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子被斩伤腹部,但一时竟无法死去,就成了那副模样。”
鲇之进大吃一惊,看向老剑客。
“在儿媳面前,我实在说不出这种令她蒙羞的话。”
“武藤阁下。”鲇之进说,“您别说了。我无意打探他人家事,尤其对家道没落没有兴趣。”
“不,山县阁下。”
老剑客打断他的话。
“我已经下定决心要展示自己的一切,因为这也是剑道,是它反面的光景。我已然没落,若要教会阁下什么教训,便只有这个而已。”
老剑客的侧脸十分严肃,死死盯着前方又开始落下雨点的黑暗。
“我送您到那边去吧。剑也跟游廓的艺伎一样,一群人憧憬着那个世界的巅峰,全都被裹挟在虚妄的繁盛景致之下,也拥有了漆黑污浊的反面。若是回到领俸禄的时期,我听到这种话恐怕会怒发冲冠。可是现在,我认为这是真实的。”
老剑客走在前面,用背影对着他继续道:“加贺的前田大人是外系,因此自利家大人以后,家臣便决心时刻有所准备,以应付突发事态。前不久还在战国中厮杀的藩,绝不可能突然成为交心的朋友。对方随时可能进攻,哪怕不直接出兵,也不知会做什么手脚。然而与此同时,还要向德川大人不断展示满天下毫无蜂起的野心。这您应该明白吧。”
“是。”
“所以各藩明面上舍弃或是藏起了枪炮,罢黜刀剑武艺修习,转而钻研书画古董,在文化上寻求精进,装出一副削弱自身的模样。这都是为了让周边诸国、谱代[10]和德川大人消除戒备。”
鲇之进点点头。
“然而,今后将是枪炮的时代。带着这种想法,我们便秘密将合战中最重要的武器——枪炮的铅弹熔铸成了陶瓦似的玩意儿,将它盖在尾山城屋顶。如此一来,今后若是忽有危难,也能将它再次铸造成弹丸。被任命为这一秘密计划核心人物的,便是当时已经继承家主之位的犬子。犬子武艺不精,倒是有算计之才,在那方面很有几分本领。
“而熔铸的费用也从城中秘密运往了武藤家。犬子暗中上下打点,渐渐安排好了熔铸铅瓦的事宜。可是有一天,藩中发来的公银竟一夜之间被盗个精光。”
“什么?!”
“此乃大盗所为。秘密计划之事不知从何处泄露,竟有大量公银集中在区区武藤府中,这在大盗眼里,恐怕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毕竟一介家臣宅邸的守卫,远远不如城中那般森严。若是手下操控着大量盗贼,且个个训练有素的大盗集团,想把公银偷出来可谓易如反掌。”
“这……”
“犬子与在下都遭到了怪罪。一众家臣不讲道义,人人唯恐殃及自身,便争先恐后地谴责犬子,甚至在城中散布他独吞公银的谣言。犬子天生老实,怎可能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们明知这点,却要编造谣言,以洗脱自己的责任。
“于是犬子毅然切腹。若是他能顺利死去,或许还能保住名声,逃过此劫。只是犬子在受尽屈辱之后,竟然切腹失败。虽说九死一生,精神上却出了异常,变得卧床不起,一如阁下方才见到的光景。”
鲇之进偷偷叹息一声。他万万没想到背后竟有如此复杂的情况。
“武藤家最终没落,本来在这城中也无处栖身,所幸儿媳娘家暗中打点,才没让我们一家背井离乡,好歹能吃饱肚子,不至于饿死。从那以后,犬子过去的许多同僚都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只顾自保。这便是城中供职之官僚的实态。”
鲇之进无言以对。
此时,月光穿出暗云洒落大地。他顿时感觉,君临天下的武家之人都像那月亮一般。虽然照亮夜空,倾洒光芒,背后却是那般黑暗。
“在下有时会想,夺命之剑不过是砍人菜刀,武人都被过度粉饰了。”
“然而,武藤阁下依旧每日仗剑于侧,站立院内。”
鲇之进提起这事,他一直不知道个中原因。
“那是因为儿媳想摆个团子摊。”
兵卫门换了个语气说。
“啊?”
