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接通就无比忧伤地说。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吉敷惊讶地问道。虽然周围行人很多,但这次他毫不在乎地提高了音量。
“嗯。”
通子说。
“难道是鹰科女士?”
吉敷话音未落,通子就应道:
“是。”
接着,她解释道。
“艳子姐的孙女被绑架了。”
“啊?!”
他忍不住压低声音惊呼。
发生了刑事案件——吉敷的脑袋开始飞速旋转。假设这里是东京,他已经联想到了要派去现场的下属的脸。赎金数额,交接地点,搜索凶手藏身处,对方人数,是否可以使用手机……判断材料如同旋风般在眼前掠过。
“她有孙女?”
吉敷并不知道。
“对,竹史也知道艳子姐有个女儿叫赖子,对吧?”
“嗯。”
他应了一声,其实记不太清了。只能说隐约有点印象。
“赖子有个女儿叫希美,今年才三岁。现在那孩子不见了。”
“确定是被绑架了?”
“确定,因为凶手发了一个信封过来。”
通子说。
“一个信封?你是说书信吗?”
既不是电话,也不是即时通信软件?
“不对,是一个很大的信封,里面装着笔记本。”
“笔记本?”
“对,凶手好像在里面密密麻麻地写了不少东西。”
“你看过没?”
“还没有。听说笔记本封面上写着:绝对不准报警。这不是一般的恐吓,万一让我知道警方出动,就会立刻掐死孩子让她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言出必行。孩子死了我无所谓,你想报警尽管去报。我的怨恨就是如此强烈。”
“嗯……”
吉敷忍不住闷哼一声,因为他觉得这很危险。从描述来看,犯罪行为本身就像愤怒驱使的报复,凶手做出了如此宣言,并且已经展开行动。如果他提出用东西来交换孩子,那这边也就能有办法,如果对方不提出,那就毫无办法了。因为凶手只需把孩子杀死,悄无声息地离开。
孩子才三岁,这点非常不利。如此年幼的孩子毫无抵抗能力,一旦被扼住咽喉,马上就会死亡。从他刚才听到的文字描述来判断,对方并没有做交易的意愿。凶手似乎已经自暴自弃,并且下了杀死孩子的决心。对方表现出了足以做出这种行为的强烈怒气,可是,他为何不直接行动,而是发起了联络呢?
“对方有什么要求?你刚才说的文字里没有要求。是要钱吗?”
这就是吉敷心中涌出的疑念。凶手声称要杀死孩子,还说自己怀有足以转化为杀意的强烈怒火。可是,他为何要等待,为何不直接动手,而是发起联络……
“好像不是钱,那上面完全没有提到钱。”
吉敷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有点棘手了。
“那他要求了什么?”
“我们搞不太清楚他的要求。”
“搞不清楚?”
吉敷讶异地反问道,同时开始搜索过去的记忆。他从未遇过这样的绑架案。
“笔记本上写了很长的文章,她目前正在读。”
那现在还什么都不好说。
“艳子姐完全不睡觉,都快担心死了,但就是不知道怎么办。今早她终于走投无路,来找我商量了。”
“凶手脑子正常吗?”
“从笔记本的文字来看,好像不太正常。”
“艳子姐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
“既然是怨恨,那应该跟她有关系吧。”
“就是呀,可她好像真的想不到。”
吉敷闻言,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可能性:她曾经提到的,十岁那年发生在花街的奇怪事件,也就是被她表现在画作中的事件。可是,怎么会——
刑事案件充其量只是散文式的俗事,没有故事那样的纠葛与浪漫。那应该就是金钱了。凶手为何不提钱?还是说,其实笔记本上提到了?
“报警了吗?”
“艳子姐坚决不报警,因为一旦报警,凶手肯定会杀了希美。竹史,你不这样想吗?”
“我也觉得会。”
吉敷马上回答,因为这个想法无从隐瞒。
“无论如何保密,消息肯定都会泄露出去。就算是警方也一样。你说对不对?”
