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老剑客应该是想凭借对决赚钱,可他为何要钱?从老剑客的为人推测,那应该不是玩乐的花销。鲇之进心里也有些算计,认为只要卖他一个人情,过后若是问到这件事,老人便无法搪塞过去。想到这里,他有点厌恶自身的狡猾,但由此可见,他的确为自己作为剑客的将来,为摸索以刀剑为生的目的感到异常烦恼。他为此正在坐禅,但也对老人清瘦的风貌抱有极大的期待。看来他必须坦白这一点。
鲇之进走上了通往卯辰八幡社院内的参道,但不太想从这条路走过去。若从这里走上石阶进入院内,他马上就会跟兵卫门对上目光。如此一来,他们就不得不立刻展开交谈。对方可能会因为昨夜的事向他道谢。鲇之进并不想说这些客套话。他不想通过话语,而是通过行动来试探老人的真意。若是要他主动说明,大可以过后再说,在此之前,鲇之进要先有个自己的主意。
于是他走上土产铺旁边的小路,接着分开草叶走进草丛,顺着山坡来到了院内的树林里。他在一棵大杉树底下找到块石头,便在上面坐了下来。
隔着杉树的枝干,他能看到武藤兵卫门站在院内另一侧的清瘦身影。今天他也穿着脏兮兮的衣服,在胸前摊开了白纸,定定地站着。那个身影依旧如同木雕,一动都不动。
鲇之进也静静地坐在大石上,把伞放在一旁,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老人的模样。因为神社位于远离闹市区的山脚下,走进院内参拜的人没有多少。周边只有招呼参拜客人的小摊,既没有民宅也没有一般商铺。若是碰到祭典可能会非常热闹,不过现在则十分幽静。所以,也没有人走近老人看他胸前的文字。
当然,就算读了,一般人也不会理睬。若不是腰间插着大小双刀,而且有一定身手的人,向老人发起挑战也没有意义。因为鲇之进在远处看到纸上写着这些话:
“在下曾经数次参加合战,亦与人有过真剑对决。凭在下之剑法,八方剑客或能有所收获。即便在下因此殒命,也绝无怨言——”
院内并没有看似想要学艺的武士。若是站在城中通衢,或许还能引来一些人,不过那封文书毕竟内容特殊,老剑客或许不想太靠近城池,况且在人多的地方也无法展开真剑对决。若是让上头知道了完全有可能降下罪来。听轿夫弥平的说法,这老人的事情好像已经在城中传开了,若是哪个武士有心挑战,应该会专程赶到这个山脚下来,这样或许更妥当。
今天天阴,但蝉鸣还是冒了出来,声音渐渐变大。尤其是鲇之进端坐的地方,蝉鸣格外响亮,甚至遮盖了参道那边的热闹动静。尽管如此,他还是被老人所吸引,一直忍耐着。他想,若是一直等下去,或许会出什么事情。昨夜发生了那场骚动,今天或许同样会出事。
可是等了许久,还是没有任何征兆。此时已过晌午,参道两旁的荞麦铺、卖甜酒和团子等午饭吃食的摊贩变得格外热闹起来。可能因为这样,院内反倒空无一人了。不再有人走进来,唯独温热的风不时吹过,到处充斥着蝉鸣。
突然,一条狗跑进了院内,在空地上兜起了圈子,随即看见一动不动的老人,便跑过去朝他吠叫起来。叫了一会儿,那狗见没什么危险,便扯开嗓子号叫。号了许久都不见要停下来,倒是把蝉鸣给震退了。
老人纹丝不动,无论那狗如何喧嚣,他都仿佛听不见,始终没有改变姿势。鲇之进甚至有点怀疑,那老人是否还活着。
接着,狗突然不叫了,恐怕是累了吧,又或者觉得眼前这东西并非活物,而是一丛长成了人形的灌木或枯木。它骤然安静下来,转身穿过鸟居,走下了石阶。