鲇之进又听到意想不到的回答,不由得疑问一声。
“方才在下不是坐在卯辰八幡社参道旁的团子摊上吗?”
“啊,是的。”
鲇之进想了起来。
“那里的老板年事已高,身体又不好,便想关张回家,最近在卖摊子。那块地的要价是二十两。”
“哦,原来是这样。”
鲇之进恍然大悟。
“儿媳喜欢捣鼓吃食,红豆汤、甜酒和团子都做得很不错,而参道旁的摊位在祭典时人来人往,很是热闹,于是儿媳就想在那里做起一份生意,养活我们父子。在下说,既然如此,那就由我筹集钱银吧。”
鲇之进闻言,只能默默点头。这下谜团总算解开了。
“在下已然跌落谷底,再也没有值得隐瞒的丑事。哪怕被城下百姓嘲笑,被顽童当作围观投石的目标,我也毫无怨言。”
老人安静地说。
29
是夜,鲇之进护送岩五郎前往多津的妾宅。两人提着灯笼走在路上,竟是岩五郎先提起了连日立于卯辰八幡社院内的老剑客。
“您如何知道此事的?莫非您知道那位武人吗?”
鲇之进惊讶地问。
“最近这件事在城里传得很凶。”
岩五郎说道。
“还有我与武藤阁下相识之事?”
岩五郎闻言点点头。
“有个熟人看见你了,说你跟那位武家的走在一起。”
既然如此,鲇之进便不必再隐瞒什么,遂将自己拜访老者住处的事说了出来。
“那位武家的现在过得怎么样?”
岩五郎似乎很感兴趣,鲇之进便告诉他,老者的儿子患了心病卧床不起,一家三口住在以前谣曲师父住过的八叠长屋里,好在儿媳能干,每天照顾父子俩的生活。
“他们家为何没落了?”
听岩五郎这样问,鲇之进又告诉他,因为武藤家被怀疑私吞了城中公银,但那只是冤罪,武藤父子是无辜的。
岩五郎听了嗤笑一声,夸张地歪着头问道:
“哦,那是真的吗?”
“阁下怀疑他们吗?”
鲇之进问。
“因为最近不管是武家还是商人,人人都变得能言善道了呀。我听见这种事,基本都要怀疑一下。”
鲇之进闻言,“哦”了一声。
“你该不会被骗了吧?说不定真的有人私吞公银,然后推给盗贼呢。”
岩五郎满不在乎地说道。
“武藤家若是私吞了那笔巨款,怎么还会过那种贫穷生活。”
鲇之进反驳。
“那可不一定,谁知道这背后有什么隐情呢。”
岩五郎答道,接着又看向鲇之进。
“你真的相信那老头儿吗?”
“当然。”
鲇之进回答。
“还相信他家所有钱都被贼给偷了?”
岩五郎又问,他一言不发地用力点了点头。老人讲述这些事情时,他从未产生过一丝疑念。
岩五郎今天要在多津这里过夜,告诉他送到这里就好。于是鲇之进便在门口折返。他独自提着灯笼,慢悠悠地走回了长屋。
翌日早晨,他先指导弥平练剑,下午则到百间堀坐了一会儿,待到酉时便去苽生屋那里当警护,度过了平静的一天。就这样,又到了翌日清晨。
鲇之进猛地在薄棉被底下睁开了眼。他感觉有人在喊他的名字。可是转头一看,纸门外面一片漆黑,连晨曦都没有出现。
他心生警觉,从被窝里坐起来摆好了架势。
咔嗒,纸门微微颤动一下。是刺客?他条件反射地撑起身子,抓起旁边的大刀。就在这时——
“山县大人。”
一个细细的女人声音叫了他,纸门外还出现了灯笼的光芒。
“你是何人?”
