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信封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简单看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地跳过我直接给了母亲。接着他就站起来走向阳台,沉默不语,背对着我们,双手插在裤兜里,注视着夜色,或者其实什么也没看,我无法猜测。母亲拿到的是一沓照片,陈旧,发黄,质量很差,似乎是花三块钱随便找的街头摄影师拍的。照片上是二十多年前某个春日早晨的两个年轻人,衣着时髦,微笑着紧紧相依,双双陷落在一张巨大而不合时宜的脆弱的爱情之网中,丝毫不曾想到分开多年以后,再次聚首共同面对这昔日的爱情见证时,他走向阳台不敢正视她,而她,则紧紧地捂住嘴巴,只为了不在他面前哭出来。
多洛雷斯一张一张慢慢地翻看着,然后把照片交给我,再也没有看我一眼。我仔细地看这些照片,把它们放回信封。过了一会儿他走回来,在原位坐下继续我们的谈话。
“照片给你们,事情我就说完了。现在我想给你们一些忠告。并不是到了现在这个地步我还想向你,我的女儿,强加什么道德说教,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信任,更没有资格做你的榜样。但是分离这么多年,我想你不会介意再听我多唠叨几分钟的,对吗?”
我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好吧,那么,我的建议就是:离开这里,越快越好。你们俩,走得远远的,离马德里越远越好,如果可能的话,离开西班牙。别去欧洲其他国家,那里的局势好不到哪儿去。最好去美洲,如果你们觉得太远,可以去非洲,去摩洛哥,去那里的西班牙保护区。那里适合居住,很平静。自从摩尔人战争结束以后,从来没有发生过动乱。你们可以远离这个疯狂的国家,在新的地方开始新生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里就会发生可怕的事情,没人能够幸免。”
我忍不住插嘴问:“您为什么不走?”
他的脸上再次浮现出苦涩的笑容,然后伸出那双温暖的大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话时也没再松开。
“我已经不需要未来了,孩子。你父亲是马上就要落山的夕阳。请你别用‘您’来称呼我。我大限已到,虽然这个结局来得早了点,但是我已经无心也无力去争取新的生活了。因为要想面对一个新的开始,一个人必须有梦想、有希望、有对未来的憧憬。如果没有这些,就不叫新的开始,而叫逃亡。我不想逃到任何地方,所以选择了留在这里,直面将要来临的一切。但是你不一样,希拉,你还年轻,你应该组建一个家庭,并支撑起这个家庭。西班牙的状况越来越糟糕,而这是我作为父亲,也作为朋友给你的建议:离开这里,带上你的母亲,她会帮助你抚养儿女,替我照顾她,答应我!”
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眼睛直到从中得到肯定的表情。我不知道他希望我如何照顾母亲,但是除了表示同意,我不敢多问别的。
“好吧,那我们今天的事情就谈完了。”他说。
他站起来,我们也跟着站起来。
“带上你的东西。”他说。我服从了,把一切都收进包里,除了最大的那个匣子和那两个装钱的信封。
“现在,让我拥抱你一下。这是第一次,也肯定是最后一次。我想我们不可能再见面了。”
他用伟岸的身躯包裹住我痩小的身体,用力地抱紧我。然后用手捧起我的脸,亲吻我的额头。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美丽而珍贵。祝你好运,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我想说些什么作为回答,却说不出来,千言万语都堵在嗓子里。我眼中充满了泪水,不得不转身朝走廊奔去,磕磕绊绊地夺门而出,泪眼迷离,心中只觉无限的遗憾和痛楚。
我在楼梯平台上等母亲。房子临街的门敞开着,我发现母亲出来的时候,赛尔万达像幽灵一样在远处偷偷地看着她。母亲双颊通红,眼里噙着泪水。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感情。我没有看到他们在这短短的五分钟之内做了些什么,也没有听到他们说了些什么,但我相信他们也相互拥抱并道了永别。
下楼的时候跟来时一样,母亲在前面,我在后面,两人都沉默着。我包里揣着珠宝、证书和照片,胳膊下紧紧夹着十五万比塞塔,鞋跟在大理石台阶上敲得喂,向。到达中层平台的时候,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把抓住母亲的胳膊,强迫她停下并转过身来,跟我面对面站着。我那充满恐惧的声音颤抖地问道:
“妈,他真的会被人杀死吗?”