接着,宛如时间静止般的寂静重新笼罩过来。院内不见一人,不闻声响,连风都停住了。卖吃食的摊上本来还有一些人声和喊声,此时也安静下来。一切仿佛都顺应了呆立不动的兵卫门老人,隐去了自己的气息。
蝉鸣安静了一阵,渐渐又响了起来。一开始零零星星,似乎有些胆怯,很快便成了合唱,声音越来越大。只是,已经没有了方才的气势,似乎有什么东西发生了细微的变化。鲇之进仍旧坐在那里,开始强烈感受到他待在此处的意义。他产生了坐禅的感觉,内心放空,开始感知充满院内的某种东西。
突然,老人轻叹一声,左腿弯折,单膝跪倒在地,随后左手也撑在了杂草上。胸前那张纸皱了起来,垂落在地面。
他看见老人咬紧牙关,似乎在强忍疼痛。鲇之进推测,应该是昨夜的袭击所致。他与铃木的弟子对峙时被砍伤了左腿。鲇之进远远看着,心想他今日最好不要再这么站着了。长时间站立其实很耗费体力,远比四处走动更容易让双腿疲劳。若是碰巧有人在他腿软的时候提出对决,那该如何是好?老人必定无法使出全力。若对方提出真剑对决,那他更是轻易就会丢掉性命。今日还是回去休息为好。鲇之进默默想着,心中有些焦急。
老人的痛苦似乎超出了鲇之进的想象。只见那张纸落在草地上,他则缓缓四肢着地,疼痛貌似迟迟没有缓解。接着,老人身体一翻,跌坐在地上,抱住了膝盖。过了好久,他才松开手,开始揉搓侧腹和左臂。那个动作令他显得无比苍老。
他身体可能不太好。鲇之进远远看着,下意识想道。不仅是昨夜的伤,老人身上肯定还患了病,搞不好连维持站姿都十分痛苦。
那他为何要坚持这样做?鲇之进心想。他不仅高龄,而且患病,昨夜又遭人袭击,受了刀伤和挫伤。今日本不应外出,而是待在家中休息才对。
不仅是今日,他也不该再以二两的价钱与人对决,这实在太鲁莽了。老人的身体已经无法胜任这种行为。若是对方没什么本事,或许还能勉强应付,但强手迟早会现身。若对方还是个年轻人,更可以长时间战斗。
老人过去可能是个高手,但现在身体已经不再灵活,若是战斗时间一长,还会喘不过气来,结果无疑就是丢掉性命。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莫非老剑士就是为了舍弃性命,才做这种出格的事情?他为何要这样勉强自己?鲇之进越来越好奇,无论如何都想知道老剑客不顾年龄做出这种莽撞举动的理由。
老人缓缓站了起来,可能是疼痛已经平息。他又变回刚才的端正站姿,再次将那张纸左右摊开。他脸上已经看不见痛苦的神色,重新像木雕一般凝固了。鲇之进远远看着,不禁心生钦佩,甚至有点感动。如此一来,他更是无法移开目光了。
蝉鸣。风中热气渐盛,显得愈加浑浊。嗯?鲇之进感觉到空气变化时,远处响起了敲打树叶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大,渐渐逼近。
不一会儿,他脖子、脸颊和头上就落下了冰凉的水滴。院内的白土转眼变成了黑色。水汽瞬间充盈,世界暗了下来。下雨了。
他发现老人也在抬头看天,接着慌忙把纸叠起来。因为若是被雨淋湿,纸上的字就看不清了。
老人把纸揣进怀里,低垂下头,随后弯下身,拾起脚边的木盘,也揣进了怀里。那应该是放置二两金币的东西。
随后,他悄然松懈下来,弓着背,迈开了步子。只见他穿过鸟居,走向石阶,恐怕是要回家了。鲇之进稍微撑开阿园给他的伞,并不完全打开,也没有经过鸟居,而是顺着草地朝参道最前方的泡菜店快步跑了过去。
他从木板墙后伸头一看,只见老人淋着雨,走进参道旁的团子摊屋檐下落了座。他可能觉得直接回家会被淋成落汤鸡,想在那里避避雨吧。