鲇之进问道,悄无声息地站了起来。
“实在抱歉,小女是武藤的内人。”
女人说完,鲇之进就走到门口,拉开了纸门。
黑暗中现出一张他似曾相识的脸,的确是兵卫门的儿媳阿藤。因为她提着灯笼,鲇之进才能辨认出模样。
“深夜贸然前来打扰,实在非常抱歉。”女人说,“只是除了山县大人,小女实在不知该去找谁。还请山县大人原谅这不守妇道之举。”
她垂着眼说。
“不必在意,出什么事了?”
鲇之进感觉事情有异,便问道。
“家父他、家父他……”
阿藤说。
“令尊怎么了?”
“昨夜一直没回来。”
“什么?”
鲇之进压低声音说。
“应该是出事了。他以前从未这样过。家父生性老实严谨,从不在外过夜。”
“知道了。你去哪里找过没?”
阿藤摇摇头。
“外面这么黑,小女也不知道家父会去什么地方。只是心里一直焦躁不安,实在无法入睡。”
“嗯,我先准备准备。你要进来吗?”
鲇之进问。
“不,小女在这里等您。”
儿媳恭敬地说。
鲇之进回到屋里整理好衣装,别上双刀,拿起灯笼走了出去。他从阿藤的灯笼里借了火,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长屋。
“去哪里?”
阿藤在背后问道。
“在下与令尊交情尚浅,也不知他会去什么地方。所以,在下打算先去卯辰八幡社看看。”鲇之进回答,“至于兵卫门阁下还有可能去什么地方,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请你仔细想想。”
背后安静了许久,才传来声音:
“家父不饮酒,因此不可能在酒馆。此外,他也没有游乐爱好,我亦未听他提起过什么友人的姓名。”
“将棋或围棋呢?是否有棋友?”
“从未听过。”
“令尊平时没什么爱好?”
“只会在应季时赏赏花。不过现在这个时节……”
两人走了很长的路,东方开始泛白,不一会儿就染成了红色。左右的房屋轮廓渐渐清晰,能够看见墙板和木门了。待到能看清商户招牌上的文字时,他们已经走上卯辰八幡社的参道。
鲇之进匆匆穿过参道走向石阶,眼前出现了团子摊。他忍不住指着摊位说:
“夫人,你想盘下这个摊位?”
“不,小女已经放弃了。”阿藤干脆地说,“这只是我一个女人家近来做的美梦罢了。”
“梦?”
鲇之进有些意外,转过头问。
“世上有许多难以实现的事情。”
阿藤回答。
可是因为儿媳偶尔说漏嘴的美梦,老人拼尽了最后的气力,甚至舍弃了名誉和羞耻心,赌上性命站在院内,要替她实现。
走上石阶,穿过鸟居,来到院内,鲇之进总算停下了脚步。阿藤也停了下来,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院里满是夏日的浓绿,一阵凉爽的晨风吹过,饱含着植物的清香。可是鲇之进明显在那阵风里察觉到了异常。他经历过数不尽的修罗场,很快便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缓缓走向老人平时站立的地方,只见草丛边缘掉落了一个眼熟的东西。那是用来放二两银钱的木盘。
他拾起木盘走回去,交给了阿藤。他想说这算是兵卫门的遗物,但很难说出口。此女也是武家之女,应该深谙此道,然而他还是说不出口。
“请你在此等候片刻。”
鲇之进说完便背过身去,走进了草丛。他越往前走,气味就越浓郁,再也无法质疑。
经历过合战的人都有个永不消逝的记忆,那就是血的气味。其中偶尔还混着内脏的气味,无论多么轻微,只要嗅过的人都不会弄错。因为那种气味绝对不同于其他,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味道。
兵卫门的尸体就隐没在林子深处的草丛中。四周的杂草淋到大量鲜血,尖端都变成了红黑色。
鲇之进蹲下检查尸体。老人身上刀伤众多,可谓遭到残杀。上半身前面、侧面、背后,纵横着无数刀口,出血量惊人。
鲇之进又详细检查了刀伤,确认此乃多人所为。从遗体的状态来看,袭击应该发生在昨夜。老人似乎是日落时分准备离开时遭到了一群人的袭击。鲇之进身经百战,能够轻易想象出当时的场景,甚至能看清袭击者的动作。
他站起来,双手合十默祷了片刻。
接着,他回到院内,告诉阿藤这一消息。阿藤虽然惊得呆立在原地,但是意志坚强,并没有流下眼泪。鲇之进又问她是否要安排棺桶和葬礼,阿藤说自己有头绪,不必麻烦他。
鲇之进说:“那等你将令尊入殓,还请搬到寿经寺去,我会请那里的住持准备好吊唁仪式。”
接着,他想到阿藤可能手头紧张,便伸进怀里要替她出一些银钱。
“不劳烦您。”
阿藤抬手拦住他。
“小女有些微薄的积蓄,在此谢过阁下的好意。然而这是我家之事,请阁下不必劳心。”
说完,阿藤又深深鞠了一躬。
“承蒙阁下关照,如此大恩,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不需要我相陪吗?”
