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地方,也不想多问。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们失败了,再见了,生意,再见了,高级时装店。那种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的不安全感又回来了。
“就是说我们一切都完了。”我一边说,一边使劲擦了擦眼睛,想驱除最后一丝睡意。
“没完,丫头!”她一边脱大衣一边斩钉截铁地说计划有一些变化,但是我敢以我老娘的名义发誓,今天晚上这些该死的手枪通通都会从咱们家滚出去的。所以你赶紧的,快从床上起来,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而是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坎德拉利亚脱下大衣,里面穿了一件极其宽松的粗羊毛大袍子,宽松到几乎看不出她身体的轮廓。我看着她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几乎被吓住了,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敢问她为什么要在我的床前着急忙慌地脱光衣服。直到她连裙子都脱了下来,开始从像一堆堆猪油一样肥厚的肉褶子里往外拿东西,我才明白过来。袜带里藏着四支手枪,束腹带里藏着六支,胸罩吊带上绑了两支,腋下藏了两支。其余的五支用一块布裹着。一共十九支。十九个沉甸甸的枪托,十九根黑洞洞的枪管,还带着她身上的余温,被一点点地解了下来。我突然预感到了什么,充满恐惧地颤声问道:
“你想要我干什么?”
“把这些武器送到火车站去,在早上六点之前交给对方,然后把货款带回来。一共是九千五百比塞塔,这是我们谈好的价钱。你知道火车站在哪儿吧?穿过塞乌塔公路,就在格尔盖斯山脚下。在那里那些人可以直接取货,而不用到得土安来。他们会从山上下来,在天亮前直接到达火车站,一只脚都不用踏迸这个城市。”
“可是,为什么让我去?”我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这突如其来的惊吓让我一下子清醒了。
“因为我刚从下苏伊卡街出来,正准备往火车站去的时候,狗娘养的帕洛马雷斯正好从安达卢西亚酒吧出来,那时候酒吧都要打烊了。就在因特登西亚街那个大门口他把我叫住了,说他今天兴致好,正好要到我的公寓来搜査。”
“帕洛马雷斯是谁?”
“整个摩洛哥西班牙保护区里最坏的警察,一肚子坏水。”
“是克拉乌迪奥先生的手下吗?”
“对,他是听命于克拉乌迪奥。在长官面前他很会来事儿,极尽奉承。上司一走,这浑蛋就原形毕露,像只流着口水的狼,整个得土安都没人敢惹他。”
“那他今晚为什么要把你拦下?”
“为什么?因为他高兴!因为那孙子就那样!他最喜欢故意找茬吓唬人玩,尤其是对女人。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现在世道这么乱,更是肆意妄为了。”
“可是他没有起疑心吗?你身上藏了这么多手枪?”
“没有,孩子,一点儿都没有。还算走运,他没让我打开包裹,也没敢碰我。只是用恶心的语气问我,这么晚了上哪儿去啊,走私婆娘,是不是又去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了,贱货?我回答说阿尔弗雷德先生,我刚从一个亲戚家出来,她得了肾结石,我去看看。那兔崽子说,我才不相信呢,臭婆娘,你比猪还肮脏,比狐狸都狡猾。我把牙都咬碎了才忍着没顶撞他,要搁平时我早把他全家人都操了个遍。我只是夹紧了胳膊底下的包袱,一边加快步子,一边求圣母马利亚保佑我身上绑的手枪千万别露馅。等我把他甩到后面了,又听见他那让人直起鸡皮疙瘩的声音在背后喊:老狐狸,你跑也没用,我一会儿就到你公寓去搜查,看看我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那你觉得他真的会来吗?”
“天知道他会不会来。”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在那儿找到一个半个可怜的妓女让他发泄一番,可能就把我忘了。不过现在夜已经深了,他未必能碰上,所以很可能一会儿就来敲门,把所有的住客都赶到楼梯上,再把我这里翻个底朝天。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所以,你现在整晚都不能离开公寓了,怕他万一过来,是吗?”我慢慢地说。
“就是这样,亲爱的。”她确认了我的恐惧。
“而这些手枪必须马上消失,不能被帕洛马雷斯发现。”我补充道。
“没错!”