吉敷沉默了。他很想说警方不会让消息泄露出去,但是很难如此断言。
“艳子姐说,如果孩子死了,一家人都活不下去,所以绝对不报警……”
“可我也是警察啊。”
“所以才找了人在东京的竹史……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一个人记在心里,然后帮帮艳子姐吧。”
“我吗?”
“对,一个人。竹史一定能行。”
“别开玩笑了,这可是越权行为。”
吉敷说着,已经开始回想工作的现状。现在碰巧所有工作都告一段落,而且他还攒了不少带薪假期,倒也不是不能过去——
“竹史,你能马上过来吗?现在我们能依靠的人只有你了。”
“你再好好想想,应该还有别人。”
“不,没有了,只有竹史你一个人。”
吉敷仿佛听到脑中传来一个声音:万一失败,那就是你的责任了。
“现在艳子姐能求助的人只有我了,可是我读了凶手寄来的笔记也没有头绪。只凭我们两个人肯定应付不了,而这种时候我能求助的人,就只有竹史。你现在工作忙吗?一定很忙吧?能想办法帮帮我们吗?”
通子焦急地请求道。
他本想说自己很忙,可是说不出口。让他为难的是,自己的好胜心开始对这件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个凶手是什么人,为何不提出赎金要求?凶手究竟在想什么、想干什么?这个未知强烈地吸引着他。凶手没有用剪贴字,而是寄了一本笔记本。他很想见识见识这个不走寻常路的敌手,想理解对方的想法。只是,他并不想轻易承认这个想法。
假设,只是假设,这个绑架案与画作中表现的神秘现象有关,那真的可以放心交给别人处置吗?吉敷自问道。凶手寄来的笔记本呢?难道不想看看吗?
可是,那可能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期待。目前无法保证这个绑架案与亡灵剑士有关系。他只是在东大展览会上看见了那幅奇妙的画作,听闻了作者的体验,因此产生了兴趣,想知道答案。然而,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他想知道的答案就在这起绑架案中。当他插足进去,得知两者毫无关系时,真的可以接受吗?不会大失所望吗?
吉敷站在熙熙攘攘的银座一丁目站台,陷入了漫长的沉默。各种思绪在脑中纠缠,早已错过了说话的时机。
“知道了,我一小时后给你电话。”
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嗯,我等你。”
通子急切地应着,随后结束了通话。
最后,吉敷还是乘上了东京站出发开往新潟的新干线列车。他要在长冈转车,前往金泽。
5
都说军舰岛是地狱岛,不过这可能只是半岛来的人的夸张说法。在工作上,我从未感受过对朝鲜人的歧视。因为我十六岁那年被送到岛上的学校去上学了,而且朝鲜人也不会被要求去做安装爆破炸药这样危险的工作。更何况我还是个孩子。日本人教我读写日语,我倒不是特别想学,但是如果语言不通,那帮人肯定会很不方便吧。
因为什么《国家总动员法》,町内会的会长把我们从庆尚道领到了军舰岛,只是会长他们不知不觉间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岛上有很多日本人,我每天都被他们欺负。他们总是喊着要打棒球,还张口就要拿我当球,把我朝着本垒那边推搡。打手还会拿球棒痛击我的腹和背。他们叫我跑去一垒,我就跑了,然后他们就喊:去一垒了!于是一垒手就大喊着出局,用力挥舞拳头向我的脑袋砸过来。每天都这样。