“我不知道,孩子,我怎么知道呢?”
我们来到街上,一言不发地往回走,她的脚步越来越快。虽然脚上新鞋的鞋跟太高,很不舒服,使我几乎难以跟上她的大步子,但我还是努力跟她保持一致。几分钟以后,沮丧的我终于鼓足勇气,像策划什么阴谋一样怯生生地问:
“妈,我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呢?”
她没有停下脚步,只是简单地回答:“好好保管它们。”
“全部吗?你什么都不要吗?”
“不,这一切全都是你的,你才是他的继承人。而且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我不会干涉你,你自己决定怎么处理父亲给你的财产。”
“你确定吗,妈?”
“是的,孩子,我确定。不过,如果可以的话,请给我一张照片吧,随便哪张都行,我只想留个纪念,其他的都是你的。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请你,希拉,看在上帝和圣母的分上,孩子,请你听我一句劝。”她终于停下脚步,在晕黄的路灯下看着我的眼睛。身边的人来来往往,没有人知道刚才的会面在我们两个心中引发的震荡和不安。
“希拉,处处小心。不但要小心,而且要负责任。”她低声快速地说,“不要鲁莽行事,你现在拥有的是一个天文数字,比你梦想到的一辈子所能 拥有的金钱还要多。所以,看在上帝的分上,我的孩子,请你三思而后行,谨慎一点,不要做傻事。”
我们继续往前走,依旧沉默,一直到不得不分手。她回到那个已经没有我的空巢,只有聋哑的外公陪伴。外公甚至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是谁给了他这个外孙女,因为多洛雷斯是如此固执而骄傲,始终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而我则回到拉米罗家。他正在等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半明半暗的客厅里听着收音机,焦急地等我的消息,并准备出去吃晚饭。
我向他详细讲述了见面的情形,在那里看到的、听父亲说的,以及我自己的感受,还有父亲的忠告。我给他看我从那个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去的豪宅中带出来的东西。
“小丫头,这个值很多很多钱啊!”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些珠宝。
“还有呢。”我说着,拿出那两个装钱的信封。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吹了声口哨。
“现在我们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拉米罗?”我担忧地问。
“你应该问‘你’该怎么办,亲爱的。这一切都是你的。当然,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负责帮你研究最佳的保管方法,也许应该把这些东西放到我办公室的保险箱里。”
“为什么不存到银行去?”我问。
“现在时局不好,存银行不可靠。”
为了证明保险箱是最佳保存处,他向我解释了一大堆我完全不感兴趣的事,什么纽约股市前几年大跌,政局不稳等等。我几乎没有理会这些。对我来说,他的任何决定都是正确的。此刻我只想尽快给这些烫手的飞来横财找个归宿。
第二天他下班时,带回来一堆纸张和小册子。
“我今天一直在忙你的事,不过我想现在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最好的投资就是你来创办一家贸易公司。”他一进门就说。
我从早上起床以后还没出过门。整个上午我很紧张,焦虑不安,不停地想前一天下午的见面,还沉浸在那种奇怪又莫名的感觉中:这么多 年以后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有一个有名有姓、有血有肉、而且家财万贯的父亲。拉米罗这个出人意料的建议让我感到更加困惑。
“我要一个公司干什么?”我紧张地问。
“因为这样你的钱就会很保险,而且,还有另外一个理由。”
