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鲇之进看不见任何东西。他的世界满是苍白,仿佛充斥着浓雾。
“有人吗?”
实在没办法,他只好问身后的阿梅。阿梅替他探头出去,左右看了看。
“好像没人。”
“好,没时间犹豫了,我们马上出去。阿梅,你顺着墙根往大路走。”
鲇之进发出指示。阿梅在前面带头,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用左手指尖摸着墙壁,缓缓朝大路迈开步子。鲇之进跟了上去,但是每次踏出右脚都会感到一阵剧痛,只能左手扶墙,拖着脚勉强往前走。
太阳缓缓升起,双眼还是看不见东西。疼痛依旧,他只能勉强分辨出前面阿梅的头部轮廓。不过,他能闻到气味。发油的气味和脖颈上白粉的气味都在引导着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想,若是进入战斗,这样肯定不行。他无法迅速行动。若是只有一个敌人出现在前方,或许还能应付过去,如若背后和两侧都有敌人,一起发动进攻,那他肯定无法防御。他只能希望到了关键时刻,身体会自动反应。
“啊,你小子给我站住!”
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大喊。
“啊,糟糕,被发现了。”
阿梅话音未落,就有男人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有几个人?”
鲇之进问。
“一个人。”
“我没法跟你一起走了。”鲇之进说,“阿梅,快跑,离开这里!不准回头,再也不要回到这里了。”
说完,他右手搭在了刀柄上。
“可是……”
阿梅呆站着,欲言又止。鲇之进感觉到了她的气息。
“我一定不会死。你快走,此生要幸福!”
他听见阿梅转身跑开的声音,回过头,面对看守。
“你要加油,千万别死!”
背后传来阿梅的叫声。好,你放心吧!他在心中呐喊。千代还没救出来,他怎么能死在这里!
他拼命瞪大失明的双眼,沉下身子。
还是什么都看不见,眼前只有一片苍白的浓雾。而且他的腿也在痛,无法稳住架势。鲇之进想,这将是一场被动等待的战斗吗?
他调动所有感官,仔细感知着周围。事已至此,他只能依赖视觉以外的感觉了。脚步声在逼近,他闻到了男人的汗味,还听见了急促的喘息。
唧——哨声响起。
糟糕,他没有预料到这个。没想到男人竟用哨声呼叫了同伴。要是敌人数量增加,他将难以招架。同时他还产生了强烈的恐惧——火枪又要来了。
如果只有一两个敌人,他就将其斩杀,哪怕是爬着也要离开这里。可是他大意了。要是一群敌人将他围住,现在没有了视觉,他必定无法招架,就算是逃,也会被追上。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
一个混混儿的影子突然跃入眼帘。他右手的大刀也成了一道蠢动的灰影。瞬间,鲇之进身子再往下一沉,抽出大刀。他使出了一招诱敌深入的居合斩。
低沉的破空之音,刀刃划过敌人腹部。砍到了。可是力道不足。
他听见对方痛苦的闷哼。可是这样还不能封住对手的动作。还不能致命。
那人见情况不妙,开始向后退去。眼前立刻变回一片浓雾,再也看不见了。鲇之进能感觉到他的气息。混合着油脂的气味,还有草鞋踩在土地上的声音。可是一旦对方拉开距离,他就无法出手。
怎么了?怎么了?远处传来喊声,几个人前来助阵了。听声音共有四人,只是看不见在哪里。
这下可糟了。鲇之进想。如果他五感尚全,这点敌人压根儿算不得什么。只是现在,纵使只有一个人,也很难应付。
此时,一个人赶过来,朝他挥刀就砍。黑影突然跃入视野,动作夸张地挥舞着大刀。是武士。鲇之进架住刀锋,将其弹开,间不容发地刺出一刀。他利用了弹开大刀的力道,利刃径直戳进男人的胸膛,发出一声闷响。
这是肉身的手感,没有衣服。于是他意识到,这家伙赤裸着身体。凑近之后还能凭气味判断,他刚刚起床,只在遮羞布上披了一层衣物便跑了出来。
