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子走到机器旁边,朝一个手持遥控器的年轻男子点了点头,又朝身后指了指。吉敷猜测她在说自己,便走上前去微微颔首,报上了姓名。
“鄙姓指原。”
青年说完,也行了个礼。
雪子继而走向沙发,鞠了一躬说:
“这是我父亲。”
那名女子缓缓站了起来。虽然有五六年不见,但吉敷还是认出了她就是画家鹰科艳子。她之前和现在都穿着和服。只见她向前走了两三步,恭敬地欠了欠身,然后说:
“我是鹰科,好久不见了。”
吉敷也朝她行了礼,然后往沙发方向走过去。
“我是吉敷。方才在展会上拜见了您的作品。”
他说。
“啊,快请坐吧。”
教授对吉敷说。
“你也请坐吧。”
他又对雪子说了一句,于是三人并排坐在沙发上。随后,教授又说:
“我正在尝试应用最新技术来再现鹰科女士的作品,刚才正在实验。”
“哦,原来如此。”吉敷说。
“只是现在还砍不了人啊。不过,最近国际象棋和日本将棋的真人大师都开始赢不过电脑了。”指原说。
“真的吗?”
鹰科艳子惊讶地问。
“没错,所以这家伙将来或许也能胜过全日本的剑术高手。”
“哦?”
“到时候,它就是梅泽尔的象棋手了。”
“那是什么?”吉敷问。
“相传为十八世纪匈牙利人制作的神奇自动人偶。人偶面对国际象棋盘,人类可以坐到它对面,跟它下象棋。可是没有人能胜过人偶。后来,一个叫梅泽尔的人搞到了这样的人偶,并带着它巡回整个欧洲接受挑战,留下了不败的传说。”
“里面会不会藏了人啊?”
吉敷问。
“据说自动人偶的尺寸很小,人钻不进去。”
“哦?”
“而且人偶胸前还有一扇门,每次都会打开给客人看,里面只有机械部件。”
“嗯……”
“那老师,它就是梅泽尔的剑士了呀。”
雪子笑着说。
“唉,只可惜鹰科女士不答应。”
“啊,为什么?”
“鹰科女士已经给这台机器人起了名字。”
“哦?叫什么名字?”
雪子探出身体,越过父亲对艳子问道。
艳子笑了笑,告诉她:“叫盲剑大人。”
3
指原教授邀请吉敷父女和艳子来到了实验楼的露台。露台位于一楼的角落,是个安装着玻璃幕墙、环境很舒适的空间,旁边还有一个小柜台,可以买到咖啡、红茶和果汁。四人各自点了饮料,教授声称有员工优惠,就统一买了单。
一行人来到窗边的小桌旁坐下,欣赏着校园里的绿色景观。
教授落座后开始介绍:“从中世纪到近代是欧洲的魔术时代,人们想出了众多巧妙的机关结构,逐渐形成了一套传统工艺。大街小巷和剧场里遍布着各种各样的魔术表演,让许多人或是大吃一惊,或是乐在其中。而在进入十九世纪之后,这些工艺就开始由机械科学来支撑了。”
“科学支撑魔术吗?”吉敷问。
“没错。科学有点像万能的魔杖,并非只能应用在魔术这个领域。它在文学领域则发展成了推理小说、科幻小说和近代自然主义文学。”
“哦?”
“在思想上,科学还孕育了社会契约论,甚至可以说,在社会上逐渐抬头的科学家的合理设想,最终创造了选举、议会政治和总统制。在这些制度的影响下,此前教会的万能性和蛮横性都逐渐衰退了。”
“哦……”
“就连警部先生您所专长的犯罪调查,也源自伦敦苏格兰场宣言,也就是今后所有犯罪调查都要应用科学手段来解决,不再沿用老式警官调查法和通过拷问强迫嫌疑人招供的手段。同样,在魔术领域,得到科学支持的魔术表演不断进化,其中一部分最终变成了科技。”
“科学支撑的魔术都有什么啊?”
