“我一直在想我们上周说的话,凶手也许真是她认识的人。我还记得在法学院念书的时候,在课堂上讨论过一个案例,一个人意外死亡,他的人寿保险公司拒绝赔付,于是,他妻子对保险公司提起了诉讼。这整个案子非常讽刺,因为最后法医鉴定的结果居然是,这个男人把绳子套在脖子上手淫,想寻求刺激,没想到把自己给吊死了。千真万确,他自己把头伸进绳圈里,又不小心把脚下的凳子踢翻,结果就一命呜呼了。”
“真的假的?”利普兰泽大声笑起来,“官司谁打赢了?”
“我记得是保险公司。法庭方面认为,这样的风险保险公司可以不用负责。总而言之,卡洛琳的死会不会也是这样的情况。绑上绳子是为了寻求刺激,结果玩得过了火。我越来越觉得是这样,因为这案子实在太奇怪了,没法用常理解释。”
“那她为什么后来又被敲碎了头呢?”
“也许是她的相好害怕了。他为了寻求刺激,给她绑上绳子,然后两人发生了关系,结果事后她晕了过去,他以为她死了,便想把现场布置成强奸杀人的场景,才敲碎了她的头。”
利普兰泽摇摇头,他并不赞同。
“你这有点扯了。”他说,“我觉得验尸报告并不能支持你的这个观点。”
“不管怎样,我会把这个想法说给‘不痛’听听。”
这让利普兰泽想起了一件别的事。
“‘不痛’前几天给我打了电话,他说他已经从鉴证科拿到了化验报告。从他的语气听起来,我们并没有太多发现,也许你下次去他那里的时候,能把报告拿来看看。我今天还要去西区,给克拉波特尼可太太看几张嫌疑人的照片。”他闭上眼睛,轻轻摇着头,看来并不想去执行这个任务。
我们已经回到了市中心。利普兰泽把车轻松倒进警局门口一个空的停车位,我们下车朝办公楼走去,外面都是出来吃午饭的人。大街上,春天的气息在迅速退去,夏天就快要来了。你能感觉到一种芬芳的香气,大概还有一两个月,夏天就真的到了。马路上来往的女孩很多都已经换上了夏季的时装,短袖上衣和裙子,都是各种轻薄贴身的面料。
“哥们儿。”我突然对利普兰泽说,“我们真的是毫无进展啊!”
他嘟囔了一声:“你拿到指纹比对的报告没有?”
我骂了一句,“我就知道我忘了什么事。”
“你真是一团乱。”他说,“你要催一催他们,我去说他们不听,我都已经催过两次了。”
我向利普兰泽保证,我会赶紧去催指纹报告,还保证我会去见“不痛”,今天或者明天。
我们走到我的办公室后,我告诉尤金妮亚拒接所有的电话,然后关上门,把雷蒙德给我的那个B类档案从抽屉里拿出来。
利普兰泽仔细看了一会儿。
我从雷蒙德那里拿来的这份档案中包括:一张记录单,是这个案子被输入电脑系统时自动生成的;一张纸,上面是卡洛琳用笔写的几条零零散散的备注;一封长信的复印件。档案里并没有说明有没有这封信的原件,还是只有复印件。长信是用打字机打的,很整齐,但看起来还是不够专业,页边的空白留得太窄,而且从头到尾只有一段。作者显然知道怎么打字,但应该不经常打字。也许是个家庭主妇,也许是个伪装高手。
我已经把这封信看了四五遍了,这次又看了一遍,利普兰泽看完一页,我就从他手里接过一页继续看。
亲爱的雷蒙德先生:
我之所以给你写这封信,因为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你的忠实支持者。我敢肯定,你对我信里所写的这件事一定毫不知情。实际上,我觉得你应该会想要对他们作出处理。但也许你什么都做不了,因为这一切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无论如何,我觉得你应该知道。这件事发生的时候你还只是一名检察官,这件事关系到你手下的一名副检察官,我认为他在暗中接受贿赂。
九年前的夏天,一个叫尼奥的人被捕了。尼奥不是这个人的真名,但如果我告诉了你他的真名,你就会去找他,你会说到我在这封信里写的很多事,他就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然后他就会报复我。相信我,我非常了解他,我知道他的手腕,他会让我生不如死的。总而言之,这个尼奥当时被捕了。我觉得,他为什么被捕并不重要,但我会告诉你,是因为一件他觉得很尴尬的事。他就是那种人,他觉得,如果和他一起工作、一起玩的朋友发现了这件事,他们就不会再想同他打交道了。其实如果真是这样,那些人也算不上是什么真正的朋友,但这就是尼奥的想法。尼奥的律师告诉他,他应该在法庭上坦白认罪,才能获得轻判,而且这件事不会有人知道。尼奥是个非常矛盾的人,他一天到晚担心,如果有人发现了这件事怎么办。很快,他就开始宣扬,他能找到人出钱摆平这件事。
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在开玩笑。尼奥也许在很多事情上都没什么原则,但行贿确实不像他的做事风格。如果你了解他,你会明白的。但他一直跟我说他要这么做,要花一千五百美元。长话短说,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那钱是我给他的,所以我觉得,我最好去确认一下,钱是不是真的用到了他说的那个用途。我们一起去了111号大道的检察院北区分院。我们在外面等着,还不到一分钟,就有一个秘书走过来,她似乎认识尼奥,她把我们带下楼,走到了检察官的办公室。我还记得,门上写的是你的名字,雷蒙德·霍根。尼奥让我在外面等着。当时我太害怕了,根本没来得及反对,这很蠢吧,我大老远来就是为了亲眼看他把钱交给某个人,但最后居然没有陪他进去。不管怎样,他进去了没有两分钟,就出来了。他开始是把所有的钱都放在一个储钱罐里的(我没开玩笑),当他走出来的时候,他给我看了储钱罐,里面已经空了。当时,我恨不得从那里赶紧逃走,但尼奥却很冷静。后来,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并不想细说。他说,他这是在保护我。太可笑了。我敢确定,他是想着,如果能让我忘了这件事,也许我就不会记得找他要钱了。他多多少少还是说了一些,他说那个女秘书把他带进一间办公室,让他在一张桌子边等着,然后,有一个男人在他背后开口说话了。他让尼奥把带来的钱放在桌子中间的抽屉里,然后就可以走了。尼奥说他头都没有回一下。
十天后,尼奥要上庭了。他像疯了一样,不停地说被骗了之类的话,但我们到了法庭以后,检察院的律师却告诉法官,案子已经撤销了。我一直努力回忆这个律师的名字,但就是记不起来。有那么一两次,我问过尼奥那个人叫什么,我也说过了,他真的不想说,他只是告诉我,让我别多管闲事。我现在给你写了这封信,我已经差不多两年没见过尼奥了。老实说,这并不是他做过的最坏的一件事,如果你了解他,你会明白的,但这确实是唯一一件我亲眼看着他做过的坏事。我不是想惩罚尼奥,但我认为,这名检察官收受贿赂、利用别人是很不对的,我想给你写信,希望你能有所行动。我曾经跟几个人说过这件事,当然,我没有告诉他们任何人的名字,他们都说,你对这件事恐怕是无能为力了,因为时效已经过了,但我认为,这样的事不可能只发生了那一次,也许他们现在还在做着同样的勾当。老实说,我甚至都认为,我刚刚写下的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也希望你能惩罚尼奥,但我不想让他知道是我告诉你这件事的。如果你从别人那里知道了他是谁,我求你不要给他看这封信。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