回手拔刀,血液大量喷溅出来。夸张的响动和浓烈的腥味,还有溅在手上的液体。他刺穿了那人的心脏。接着,他又听见男人轰然倒地的声音。就算双眼失明,鲇之进依旧能凭借身经百战的经验,准确勾勒出对手的动作。
紧接着又是一个人,朝他砍来的架势显然带着武家风范。利刃从左上方撕裂空气。他竖起耳朵,以刀锋招架。对方收回武器,继而从侧面砍来。他抽身躲避。下一个瞬间,眼前又冒出一个跃起的黑影。他踏出一步,沉下身子,出刀刺中敌人腿部。
他凭气味判断,这家伙也光着身子。大刀轻易便陷入腿部,但是只有一寸,就被坚硬的腿筋顶开了。他体验过无数次这样的手感。人的肌肉在极度紧绷之时,甚至能弹开利刃。
敌人大喊一声向前栽倒。鲇之进在一片浓雾中看到了夸张的动作。对手露出了空当。他乘胜追击,一刀砍中肩膀,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是断骨之声。
一阵惨叫,这个男人也扑倒在地。他听到身体在地面滚动的声音和大刀离手落地的声音。
鲇之进感觉不到腿上的疼痛。并非伤口已经痊愈,只是在这生死存亡之际,人的生存本能让他不再感知疼痛。
他渐渐抓住了战斗的窍门。只要逼近到一定距离,眼前就会出现对方的身影。那就是决胜的瞬间。他要刻不容缓地将其斩杀,否则就要被对方杀死。
“这家伙能看见吗!”一个貌似混混的男人叫喊道,“叫帮手,快叫帮手!”
接着他又喊:
“把火枪也叫来!”
鲇之进心中窜过一阵恐慌。
糟糕,再这样下去他会无处可逃。身体还很虚弱,而且极度疲劳,手脚迟早会不听使唤,再也动弹不得。他需要打破现状,可是没有办法。
远处又传来脚步声,敌人的数量越来越多。情况对他越发不利,现在就算逃也没用。如果继续战斗,他必然无法打倒所有人。他随时会失手,而且火枪马上要来了。
千代怎么样了?被关回牢里了吗?再拖延下去,千代也会被他们拖出来当人质,令他不得不放下武器。如今已是四面楚歌,该如何是好?
能勉强算作办法的——鲇之进思考着,顺着墙根一点点后退。
有人高喊着朝他砍过来,不过这回是西河组的混混儿,已经吓得腿软,刀尖压根刺不到鲇之进身上。于是,鲇之进也无法顺着影子将其杀死。
他依旧一点点后退,指尖总算摸到了木门。这是以前的红叶屋,现在的西河屋外馆后门。他穿过木门继续后退,倒退着走了进去,随即飞速关上门。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咚”的撞击声。外面的人想必是以为他跑了,打算全力撞开木门。第二次撞击的瞬间,鲇之进猛地把门打开,混混儿径直朝他倒了过来。他毫不犹豫地刺穿其心脏,让混混儿倒在了泥土地上。接着,他抽出刀刃,此时第二个男人正慌忙转过身去。于是鲇之进挥刀便朝其背部砍去。随后,他便飞快地关上了门,又很快摸索到顶门棒,把门顶住了。
如果外面的人不断撞击,一根顶门棒恐怕撑不了多久。不过照刚才那个情况看,对方可能会暂时有所戒备。从声音来判断,目前外面的人都是些小混混儿,并非武士。这帮人没有胆量,应该会等到武士前来再做打算。
他从地上那几个奄奄一息的人手中夺过了大刀。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这些可能就是把他捆起来,往眼睛里抹盐的家伙。没必要跟他们客气。
他拿着大刀登堂入室,穿过房间拉开纸门,把两把大刀都插在了榻榻米上。这是他以防自己的刀卷刃时留着备用的武器。
隔壁房间三面纸门都关着,光线很暗。背后的孩子开始闹别扭。是肚子饿了吗?鲇之进暗自道了声抱歉,并祈祷他千万不要哭泣。若是他哭起来,别人就会顺着哭声找到这里。
然而祈祷没有应验,孩子还是哭了。哭声越来越大,万事休矣。这下再也无法藏身,敌人必定会仗着人数众多,朝孩子哭泣的方向奔袭而来。
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有整整十个,其中半数都是武士。
“他逃进房子里了?”