“而且我们今天必须按时交货,因为买家正等着这批武器,如果他们来得土安的话就很可能丢掉性命。”
“你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公主!”
我们两个人都沉默了几秒钟,大眼瞪小眼,紧张而心酸。她站在地上半裸着身体,身上的赘肉被束腹带和胸罩勒出一道一道的沟。我蜷着腿坐在床上,穿着睡衣,身上还盖着床单,披头散发,心缩成一团。陪伴我们的只有那些失去了庇护的黑洞洞的手枪。
最后她终于开口了,语气坚定,再也没有丝毫犹豫。
“所以这件事必须得你来干,希拉,没别的办法了!”
“我不能,不,我不能…”我口吃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你必须得这么做,丫头!”她压低嗓子重复了一遍,“要不然我们就真的完了。”
“可是,坎德拉利亚,你想想我身上已经背了多少罪名了,酒店的债、诈骗打字机、偷窃珠宝…要是这次被人抓到,那我就真的没救了。”
“不用等到你被人抓住,等会儿帕洛马雷斯一来,咱们就都没救了。这些东西在家里,他就能抓个现行。”她说着,把目光投向地上的那些手枪。
“可是,坎德拉利亚,你听我说…”我还想抗议。
“不,你听我说姑娘,你好好地听我说,”她不容置疑地说,口气很重,眼睛瞪得像盘子一样。我还是在床上坐着不动,她弯下腰看着我,用力抓住我的胳膊,强迫我正视她。“我已经尽力了,差点把命都搭上,可是老天不帮忙,我没能完成这件事。”她说,“这就是运气不好。有时候老天让你白捡个便宜,有时候又让你触尽霉头得不偿失,今天晚上我恰恰走了霉运。现在我已经毫无办法了,希拉,已经完全没法脱身了。可是你不一样。你现在是唯一一个能拯救我们的人,唯一一个能把货带到指定地方然后把钱带回来的人。老天作证,要不是万不得已,我是不会让你去的。可是现在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孩子,你必须得行动起来。你现在已经跟我一样被深深卷入了,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没有办法脱身,这关系到我们的未来,姑娘,我们整个未来。要是弄不到这笔钱,我们就永远都抬不起头。现在这一切都掌握在你的手里,所以你必须这么做。为了我,也为了你自己,希拉,为了我们俩!”
我还想拒绝。我知道自己有足够的理由说不,绝不,提都别提。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坎德拉利亚说得有道理。是我自愿加入这场交易的,没有人强迫我。我们俩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不过各有分工。坎德拉利亚先把武器卖掉,然后我来开店。但是我们都很清楚,有时候事情的界线是有弹性的,它很模糊,随时都可以改变,可以重新描绘,或者像墨迹一样溶化在水中直到了无痕迹。她已经履行了她的义务,虽然因为不走运没能成功,至少她已经尽力了。而现在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我们还没有走到绝路。于情于理,该冒险一试的只有我了。
我迟疑了几秒钟没有说话。因为在回答之前我必须得努力赶走脑海中那些快要让我窒息的悲观想象:警察局、牢房、不知面目的帕洛马雷斯…
“你想过我该怎么做吗?”我怯生生地问。
坎德拉利亚长出了一口气,她又恢复了劲头。
“很简单,很简单,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告诉你怎么做。”
她半裸着身子跑了出去,不到半分钟就回来了,两手抱着一堆白色的亚麻织物。
“你可以穿上长袍打扮成摩尔女孩。”她一边关门一边说,“长袍里头什么都装得下。”
毫无疑问,是这样的。我每天都看到那些摩尔女人裹在毫无形状可言的宽大袍子里,一层一层地把头、胳膊和整个身体前后全都包起来。这个大袍子里确实可以藏下任何东西。不但如此,她们还经常用一块布把脸都盖住,只露出一双眼睛、两只脚和脚踝。我真的想不出有比这更好的办法,能随身携带着一个小型军火库在街上走。
