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想。相比战前我们受的那些苦,这些艺伎能算得了什么?反正那些女人的工作就是陪客睡觉,能有什么问题。
可是第三天夜里,好像有个大刀贼人闯了进来,一切都完了。我当时一个人在厨房看门,所以什么都不知道,后来才发现大哥他们全都被砍死了。所有人都醉醺醺的,几乎没有抵抗。
我马上从楼里逃了出去,后来便流落到九州的煤矿工作,重新开始了最底层的苦日子。
大哥虽然是个恶棍,却也是我的好大哥。我们两兄弟,还有当时的伙伴们,一个个都是忍了又忍,好不容易等到日本打输了成为战败国,日本人终于不能对我们半岛的弱者逞威风随意欺凌了,好不容易等到我们的时代就要开始了,他们却被杀了。
大哥的梦想很伟大。他既有力量又有头脑,而且人望那么高,肯定能实现梦想。日本刚刚战败时,他虽然是个无恶不作的恶棍,但那也没办法。我们还能怎么做呢?不作恶,就只能被欺负。
是日本人让大哥成了那样的人。是日本人每天恣意拳打脚踢,让我们两兄弟,不,让所有朝鲜人意识到了只有力量大的人才能活下去。所以我们才会拼命打架锻炼身手,拥有了力量。结果日本人又派我们去打仗,要我们死在异国他乡,那我们不就只能当恶棍了吗?如果换作日本人,经历了那种境遇,肯定也会变成一样的人。
等到战后的混乱平息下来,我们应该占领了新潟或大阪的大片成为焦土的交通要道,摇身一变成为穿着西装的生意人,赚得盆满钵满才对。大哥就是有这个本事,我很肯定。
然后我们会把父母接过来,让二老住进带泳池的房子,对他们尽孝。要是有了钱,还能娶个漂亮女人,成为人生赢家。
然而,那只是转瞬即逝的大梦一场。大哥被人砍死了。我被那些女人叫到楼上一看,发现所有人都在血海里奄奄一息,已经没救了。我派不上一点用场。
我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女将说你也小命不保了,赶紧逃走吧,于是我就跑了。我乘上夜行列车逃到博多,又找到了昌男媳妇,请她收留我。
后来,我一天天地看着大海思索,究竟是谁杀了大哥他们。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金森金融的社长。除了社长,没人有这个本事。
而且那个社长对已经成了女将的阿染死心塌地,看见一群恶棍占领盲剑楼,把阿染和楼里的女人都糟蹋了,他肯定不会原谅,肯定会提着刀进去把所有人都砍了。没错,那个社长脾气这么暴,一定就是他了。社长以前是任侠,他也有那个身手。
而且阿染还生了孩子,那可是社长的孩子啊。换句话说,社长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金森社长向阿染援助了那么多资金,想必也给了不少抚养费。见到一群恶棍可能对自己的孩子出手,那个人肯定不会答应。因为他以前总对手下说,自己是阿染的守护神。
再看大哥,撤回日本时早就忘记了对金森社长的敬意,偶尔想起社长来,也说他是个好色的肥猪,不要脸的守财奴。而且每次大哥喝醉了都会这样说,这话可能就传到了金森社长耳朵里,让他觉得被自己养的狗反咬了一口。
可是,无论我怎么打听,就是找不到金森社长的行踪。我完全不知道他如今在什么地方,过得怎么样。不过他是个守财奴,肯定有大把大把的钱。他已经不在金泽,可能去了大阪或神户,要么便是东京。虽说如此,像我这种落魄的人却没有能力把他找出来。
昌男战死了,到最后都没能回到博多。昌男媳妇被当地的几个恶霸侵犯,还被迫做了酒吧的女侍应。她家开始有二流子出入,每天大吵大闹,砸坏家具。我跟他们干过好几回,整天在巷子里厮打,打得双方浑身是血。我每天揍、每天揍,那是一场血染的自相残杀。最后对方甚至掏出了短刀,我觉得没意思,就逃到了饭塚。
后来我又去煤矿认认真真挖了一段时间的煤,因为我知道怎么挖。每天赚点辛苦钱,好不容易攒到一定数额了,我就对同伴说:大阪可有意思了,跟我一块儿去吧。后来我就到大阪花天酒地,赌博输得身无分文,便又回去挖煤了。
后来因为三井三池纷争,我丢了工作,正好同伴来找,我就一路跑到了北海道。中间还跟酒馆的姑娘混在一起,后来她不喜欢我赌博,结果还是有缘无分,从此单身了一辈子。没老婆,没孩子,也没有房子。
庆尚道那边先后发通知过来告诉我双亲的死讯,我两次都没能回去,更何况没有路费,也没钱给亲戚买手信。