吉敷有点好奇,便问了一句。
“有好多种,比如会说话的人头。魔术师号称自己有一颗刚刚被砍下来的人头,就这么摆在小小的三角桌子上,然后魔术师点燃魔法香,人头竟然睁开了眼睛,开始嘀嘀咕咕地说话,还能回答观众的问题。
“另外还有秋千上的无腿女人。一个只有腹部以上躯体的女性被放在秋千上,对着观众摇摇晃晃。旁边会有人解释她天生便是这样一具身体,而她也能回答观众的问题。
“还有一种魔术,就是几个人在舞台上组装塑料人偶,装好之后,人偶突然动起手来画画。
“另外还有带电少女。一名少女握住灯泡,就能让灯泡发亮。要是把浸了油的布放到嘴边,就会啪地点着。观众还可以跟少女握手,真的会噼噼啪啪地触电。这些表演都应用了当时最尖端的科学。”
“这些全都有机关吗?”雪子问。
“嗯,当时开始发展的科学全都被当成了魔术背后的机关。因为十八、十九世纪的人还不知道科学是什么,因此人人都震惊不已。”
“哦。”
“还有巴黎的透明少女也很有意思。巴黎来了一个珍奇马戏团,他们把一个小小的玻璃柜用铁链吊在了天花板上。柜子前面安了一个带扩音器的话筒,假设一个观众朝柜子出示一本书,问这是什么,扩音器里就会传出声音,说是书,因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哦?他们认为玻璃柜里有个透明人吗?”
“对,对。”
“玻璃完全透明?”
“那当然。那是一个用真正的玻璃板组装成的柜子,透明少女会通过扩音器说,我就在这个柜子里,但是全身透明,所以大家都看不见我。”
“哦?”
“而且那好像是真的,因为少女的声音能够正确说明观众的情况,比如服装、相貌、表情,等等。这些都是不真正看到就无法说出来的东西。对于客人的提问,也能做出准确的回答。”
“这些都是机关啊?”
鹰科艳子问。
“没错,这些魔术手法现在都已经弄清楚了。”
教授回答。
“机械机关……”
“是的,所以我们今天的AI和机器人显然都来自那种技术,可见机械科技就是它们的原点。”
“欧洲的……魔法?”
“正是如此。不仅是欧洲,其实早在中东就已经出现过这类机关。”
“中东?”雪子问。
“具体来说是亚洲。魔术、音乐、乐器、文化、毒品、大学,甚至这样的咖啡厅,其实都是从亚洲传入欧洲的。还有印刷术、火药、罗盘、独裁,也都来自亚洲……”
“哦哦,这个高中教过。”
“嗯,亚历山大港的希罗就发明过砍不断的马首这种魔术。相传它曾出现在古埃及托勒密王朝的宫廷。这种就是纯粹的机械机关了,跟现在的机器人很相似。那是一个通过机械机关操作的会喝水的马形摆件,一次,国王挥刀斩向马首,刀锋径直穿过去了。”
“嗯。”
雪子应了一声。
“可是马首没有切断,放到水边就又开始喝水了。”
“哦?”
“那就是彻头彻尾的机器人啊。马身上预留了刀锋通过的路径,通过之后各个部件又会依次连接起来。”
“哦?”
“请问——”吉敷插嘴道。
“请讲。”教授回应道。
“刚才我在综合研究博物馆看到了鹰科女士的画,请问那幅画也跟您刚才说的有关系吗?”
吉敷说完,艳子笑着对指原教授提出了抗议。
“我小时候的经历既不是机关也不是机械哦。”
“您瞧,她一直坚持这个说法。”
教授苦笑着对吉敷说。
“不过,世界上绝对不存在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他断言。
“您的意思是,可以用科学来证明盲剑大人的奇迹?”
艳子的语气游刃有余。
“嗯。”
教授苦笑着回答。
“您想说,盲剑大人其实是那样的机器人?”
“不,那倒不是。只不过,我认为盲剑大人的背后应该存在着什么机关。”
“那您倒是说说,那是什么机关啊?”
“这我还不清楚。”
艳子保持着笑容,缓缓摇起了头。
“那不可能。唯独那点绝对无法解释。”
“无法解释的魔法。古今东西,有许多魔术都标榜过这句话。可是现在,它们全都得到了解释。”
艳子又笑着摇了摇头。
“您这个说法本身就很奇怪。”
“为什么?”
“因为当时周围并没有魔术师,而且那也不是魔术表演呀。那可是真正的杀人。我觉得这件事永远都无法解释。”
“杀人?”
出于职业本能,吉敷对那个词做出了反应。
“是的。”
艳子说。
“鹰科女士,您真实体验过那幅画上的情景吗?”
吉敷对艳子问。
“是的。”
艳子斩钉截铁地点点头。
“小时候?”
“十岁那年。”
艳子说。
“您真的看见了那幅画上的剑豪?”