“不过在穿上这个之前我们得先做另外一件事。快从床上起来,得赶快行动了。”
我一言不发地顺从了,任由她掌握形势。她看也不看抓起床单就放到嘴边,用牙齿撕出个口子,然后把床单撕成布条。
“照我的样子把下面那层也撕开。”她命令我。牙齿和手并用,没几分钟我们已经把床上所有的单子变成了二十多条长布带子。“好了,现在我们要用这些带子把手枪固定在你身上。举起胳膊,我来绑第一个。”
就这样,连睡衣都没脱,那十九支手枪就被一一固定在我身上,被用床单做成的布条绑得紧紧的。每根布条绑一支手枪,先将布条对折,把手枪夹在中间,然后贴住我的身体,用带子在我身上缠两三圈,最后用力将两端打结。
“你都瘦得皮包骨头了,丫头,剩下那些都没地方绑了。”等到我身前身后都绑满了手枪时,坎德拉利亚说。
“绑大腿J:。”我建议。
她照做了。最后那十九支手枪分散在我的乳下、肋骨前、腰上、肩上、后背上、胳膊上、胯上、还有大腿上。我就像一个浑身缠满了白色绷带的木乃伊,绷带下藏着一座不可告人的小型军火库。这些家伙实在是太沉了,压得我几乎动弹不得。但是我必须立刻活动起来。
“穿上这双拖鞋,哈米拉的。”她边说边把一双破旧的棕褐色皮拖鞋扔到我脚下。“现在穿上这件长袍。”她双手举起那层巨大的白布。“对,就是这样,连脑袋一起包住,让我看看怎么样。”
她打量着我,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太完美了,活脱脱一个摩尔小姑娘。出门之前,别忘了蒙上面纱,把鼻子和嘴巴都盖住。加油,我们出去吧,现在让我以最快的速度告诉你该怎么走。”
我开始艰难地迈步,几乎没有办法让身体保持正常的运动节奏。那些手枪像铅块一样沉,我不得不叉开腿走路,两只胳膊也没法贴在身侧。我们来到走廊,坎德拉利亚走前面,我在后面笨拙地移动着,像一个体积巨大的包裹,不停地碰到墙、家具和门轴。更糟糕的是,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架子,上面的东西全都掉了下来:一个瓷盘子、一盏熄灭了的煤油灯、房东家某个亲戚的黑色画像。陶瓷、相框上的玻璃和煤油灯的灯罩全都在地砖上摔得稀烂。这声巨响惊扰了房客的美梦,邻近几个房间的床架吱嘎作响。
“发生什么事了?”小巴格的胖妈在屋里大声问。
“没事,我不小心把水杯掉地上了。都继续睡吧!”坎德拉利亚毫不迟疑地说。
我试图低头去收拾这一堆东西,可是根本没有办法弯腰。
“好了好了别管了,一会儿我来收拾。”她边说边用脚踢开了几块碎玻璃。
就在这个时候,出人意料地,离我们不到三米远的一扇门突然打开了,那对老姐妹中的妹妹,费尔南达,顶着一头卷发棒探出了脑袋。她还没来得及张口问深更半夜一个摩尔女人在公寓的走廊上干什么。坎德拉利亚抢先放了一句狠话,让她一下子哑口无言。
“你要是不马上回去睡觉,明天一早我就告诉你的姐姐每星期五你都去跟诊所的实习生幽会。”
担心古板姐姐知道己风流韵事的恐惧感战胜了好竒心,她一言不发,像鳗鱼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了房间。
“好了,丫头,努力往前走。我们没时间了。”她在我耳边低声说,“最好别让任何人看见你从这里出去。万一帕洛马雷斯就在这附近,还没开始就被他抓住那就太冤了。我们从后面出去。”
我们来到后院。夜色沉沉,院子里只有一株扭曲的葡萄藤,一堆杂物,还有电报员的一辆破自行车。我们躲在墙角,继续低声交谈。
“现在呢,我该怎么做?”我问。
她好像经过深思熟虑一样,说起话来既坚决又平静。
“你爬到这个石凳上去,翻过围墙,但是你得加倍小心,别被这大袍子绊住脚,摔个狗啃泥。”
我观察了一下这面围墙,约有两米高,我必须先爬上旁边那个栏杆的最高处,才能翻到对面去。我不想问自己带着这一身累赘,裹着大袍子,能不能做到,只是继续询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从这儿出去以后呢?”