老板从里面走出来,与老人交谈了两三句,随后又走了进去。鲇之进以为他点了糯米团子,怎知老板只端了一杯茶出来。老剑士坐在歇脚的台上,喝着免费的茶水,静静看着外面的雨幕。
鲇之进撑着伞,藏身在泡菜铺背后,探头看着兵卫门。兵卫门这回仿佛成了团子铺门口的坐像,盯着落在地面的雨水,许久没有动弹。
他在等雨停吗?雨停了又要返回院内,还是径直回家?他如此安静,让鲇之进丝毫窥测不到其心境。老剑客仿佛成了路旁的木石,一点动静都没有。
雨一直下,隔着厚厚的云层,太阳似乎正在缓缓沉向西边的地平线。原本就阴云密布的世界变得更加阴沉了。由于下雨,团子摊前没有别的客人,老剑客坐在那儿并不会影响店家做生意,老板也就没再出来。
坐了许久,老人终于站了起来,把刀插回腰间,走进了雨中。他似乎并不急着赶路,而是淋着雨缓缓走在参道上。因为方向与院内相反,想必是决定回家了。抬头看,雨已经小了一些,但是尚不能说是小雨或细雨,雨点依旧密集。若一直走下去,肯定会浑身湿透。
鲇之进见状,终于彻底把伞撑开,在雨中走了出去。他快步追向老剑客,对方并不着急,因此顷刻就追上了。老人似乎在拖着左腿行走。他在短短参道的尽头追上老剑客,从左后方把伞伸了过去。
“您这样会淋湿的。”
鲇之进言毕,老人突然察觉头顶有异,猛地闪开,瞬间退到了雨中。不过他回头一看,发现打伞的是昨夜前来助阵的年轻剑客,原本凶煞的目光顿时柔和下来。他露出笑容,朝鲇之进欠了欠身。但是下一个瞬间,他就停下脚步,可能觉得礼数还不够,继而正对着鲇之进,再次弯下身子,郑重地鞠了一躬。
“昨夜承蒙您突然相助,老朽捡回了一条命。谢谢阁下。”
他恭敬地说。
“不,别在意那个。”
鲇之进说完,又问老人:
“您肚子饿吗?”
老剑客闻言,脸上露出极为困惑的神情。
“不,在下不饿。”
兵卫门斩钉截铁地说。
“不如在这荞麦面摊避避雨吧?雨恐怕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在下恰好怀中宽裕,想请您吃一顿。”
“不,那太劳烦阁下了。”老人立刻回答,“阁下不仅帮了我,为我挡雨,还要请我吃面,这怎么行。”
“哦,是嘛。”
“为了感谢您昨夜相助,应该在下请客才对。”
老人一本正经地说。
“您不必在意,请不要拘谨。好了,这边请。”
鲇之进引导老人走向荞麦面摊。
两人落座之后,鲇之进点了汤面,老人却一言不发,什么都不点。于是鲇之进便加了一碗汤面。他现在不缺钱,怀里甚至揣着两三枚小判,只是无处可用。
“来点酒吗?”鲇之进问道。
若是老人要喝,他便点上一壶。但是对方断然道:
“在下不饮酒。”
鲇之进闻言点了点头。
“我也一样。饮酒会要了剑客的性命。”
面端了上来,鲇之进开始吃,老人却一动不动。
“请用。”
他劝了一声,老人还是不拿筷子。鲇之进一早就盯着老人看,他中午没有用餐,此时应该肚子饿了。
“您住在附近?”
鲇之进边吃边问。
“在角间町,要走两步。”老人压低声音说,“不过是一间落魄浪人住的破长屋。”
“昨夜那些铃木道场的弟子,与阁下有何渊源?”鲇之进继续问道。
老人很快便回答:
“铃木门下一弟子应了我的挑战。当时用的是木刀,我将他手中武器打落,让他认了输。后来那人的师兄找过来,要与我真剑对决,我也轻伤了那人的右手,用刀背将其武器打落。结果……”
“他们便纠集了一群弟子,趁夜报复。”
老人点点头。
“原来如此,与在下猜测的差不多。”鲇之进说,“可是您为何要以二两为价,连日寻求那种对决呢?”
