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往回走,按记忆把刚才的路线重新走一遍,但是完全做不到。当我觉得出去以后应该是一个认识的小广场,结果却发现外面是一个拱门,当我认为前面该是一个小胡同,却迎面撞见了一座清真寺或者一段台阶。我笨拙地在这些蜿蜒曲折的小巷子里前行,试图将每一个角落与那些日常场景联系起来好辨别方向,却越走越糊涂,完全迷失了。站在错综复杂的巷子里,我几乎崩溃了。所有的手工艺人都已经人睡,他们的小店也早就关了门,我无法弄清楚自己是在锅匠家门口,还是在白铁匠们聚居的地方。或者我已经走到了那些纺织工人、编织工人和裁缝工作的地方。如果是在白天,这里到处都是蜂蜜甜点、金黄色的面包和蛋糕、一堆堆的香料、刚砍下的罗勒树枝,我很容易辨别方位。可是现在,所有的门都紧闭着,有的还插上了门闩。没有了商贩和顾客的嘈杂人语,没有了成排的驮着大筐的驴子,没有了那些坐在地上叫卖也许永远都卖不出去的蔬菜和橘子的里夫妇女,时间好像停滞了,街道像一个空荡荡的舞台。我越来越紧张,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是显然离六点越来越近。我加快了脚步,从一个胡同出来又进了一个,下一个,再下一个。退回来,换个方向。没有用。找不到任何线索,更找不到任何标志物。这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被诅咒的迷宫,无论如何也无法逃离。
这种毫无目标的横沖直撞最终把我带到一栋房子附近,那家门上挂着一盏巨大的灯。我突然听见混乱的笑声,还有人在一架走调的钢琴伴奏下齐声合唱《我的爱人》。我决定朝那边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儿线索,帮助我重新辨出方向。走到离那房子几米远的地方时,里面跌跌撞撞走出来一对说着西班牙语的男女。那男人看起来喝醉了,紧紧地抓住身边的女人。女人一头金发,看起来年纪不小,正在哈哈大笑。我这才发现这是一家妓院,但已经太迟了,来不及重新假装成一个年迈的摩尔老太太,时这两个人离我仅几步之遥。“摩尔小姑娘,跟我来吧,小姑娘,美女,过来我给你看样东西,来呀,来呀,美女!”那个男人流着门水朝我伸长了胳膊,另一只手猥亵地抓着裤裆。旁边的女人一边笑一边试图拦住他。我吓了一跳闪身躲开了他的手,发疯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拖着磕磕绊绊的长袍狂奔起来。
我渐渐把妓院拋在了身后。那里到处都是士兵,有的在打牌,有的在唱歌,有的在疯狂地揉搓身下的肉体,所有的人都暂时忘却了现实,过不了几天他们就要穿越海峡去面对残酷的战争。就在我趿拉着拖鞋用最快的速度远离了那肮脏之所后,好运终于降临到我头上了,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福克市场的街角。
我松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方向,终于知道该如何离开这个笼子一样的摩尔人社区。时间过得飞快,我得抓紧了,在长袍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地迈开大步。没几分钟我就到了拉鲁内塔大门。不过等待我的是又一场虚惊。一个军事哨卡正监视着从拉朗切通往得土安的道路。几个士兵、一个哨台和几辆汽车,足以吓倒那些动机不纯想偷偷混进城里的人。我的嗓子开始发干。但是我明白自己不得不从他们眼皮底下走过去,没有时间让我停下来思索该怎么办。我再次低下头盯着地面,决定按照坎德拉利亚教我的步子继续往前走。经过哨卡的时候,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有人会突然把我叫住,问我去哪儿,从哪儿来,身上藏着什么。万幸的是,他们几乎没正眼看我,直接忽略了我,就像之前那个狭窄胡同里的两个军官一样。一个像影子一样在凌晨的街道上拖着腿、没有什么力气的老女人,能对伟大的革命构成什么威胁呢?