最近连身体都开始不行了,总要闹点毛病,我觉得这辈子快要走完了。原本开朗的我到末了竟成了一个阴沉沉的老头儿。
想到我人生明暗的分界线——便是一九四五年九月的金泽,盲剑楼的那几天。如果当时大哥没有被杀,那我可能早就成了有钱人,过上了优雅的生活。住好房子,穿上等西服,打高尔夫球,在客厅喝高级洋酒。战争结束后,再也没有对我们施展暴力的日本人,好日子已经快要到了。它就在眼前,只剩下伸手抓住了。
想到这里,我就无法原谅那年秋天杀了大哥的人。虽然现在杀了那个人报仇也换不回大哥,但是我反正就快死了,干脆跟那家伙同归于尽。我的人生从未有过梦想和希望,但是现在有了。这是我在死前产生的强烈的愿望。
如今到了这个岁数,整天只想着死亡,回首这一辈子,让我活到现在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恨。
对日本这个国家的恨,对日本人的恨,对《国家总动员法》的恨,对战争的恨。如果没有这些,我可能就在半岛的乡间过着贫穷而安稳的生活,走过平凡的一生,还能娶妻生子吧。自从被带到国外,我的人生就彻底被搅乱了。
最后,就是对杀了大哥和同伴的那个人的恨。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恨。
我本来是个开朗的小伙子,喜欢大笑大闹,天真无邪。我还喜欢喝酒,喜欢女人,喜欢为他人尽心尽力。我本是这么一个善良的人,这个国家却无情地迫使我学会了无比阴暗的、血和暴力的感性,还教会我,所谓人生就是压迫他人,令自己绝望,带着恨活下去。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是回过神来,自己却沦为了一个人渣。
我这辈子身在异国他乡,碌碌无为地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人生,但即便如此,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也能够成功。如果没有那件事,我便能在日本这个地方出人头地,绝对能成为有钱人。我从小就被人那样虐待,这是我理所当然的权利。如果能这样,那我的人生便多少有了些意义。
结果那天晚上,一切都被轻而易举地斩断了。那可是我即将抓住的美好人生啊。
我越来越无法原谅,在人生的最后,我开始想杀了那个人,为这辈子算个总账。
这个想法渐渐成了我的信念,我已经无比坚定,谁也无法阻止我。如果不这样,那我的人生就太没有意义了。
所以我绑架了你们家姑娘,绑架了赖子的女儿、艳子的孙女、阿染和金森的曾孙女。
我跟孩子没有仇,只要你们不做奇怪的举动,我就不会对她怎样。我要你们这些女人把金森社长找出来,带到我这里。让他跟我决一胜负。
我有一把大刀,你们让金森社长也带一把大刀来,我们决斗。
决斗的地点就是我们相遇的那个地方。
不决斗也可以,让我杀了他就行。然后我就去上吊。
我可说好了,你们给钱也换不回孩子,现在钱对我已经没有意义了。我都快死了,要钱干什么。
要是你们报警,我就把孩子掐死,然后消失。那有什么办法,是你们不好。
我知道你家那台黑电话的号码,做好准备后给我的传呼机发消息,然后我就回电话。
号码是070-9994-××××。
6
读完笔记本上的内容,吉敷抬起头,看到了艳子憔悴的脸。她女儿赖子也在旁边惴惴不安地坐着。
如此一来,他就大致了解了事情概要。所幸,这件事果然跟那幅画有关。
“喝茶吧。”
后方传来声音,桌上多了三个茶杯。这里是东花街尽头、通子的店铺,店里有个小小的会客区,吉敷他们正坐在其中。
“金森修太啊……”
吉敷喃喃着这个名字。
“是的。”
艳子说。
通子略显犹豫地来到吉敷旁边坐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
其实吉敷想说原来闯进艳子她们被囚禁的房间,救了所有艺伎的剑客是金森,不过艳子似乎误解了他的话。
“看来……我生父……应该是这位金森社长了。”艳子说,“我现在才知道。”
她用沙哑的声音继续道:
“在得到这个笔记本,读到里面的内容之前,我一点都不知道……”
吉敷点点头,旁边的通子也无声地点点头。
“我吓了一大跳。”
“阿染夫人一次都没提起过?”