一个流浪武士问。
“是。”
混混儿回答。
“背着孩子?”
流浪武士说完嗤笑一声。
“蠢货,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站在后方的另一名武士说着,走上前来把耳朵贴近门板,倾听里面的动静。
“有孩子的哭声,在里屋。”
另一个武士点点头。
“人跑到里屋去了。咱们一口气冲进去,你们都跟上来。”
说着,武士一脚踹向门板。再一下,又一下。薄木板做的门很快就被踹破,里面的顶门棒露了出来。武士再一脚将它踹开,门就开了。
一个武士带头冲了进去,两个武士紧随其后,后面跟着三个混混儿。
一群人跳上地板,正要冲进隔壁里屋,可是在那个瞬间,后方的混混儿突然发出了骇人的惨叫。原来鲇之进就藏在门后,一刀砍倒了三个人。
三个流浪武士惊讶地回头,鲇之进趁势扑了过去。由于背后受袭,武士们体态不正,鲇之进轻易便将他们打倒。被砍了手臂、腰部和背部的三个武士倒在地上,挣扎着想站起来,但是鲇之进动作更快,飞快地从背后刺穿了他们的心脏。
接着,鲇之进拖着脚步,走向房间一角的火盆,用力将它推倒在泥土地上,继而滚到了门口。
他开始收集大刀。武士的三把,混混儿的三把。他抱着刀拉开纸门,也插在了隔壁屋门口的榻榻米上。加上方才的两把,现在一共八把刀。
随后,他走向躺在壁龛里的婴儿,孩子已经停止哭泣。鲇之进把他抱起来,又固定在了背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大刀。即使拿到鼻子尖的地方,还是看不清楚。
暂时放心一些,双眼和腿部的疼痛立刻都回来了。他静静忍耐着疼痛,指尖细细摸索着检查刀刃。果然已经缺了口。他收刀入鞘,从插在榻榻米上的大刀里选了一把称手的拔出来,继续检查刀刃。
腿部的疼痛越来越强烈,激烈的心跳迟迟无法平息,脉搏将震动传遍全身。鲇之进缓缓坐在地上,给自己揉了揉腿。疼痛依旧不减,全身疲惫不堪。照这样下去,战斗拖得越长就对他越不利。该如何是好?
他突然感应到空气的紊乱。一个轻微的响动,是走廊地板的动静。敌人从正门潜了进来。他站起身,双脚贴着地面走到靠近玄关的位置。敌人正顺着走廊前进,那他就不出走廊了。
壁龛一侧的采光纸门上映出了人影。他凑在近处凝神察看,能够隐约看到灰色的影子在挪动。一个人、两个人、三个人、四个人走了过去。从他们的气息判断,这些人都是武士。
鲇之进静静地站在纸门边,屏住呼吸调动起所有感官。这帮人太大意了。方才自己与他们只隔了一扇纸门,他们却没有察觉。
咔嗒,纸门发出响动。鲇之进做好准备,与此同时,外面有人猛地拉开了纸门。流浪武士涌了进来。挥之不去的汗臭,好几个粗重的呼吸,肉体散发的臭气,从外面带进来的泥土和杂草的气味,这些都被鲇之进敏锐的感觉捕捉到了。
因为经历过无数你死我活的战斗,他能通过声音、气味和空气的摇动来判断敌人的动作。脑中突然闪过傲慢的想法:这完全用不上眼睛。只要敌人逼近到一定程度,他还能看见对方的轮廓。这下能行!
他挡开敌人的刀刃,挺进一步刺穿其胸膛。大刀穿过骨骼的间隙,立刻抽出。血腥气弥漫的同时,他弓起身子,砍向敌人的腿部。紧接着挺直姿势,踏出一步挡掉后方敌人的大刀,向他逼近过去,挥刀斩向其脖颈。鲜血再次喷涌,洒在他脸上,带着体温和独特的强烈气味。鲇之进抽刀,顺势斩断了旁边那人的手臂。
一切都只在转瞬之间。没有卷刃的刀锋利无比。好几个人的惨叫声同时响起。鲇之进不予理睬,把注意力集中在背后的走廊上。似乎没有人跟过来。难道后边无人了,只有这四个?