偶尔我会抱怨几句,他们就会笑着唱“朝鲜朝鲜莫嘲笑”,因为他们听了好多次,都记住了。最初听我说这句话的人,从那以后就开始管我叫“喂,朝鲜”。
要是我说话时稍微带着一点朝鲜口音,就会有人对我怒吼:“你这样也配当陛下的赤子吗!”要是我被揍得进了医院,也只会听到一句:“嗐,朝鲜啊。”然后被安排到最后一个,不得不一直等到太阳下山才能就医。
我一大早就要起床,整天在昏暗的隧道里劳动,已经咳得很厉害了,还总有人骂“朝鲜白痴”!因为一点小事就把我痛打一顿,害我头痛一直都不好。后来,上了年纪的人开始生病死掉,我开始感觉要是再不逃走就会被杀死。
可是,听说岛那边有一群“打河童”的人,如果我游到对岸,会被那些人用木棒打死。而且因为一直拼命游过去,人会很累,连躲都躲不掉。所以有人告诉我,要逃就得趁夜一个人逃走,因为很多人一起游过去太显眼了,容易让人杀掉。
我是被征用到长崎来的,不过大哥是自己到日本来赚钱的,我听他说目前住在金泽。所以,我一直想到金泽去找大哥。我还听说亲戚金昌男住在博多,便决定先到博多去投靠昌男。我用油纸包好一百元的钞票塞进口袋里,等到夏天便趁夜跳入海中,游过了海峡。
我是村里水性最好的人,所以没被海潮冲走,平安到达了对岸。由于害怕打河童的人,我没有立刻上陆,而是小心翼翼地确认了周围没人,才走到岸上。
上岸之后,我立刻逃进山里,把衣服拧干,在草地上睡到了天亮。清晨起身后,我故意避开大路,尽量沿着山路走到了车站。途中看见一座房子,我去偷了内衣和食物,继续往前走。
等我走到长崎站,已经偷了日本人的长裤和鞋子穿在身上,变得跟日本人一样了。而且我的日语也跟日本人差不多,没有什么问题。于是,我乘坐缓行列车去了博多。
找到金昌男家后,我得知昌男被征兵,已经不在家了。他有个媳妇,收留我在家里住了一夜,还给我做饭吃,答应等我恢复一些体力后,就带我到金泽去。
家里几乎没有吃的,昌男媳妇就用麦米做了饭团带上,领着我一路走到门司,在码头等待联络船,准备乘船到本州去。船来了,由于人太多,我跟昌男媳妇失散了,又想看看从未见过的本州,就坐在船头呆呆地看着前方,结果突然被打了。
我转过头,发现警官扑了过来。他大吼了一声“棒子”,又把我给揍趴下了。紧接着,他还一脸鬼怪似的凶相怒吼:“你坐哪儿呢!”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便定定地看着他,于是他又喊:“棒子去船尾!快走!快走!”
由于浑身疼痛,我只能慢吞吞地起来,可是不知怎么招惹了他,又被他一脚踹倒了。我正要扑过去还击,却见昌男媳妇走了过来,紧紧抱着我拼命对警官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明白,她为何要道歉呢。
在山阴线的列车上,我和昌男媳妇都没有座位,只能在车厢连接处铺上报纸坐了下来。
我从连接处的裂缝看到了大海,是东海。海的那一头就是济州岛和朝鲜半岛。想到这里,我不禁有点想哭。要是这场战争日本打输了,情况会不会变好一点呢。
到达金泽车站,我们在大街上走了好久,我记得是去了卯辰八幡社这个地方。
找到金森金融这个金色招牌的建筑,我们走进去一看,发现里面有好多目光凶狠的男人,其中一个就是我大哥。好久不见大哥,我只觉得他特别威猛,特别气派。
大哥地位不低,穿着上好的衣裳,一见到我就大声说:“哦,这不是正贤吗!你来得好,来得好!”接着又突然说,“去泡个澡,好好泡个澡,洗洗尘。”
我照他的吩咐泡了澡,出来以后,有人为我备好了上等的衣服,还强迫我穿上。昌男媳妇也去泡了澡,然后我们三人一道去了城里最好的饭店。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饭菜了。大哥喝了酒,我还是孩子,就喝了汽水。