鲇之进问。
“小女自有熟人相助。此番给您添麻烦了。”
阿藤向他道了歉。
鲇之进闻言,只能站在那里。他盯着阿藤手上的木盘,听了一会儿刚刚苏醒的蝉鸣,想起前天晚上看到的阿藤卧床不起的夫婿。今后只剩她一个人,该如何支撑下去?然而,他这个外人实在无法插手这件事。
鲇之进想不到该说什么,便向她行了一礼,准备离开。此时,阿藤突然满是感慨地高声问道:
“这是与家父对决之人的报复吗?”
鲇之进停下脚步,又一次愣住了。他脑中仿佛有喧嚣的疾风掠过。经过一番左右为难和漫长的沉默,他最后一言不发地摇了摇头,然后再次行礼,背过身去。还是不要告诉她实情为好。
他独自走到了浅野川,来到河堤上,想整理一下思绪。夏日气息一天天鲜明起来,孩子们都跳进河里玩起了水,或是互相泼水高声嬉戏,或是追着鱼儿四处跑动,溅起一片片水花。
他下到岸边,看着那些光景往下游走,见到一片树荫便走过去,在石头上坐下,盯着水流看了许久。脑中纷乱的思绪让他的感情越来越激荡,最后全身颤抖起来。
他猛地站起身,拔刀挥舞。上砍,下挑,左右挥动,用尽全力出刀。刀刃破空之声如同疾风,灌入他耳中。
他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是他大意了。可是同时又想,人世是何等丑陋。怒气掌控了他,让他坐立难安。若是能装作一无所知,那将该多么轻松。可他总是会知道一切。之前如此,今后恐怕也是如此。
他收刀入鞘,走进河中用冷水洗脸,一次又一次。可是思绪迟迟不能平静,于是他双手舀起一捧水,浇到头上。
回到岸边,他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然后登上河堤,任凭河风推着他向前,跨过卯辰桥,回到了长屋。
鲇之进穿过小巷,走过井边的空地,发现一个娇小的人影站在他门前。他定睛细看,对方也发现了他,开始向他走来,脚步渐渐加快。是寂莲。
“寂莲师父。”鲇之进说,“您来得正好,我本打算到寿经寺去的。”
“鲇之进阁下。”
寂莲面色似乎有些发青,举止也有点奇怪。
两人在井边相对而立。
“您在等我吗,为何不进屋去呢?”
鲇之进说完,又继续道:
“昨夜,原加贺藩士武藤兵卫门阁下去世了。目前他的儿媳正在准备棺桶,过后会抬到寿经寺去,劳烦您准备下葬与吊唁的事宜了。”
“是吗,我知道了。”
寂莲如是回答,但是没有动弹,也没有再说话。
“您怎么了?”鲇之进问,“今日来这里,是有什么事吗?”
寂莲还是抬头看着鲇之进,一言不发。
“您怎么了?”