他缓缓转回身,追上被砍断手臂、砍伤腿部,正要爬着逃开的人,满心希望这是他最后的杀生,然后举刀从背后刺穿了那些人的心脏。
他匆忙走出房间,指尖摸索着墙壁朝正门走去。门开着,风声萧萧。
鲇之进走下去,飞快地关上门,拿起粗壮的顶门棒撑住。关门的瞬间,他感觉到了远远围在四周的气息,疑似西河屋的混混儿。但是他看不见,那也可能是错觉。一旦隔开距离,他就什么都看不见,也无法感应气息。四个人。鲇之进一边走回房间,一边思索。
刚才他打倒了四个武士,加上之前的,一共是十二人。其中武士有九人。按照千代的话,飞驒的流浪武士大约有十五人。如此一来,有点身手的人就已经去了一多半。只要没有火枪,说不定已经是胜券在握。
剩下的武士还有六个。这样一来,敌人可能也会更加慎重。换言之,他就能稍微休息一下了。不过,这也意味着他无法离开这座房子,要在千代以前的家中死守了。虽然不好受,但这样也好。只要四处找找,肯定能找到食材,还有充足的水。
他在走廊上摸索着,把所有打开的板门都拉了下来。就在那个瞬间,突然听见一声火枪的巨响,木屑飞溅,板门上开了个大洞。
火枪来了。那帮胆小鼠辈的火器。只要面对的是枪,再怎么磨炼剑术都没用。时代正在发生巨变,将来这世上可能不再需要武士了。
板门都关上了,屋子里变得一片漆黑。鲇之进想,这下就条件一致了。他双目失明,入室的敌人也看不见他。
他找了个房间缓缓坐下,然后环视四周。虽然看不见,但他记得就是这个房间。他离开这里的那天早晨,在千代的恳求下,与她在这里饮了神酒。当时千代的父母也还活着,都在旁边。
那个时候,千代已经怀上这孩子了吗。他转过头,想看看在他背上发出轻微鼾声的孩子,但是看不清楚。他万万没想到,短短一年之后,自己就陷入这样一场战斗之中。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已经走投无路。应该如何打开局面,如何救千代出来?
敌人还有一多半,而他只有一个人,这将是场异常艰苦的战斗。假设发生奇迹,他把千代救了出来,就要带着千代逃到很远的地方,从此种田为生。他已经厌倦了杀人,也厌倦了被人追杀。时代早已改变,凭着手中这把刀已经无法出仕,而且现在还有了火枪,连刀剑的时代都在走向终结。他这种人已经没有出头之日了。
他想起武藤兵卫门孤独的侧脸。他儿媳阿藤现在如何了?是否在寂莲那里顺利完成了兵卫门阁下的丧事?她以后还要跟伤病的丈夫一起,继续在贫穷的长屋生活吗?
太没道理了。这是个肮脏的时代,手握钱财整日花天酒地的人,全都是大盗岩五郎那种恶棍。
他在城中过了一年无所事事的日子,听了他们的话,连办道场的心情都没有了。面对火枪,道场究竟能有什么意义呢?再看铃木道场那些人的卑劣行径——
在寂莲那里参禅的日子便是仅有的愉快时光。尽管只有一点点距离,但他还是感到自己稍微靠近了佛陀的心。当然,那也可能是他的错觉。
对了,鲇之进想,不如现在就参禅片刻。面对死亡,哪怕能够得到片刻的安宁——
由于腿伤疼痛,他无法结跏趺坐,但可以组法界定印。
屋外了无动静。再也没有人潜入房中。那些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鲇之进闭上眼,开始了短暂的冥想。他脑中只有一个问题:他将死在这场困境中,还是能逃出生天?