第二天,我们去了理发店,昌男媳妇则被领去烫头发,整得漂漂亮亮回来了。随后,大哥给昌男媳妇买了不少礼物,还给了她路费和辛苦钱,昌男媳妇连连道谢,然后回了博多。
后来,我就在金森金融干活儿。没办法,因为我没别的地方可去。虽说是干活儿,可我不会打算盘,也不知道金融业到底是干什么的,只能在大哥出门时帮他拎拎包、打打杂,拿着耙子在店门前打扫。
这里的生意是放贷。金森社长借钱时笑容满面,讨起债来就特别可怕了。整个公司的人会全体出动,到欠债的人家里揪着他衣服领子又踢又打。社长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揍起人来最凶狠。
比较有意思的是,不用跟大哥出去干活儿时,我就会做街头打广告的工作。不知为何,店里有个小哥专做街头广告,还创建了金森金融宣传广告部这么个部门。这个部门为找我们融资的公司尽心尽力,还会帮他们打广告招揽生意。
另外,比如车站门口新开了一家商店,过来找我们帮忙宣传,宣传广告部的小哥就会化上雪白的妆,顶着三度笠,叫上附近那两个弹三味线的姐姐,三个人一同出门干活儿。去的时候坐板车,而我就是蹬自行车拉板车的那个人。来到要打广告的店门口,他们就会敲起钲和太鼓,在路旁表演。
会有一大群孩子围过来鼓掌看戏,随后大人也会围过来,此时他们就会大声喊:“新装开店,欢迎光临!”如果是饭馆,就会边跳边喊:“好吃哒,好吃哒,快进来尝尝呀。”这时我也会敲着钲,跟他们一块儿喊:“进来看看吧。”还向周围的人发传单。
我还挺喜欢热闹的,所以特别爱干这个,便提出想加入宣传广告部,最后到了那位小哥手下干活儿。小哥不是朝鲜人,但应该是部落民。他腿脚不好,还口吃,说白了就是个残废。店里的人都管他叫“鸡公”,我以为那是因为揽客的打扮花花绿绿,可他们都说那是因为小哥的“小哥”形状很奇怪。
我一直不理解为什么会有打广告的部门,后来大家一起喝酒时便理解了。那天附近的阿姨姐姐们都过来,大家喝得烂醉,齐声唱起了我都没听过的朝鲜老民歌。社长手下的人全都跳起舞来,阿姨们也都手牵着手转起了圈圈。平时一脸凶相的大叔小哥们都一脸喜色地载歌载舞。朝鲜人都很喜欢跳舞啊。
总之鸡公小哥就是个除了唱歌跳舞之外没有任何本事的人,而我一直都很想在这小哥手下干活儿,将来还想请他教我敲钲打太鼓,还有跳舞,最后成为一个街头艺人。可是社长突然大骂:“咱们是正经的金融公司,整这东西多丢人,还要搞到啥时候去!”最后把广告部给撤了。于是鸡公小哥丢了工作,不得不离开金森金融,不知去了哪里。没有任何人对我这个打下手的做什么解释。我只跟小哥待了一两个礼拜,但他是我除了大哥以外最喜欢的人,所以感到特别可惜。
后来,我成了金森金融社长的跟班,到处给他拎包。大哥有时候也会干这个,那种时候我就得往下排,变成最底层的跟班。
社长名叫金森修太,喜欢逛游廓,经常到花街去。他这人没什么爱好,平时一脸凶相,唯独喜欢玩女人。东花街的盲剑楼是花街最大的艺伎屋,社长对里面的艺伎阿染爱得死去活来,三天不见就迫不及待地要去看她,对她偏爱有加,把她包了下来。
阿染好像也挺喜欢社长,刚成为艺伎时经常到公司的社长室来。有时候两个人会在社长室喝好长时间的酒。社长经常说,我要你来继承盲剑楼,你有这个本事,钱要多少我都出。
社长家里有老婆,但还是常说要让阿染为他生孩子。不过他又说,这要等阿染当上盲剑楼的女将[3]。白天他会带阿染上街吃好吃的,买好多女孩子喜欢的甜食,还带她去逛吴服店,管它是和服、腰带还是簪子,只要阿染开口,社长就给买。讨得阿染欢心后,社长晚上就会到楼里去跟她过夜。