吉敷问。
艳子摇摇头。
“我一次都没听母亲对我说起过。”
“外婆一直瞒着这件事啊。”
赖子小声对母亲说。她母亲沉默地点点头。
“这位金森社长后来有下落吗?”
艳子又摇摇头。
“一直没听说过,所以我不知道。”
“那就有点奇怪了。他在金泽做了那么大的事业,还经常到东花街来,应该是当地的名人。”
吉敷说。
“是的,所以我想,他战后应该离开了金泽。如果在金泽,我肯定会听到一些传闻。”
“看来有必要找找这位先生的行踪啊。”吉敷说道。
既然要找他处理这件事,那么他迟早要知道事情原委,至于是否答应,那便是其次了。
“您知道金泽有什么人在战前跟那位先生很熟吗?”
“战前啊……不太清楚。也不知道这位金森先生是否还在世。”
“现在他大约几岁?”
“应该比母亲大,大约有九十岁了吧……”
“是否有人可能知道他的消息,或是跟他有过来往?”
“我昨天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情,后来想到了一个人。我记得以前听别人提起过,小野家议员跟金泽先生在楼里共饮过几次。”
“他是金泽人吗?”
“好像是……”
“他住哪里?”
“我不知道,但应该能查出来吧。”
“去金泽市政府查?”
“对,那边应该还留着名册……”
“他们两人关系很好吗?”
“我也不知道,只记得两人认识……”
吉敷点点头,决定切入核心。
“艳子女士。”
“嗯?”
“一九四五年九月,闯进房间解救你们的剑客,他有可能是金森修太吗?”
艳子闻言低下了头。
“这个真的……不知道……”
“你见过他吗?”
“见过……不过是远远看到他坐在房间里……”
“你有他的照片吗?”
“有。”
艳子无力地点点头。
“昨晚我读了这本笔记,便在母亲留下的遗物中仔细寻找,从一本旧相册中找到了一张。”
说完,她从怀里抽出对折的厚纸,将夹在里面的发黄的旧照片摆在了桌上。
“就是这张。”
吉敷连忙凑近去看。
他第一个感想是很意外。那人长着一张方脸,眉毛浓黑,眼睛比较小,一副顽固的模样,看着并不像暴力团伙的老大。
“是他吗?”吉敷问,“他跟您画的剑士一点都不像啊。”
“是的。”艳子说完,接着肯定道,“面容完全不一样。”
这人长相并不差,属于那种意志坚强,内心埋藏着暴力冲动的,充满男子气概的脸。有的人甚至会感觉他很有魅力。只不过,他跟画上那位俊美的剑士实在差太多了。
“如果化妆……”
艳子说。
“就能变成那幅画一样吗?”
吉敷问。
“应该不会。”
艳子摇摇头。
“因为脸型很不一样啊。”
吉敷说完,艳子赞同了一声。
“那位剑客是不是背着婴儿?因为画上也……”
“是,背着婴儿。”
“那孩子到哪儿去了?”
“不知道……”
“他从哪里来?”
“不知道……我也一点头绪都……”
“是嘛。但不管怎么说,先找找这位先生的下落吧。我最好不要在明面上行事,还请你给市政府打个电话问问,可以吗?如果能在电话里打听到最好,不行就上门去问吧。”
“好。”
艳子说。
“假设这个凶手带着希美躲藏在金泽或周边地区,那不外乎待在酒店、旅馆、木钱宿[5]或是出租屋里。只要把这些都走访一遍,应该很容易查到带着三岁小孩的男人,因为孩子比较容易引人注目。要是找石川县警协助,行动力也能大增。”
“请您不要这样。”艳子立刻说道。
吉敷看向她,还瞥到了赖子恳求的目光。
“他说,一旦得知我们惊动了警察,就会杀死希美离开。我认为这个人完全做得出来。”
赖子说完,吉敷也点点头。因为他也有同感。
“他不是要钱,所以我感觉只要不惊动警察,他就不会杀了孩子。”
孩子母亲赖子这样说道,吉敷又点点头。
“我一个人去找,行动力太差了。”吉敷说,“而且他可能住在朋友或熟人家里,那就很难发现了。就算让警察出动,也可能会失败。”
“是,所以——”
赖子说。
“只不过,凶手如果使用手机进行联络,我们可以马上联系基站局,锁定凶手百米之内的范围。”
“可是,如果他那时带着希美……”
孩子母亲说。
“可能会把孩子掐死,或是当成人质。”
通子说完,吉敷点点头。
“知道了,那就按照你们说的办吧。还有一点,写了这些内容并送过来的那个凶手……”
“嗯。”
艳子应了一声。
“他是一九四五年秋天袭击并占领盲剑楼的其中一员吗?”