鲇之进又问了一遍。
“如果您有事要说,请尽管说吧。”
“鲇之进阁下。”
寂莲沉声道。
“是,您请说。”
“您先前提到的姑娘,就是与您喝了神酒的那位……”
“哦,您是说千代吗……”
“您当时说的地方,可是犀川上游的红叶村?”
“是的,红叶村。”
“今早有位施主告诉我,红叶村开战了。”
“开战?”
鲇之进心里一惊。为何在那种村子里开战?
“飞驒的落魄武士残党与西河组的恶棍合流,翻过山去袭击了红叶村。”
鲇之进一时无言以对,仿佛时间静止了。
“什么?然后呢?”
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
“村长以下所有有一定地位的男丁都被当众施了磔刑……”
鲇之进仿佛失了声,茫然呆立。
“都被杀了……”
“是的,还有许多平民也被杀了。”
“女、女人呢?”
他问了一句,心中满是恐慌。
“年轻的姑娘都被抓起来当了妓女……”
鲇之进双脚发软,不知何时已经跌坐在地。他左手似乎碰倒了水桶,只听见头顶滑轮发出一阵咔嗒声,桶子落进了水里。
“啊,您还好吧?”
尼师在他旁边蹲了下来。鲇之进扶着井沿想站起来,但是双腿使不上力气。
他感到惊愕,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反应。他此前从未感到过恐惧和紧张,哪怕面临死亡,也从未怕成这样,反倒充满力量,沉浸在类似欢愉的情绪中。可是现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强烈的绝望感令他眼前发黑,此时他才意识到,千代对他而言是何等无可替代的人。
蹲在旁边的尼师双手捧起了鲇之进的右手,让他扶着自己的肩膀。鲇之进只觉得眼前发黑。他以前从未让女人搀扶过他。寂莲奋力站了起来,鲇之进虽然羞愧得浑身颤抖,却也勉强站了起来。
可是,他眼前还是冒着金星,无法保持站立。虽然身在盛夏的艳阳中,视野却像沉入了幽暗的井底,几乎无法视物。他有生以来头一次体验到这种感情的激荡。
“今天到底是个什么日子啊。”
鲇之进总算能说出话来,接着弓下身子,双手撑在井边。
“太糟糕了,所有事情一股脑儿涌了过来。”
“是吗?若是您不嫌弃,请对我说吧。”
寂莲说。
“此话当真?我能仰仗您吗?”
鲇之进看向寂莲,仿若祈求。
“那是当然。”寂莲回答。
鲇之进跪倒在尼师面前。
“啊,您还好吧?”
寂莲又要蹲下身子。
“请您不必劳烦。”鲇之进说,“我不是对师父,而是对师父身后的佛祖谢罪。”
寂莲闻言,又站直了身子。鲇之进低下头,盯着寂莲的草鞋说:
“我已决心不再杀生,已经诚心诚意发了誓。纵使与人交手,也断然谨遵教诲,只将对方轻伤,绝不夺其性命。但是,现在不行了。这座城里潜伏着难以度化的恶人,我必须将他们斩杀,否则将令无辜百姓深受其害。”
“是吗?您真的要动手?”
“是。这些人诬陷正派之士,断其一族血脉,还将其残忍杀害,留下一具惨不忍睹的尸骸。我无法原谅这些行为。他们还玷污了无辜女眷,夺走她们安稳本分的生活。我难以容忍这些恶行,怎能袖手旁观。请容许我杀生。”
鲇之进站了起来,不等回答便走开了,还叫了一声:
“师父,请到这边来。”
他把寂莲请到自己屋里,脱鞋上去,用力掀起地板,接着俯伏在地,从底下的瓶中捞出所有小判,摆在地上。
“这里有一百二十两。”
他说着,拢起了金币。
“哎呀!”