于是他就开始给我讲他的公司面临的问题、他跟意大利老板们之间紧张的关系,以及在如今西班牙的混乱局势下外资公司的渺茫未来,也给我讲了他想到的一些点子,列出一个项目清单,上面都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所有的计划都如此新奇、前景光明,好像他立志要借助国外的先进技术和理念来革新我们的国家,为西班牙的现代化铺路:为卡斯蒂利亚的农村进口英国的电动收割机,代理美国牌子的吸尘器,帮忙把城市家庭收拾得像圣餐碟一样干净;经营一个柏林风格的咖啡馆,甚至已经在沃尔韦德大街选好了地方。然而在所有计划中,有一项比其他所有的都吸引人:皮特曼学院。
“我有这个打算已经好几个月了,有一次我们公司从几个老客户那儿收到了这个学院的宣传册。但我作为公司经理,不方便直接找他们。如果用你的名字注册一个公司,那一切就都顺理成章了。”他说,“皮特曼学院在阿根廷的生意非常好,有二十多个分支机构,几千个学员。他们主要向学员传授一些在公司、银行和行政单位工作的基本技能,比如说打字、速记、现代会计,只要十一个月,学员们就可以拿着学院的文凭去闯荡世界了。这个公司的规模不断壮大,分支机构越来越多,学员也越来越多,因此收入也在不停增加,我们可以做这个,开一个皮特曼学院。如果跟那些阿根廷人说我们有一个正规合法的公司,还有雄厚的资金支持,成功申请的几率会远远高于我个人去申请。”
我完全分辨不出这究竟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还是所有计划中最不合情理的一个,但是拉米罗说起来头头是道,信心十足,让我毫不怀疑这是一个绝的方案。他继续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细节,每一个字都闻所未闻。
而且我认为,应该考虑一下你父亲叫你们离开西班牙的建议。他说得很有道理,西班牙的局势太紧张了,随时有可能爆发战争,现在并不是开始一项生意的好时机。因此,我觉得我们应该听从你父亲的建议到非洲去。如果一切顺利,只要这边的局势稳定了,我们就可以回到西班牙把生意扩展到全国。给我一点儿时间,让我以你的名义跟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皮特曼学院联系一下,说服他们支持我们的计划,在摩洛哥开一个大的分支机构。我们可以考虑考虑是开在丹吉尔还是在西班牙保护区。最多一个月,就能收到回音了。等我们收到那边的消息,让他妈的好利获得见鬼去吧,我们就离开这里去大展宏图。”
“但是,那些摩尔人为什么要学习打字之类的技能呢?”
他先是哈哈大笑,然后耐心地解答我这个无知的问题。
“你这小脑袋里想什么呢,亲爱的?我们的目标顾客是居住在摩洛哥的欧洲人。丹吉尔是一个国际化都市,是一个属于法国的港口。那里有来自欧洲所有国家的人,有很多外企、外交使馆,各种各样的银行、金融机构,可选择的工作也非常多,各个机构都需要懂打字、速记和现代会计的合格人才。在得土安情况有些不同,但同样充满了机遇,那里的居民没那么国际化,因为它是西班牙保护区的首府,但那里到处都是公务员和想成为公务员的人,你知道的,甜心,他们都需要皮特曼学院这类机构来对他们进行培训。”
“那如果阿根廷人不给我们授权呢?”
“应该不会,我有一些朋友在布宜诺斯艾利斯颇有些人脉。放心吧,我们一定会成功拿到授权的,他们会向我们传授工作方法和经验,并派代表来指导我们雇员的工作。”
“那到时候你千什么呢?”
“我?我一个人什么都干不了。但我们俩一起,有很多工作要做,我们要管理这个公司,你和我,一起。”
我有点儿紧张地笑了。拉米罗描绘的这一切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几个月前那个失业、一贫如洗、因为生活没有出路想要学习打字的小裁缝,现在却要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一个有远大前程的女老板了。
“你想让我管理一个公司?可我对此一无所知。”
“你可以的,还需要我告诉你自身的价值吗?你只是从没有机会来展示才能,你的青春都浪费在一个封闭的世界里为别人做衣服,而没有机会去从事更好的事业。你的机遇,你人生最大的机遇,马上就要到了!”“那要是好利获得公司知道你走了会怎么样呢?”