老人听了这个问题,紧紧抿着嘴,迟迟不愿回答。
“阁下为何每日站在卯辰八幡社院内?恕在下失敬,阁下年事已高,就算身手再怎么了得,这等行为也堪称莽撞……”
说着,鲇之进偷瞥了老人一眼。老人低着头,并不看他。
鲇之进等待他回答,但是老人一直不开口。过了许久,他可能觉得礼数上过不去,才总算是开了口。果然如鲇之进所料,若是昨夜没有出手相助,老人恐怕会一直缄口不言。
“在下自然知道此举莽撞。”老人说,“若是输了便要折损金钱,赢了也只能见识到在下不顾性命的刀法。在这太平治世,哪能算什么益处呢。”
“您是师傅吗?”
老剑客点点头。
“曾经是师傅,后来让出了道场。”
这回轮到鲇之进点点头。
“您曾是加贺藩士?”
“曾是五十石二人扶持[8],但那是多年以前了。”
“哦?”
“近来突然急需用钱。”
老剑客说道。
鲇之进看向他的脸,见他目光低垂,感到这话来得有点意外。
“说来惭愧,如今在下只是一介浪人,实在想不到其他赚钱的办法。”
老实说,鲇之进听了这番话,心中难免有些失望。他对老人的坚韧多少有些心动,自然期待背后有着堪称高尚的理由。
“您是为了钱才做那种事?”
鲇之进忍不住反问。老人肯定地点了一下头。
“您需要多少钱?”
“十日内要筹到二十两。”
“要那些钱做什么?”
老人低下了头。
“此事请容我不做回答。”
“欠债吗?”
鲇之进问道。
“不。”
老人短促地回答。
“我唯独不曾向他人借用金钱,也从未见过放高利贷的人长什么模样。”
“您为了二十两如此拼命……现在一共筹到了多少?”
“四两。”老人说,“这世道,很少有人愿意与在下过招。”
“那就是还差十六两。”
鲇之进算了算,老人点点头。
“武藤阁下,与其做那种事,不如去当保镖如何?若是找到了好东家,给的饷钱还不少。”
老人用力摇了摇头,断言道:“我绝不给人当保镖。”
鲇之进闻言,顿时感到胸口被刺了一刀。
“还有踢馆。若是能一路打到道场主面前,便会被领到里屋,拿个五两十两。这件事在下也不会做,因为在下深知招牌被拆的悲哀。”
鲇之进陷入沉思。他在此地被误认为踢馆之人时,的确有人拿出了小判。
“踢馆与绝户,都是胜过死亡的武士之耻。”
兵卫门说。
“那您为何不当保镖?”
鲇之进问了他最在意的问题。
“曾经在下也是加贺藩士。如今虽然家道没落,但对自己手上的刀剑还怀有些微骄傲。”
鲇之进听了,更是无言以对。
“在下绝不将刀剑用在违反武士道的事情上。此乃一生的坚守。花大钱请保镖之徒大抵都做了不少黑心事,而且异常花言巧语。因此若不彻底问清事由,我绝不对任何人轻易拔刀。”
鲇之进频频点头。
“这是我心中仅存的骄傲,若是将其舍弃,我的人生就不再有意义。与其去当保镖,我情愿当众出丑,哪怕被城中之人斥为乞丐,也要按照自己的原则去挥刀……”
鲇之进听了这话,心情顿时无比低落。
28
武藤老人见鲇之进要付钱,坚决不碰那碗荞麦面。于是鲇之进说“那请阁下请我吃一顿”,老人才动了筷。
快要离开之时,鲇之进说:
“在下正在为剑道而烦恼。因此想向兵卫门阁下请教剑道之事。”
老剑客听了大吃一惊。
“像我这种落魄之人,哪有什么东西能传授给别人。”
“不,您方才说的那番话,对我这个迷途之人可谓价值千金,在下深受裨益,恨不能向阁下支付讲课的报酬,以表达后进之人的感激。”
说着,他跑向店中,抢先付了钱。
雨还没停,他跟老人并肩走出去,发现雨势反倒比刚才大了。鲇之进提出送兵卫门回住处。
两人撑着伞,走在临近酉时的昏暗道路上。老人一言不发,可能觉得这路走得挺没意思。鲇之进也想不出什么有趣的话题,于是一路沉默不语。两人之间距离并不大,却让他感到有些遥远。
老人似乎觉得,昨夜得他相助,今日又让他付了面钱,还劳烦他撑伞相送,心中十分过意不去。
“阁下想必是得知我缺钱,才会说出那种话来,让我传授什么剑道吧。”