尼师惊道。
“请师父将十六两交予今日将去寿经寺吊唁其父武藤兵卫门的武藤家儿媳阿藤夫人。您只需告诉她,这是令尊寄存在我这里的银钱即可。接着,再拿三两给团子摊的阿园,若是她母亲还需要长崎的妙药,便用这钱来买。”
他数出十九两,分作两份推到尼师面前。
“剩下这些钱都赠予寿经寺,我都用不上。请寂莲师父用它救济世人。”
说完,他便走到了门口。
“知道了。那么鲇之进阁下打算怎么办?现在就去红叶村吗?”
“在此之前,我还有件事要做。”
说完,他将大小双刀又往腰间深处插稳了些。
30
站在苽生屋门前,鲇之进看了一眼隔壁的房子。那里挂着大灯笼,上书“万事屋·鸢”,另一头的灯笼上则写着几个黑字:“傀儡屋”。多津一度在尻垂坂路口险些被他们掳走,当时用来堵住多津嘴巴的手巾上,就印着这个屋号。
没有人会在行凶之时使用印着自家名号的手巾,所以他并不认为贼人来自傀儡屋,而是想象,这可能是贼人让对方误会的伎俩。若说他们针对谁,首先应该是多津,还有她背后的某个人。
鲇之进低头走到屋檐下,寻找岩五郎的踪迹,但是遍寻无果。于是他登门入室,走进了昏暗的店中。有的人在来回忙碌,有的人坐在屋里打算盘,就是看不见岩五郎。
“来了,您有事吗?”
有人问了他一声。鲇之进给岩五郎当保镖,店里的人都认识他,因此无人戒备。
“岩五郎阁下在何处?”
“老爷在里屋。”
他往里面走,没脱草鞋就登上了走廊。
顺着走廊往前走,便来到中庭边缘。庭院打理得漂漂亮亮,竖着长满苔藓的大号石灯笼,底下是同样覆盖着苔藓的假山,山顶有一株山梅,结了许多红色的果实。
假山上的苔藓都洒过水,湿漉漉地反射着阳光。山背后是一座小池塘,里面游着两三条黑鲤鱼。因为没有屋顶,整个中庭沐浴在阳光中,湿润的苔藓透着几分凉意。一阵风吹过,感觉也很清凉。
长廊左右竖着几根柱子,靠房屋一侧的纸门全部取了下来,只剩下光秃秃的立柱,因此长廊左侧的空间全部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房间。岩五郎正背对中庭,伏在书桌旁算账。他每写几个字,就在右边的算盘上拨几下。鲇之进走了过去。
“这中庭很气派啊。”
鲇之进对他说。
岩五郎惊讶地转过身来,眯着眼睛抬头看他,然后撑起身子,艰难地站了起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山县阁下。您说得没错,我毕竟为这院子花了不少钱。”
苽生屋主人说着,优哉游哉地走了出来。
此时他才发现鲇之进还穿着草鞋,向他投去不满的目光。
“不过那都是别人的钱。”
话一出口,鲇之进猛地出手,狠狠击中岩五郎的心窝。
岩五郎闷哼一声跌倒在地,又被鲇之进揪住后领,拽到了一根柱子边上。接着,鲇之进从怀里掏出细绳,将他双手绕到身手,紧紧捆在了柱子上。随后,他又把岩五郎的身体往前一拽,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将他唤醒。
“啊、啊……”岩五郎醒来便感到腹部一阵剧痛,怯怯地说,“你、你干什么啊,疯了吗!”
“我很正常。”
说着,鲇之进拔出了大刀。
“你、你要反水吗?!”
苽生屋面色大变。
“苽生屋,你才是叛徒!”鲇之进说,“我还挺信任你的,因此才不情不愿地给你当保镖。我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人,但毕竟挺讨人喜欢,便信了你不是什么为害世间的恶棍。没想到你竟是个无药可救的渣滓,用一脸虚情假意的笑容辜负我的信任,实则是个冷血的大骗子!”
“你、你干什么啊,我看是你误会大发了吧!”
岩五郎叫道。
“是吗?等会儿就知道了。”
鲇之进说完,大刀一闪。
“哇!”
岩五郎惨叫一声,左脸已经多了一道口子,鲜血冒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