阿染是个很漂亮的姑娘,跳舞和弹三味线都一流,公司的人都很喜欢她。她的技艺在楼里当然是首屈一指,在整个东花街也数一数二。为了让她进一步磨炼技艺,社长多少钱都愿意花。若是要敲击乐器,就给她买最好的;若是要到京都的祇园看表演学艺,社长就带她到京都去。
每当社长领着阿染逛街,经过浅野川大桥时都会引来好多人。战前,阿染算是金泽的大名人。要是他们下到河边散步,看热闹的人也会蜂拥着跟下去,让那里变得寸步难行。甚至还有挤在边上的人掉进水里,闹出一番骚动。于是呢,我和大哥他们就要跟着社长,替他们开路。
这种事每周都会有一次,自然有人心生嫉妒。有时还有人扑过来说:“一个棒子竟敢穿这么好的衣裳!”这种时候便是大哥他们干活儿的时刻,他们会两个人联手把那人揍得半死,哪怕流着鼻血求饶也不管用,一直揍得他爬不起来,满地找牙,筋断骨折。我虽然不出手,但也看会了打架的招式。
社长以前是个任侠,特别会打架,剑道也很强,曾经用一根柴火棍把找麻烦的人打得半死。
跟员工混熟了之后,我发现他们全是朝鲜人。一提到过去,所有人就会特别生气,怎么聊都聊不完。因为所有人都吃过不少苦。有人说警察怀疑他们参与了布料走私,二话不说就把他们家抄了,所有财产全都被警官和町内的人没收,因为他们一家有四口人,就给他们留了四张榻榻米,让他们每人睡一张;有人眼看着自己母亲被强暴,还怀上了孩子;还有人说他小时候上学每天都要挨揍,还被打掉过牙齿,满脸是血。
战局快要不行的时候,我和大哥都被征兵了,公司在大客厅给我们办了壮行会。我们两兄弟披着绶带坐在上座,街坊邻居都来了,还有中学老师来唱军歌,高呼万岁万岁。我们在金泽车站坐上了火车,人们又在站台上高呼万岁万岁。后来,我们到了小仓的连队,然后坐船上了大陆战场。
大陆情况太糟糕了,不过这毕竟是打仗,也没有办法。我在这里也每天挨揍,脸都肿了,还要被派到最危险的前线去。因为长官太蠢,我每天都想给他一枪,然而我总是被安排在前面,所以打不着他。我强迫自己忍耐。新兵不就该到最前线去吗?
日军连补给线都确保不了,我们总吃不上东西。要是连队死了人,长官马上会要求火葬,只留下右手的骨灰装进盒子里,命令我们这些二等兵保管,之后就再也不理会了。这还算好的。进军快结束那阵子,我们甚至会扔下半死不活的战友,抓紧时间向前进。
每到一个新地方,我们就会开进老百姓家里要吃的。一开始还好言好语地讨要,后来越来越粗鲁,甚至开始偷盗。要是偶尔想吃肉,就去老百姓家里偷鸡,或是烤了吃,或是煮了吃。
要是在行军路上看见漂亮姑娘,我们就会一哄而上把她给糟蹋了。我真不知道我们到底在打仗还是当强盗。不过这就是所谓战争吧。大家都习惯了烧杀抢掠,过上半年就会彻底疯癫。尤其是强奸,我们做这种事越来越熟练了。
军队会挖战壕迎击敌人,子弹满天乱飞。敌人的数量很多,我好几次觉得自己要死了,没想到竟能活下来。
我们这些小兵根本不知道本土大本营的人要派我们打什么仗,只知道从北到南边走边打。我脚上磨出了泡,泡又被磨破,每天血流不止,痛得走不动路。可我还是只能拖着脚,忍着痛往前走。那就更痛苦了。
直到战后,我才得知那叫作“打通作战”。不过告诉我这么个气派的名字有什么用呢,直到现在我们都不晓得为什么要打那场仗。不过我们不晓得也无所谓就是了。
不过,可能有了我们在大陆作战,台湾和太平洋的守卫队才能免于被大陆的炮火和飞机攻打。这我明白。我们在阻止这些攻击。不过,真要我们到南方岛屿上去,那也做不到啊,一没有运输船只,二没有补给渠道。正因为待在大陆,我们才捡回一条命。