我顺着台阶往下走向公园的开阔地带,并强迫自己平静下来,故作 镇静地穿过到处都是黑影、寂静无声的花园。没有了在阳光下穿梭于喷泉和棕榈树之间的嬉闹孩童、亲密恋人和老人,这里显得格外怪异。火车站越来越清晰。跟摩尔人社区那些低矮的房子相比,它显得气势恢弘:半阿拉伯半安达卢西亚风格,四角的塔尖,绿色的瓦片和瓷砖,还有入口处巨大的拱门。车站正面挂着几盏昏黄的灯,使它在背后的格尔盖斯山上投下黑色的剪影。从拉朗切来的人一定就是从这座乱石嶙峋的山上下来的。我只见过火车站一次,在警长开车载我从医院搬家的路上。其他时候只能从拉鲁内塔街远远地看看,根本不知道它有多大。那天晚上,当我独自站在它对面时,才发现它是如此咄咄逼人,让我立刻开始想念摩尔人社区那些窄小的巷子。
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我不能再次被胆怯压倒,所以重又鼓足勇气准备穿越塞乌塔公路。这个时间路上连一粒灰尘都没有。我计算着时间给自己打气。这一切都快要结束了,我已经完成了大半征程。一想到很快就能摆脱身上这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布带、把我磕得遍体鳞伤的手枪,还有让我极不自在的大袍子,我一下子振作起来。快了,还剩最后一点儿了。
我从敞开的正门进了火车站。跟刚刚走过的那些黑暗街道完全不同,迎接我的是车站清冷的灯光和空旷的大厅。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个巨大的钟,上面指着五点三刻。我在面纱下松了口气,还好,不算太晚。我故意慢慢地走过大厅,藏在帽子下的眼睛却迅速扫视着周围的情形。售票口关着,二个年迈的摩尔人蜷缩在一把凳子上,脚下放着个小包揪。尽头处有两扇巨大的门通往火车站台。左边还有一扇门,精致的指示牌上写着通往酒馆。我用眼睛搜寻着列车时刻表,发现它在右边,便直接走过去,坐到它下面的一张凳子上,开始等待。屁股一挨到凳子,、我就感觉从头到脚一阵舒畅。这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有多累,身上带着这些比铅块还沉的家伙一直不停地走,究竟耗费了我多少体力!
我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没有任何人再出现在大厅。但是耳边不断传来的人声让我知道周围并不平静。有些声音来自外面的站台。脚步声,男人低低的说话声,偶尔有一两句大声的。听嗓音都很年轻,我想可能是负责监视火车站的那些士兵。我强迫自己不去想他们是否得到了特殊授权,对任何可疑人员都可以直接开枪。酒馆那边也传来一些声音,这让我多少放心了一些,至少知道酒馆老板醒着,而且在他该在的地方。我在那里坐了十分钟,这十分钟是如此漫长,几乎要让我失去耐心了。没有时间像坎德拉利亚说的那样坐满二十分钟了。当大钟的指针指向六点差五分的时候,我用尽力气艰难地站了起来,朝酒馆走去。
酒馆很大,至少有十多张桌子,大部分是空的,一张桌子上有一个男人在睡觉,头埋在臂弯里,身旁放着一只空酒瓶。我趿拉着拖鞋走向柜台,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别人会对我说什么。柜台后面,一个肤色偏黑的干瘦男人叼着一根烟头,正忙着把盘子和杯子摆成整齐的一摞,似乎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个马上就要走到他面前的蒙面女人。等他看见我来到柜台后,嘴里仍然叼着烟头,大声说道:“七点半,列车七点半才开。”然后他压低了声音,用阿拉伯语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我听不懂,我是西班牙人。”我在面纱后面小声说。他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巴,连嘴里的烟头都掉到了地上,匆匆忙忙地给我传递了交货信息:“去站台的洗手间,关上门,他们在等您。”
我慢慢往回走,回到大厅,向黑暗的站台走去。在这之前,我又重新整理了一下长袍,把身体裹严,将面纱往上拉了拉,几乎要盖到睫毛了。宽阔的站台似乎空无一人,对面是乱石嶙峋的格尔盖斯山,黑压压地一眼望不到边际。负责监视火车站的士兵有四个,聚在一处,在通往铁轨的大拱门下一边抽烟,一边低声聊天。当他们感觉到有个黑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我注意到他们一下子紧张起来,军靴啪的一声碰在一起,挺直身躯,摸了摸肩膀上的枪。
“站住,别动!”其中一个见到我就喊。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在那一堆冰冷的手枪里僵硬了。
“别管她,丘卢卡,没看到她是个摩尔女人吗?”另一个紧接着说。
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既没有再往前走,也没有往后退。他们站在原地没有向我靠近,在离我大约二十到三十米远的地方商量着该怎么办。
“我不管她是摩尔女人还是西班牙女人。长官说了,任何人都要出示证件。”
“我操,丘卢卡,你这个蠢货,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长官说的是所有西班牙人,不是这些摩尔人。你真是什么都不懂,笨蛋!”另一个士兵说。
“什么都不懂的是你们!好了,女士,请您出示证件。”
我感觉两腿发软,几乎要昏厥在地。这下肯定完了,没救了。我屏住呼吸,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你怎么那么蠢,丘卢卡。”另一名同伴在他背后说,“本地的摩尔女人出门从来就不带什么证件。你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明白这里是非洲,不是你们村里的广场!”