若是能逃出生天,他希望今后能为世间和世人尽一些力量。可是,如果救不出千代,只有他一个人苟活,那他也不想活了。如果要活,就要跟千代一起。若不能如愿,他宁可死在此地。
他为了防备敌人,让所有感官保持着高度警觉,没想到这样也能展开冥想。这是为什么?外面都是敌人,迟早会攻进来,一旦他们这么做,就难以避免厮杀。他只有一个人,若是火枪也被拿来,他就束手无策。这也就是说,他余命不多了。
他的内心充盈饱满。心底一直潜藏着厮杀的念头。这种杀伐之心肯定不能称作参禅的心境。尽管如此,他还是轻而易举地进入了禅境。思绪深深下沉,转眼便来到佛陀世界,远比那个丝毫没有危险的寿经寺的雨天更加轻松。这究竟是为什么?莫非佛陀要对他诉说什么?
紧闭的双眼开始视物。那是个昏暗的世界,可是只要凝神细看,就能看到一些东西在蠢动。因为他知道,那些黑色的东西是云层。云朵向后方移动,他的念头在前进。
紧接着,云开雾散,天朗气清,眼前是一个洞窟。这个洞窟无比黑暗,无比深邃。这是哪里?鲇之进看着洞窟想。
他的心眼朝着洞窟内部前进。这里很深,深不见底,地上布满水洼。
他发现了奇怪的东西,好像是植物。
嗯?鲇之进心生疑惑。这是什么,地底植物?
植物长着银色的茎,向上一直延伸,几乎要触及洞顶。那是散发着银光的长草,长满了整个洞窟。
这是佛陀的花吗?他从未见过这种植物。莫非这就是极乐世界的佛陀之花?可是银色草茎的顶端并没有花朵。
没有花朵,异常高大的银草——
他为何会看见这种东西?在即将殒命的这一刻,佛陀为何让他看见这种植物?
鲇之进想:这里是佛陀的世界吗?因为他即将死去,佛陀向他提前展现了极乐世界的光景吗?他正在被这个世界召唤吗?
就在此时,突然一声巨响,冥想被打断了。鲇之进的心迅速回到现实。巨响过后,又传来嘶吼一般的声音。那是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他想,这可能是个圈套,于是一动不动,竖起耳朵倾听。走廊上依旧没有人的气息。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件他不知道的事情正在发生。
咚、咚,异响接连不断。哗啦啦,什么东西翻倒的声音。咚、咚,又是一阵异响。接着,整座房子震颤起来。鲇之进睁开失明的双目,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臭气!他发现屋子里飘着一股奇怪的臭气。
啪嚓啪嚓,四处响起断裂的声音,门缝里传来热气。他凑过去,发现是一股白烟。
着火了!鲇之进顿时醒悟。
他们在烧房子。
敌人见众多同伙被打倒,认为贸然闯入过于危险,干脆在外馆放了一把火,想把他连同房子一块儿烧了。
“你们听好了!”
流浪武士的头领在外面训斥手下。
“给我把房子看好了,一只蚂蚁都别放走。听到没,别放走!都把眼睛给我瞪大了,好好看着。那小子肯定会逃出来。等他逃出来了,你们就吹哨子,然后大家伙冲上去把他给砍死。听到没?!”
“哦!”众人大声回应。
“房子完全烧毁之前,谁也不准移开视线,不准离开岗位。对方虽然瞎了,但是身手了得,听到没有?!”
“哦!”手下又大声回应。
“都把手放在刀柄上,随时准备拔刀。敌人只有一个人,你们一哄而上,哪有解决不了的道理。听到没!”
西河屋倾巢而出,把外馆团团围住。一群人围成环状,中间顶多只有四五尺的空隙。这样的确逃不出去。
开始有人从四面的窗户不断扔进点燃的木柴,接着,人们把外馆四周都堆满了柴火,不留半点缝隙,全都点上了火。
如此一来,原本的红叶屋、现在的西河屋外馆就在众人的监视下熊熊燃烧起来,不一会儿就包裹在了巨大的火球中。火焰蹿向天空,宛如魔物一般嘶吼,火势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把整座房子彻底吞噬。
奇怪的是,背负婴儿的鲇之进迟迟没有逃出来。所有人把手搭在刀柄上,紧张地等待着,但都渐渐脱力,开始疑惑不解。不久之后,随着一声炸响,屋顶坍塌下来,外馆就这么没了。
“喂,这下那小子活不了了吧!”