漫长的沉默过后,老剑客低声说道。由于雨声绵密,他的声音很难听清。就算不压低声音,老人的嗓音本来也十分沙哑。
“在下自认没有什么可以教授的东西。”
“那怎么会。”鲇之进说,“在下绝没有这种想法。可是您的心情在下也并非不能理解。”
他继续道:
“在下并非全然没有考虑过这点,然而为剑道而迷惘并非虚言。目前,在下正接受寿经寺住持的指导,时常到那里修禅打坐。”
“哦,那真是……”
老人闻言,似乎很是敬佩。
“但那也是仰仗佛陀给出答案。在这早已没有了合战的太平治世,凭武艺出仕的道路已经断绝,那么,这个时代的剑究竟意义何在?我造访过一些多少有点名气的道场,他们终日只顾耍弄轻盈的竹刀,丝毫不认为竹刀与木刀、真剑截然不同,也不把那当成纯粹的戏耍,倒是弟子们个个都张口就称心的修行,修得一张能言善道的嘴巴。”
老剑客走在阴暗的伞下,频频点头。
“如此一来,剑术就要变得越来越脱离原貌了。”
“的确如此,现在已然不同于我修行剑术的时候。世道变了。”
说完,老人再次陷入沉默,又走了一段,才开口道:
“如今的人已经不再把死亡当作美德。”
鲇之进听了点点头,因为他也发现了这点。哪怕是木刀,只要使上全力,也能令对方粉身碎骨。为了避免那种事发生,道场才会渐渐用上竹刀。这点他很明白。
“区区老朽,没什么可以传授的东西,更何况阁下还是稀世的剑客。”
“啊,不,我……”
鲇之进正要辩解,却被老人抬手阻止了。
“事到如今,阁下无须谦虚。我曾经也是道场之主,在当地多少有些名声,只消一眼就能看出剑客的身手。方才我一直在想,凭我这老朽之躯,若是能给您一些启发,那便只有毫不隐瞒,让您看看我这贫困潦倒的生活了。”
老人说完,鲇之进大吃一惊,一时无言以对。
“阁下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当致以由衷的谢意,不做任何隐瞒,让您看到我的丑态。好了,我的陋居便在此处,朝左边走便是。不过,还请阁下莫要过度惊慌。”
老人走到前方的雨中,拐进一条小路。那的确是一条两人并肩无法进入的巷子。穿过小巷之后,便是一座与鲇之进住处没什么两样的破旧长屋。
老人拉开其中一间房的纸门,走了进去,然后回头看向鲇之进。
“别客气,请进吧。”
说完,他就先进了屋。里面有个年轻女人慌忙迎了出来,跪在门口恭敬地低下头说:
“这么大的雨,真是辛苦您了。”
“这是犬子的媳妇,名叫阿藤。”
老剑客对鲇之进介绍道。
“在下山县。”
鲇之进也低头行礼道。
“我这就泡点粗茶来。”
儿媳站了起来。
“啊,不必客气了,我马上就告辞……”
鲇之进劝了一声,儿媳还是快步走向了灶台。
“请进吧。”
鲇之进闻言,便坐在比门口高出一截的地板上说:
“外面下雨,双脚沾了泥水,贸然进屋恐怕有点……”
他话音未落,阿藤便递来一条手巾。实在没办法,他只好擦了脚走进屋去。
“这里只有区区八叠[9]大小……”
老剑客说。
“这就是犬子。”
靠近狭窄外廊的被褥里躺着一个人。
“犬子身受重伤,精神也有些异常,如今只能终日卧床不起。就算起来了,也是个连招呼都不会打的废人,在客人面前实在有失礼数。”
兵卫门代替儿子深深鞠了一躬。
“不,请别在意。”
鲇之进心中有些吃惊,但尽量掩饰过去,还了一礼。
再看那个儿子,只见他目光空虚,一直盯着天花板,仿佛压根儿没注意到鲇之进这个客人,也毫不关心。
狭窄的屋檐底下晾着许多衣物。兵卫门左侧摆着一把尚未糊完的纸伞,像是他正在做的活计。鲇之进看着那些东西,自己也坐了下来。
“我与儿媳两人合力做着糊伞的工作。”
老剑客拧着嘴角,似乎在苦笑。
“这些伞便是一家人的全部收入。您要带一把走吗?我这儿有刚糊好的。”
鲇之进连忙摆起手来。
“我已经有伞了。”
儿媳走了过来,在鲇之进手边放下一只茶杯,小声说:
“请用。”
鲇之进点头致谢。接着,儿媳竟说了句让人意想不到的话。
“阁下是山县鲇之进大人吗?”