但是这番话已经晚了。这个一丝不苟的士兵离我也就两步远。他伸手等着我交出证件,在一层层的布缝里寻找我的目光。但他不可能找得到。我一直低着头,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满是泥点的军靴和我自己脚上破旧的拖鞋,还有两双鞋之间那不到半米的距离。
“要是长官知道你去骚扰一个丝毫不该被怀疑的摩洛哥人,他肯定会把你逮起来,至少去阿尔萨巴关上三天禁闭!”
面临严厉惩罚的可能性终于让那个丘卢卡恢复了一点儿理性。我看不到谁是我的拯救者,因为目光依然集中在地面上。但是这个关禁闭的威胁终于起了作用,那个敏感固执的士兵焦虑地思索了几秒钟,终于缩回手,转身离去了。
愿上帝保佑阻止他的士兵!我在心里说。等到他们又一起回到拱门下,我转过身拖着腿慢慢地在站台上转悠,努力让自已恢复镇定。平静了一会儿后,终于能集中精力朝卫生间走去。这时候我才注意周围的环境:两个摩尔人背靠着墙席地而睡,一条千瘦的野狗正在穿过铁轨。我几乎没费工夫就找到了目标。幸运的是,卫生间在站台的尽头处,正好跟士兵们相反的方向。我屏住呼吸,推开镶着磨砂玻璃的门,进到一个类似门厅的地方。里面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是我不想寻找电灯开关,宁愿让眼睛慢慢适应黑暗。我隐约分辨出了男厕的标志和女厕的标志。而且我发现在房间的最里面,靠着墙,有一堆布开始缓慢地动了起来。一个带着斗篷的脑袋从那里谨慎地抬了起来,我们的目光在黑暗中相遇 “货带来了吗?”听口音是西班牙人。他嗓音很低,语速很快。
我点了点头。那个模糊的物体慢慢变成了一个像我一样穿着摩尔人服装的男人。
“在哪儿?”