一个人隔着轰鸣声大喊道。
火焰乘着风势继续熊熊燃烧,一整日都没有熄灭。当一切化作黑炭时,太阳已经西斜。
西河的人全都奇怪不已。被火烟这么一熏,常人早就受不了跑出来了。
“喂,那小子一直没出来啊。”
一个人说。
“可能他眼睛瞎了,跑出来的路上被房梁砸了脑袋吧。要么就是被浓烟包围,无处可逃。”
那些恶棍议论道。
“没等我们砍,他就自己死啦。”
“是啊。不管怎么说,这火烧得这么大,不可能有人活下来。”
“也对啊,怎么可能有人活得下来。”
“去找尸体!”
头领一声令下。
火势已经平息,西河的人顾不上周围的残火,迫不及待地踏上焦土,汗流浃背地用木棍挑开已经化作黑炭的柱子和房梁,逐一确认焦黑的尸体。
里面有无数尸体,全都烧得焦黑,难以辨认容貌,甚至已经没有了形状,连大人小孩都分不清了。
周围有这么多人看守,料他也不可能不动声色地逃走,因此这堆尸体中,应该有一具就是那个背着婴儿的武士。
36
听闻鲇之进跟婴儿一起被烧死了,千代在牢里哭了三天三夜。她不吃不喝,显然是决心去死。
混混儿们担心她咬舌自尽,便给她拴上了两头带绳的嚼棍,把绳子系在脑后。接着,又把她双手捆在背后,以免她自己解开嚼棍。千代保持着那个姿势,倒在地上不断哭泣。她失去了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两个人,活下去的希望已经断绝。
西河屋的混混儿请来了工人,把焦土上的黑炭全部清走,将其还原成平地。接着他们计划新盖一座房子,便从城里叫来了木工和左官,开始测量地皮。
第二天,他们草草祭奠了在后院被砍死,以及从废墟里挖出来的同伴的遗体。这毕竟是一群在飞驒山中过着贫困潦倒生活的流浪武士,可谓无职之人的乌合之众,并不具备主君统帅的武者那种团结精神。他们早已丢掉了出人头地的梦想,抛却了行为礼仪,反倒是同伴人数减少一些,自己分得的利益就会变多,因此人人都怀着多多益善的草率心情。
这些人丢掉了武家的气概,沉沦于毫无意义的生活,只要有酒、有女人、有赌博便能度日。在此意义上,给西河屋当保镖其实不坏。这里有女人抱,爬出欢乐窝就是赌场,加之旅舍的饭菜又美味,也不缺酒水。他们只要整日游乐,谁也不会发出怨言。不需要参与经营,也没有人叫他们干活;既不用砍柴做饭,也无须烧水招呼客人,连妓女的生活都有专人照顾。因此,这也可以算理想的生活了。
只是,一旦有其他势力来袭,他们就必须赌上性命拔刀作战。外馆被烧毁后,他们听闻其他流浪武士要来袭击,便继续保持了一段时间的戒备。后来找千代一追问,才得知那是谎言。他们的敌人只有那个背负婴儿的剑客,一切都是那家伙的计谋。如今剑客已死,可谓天下太平,可以自由喝酒吃肉,于是武士们瞬间松懈下来,不再戒备了。
犀川流域别无这般上好的地段,因此西河屋这个酒楼兼妓院的营生做得顺风顺水,今后还有望继续做大,那帮恶棍似乎也感到自己终于乘上了运势。赌场连日兴盛,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进来,他们当即决定重建外馆,没过多久又决定要建第三处场馆。众多赌徒听说了西河屋的盛名,开始慕名前来。现在正是开设第二座赌场的时机。
没有了敌人,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西河的人与流浪武士一合计,决定在宴会厅办一场盛大的庆祝酒宴。他们让后厨的女人准备最上等的饭菜,端上最好的美酒,让技艺最佳的艺伎演奏乐器、在台上跳舞助兴。他们还选了四个最具姿色的娼妓,打算一边欣赏歌舞,一边饱尝美色。
不过这只是一群无赖浪人和恶棍,哪怕精心筹划一番,也与平时的生活没有两样。所谓庆祝酒宴,不过是比平时用上了更好的美酒、美食和美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