“跳过去以后就到了莱昂德罗先生食品店的后院,你可以踩着他那些没用的盒子和木桶,很轻松地翻到下一个院子。那边是犹太人麦纳罕的蛋糕店。院子最里面有一扇小木门,从木门出去以后就是一条横向的小胡同,那是他给蛋糕店进面粉的专用门。你得忘记自己是谁,盖严实了,尽量别引人注意,然后朝犹太人社区方向走,从犹太人社区可以直接进摩尔人社区。但是要加倍小心,孩子,走路不要太急,贴着墙,拖着点儿脚,装成一个老太太,别让任何人看出你是个年轻女孩,免得有哪个无赖起贼心想占你便宜,这里有不少西班牙小流氓对穆斯林女人垂涎欲滴。”
“然后呢?”
“等你到了摩尔人社区,就在那儿的胡同里多转几圈,确认一下没人注意你,也没人跟踪你。如果你碰上什么人,就假装走错了换个方向或者尽快躲开,躲得越远越好。过一会儿你再从拉鲁内塔大门出去往下走一直走到公园,你知道我说的是哪儿吗?”
“大概知道吧。”我一边说,一边努力凭空想象着线路。
“到了公园你就已经到了火车站对面了,然后穿过塞乌塔公路,看见有入口就可以直接进去了,千万别忘了慢慢地走,把自己捂严实。很可能车站里只有几个半梦半醒的士兵,他们根本不会理你的。你肯定也会遇到等待去往塞乌塔方向的火车的摩洛哥人。欧洲人要晚点才会来。”
“那趟火车>TL点发车?”
“七点半。不过你也知道,摩尔人的生活节奏跟我们不一样,所以如果你在早上六点以前进火车站,谁也不会觉得奇怪的。”
“那我是该上车呢,还是干什么?”
她迟疑了几秒钟才回答,我猜她得到的信息也就这么多,几乎没有再进一步的计划了。
“不,开始你不需要上火车。你到火车站以后,在列车时刻表那块大牌子底下的长凳上坐一会儿,让他们看到你来了,这样他们就知道是你带着东西来交货了。”
“谁会看到我?”
“这无关紧要,谁需要看到你,谁就会注意到你。坐上个二十分钟,你就站起来,去车站的小酒馆,尽量隐晦地向那个老板打听你该把这些手枪放到哪儿。”
“就这样?没别的了?”我紧张地问,“如果那个酒馆老板不在或者他根本就不理我,又或者我根本就没法跟他说上话,那怎么办?”
“嘘!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你不用担心,总会有办法知道该怎么做的。”她不耐烦地说。她的语气并不肯定,因为她也无法确定。最后她终于跟我实话实说:“好吧,丫头,今天晚上情况真是糟透了,我手里只有这些信息:首先货必须在早上六点以前送到火车站,然后送货人必须在列车时刻表底下的凳子上坐二十分钟,最后那个酒馆老板会告诉送货人怎么交货。别的我就不知道了,孩子,真的很遗憾。但是你别着急,亲爱的,到了那儿事情全都会解决的。”
我想跟她说我不相信,但是她脸上写满的焦虑和担忧让我把话咽了回去。从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看到她有这样的表情。走私者坎德拉利亚,从来都那么果敢坚毅,不惧面对世界上最艰巨的难关,可是这次她的劲似乎也用完了。但是我知道,如果是她自己下决心要做,绝对不会退缩的,也许现在已经成功到达了火车站,哪怕是不择手段也要把这个任务完成。但问题是她已经被束住了手脚,因为警察威胁要搜查而被迫困在家里动弹不得,至于他到底会不会来还是未知数。我知道,如果我反应不够灵敏,不能牢牢地抓住事情的缰绳,我们俩就都完了。也不知哪儿来的力量,我一下子鼓足了勇气。
“你说得有道理,坎德拉利亚。我总会找到办法的,你放心吧。不过,出发前我有一个问题。”、
“你随便问,孩子,但是赶紧的,现在离六点只剩不到两个小时了。”看到我终于下定决心奋力一搏,她努力掩饰着自己一下子放松下来的神 “这些武器会用在哪儿?从拉朗切来的那些到底是什么人?”