他又忍不住大笑,然后亲了亲我的鼻尖。
“好利获得?亲爱的,让他们滚一边去吧!”
不管皮特曼学院是不是空中城堡,只要是从拉米罗嘴里说出来的,对我而言就是真的。当他捧着我的双手,深情地与我对视,一边兴致勃勃地解释着他的计划时,当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我的价值,还说如果我们一起赌一把未来,将来的一切都会非常美妙时,不管是皮特曼学院,还是地狱的火炉,他的提议,就是我的真理。
第二天他把皮特曼学院的宣传册带回了家,上面有很长一段介绍文字。该学院由阿鲁阿、斯米尔格隆和简三个人于一九一九年合伙创立,在英国人伊萨克•皮特曼发明的速记法系统基础上,依靠可靠的教育方法、严格的教学人员和高度的责任感,采用一对一单独辅导的形式,确保学员取得学位后能拥有一个辉煌的未来。宣传册上那些微笑的年轻人,仿佛正沉浸在他们美好的未来职业规划中,辅证了学院的承诺真实有效。这本小小的册子有一种让人激动的说服力:“生命之路漫长而崎岖,不是所有人都能到达心中期望的、代表着成绩与财富的终点,很多人都半途而废了。不能持之以恒、性格软弱、粗心大意、愚昧无知的是那些只相信运气的人,他们不知道真正的成功只有通过努力学习、坚韧不拔的精神和良好的心态才能取得。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人生的髙度,现在就决定吧!”
那天下午我去找母亲。她煮了一大锅咖啡,当我们在又瞎又哑的外公身边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我请她加人我们的计划,并且建议她,一待我们在非洲安顿下来,她就去跟我们会合。但是正如我预料的那样,她对计划毫无兴趣,也不同意我们一起去非洲。
“你不需要完全遵从你父亲的建议,也不用完全相信他说的话。他生意上有问题并不意味着我们也会有问题。我越想越觉得他太夸张了。”“如果他那么恐惧,那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他不会无中生有…”“他害怕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颐指气使,谁也不敢指责他,而现在他第一次看到工人们开始大声说话,开始要求权利,就感到不知所措。事实上这段时间我一直在问自己,接受那一大笔钱、尤其是那些珠宝,是不是太疯狂了。”
不管是不是太疯狂,事实是,从那时候开始,我和拉米罗已经很自然地把那些钱、珠宝以及创业计划当作生活的一部分,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协调。这些事情一直萦绕在脑海中,成为两人之间最常谈起的话题。我们约好,拉米罗负责开办公司需要的一切手续,而我只需要在他给我的那些文件上签字就行。从此我又回归了这之前的生活,充满激情、纵情享乐、被爱蒙蔽、天真而单纯。
跟父亲见面使我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有所缓和,但我们人生的航向仍然无可挽回地分道扬镳。多洛雷斯还是一贫如洗,靠从马努埃拉女士家带回的一些零活勉强维持生计,偶尔为邻居们做些针线活,大部分时候无事可做。而我则生活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没有样板、衬布,几乎找不到过去那个小栽缝的影子。
去摩洛哥尚需时日,这些日子里,拉米罗与我同进同出,欢笑、抽烟、纵欲狂欢,夜夜热舞到黎明。在我们周围,政治环境依然充满了火药味。罢工、劳工冲突和街头暴力成了家常便饭。二月份左翼联盟的人民阵线赢得了竞选,而作为反击,长枪党的行为更加猖狂。在政治斗争中,手枪与拳头取代了语言,局势紧张到一触即发。然而,这又有什么影响呢?我们马上就要掀开人生的新篇章了。
一九三六年三月底我们离开了马德里。有一天早上我出去买长筒袜,回家时发现家里一片狼藉,拉米罗身边堆满了行李箱。
“我们今天下午就走。”
“皮特曼公司回复了吗?”我心里咯噔一下,紧张地问。他一边飞速在衣柜里收拾衣物,一边头也不抬地回答:
“没有直接回复,但是我已经得到消息,他们正在非常认真地研究这个方案,因此我认为现在是时候远走高飞了。”
“那你的工作呢?”