“是的。”
“他说自己年纪最小,经常被派去看门,所以捡了一条命。”
“是的。”
“您对他有印象吗?”
“隐隐约约……”
“记得他的长相吗?”
“不。”
艳子摇头。
“不太记得了。”
“那声音和性格呢?”
“真的只是隐隐约约……”
“年龄呢?”
“当时应该只有十几岁,恐怕是一九二七、一九二八年出生的……”
“那他现在应该七十多岁了。”
吉敷喃喃道。
“是的。”
“这人在事发之后马上逃走了?”
“是的,母亲说你快跑,不然也要被杀了。他从厨房跑到二楼现场,看见所有人都被杀了,吓了一大跳,马上就跑了。”
“后来他有消息吗?跟楼里联系过吗……”
艳子摇摇头。
“后来就杳无音讯。母亲也从未提起过他。”
“那个人并不凶狠吧?”
“是的,看起来有点老实。不过可能是因为其他人太残暴了,对比之下才有那种印象。”
“死了那么多人,当时现场是怎么处理的?”
“当时有两个年纪比较大的艺伎跑去报警了……”
“嗯,那警察来了吗?”
“是的,但是我被要求留在屋里,于是我就钻进被窝睡了。当时还小,吓得发起了高烧,躺了好几天。”
“嗯,当时你们把这件事告诉金森先生了吗?”
“应该没有,但我不是很清楚。”
“战后金森先生到楼里来过吗?”
“没有,战后应该一次都没来。我不记得他来过,母亲没提起过,我也没见到过。”
“嗯……”
“所以我猜,他可能已经不在金泽了。”
“搬到别处去了?”
“是。”
“为什么要搬呢?”
“不知道。”
“找到小野家先生问问,应该就知道了。”
“是。”
“没时间了,现在就给市政府打电话吧?”
吉敷说完,艳子和赖子就站起来上了二楼。
“请打我手机把结果告诉我。”吉敷说道。
凶手可能在外面监视这座房子,他可不想四处走动被人察觉。艳子她们知道自己的手机号码。两人停下脚步,朝他点了点头。
现在最好保持低调,于是吉敷决定不离开通子的店铺。他喝着通子泡的茶,在座位上等待结果。
店里来了客人,通子起身去接待了。
她一直独自经营着这家店铺。雪子在这里时,也因为要准备考试,不允许她到店里帮忙。店铺很小,一个人也能看得过来,不过在旅行旺季,通子还是会招兼职女生来帮忙。
“赖子有点社交恐惧症,不适应大城市。真让人担心啊。”
客人离开后,通子对他说。
“是吗,那可有点糟糕啊。”
“好像还有点抑郁症,真希望她不要突然倒下了。”
吉敷点点头。
“关于赖子……”他开问道。
“嗯?”
通子说。
“她先生呢,怎么没看见?”
通子沉默了一会儿。
“我不太想八卦别人的事情。”
“嗯?”
“他们关系不好,正在分居。”
吉敷听完也沉默了片刻。
“分居不一定代表关系不好。”
“可是他们没有分居的理由啊。她先生也在金泽,为什么要分开住呢?赖子住过去不就好了?可是,赖子就是不愿意离开这里。”
“她先生是干什么的?”
“公司白领,在运输公司做文员。”
“你直接听她说过两人关系不好吗?”
“她没有明确说过,但是我能猜到,因为都认识这么久了。二楼还兼作艳子姐的画室,所以需要很大的空间,好在远处看效果。剩下的地方让一对带孩子的夫妻来住,实在是有点小。然而赖子就是不离开这里,结果她先生就走了。”
“孩子的事告诉他了吗?”
“不知道,应该会告诉吧。”
“你知道她先生的住址吗?”
“你要去见他?”
“嗯,我不认为他跟绑架有关,但他或许能帮上忙。”
“他工作的地方叫加越运输,在车站北边的西念町绿地旁边。住址离得很近,就是公司旁边的公寓,但具体地址我不知道。”
吉敷拿出记事本记了下来。就在此时,电话响了。
通子接起电话,很快便把听筒递给吉敷。
“是艳子姐。”
吉敷接过电话。
“市政府那边果然留了名册,还把地址告诉我了。”艳子说,“小野家先生的夫人已经去世,他本人目前住在内滩町的高级老人公寓里。我把地址报给您吧?”