后来撤回到舞鹤,我幸运地见到了大哥。因为知道大哥所在的连队名,我便去那边找,结果真找到了。大哥安然无恙,让我吃了一惊。只不过,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凶恶了,已经完全是一副黑道派头。反正他以前也是做这个的。
朝鲜人渐渐聚集到大哥身边,后来商量起“组建朝鲜进驻军”的事情。大家都说:“不只是美国,我们也是战胜国。我们战胜了可恨的日本。”还有人说:“今后我们要把日本人对咱做的事加倍奉还。”又有人说:“我们这就走遍全日本,尽情向他们复仇吧。”
聚集过来的人有的来自南方诸岛,有的来自大陆南部,有的来自大陆北部,还有人来自飞行联队,总之各种各样。他们都嚷嚷着要自己组成朝鲜进驻军。
后来有人捡回来一张报纸对大家说:“听说东京的银座发生了这么一件事。”他说,一个朝鲜人在银座逛街,派出所的巡警说他态度很差,对他发出了警告。结果那个朝鲜人说他是朝鲜进驻军,走进派出所大骂你们这些战败国的人装什么大尾巴狼,头抬这么高干啥,说着就把警官揍了一顿,还把他衣服都脱掉,让他磕头谢罪,最后把警棍捅进他屁股里,扔到大街上示众。大家听了都捧腹大笑。
有人说:“日本警官现在都被解除了武装,让美国大兵没收了手枪,个个赤手空拳。现在我们能为所欲为。”于是大家都边吃喝边说:“我们朝鲜进驻军要开往全日本所有主要车站,进一步扩大占领,把他们的好土地全都占了。就这么办吧,等日本复兴了,我们就做土地买卖,变成大财主。”
大哥的梦想格外高大。
“金森金融因为打仗散了,今后我们要凭自己的本事往上爬,要让那些对我们为所欲为的肘巴里[4]见识见识厉害。我们要占领全日本的一等地段,开餐馆,开弹子店,开各种公司。他们的好女人也都要抢过来。我们要当大财主,支配这个国家,让所有大臣和总理都由朝鲜人来当。
“然后我们要把母亲接过来,好不好?还有父亲。我们要真正孝顺他们,让他们过上奢侈的生活,对不对?我们要当大财主,正贤啊,我也让你过上好生活,交给大哥吧!”
说着,大哥就仰脖咽下了日本酒。
大哥成了大家的大哥,因为他本来军衔就比大家高一些。大家坐上北陆本线,到各个地方的繁华街道上闹事,发泄自己的怒火。要是在废墟上看见做皮肉生意的漂亮女人,我们就把她抓到暗处去给糟蹋了,就像打仗时一样。后来我们作恶也腻歪了,便有人提出该回金泽去了。虽然只有我和大哥曾在金泽生活过,不过大哥说要带大家去看看金泽。
我们一帮人在金泽站下了车,发现金泽没有遭到空袭,房子全都完好无损,只是走在路上的人没什么精神。街上的店铺都关着门,一点意思都没有。女人都不化妆,找不出一个漂亮的。大家都怨声载道,于是大哥提出:“好,咱去盲剑楼吧。”
盲剑楼就是金森社长常去的地方。
“这时节,阿染应该当上了女将,正在领着女人开店吧。我们之前这么照顾她,当然有权利去她那里玩儿。”大哥这样说。
“不过话说回来,阿染肯定早就把我忘了吧。”大哥又说。我们出去这么多年,再加上原本只是跟在金森社长后面保护他和阿染,又没持续几个月。因为有一天社长突然说:“阿染不需要保镖了。”还说他一个人就够。
社长可能是想独占阿染吧。阿染恐怕也喜欢年轻一点的人,万一移情别恋可就不好了。于是社长就不再让她看见大哥他们这些年轻人了。
我们闯进盲剑楼,把窗户都封上,又在门口设了路障,把艺伎都关在二楼房间里。而我是里面最小的一个,就被派去看侧门了。
大哥他们占领了二楼,把女将也挟持了,整天为非作歹。不仅偷食物,还抢占女人的身体,可是大哥说这样一点错都没有。日本人偷走了我们的祖国,我们也要偷日本的东西,这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