“我辞职了,就在今天。我已经烦透了,他们也知道我早晚都会走。所以,永别了,好利获得。亲爱的,另一个世界在等着我们,勇敢的人才能获得财富,所以你赶紧收拾,准备出发。”
我没有回答。我的沉默让他不得不停下手中疯狂的举动,转过来看着我。发现我的茫然和恍惚时,他笑了,走到我身边,搂住我的腰,只一个吻就把我的恐惧赶到了九霄云外,并为我注入了无限能量,几乎可以马上飞到摩洛哥去。
行程如此仓促,我只有短短几分钟时间去跟母亲告别,无非是站在门n的一个拥抱和简单的一句保重。不过我庆幸没有更多的告别时间,因为那对我们而言都是一种痛苦和折磨。我一路小跑着下楼梯的时候,都没敢再回头看一眼。虽然她强忍着,但我知道她的眼泪也马上要决堤,而现在不是宣泄感情的时候。在潜意识中我总觉得我们不会分开太久,好像非洲和这里只不过隔着几条街道而已,我们的出行也是暂时的,不过几个星期时间。
我们在初春一个大风天的中午登陆丹吉尔,把一个混乱灰暗的马德里留在了身后,开始定居在一个充满了各种颜色、对比强烈、让人目不暇接的奇怪城市里。穿着长袍裹着缠头布的摩尔人深色的脸庞,跟欧洲人的容貌混杂在一起,这些欧洲人有的定居在这里,有的刚从噩梦般的过去逃离,取道这里逃往各种目的地,他们的行李永远是打包好的,随时准备再次出发,连梦中都充满了惊惶不定。丹吉尔,这里有海,有十二面各国旗帜,有郁郁葱葱的棕榈树和蓝桉树,有摩尔人的小胡同和新建的大街上飞驰而过挂着外交牌照的豪车。丹吉尔,这里有敞篷车里的外国美女,清真寺的宣礼塔和各国的领事馆、银行间弥漫着各种香料的味道,高级烟草的味道,免税的巴黎香水的味道。我们在港口温泉酒店的露台上,在海风中飒飒作响的遮阳棚下,远眺着马拉巴塔海角和西班牙的海岸线。欧洲人穿着浅色的轻薄服装,戴着太阳镜和折叠帽,慵懒地架着二郎腿,一边看报纸,一边喝开胃酒。他们中有生意人,有官员,似乎都过着表面平静的悠闲生活。因为动荡紧张的气氛已经蔓延开来,谁也无法预测明天究竟会发生什么事。
在等待皮特曼学院确认期间,我们暂住在大陆酒店。这家酒店就在港口上方,另一侧毗邻摩尔人居住区。拉米罗给阿根廷方面发海底电报告知我们的地址变更,而我则负责每天询问门房有没有回复的电报,因为这标志着未来的开始。一旦收到回信,我们就可以决定是留在丹吉尔还是去西班牙保护区定居。在迟迟得不到答复的等待中,我们开始同一些处境相似、同样漂泊在外的人交往。这群人背景不一,鱼龙混杂,但面对不可预知的未来,所有人都全身心地投人到聊天、喝酒、跳舞、去塞万提斯剧场看演出和打牌中去,谁也无法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辉煌的前途,还是目前仍无迹可循的陷阱,或者地狱。
我们很快就被他们同化了,生活里充满了喧嚣。我们在大陆酒店的房间里做爱,白色窗帘在海风吹拂下翻飞起伏,风扇单调的嗡嗡声伴着激情中的气喘吁吁,带着咸味的汗水滑落皮肤,皱巴巴的床单铺散在地板上。我们也常常出去消遣,整日整夜地在街头流连。起初就我们两个人,谁都不认识。风不大的话,我们就去“外交森林”海滩,傍晚在刚刚建成的布勒瓦德散步,或者在弗洛里达或卡比多尔电影院看场美国电影,在小市场的随便哪个咖啡店里坐坐,看着市中心的摩尔人和欧洲人和平共处。