“这跟你没什么关系,丫头。重要的是货在约定的时间准时到达。你只管在他们指定的地点卸货,然后拿回他们该付给你的钱,九千五百比塞塔。别记差了,而且要一张一张地数好。然后你就回来,我在这里睁大眼睛等你。”
“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坎德拉利亚,”我坚持说,“至少让我知道咱们是在跟谁玩这场游戏。”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胸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好像在打气。半裸的身上只有匆忙套上的一件皱巴巴的晨衣。
‘’他们是共济会的。“她凑到我耳边,似乎很害怕说出这个词,”他们打算今天晚上搭车从拉朗切过来,我想他们一定已经藏身在布塞尔玛湖畔,或者是马尔丁河滩地的某个果园里。他们是从卡比拉过来的,不敢走公路。很可能从你卸货的地方拿走手枪后,也不会上火车,而是直接从车站重返卡比拉回到他们的城市,绕开得土安。他们之前没有被发现,那是上帝保佑。但总而言之,这也不过是我的推测,因为我真的完全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她又用力叹了口气,目光投向无尽的黑夜,继续嘟嚷着说“但我知道,孩子,因为全世界都知道,叛乱的部队正在到处镇压所有跟共济会有关的人。有些人就在聚会的地方被枪杀了,走运一点儿的没命地逃向丹吉尔或者法国保护区。还有一些人被带到蒙哥特,不知道哪天就被枪毙了,尸骨无存。也有些人可能还藏在地窖、阁楼或者哪个小过道里,提心吊胆地害怕万一有一天被人告发了,就会被从藏身之地揪出来一枪结果了性命。就因为这样,我没有找到任何敢买这些手枪的人,但是通过一些关系我联络上了拉朗切,所以才知道这些手枪将会流向那里。”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从来没见过她这么严肃,这么深沉。
“这太残酷了,丫头,残酷到超出任何人的想象。”她咬牙切齿地说,“这里没有任何怜悯,也没有任何尊重,只要谁身上有一丝嫌疑,连声‘阿门’都来不及说就被送上西天。很多人死了,很多不幸的可怜虫,他们都是好人,连一只苍蝇都没打死过,也从来没有伤害过别人。千万要小心,丫头,不要成为下一个牺牲品。”
我尽力振作了一下精神,好让我们两个人愿意努力去相信连我自己都不相信的事。
“别担心,坎德拉利亚,你等着瞧吧,我们一定会有办法的。”说完这句话,我转身走向靠墙的石凳,准备带着身上绑得紧紧的这些该死的负担一起爬上去。坎德拉利亚站在我身后,从葡萄架下看着我,一边喃喃地在胸前划着十字:以圣父的名义,以圣子圣灵的名义,愿奇迹女神陪伴你,我亲爱的。我最后听到的是她祈祷完毕后对着自己交叉的十指响亮地一吻。一秒钟以后我就从围墙上消失了,像一个包裹一样掉进了食品店的后院。
不过五分钟我就到了麦纳罕蛋糕店的小门口。一路上我多次被旬•子勾住,因为天黑看不见路踩到各种杂物。我的手腕蹭破了,还经常踩到长袍的下摆,也滑倒过,在爬墙角那堆杂乱无章的盒子时差点儿失去平衡摔个四脚朝天。到了小门口,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理好身上的衣服,只露出两只眼腈,然后我拉开锈迹斑斑的门闩,深吸了一口气,去了。
胡同里连鬼影子都没有,也没有任何声响。只有月亮任性地在乌云里进进出出,跟我做伴。我贴着左边的墙慢慢地走,很快就来到了拉鲁内塔街。我先躲在街角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地形。横跨街道的电线上挂着几盏昏黄的路灯。我左右看看,认出了几家店铺,以前散步时来过。白天这里总是人声鼎沸,现在却似乎都在沉睡。维多利亚宾馆、苏里塔药店、经常有弗拉明戈表演的莱文特酒吧、加林多烟草店,还冇一个盐仓;剧院、印度人集市、四五个我不知道名字的酒馆、科恩兄弟的佩尔拉珠宝店,还有我们每天早上买面包的食品店。所有的商店都门户紧闭,寂静无声,像死人一样沉默。