为了更方便说话,我拉下了面纱,然后解开长袍,给他看我身上绑着的手枪。
“在这儿。”
“我的天啊。”他低低地惊叫了一声。这短短的几个字里包含了无数的感情:惊讶、焦虑、急切。听起来他很有修养,像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您自己能解下来吗?”他问。
“可能比较费时间。”我小声说。
他指了指女厕所,我们两人一起进去了。里面的空间极其狭窄,旁边一个小窗户里透进来一丝微弱的月光,但是对我们来说已经足够了,不需要别的照明。
“我们得争取快点儿,一分钟也不能浪费。早晨的预备队马上就要到了,在火车发车之前他们会把这里检查个遍。所以我必须帮您一起解。”他一边关上门一边说。
我脱下长袍任它滑落到地上,然后抱着胳膊以便那个陌生人在我周袅忙活,解开绳结,松开绷带,把我的身体从沉重的套子里面解脱出来。
在开始解带子之前,他摘掉了斗篷的帽子,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张严肃秀气的西班牙中年男子的脸,看上去好几天没刮胡子了。他有一头栗色的鬈发,可能因为已经连续几天穿着这身摩尔人的伪装显得有些凌乱。他的手指动了起来,但是这项工作并不轻松。坎德拉利亚刻意绑得 死死的,到现在为止都没有一把手枪松动,绳结也打得很紧,而且布带太长了,从我身上解开布带花的时间远远超过了预期。我们一直保持着沉默。周围是白色的瓷砖,地上铺着土耳其地板。空气中只有我们急促的呼吸和低声的只言片语:这个好了,现在解那个,请稍微动一下,这样可以,请抬起这支胳膊,小心。虽然时间紧迫,这个来自拉朗切的男子动作却非常小心,几乎有些羞怯。除非无法避免,他尽量不靠近我身体最私密的部位,也不接触我裸露的皮肤。仿佛担心自己的手会玷污我的圣洁,仿佛我身上绑的这些是一层脆弱的丝绸外壳,而不是一堆冰冷黑暗的杀人武器。跟一个陌生男人如此近距离的身体接触没有让我感到丝毫地不自在,哪怕两具身体几乎贴在一起,毫无疑问,这是整个晚上最愉快的时光,不是因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异性抚摸过,而是因为我相信只要完成了这一步,一切就都结束了。
一切都很顺利。手枪一支接一支地从我身上卸下,渐渐在地上堆成—堆。没剩多少了,最多三四支吧,我想再有五分钟,顶多十分钟,一切都可以结束了。就在这时,平静被打破了。我们不得不屏住呼吸,停下手中的动作。外面远远地传来一阵骚动,似乎开始了什么新的行动。
那个男子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掏出手表看了看。
“接岗的小分队,他们提前了。”他说。从他颤抖的声音里我听出了焦虑不安,但是他尽力掩饰自己的情绪。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小声问。
“尽快从这儿出去。”他马上说,“快穿上衣服!”
“那剩下的这些手枪呢?”
“没关系。现在要做的就是马上逃走,那些士兵们马上就要进来检查了。”
我颤抖着穿上长袍,他从腰上解下一个满是泥污的布袋子,大把大把地把手枪装了进去。
“我们从哪儿出去?•”我低声问。
“这儿。”他说着,抬起头用下巴指了指窗户,“您先跳出去,我把手枪扔出去后,我再跳出去。但是请您听好了,如果我没能跟您会合,请您带着这袋手枪顺着铁轨往前跑,把它们放在你到达的第一个车站或火车站的告示牌那里,会有人去找的。不要往后看,也别等我,一出去就跑,赶快逃走。来吧,准备爬上去,把脚踩在我的手上。”
我看了看那个窗口,又高又窄,我觉得我们根本不可能从那儿出去,但是我没说。我已经吓坏了,除了顺从什么都做不了,只好盲目地相信这个萍水相逢的共济会成员的决定,虽然我连他的名字都不可能知道。
“等一下。”他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扯开衬衣从里面掏出一个小布包,看上去像一个腰包。
“你把这个收好,这是约定的货款。万一出去以后没有机会给你。”可是我身上还有手枪…“我结结巴巴地说。
“没关系。您已经尽了义务,这是您应得的。”他一边说一边把袋子挂在我的脖子上。我一动不动地任他挂上,像被麻醉了一样。来吧,我们一秒钟也不能耽误了。”