鲇之进吃了一惊,看向阿藤。
“您为何知道?”
“我听百间堀的阿园妹妹提起过您的名字,说您身手很是了得。”
“我昨晚被暴徒袭击了。”
兵卫门接过儿媳的话头。
“哎呀。”
阿藤听了脸色大变。
“多亏山县阁下出手相助。这位阁下身手的确了得,而且是我的救命恩人。”
阿藤听了,立刻俯伏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好了好了,请把头抬起来吧。”鲇之进惶恐地说道。
可阿藤还是不抬头,用闷闷的声音说:
“如您所见,我们一家贫困潦倒,若是父亲倒下,只能全家等死。父亲的恩人便是我们一家的恩人,实在是感激不尽。”
“好了,你先去干活吧。”兵卫门说道。
阿藤应了一声,走到伞架旁边坐下,开始往上面糊纸。
鲇之进喝了一口茶,只想尽快逃离这里。坐在这里,他会不由自主地觉得是自己主动想看到这样的生活,因此难以忍受。
“这里是长屋最大的屋子,曾经住着一位谣曲师父。我们即使有一家三口,也能勉强睡下。阁下看了恐怕十分无语吧。”
“不。”
鲇之进慌忙摇头。
“这便是曾经领五十石俸禄,再怎么也算加贺藩下级藩士的末路。我丝毫不打算隐瞒,请您尽情观看。”
“武藤阁下。”鲇之进急忙说,“我该回去工作了。今日贸然登门,实在是不好意思。在下告辞。”
他撑起了身子。
“山县阁下。”
兵卫门抬手拦住了鲇之进。
“方才阁下提到了剑道。在下也将生命献给了这条道路。我自从懂事以来,脑中就只想着修习剑术,既不饮酒,也不贪图女色,一心埋首钻研剑法,也从未做过贿赂打点之事。后来,在下的剑术终于跻身本藩前五之列。这都是日夜修炼的成果。”
“是。”
“但是那根本没用。原本娶了家老的庶女为妻,建起一座连着道场的大宅,所幸又募得几个值得信赖的家臣,生活也已算是富足安乐。所以那时我也以为,自己的人生和献身剑道的信念都正确无误。这样就好,这样便可保住晚节,结束一生。”
“哦。”
“然而后来内人死去,生活突然急转直下。我一辈子忠心耿耿,只为家名奋斗,却在力有不逮之处栽了跟头,眼看着一切都乱了套。落魄只是转瞬之间,短短半年,我们就沦落到了这里。”
鲇之进默不作声,只是点点头。
“这也是剑道。一瞬夺人性命,得时势则如龙飞升,势去则转眼沦落。大刀承载了大势的怨念,其实无比可怕。这便是我切身体会到的东西。”
走到门外,雨已经停了。鲇之进与兵卫门二人并肩走着,远处传来酉时的钟声。钟声停下之后,兵卫门突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