我进了拉魯内塔大门,在重负下努力保持动作协调,走了一段路后就拐向美雅赫,也就是犹太人社区。这些极其狭窄的小巷里笔直的线条让我重新振奋起来,犹太人社区就是一张精确的棋盘,所有的街道都方 方正正,完全不用担心迷路。然后我进入了摩尔人社区。开始一切都很顺利。穿过弯弯曲曲的胡同,路过很多熟悉的地方:面包市场、禽肉市场,一路上谁也没碰到,连一条狗都没看见,白天到处乞讨的瞎眼乞丐也不见了踪影,只能听到自己的拖鞋在石子路上拖行的声音,还有远处不知道从哪儿传来的一些动静。渐渐地,我发现身上的包裹似乎没那么沉重了,身体慢慢习惯了这额外的重量。虽然我还是没有办法放松下来,精神仍高度紧张,不时地摸摸后背、胳膊和胯部,但至少我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行走在昏暗又曲折的小巷里,看两旁全是抹着白灰的墙和钉满大头钉的木门。
为了不让自己焦虑,我努力想象着这些人家会是什么样。我曾听说过穆斯林家庭一般都很干净美丽,有院子,有喷泉,有铺满了马赛克和瓷砖的走廊,木制的天花板上压满了花纹,屋顶平台上沐浴着阳光。但是从街边这些白墙上实在难以想象里面有这么美好。我带着这些乱七/V糟的想法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自认为转得差不多了,而且百分之百地肯定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于是决定朝拉鲁内塔大门走去。可是就在这当口,恰恰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巷子尽头有两个人影朝我走来。两个军人,两个穿着马裤的军官。他们的脚步坚定有力,长靴在石子路面上咔咔作响,还在紧张地低声交谈。我脑袋里轰的一声巨响,一下子塞满了无数可怕的念头。我不得不屏住呼吸,身上所有手枪似乎都在使劲挣脱带子,马上就要噼里啪啦掉满一地。我想象着他们中的一个会突发奇想掀开我的面纱看看我长什么样,或者会跟我说话,然后发现原来我是一个假扮成摩尔人的西班牙人,而且身上绑满了武器。
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尽可能地把身子贴在墙上。可是巷子实在太窄了,我们儿乎擦肩而过。然而他们根本就没理会我,好像我是个隐形人,根本不存在一样。他们只是快速交谈着急匆匆地赶路,说的是什么分遣队和军需物资,还有一些我不懂也根本不想懂的东西。“两百个,最多两百五十个。”其中一个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说。“不可能,小子,我跟你说这不可能!”另外一个激烈地反驳。我没看到他们的脸,因为一直都 没敢抬起眼睛。听到他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远处,我长出了一口气,加快了脚步。
没过几秒钟我就发现不该高兴得那么早,因为自己根本不知道身在何方。之前为了不迷失方向,我一直是遇到路口就往右转,大概转过了三四个街角。但是那两个军官的意外出现让我慌了阵脚,忘了在路口转弯。我明白自己迷路了,顿觉全身冰凉。摩尔人社区我来过很多次,但是它像迷宫一样的街道我却从来都没搞清楚。夜里漆黑一片,再加上缺少日常场景和嘈杂的声音,我完全没有办法辨认自己所处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