“请说吧。”
吉敷准备好记事本,写下了艳子报的地址。
“那是个可以看到大海的、特别高级的老人公寓。看来那位先生过得很好呢。”
“我马上过去。”吉敷说,“现在过去应该还没到晚饭时间,不会打扰到他。”
“是吗,真是麻烦您了。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一个人去最好,比较不起眼,也方便行动。对了,赖子小姐把孩子的事情告诉她先生了吗?”
“是的……”
不知为何,艳子的语气有点踌躇。
“应该告诉了。”
“我准备去完老人公寓就到他家去谈谈,因为方向一致。”
吉敷拿出了金泽的简易地图。
“啊,好的。”
“能把她先生的住址也告诉我吗?”
吉敷问完,抄下了地址。
“姓名是?”
“田畑勉。”
“知道了。”
吉敷把姓名记下来,却发现艳子沉默了片刻,似乎欲言又止。
“勉先生可能对我们印象不太好,因为发生过很多事。”
“他的手机号码是?”
“这我不知道,好像最近换了。”
7
吉敷走出通子的听香茶屋,缓缓关上木格子拉门。木条之间透出了继续看店的通子的身影。通子也在看他,还挥了挥手。游廓就是一条遍布着这种细密木格门的街道。
吉敷避开人多的地方,沿着小路走到浅野川岸边。太阳位置还很高,宽而浅的河水在阳光照射下泛着粼粼波光。水流被河底的石头扰乱,让波光碎成一片片光斑。
河这头的行道树已经冒出了红叶,在清风中微微摇曳,很有几分风情。艳子在三四郎池边对他说过金泽正是赏叶的时节,还邀请他过来,只是现在外孙女遇到了这样的事,她也顾不上赏叶了。
吉敷没走人多的浅野川大桥,而是在河边左拐,朝上游走去,从梅之桥过了河。相传这是过去常到游廓玩耍的风流人士才田幸次郎为了与相熟的艺伎一起来吹河风,专门建造的木桥。
吉敷来到桥中段,靠着扶手看向下游。左右是石墙,前方是石砌的浅野川大桥,左侧是桥场町的绿地,里面有座江户风格的木塔。视野中一时间没有了行人的身影,散发着浓浓的金泽气息。
他走到另一头,穿过小路来到大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窗外能看到加贺百万石的城下町风景。到内滩无须离开城边,车顺着大路拐几个弯,穿过闹市区驶向车站。
途中,出租车开过了一片有许多老店铺的地方,吉敷很喜欢这一带的风景。古朴的黑瓦下悬挂着貌似江户时期的旧招牌。有的屋檐重叠了三层,应该是三层小楼的设计。这便是加贺商铺的形制吧。
来到车站附近,车没有驶向站台楼,而是从右侧穿了过去。一条条轨道凌空跨越,出租车穿过高架来到了车站北部。这边的江户风情稍微淡薄一些。旅人心中的古都金泽,应该就是站南的浅野川流域、茶屋街一带,还有西花街、香林坊和城池周边吧。
站北有一些新的建筑物,然后也渐渐消失,变成了工业区之类略显单调、随处可见的平民景观。
吉敷看腻了风景,开始思考这次的事件。他并非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看来跟战前和战中的纠葛关系很深。对异乡人的歧视、虐待,以及因此而生的反抗,性别上的反向歧视——这便是事件根基处埋藏的人类的愚蠢。它像锅底灰一样紧紧附着,污染了平静的生活,还影响到相关人士的子孙。
吉敷想了一会儿,感觉快到海边了。周围的建筑渐渐稀疏,连风都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片刻之后,眼前豁然现出一片大海,接着是连绵的沙丘,开始有点海水浴场的感觉了。远处是一望无际的海平线。出租车沿着沙丘旁的公路一路行驶,来到一座气派的公寓门前停了下来。
到了吗?吉敷抬起头,从那些窗户里应该能看见大海吧。他查看了地图,发现周边有骑术俱乐部和高尔夫球场的绿地,想来这便是成功者安享晚年的环境吧。
他忍不住想起凶手在笔记本上记录的生涯。两者巨大的落差让他不禁有些沮丧。
吉敷事先没有预约,但好像没什么问题,因为这里可以自由访问居住者。他在前台报上身份和来意,工作人员帮他拨打了房间电话。可是无人接听。于是前台又到另一头的大厅看了一眼,发现小野家老人就在那里,便告诉吉敷就是那位。吉敷道了谢,踩着柔软的地毯朝他走过去。
靠近一看,老人似乎有九十岁了。吉敷很庆幸他还在世。如果这个人不知道金森的行踪,或是已经去世,那他的线索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