我终于反应了过来,把一只脚踩在他交叠的双手上,他把我使劲往上推,直到我抓住窗户的边缘。
“快把窗户打开。”他说,“探出身子,然后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窗外是漆黑的旷野,我看不到另一边的情形。只听到汽车马达声、车轮压过石子路面的吱嘎声、整齐坚定的脚步声、问候声、命令声,威严的嗓音在分配任务。这声音坚决果断,仿佛在这个明天还没来临的时候世界马上就要毁灭了。
“皮萨罗和加尔西亚,你们俩去酒馆。鲁斯和阿尔瓦达,你们去售票口。你们俩去办公室,你们俩去厕所。走,各就各位吧。”有个人威严地说。
“一个人也看不到,但是他们朝这边来了。”我说着,头还伸在外面。
“快跳!”他说。
我没有跳。窗户太高了,我需要先把身子探出去。而且,我不自觉 地拒绝独自逃走,而是想让那个从拉朗切来的男子保证他会跟我一起走,保证会带着我跑到我们必须去的地方。
外面的嘈杂声越来越近。军靴在地上咔咔作响,一个有力的嗓音在分配着任务。秦特洛,你去女厕所,比亚尔塔,你去男厕所。回答的声音并不是我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些懶散的老兵,而是一群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想一上班就大干一场的新兵。
“快跳出去,快跑!”他有力地重复了一遍,抓住我的腿使劲往上一推。
我跳了出去。跳下去,掉在地上,那个装着手枪的袋子掉在了我身上。身子还没有落地,我就听见厕所门被一脚踹开的巨响。最后传入耳中的是刺耳的叫喊声,士兵们在严厉训斥那个我再也见不到的人。
“你在女厕所干什么?你往外扔什么东西了?比亚尔塔,快去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东西。”
我开始狂奔,盲目而不顾一切。在夜色的掩护下,拖着装满武器的袋子不停地奔跑,疯狂、麻木,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追我,也不愿意去想那个从拉朗切来的男子在士兵的枪口下到底怎么样了。一只拖鞋跑掉了,身上剩的那些手枪里有一支松了掉到了地上,但是我没有停下来捡,只是顺着铁轨在黑暗中一刻不停地跑,光着一只脚,不敢停下来,不敢思考。我穿过平坦的旷野、果园、甘蔗田和小小的种植园,绊倒了,爬起来,来不及喘口气又继续跑。不知道到底跑了多远。路上一个人都没有碰到,也没有任何意外打断我中了邪一样疯狂的脚步,直到影影绰绰地看到一个写满了字的牌子:马拉连火车站。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了。
车站距离标牌大约有一百米远,只有一盏昏黄的灯照着。我没有到火车站去,在指示牌下止住了发疯般的脚步,迅速在周围寻找,看是不是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这样我就可以把武器直接交给他。我的心好像马上就要爆裂了,干巴巴的嘴里全是尘土和煤灰,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没有人出来迎接我。没有人在等候这些货物。也许他们会晚点儿来,也许永远都不会来。
我在一分钟之内作出了决定。把袋子放在地上,拍扁,让它看上去尽可能地小。然后飞快地在上面堆上小石块,用手指抠出路边的土块、石块,拔出旁边的灌木,直到基本把那个袋子盖住。当觉得这堆东西不会再引起怀疑的时候,我离开了。
几乎没有时间停下来歇口气,我又开始了狂奔,这次是朝着灯火阑珊的得土安,而且身上少了来时的重负。我决定把最后的几支手枪都拆掉,于是一边跑一边松开长袍,很困难地一点点解开最后的几个结。最后的三支手枪陆续掉在路上,一支,两支,最后一支。当我接近市区的时候,身上已经只剩下疲惫、悲伤和累累伤痕,还有•一个挂在脖子上装满了钞票的布袋。武器早已无影无踪。
我再次穿过塞乌塔公路,放慢了脚步,这时候另一只鞋也丢了。我重新蒙上面纱,装成赤脚的摩尔女人,疲惫地走进了拉鲁内塔大门。现在不需要努力装出走不动路的样子了,因为我的两条腿已经真的没有一丝力气了,只是机械地向前移动。我感到身体所有的部位都麻木了,很多地方起了水泡,沾满污垢,全身的骨骼都感到无尽的疲惫。