没过几个星期我们就不再孤单了。丹吉尔很小,拉米罗又善于交际,再加上在那种处境中人们仿佛都迫切地想跟其他人交往。很快,我们就有了一批熟面孔,开始相互问候,到哪里都能触入人群。我们常在布雷塔基、罗马公园或者布拉塞列餐厅吃饭,晚上去卢梭酒吧,或是恰丹、法国广场的德确伊特和中央酒吧观看匈牙利舞娘的表演,或者在马萨拉赫音乐厅宏伟的玻璃大厅中看演出,那里坐满了法国人、英国人、西班牙人、摩洛哥人、德国人、俄罗斯人,还有来自不同国家的犹太人,演出之后在管弦乐队的伴奏下跳舞喝酒,用各种语言混杂在一起谈论国际时事。有时我们从酒吧出来就去哈发,在海边的帐篷里一直待到天亮。帐篷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富有的摩尔人、有钱的欧洲人,不管是出身豪门还是一夜暴富,都斜靠在垫子上,一边喝茶一边抽大麻。在那段混乱的日子,我们很少在黎明之前睡觉,一边眼巴巴盼着阿根廷那边的回音,一边因为迟迟没有消息无所事事。我们开始习惯在新建的欧洲区转悠,也习惯了穿越摩尔人的小胡同,习惯了来自世界各地背井离乡的人们与当地人混杂的局面,习惯了蜜色皮肤的太太们戴着用珍珠装饰的宽边草帽招摇过市,肤色黝黑的理发师用古老的理发工具设下露天摊点,卖胭脂花粉的小商贩在大街小巷中穿梭,以及外交人员一丝不苟的衣着,大批的羊群,还有穆斯林女人穿着长袍蒙着面纱转瞬即逝的影子,几乎没有面容。
每天都有来自马德里的消息传到这里,有时候我们看一些当地的西班牙语报纸,比如《民主报》、《非洲日报》或者共和党人的《明天报》,有时候听小市场的报贩叫卖就够了,他们用各种语言大声喊出新闻标题,比如意大利语的《丹吉尔暸望》,法语的《丹吉尔报》。我偶尔会收到母亲的信,很短,很简单,间隔时间却很长。从母亲的信里我知道外公在他的摇椅上安静地去世了。从字里行间我也能猜到她举步维艰,挣扎度日的情形。
那段时间我发现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东西。我学会了几个阿拉伯语句子,很少但是很有用。我也开始习惯众多不同的语言,法语、英语,还有西班牙语的其他方言,比如哈克提亚语,这是一种摩洛哥的西班牙犹太人说的、由古西语加上阿拉伯语和希伯来语演化而来的语言。我知道有_种东西可以抽,可以注射或是塞入鼻中,它会让人神魂颠倒,知道有的人在赌桌上甚至敢拿自己的母亲做赌注,知道有一些性并不局限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床上的云雨,而可以有多种组合。我还知道了世界上曾经发生或正在发生、但从来没听说过的事,比如多年前欧洲曾经经历过一场大战,比如德国的统治者叫希特勒,有人很崇拜他,有人很怕他9我发现有些人虽然看起来像是常住客,但也许第二天就人间蒸发了,或是为了保命,或是为了不被棍棒驱赶,或是为了不最终落入比噩梦还可怕的地方。
我还体会到,如果日子太单调乏味,那么所有我们认为稳定的东西,都可能在任何时候毫无理由地不合节拍,出现分歧或改变航向,最终发生变化。跟以前我了解到的怪癖嗜好、欧洲政治或身边那些人所属国家的历史不一样,这个教训不是别人告诉我的,而是我亲身体验到的。我不记得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记得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从某一时刻起,我和拉米罗之间的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
最初不过是日常活动流程的改变。我们跟其他人的交往越来越多,也有了一些固定的去处,再也不会不慌不忙地在街上闲逛,也不会像头天那样无所事事。虽然我更喜欢开始那段时间,两人独处,无人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