进城的时候,天色开始亮了。附近的一座清真寺开始敲钟,呼唤穆斯林们开始当天的第一次祈祷。因特登西亚军营里的军号也吹响了9从非洲学报社里送出了刚出厂的报纸,拉鲁内塔街上第一批勤劳的擦鞋人一边走路一边打着哈欠。麦纳罕蛋糕店已经点上了灯,拉昂德罗先生腰间系着围裙,正忙着把店里的货物堆放整齐。
眼前这些熟悉的生活场景忽让我觉得那般陌生,既不感到亲切,也没有其他任何感觉。我知道,坎德拉利亚一定会非常髙兴,并且认为我完成了一件值得纪念的丰功伟绩。可我的心里却没有丝毫的愉快,有的只是阴霾和烦恼。
当我在旷野中狂奔时,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交织着无数的镜头,而所有的场景都有同一个主角:拉朗切来的男子。有一个镜头是士兵们发现他没有往窗外扔任何东西,只不过是个睡眼朦胧不小心走错了厕所的摩尔男人。于是就把他放了。军队不是有规定,没有什么可疑不可以打扰本地的摩尔人吗?可是另一个镜头却截然相反,那个士兵一打开厕所门就发现他是一个伪装的西班牙人,于是一边用步枪指着他的脸把他逼到角落,一边髙声叫来援兵。等其他士兵都来了以后,他们审问他,也许认出了他的身份,也许把他押回了军营,也许他试图逃走,就在跳下铁轨的时候背后中了一枪死了。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然而,我知道,我永远也没有机会弄清楚到底哪种更接近事实。
我筋疲力尽满怀恐惧地走进门廊。摩洛哥的太阳正缓缓升起。
公寓大门敞开着,所有的房客都在餐厅挤作一团。老姐妹俩坐在平时唇枪舌剑、互相辱骂的餐桌旁,穿着睡衣,戴着一头卷发棒,一边哭一边擤鼻子。退休教师安塞尔莫先生正在低声安慰她们,听不清他究竟在说什么。/j、巴格和推销员正从地上捡起圣塞纳的画框,试图把它挂回原来的地方。电报员穿着睡衣睡裤站在墙角紧张地抽#,小巴格的母亲正轻轻地吹一杯水想让它凉下来。一切都混乱无序,地上有玻璃和花盆的碎片,甚至连窗帘都被扯了下来。
这个时候公寓里出现一个摩尔女人,谁也没觉得奇怪,他们肯定以为是哈米拉。我蒙着脸站了一会儿,看着这混乱的场景,听见走廊里传来一声惊呼。转过头去,是坎德拉利亚疯了似的朝我挥舞着胳膊,手里还拿着笤帚和铁巧。•
“快进来,丫头。”她激动地说,“快进来,告诉我事情进行得怎么样,我在家里心急如焚,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已经决定对那些最危险最曲折的经过守口如瓶,只跟她分享最后的结果:手枪都已经不在了,钱拿回来了。这是坎德拉利亚希望听到的,也是我想告诉她的。故事的其他部分将永远沉睡在我心里。我一边摘下头巾一边小声说:“一切都很顺利。”
“天啊,亲爱的。过来让我抱抱你!我的希拉,你比秘鲁的金子还要珍贵!我的宝贝,你比征战沙场的将军还要伟大!”坎德拉利亚尖叫着把手里的笤帚铲子往地上一扔,紧紧地抱着我,像吸盘一样响亮地亲吻我的脸颊。
“小点儿声,看在上帝的分上,小点儿声,会被人听见的!”我觉得全身发紧,提心吊胆地说。但她根本就没理会我的警告,一边语无伦次地表达着她的狂喜,一边对当天夜里把家翻了个底朝天的警察骂骂咧 “我怕什么?我不怕谁听到什么!狗娘养的帕洛马雷斯,你不得好死,你们全家都不得好死!狗娘养的,你没抓到我吧!”
我知道她憋了一晚上的情绪一旦爆发出来,就不会很快停止,所以使劲抓着她的胳膊把她拽进我的房间,她一边走一边还在大声叫骂。
“你会被乱棍打死的!婊子养的!我操你妈,帕洛马雷斯!你把我家挖地三尺也找不出什么来吧!”
“好了好了,坎德拉利亚,快闭嘴!”我再次提醒她,“忘了那个该死的帕洛马雷斯,别那么激动,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经过。”
“对,孩子,对,快把一切都告诉我。”她勉强平静下来,喘着粗气,睡袍的扣子都扣错了,发网里掉出几绺凌乱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那畜生早上五点来敲门,把所有人都赶到了街上,那个丧门星…杂种…好了,让这个该死的杂种见鬼去吧,过去的就过去了。你说吧,我的心肝儿,告诉我你那边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