“是的,没错。”
“还目睹他杀了……人?”
“是的。”
“不过,当时是战后对吧。”
“大战刚结束没多久。”
“于是你决心一定要把他画出来……”
艳子用力地点头道:
“因为我亲眼看见那位大人斩杀了许多坏人。”
“哦!”
“那位大人挥着刀,用难以置信的速度……那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动作。”
“那是什么?”
“神技。”
“他像画上那样,没有双腿吗?”
吉敷刚说完,艳子就看着虚空回答:
“他的双腿我不清楚,因为当时还小,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事情发生在牢牢封死的房子里,窗户和大门都被钉上,还用衣箱和桌子堵住了,不让任何人进来。房子里只有艺伎……”
“可是,那位剑客却冒出来了。”
“是的。”
“他杀了一个人?”
“五个人。”
“你小时候目睹了如此大量的杀人行为,竟然没有留下阴影吗,比如PTSD……”
“是留下了,现在我也总会在夜里惊叫着醒来。因为当时真是太可怕了……”
“屋子里是不是成了一片血海?”
“是的,可是我们没有遭到恶人袭击,全都得救了。要是那位剑士没有冲进来,母亲恐怕就要被杀死了。如果我目睹了母亲的头被砍下来,精神状态恐怕会更糟糕。”
“那位剑士真的如此俊美吗?”
吉敷问。
“是的。”
艳子毫不犹豫地点头道。
“会不会在记忆中进行了美化……”
“没有,绝对就是那样。我双眼看得明明白白,绝对不会有错。”
“其他女人怎么说?”
“其他女人都没看见,她们吓得头都不敢抬。”
“只有你看清了剑客的面容。”
“是的。”
“他是幽灵?”
“除了鬼神,其他人都进不了那座被牢牢封死的房子。”
艳子说。
与教授道别后,三人来到大学校园内。雪子说她有事要去办公室,于是只剩下吉敷和艳子两人,朝着三四郎池的方向悠悠地走着。
经过安田讲堂,顺着石阶下到池塘边,吉敷边走边问:
“您住在什么地方?”
“一座旧式旅馆,名叫凤明馆。”
艳子边说边向吉敷伸出手。吉敷握住了她的手。石阶并非水泥制成,而是在圆石中间塞了泥土堆砌而成,对身穿和服的女性来说略有一些难走。
“那家旅馆的森川别馆就在大学正门附近,步行过去很快就到。里面住着一位金泽出身的女性,跟我是老朋友了。”
“哦?”
吉敷说。
“可能因为是金泽人,才跑到加贺藩的宅邸旁边住下了吧。”
艳子笑着说。
吉敷漫不经心地听着,渐渐理解了其中含义。原是花街艺伎,源流来自江户,若那人对此心怀骄傲,必定有着坚持江户规矩的意志,因此在加贺藩宅邸旁边落脚的想法也就变得极为自然了。
来到三四郎池畔,周围植物繁茂,寂静无声,也感觉不到学生的气息。池水浑浊,足见此地历史之悠久。
“这座池可是江户时期挖的呢。”
艳子说着,在一块石头上铺开了手帕。
“来坐坐吧?”
吉敷点点头,与她并排坐在石上。
“那边有红叶。”
艳子静静地说了一声。吉敷闻言,向对岸看了过去。
红叶并不多,只在树丛之中点缀着这么一棵,因为叶子都红了,反倒流露出孤寂的风情。停下动作后,空气也仿佛静止下来,隐约能闻到水和植物的湿气。吉敷觉得,那就像是历史散发的气味。
“金泽现在正是赏叶的时节呢,您可以过来看看呀。夫人也一直在等您呢。”艳子说,“小雪离开后,夫人一直都很寂寞。”
吉敷苦笑着点点头。这他很清楚,只是迟迟抽不出时间来。他听说新干线很快就要开到金泽去了,到时候来往于两地就会方便许多。现在,金泽还是一座遥远的城市。
“您方才去指原老师的研究室,是因为对机器人感兴趣吗?”
吉敷问道。
“是因为老师邀请我去了,而我的确有些兴趣。”
“不过那个动作僵硬的机器怎么都不像您说的那位身手敏捷的剑客啊。”
艳子点点头。
“是的。”
吉敷心中“咦”了一声,因为他以为艳子会笑,却见她脸上毫无笑意。
“机器的动作的确一点都不像,只是……”
她欲言又止。
“该怎么说呢,那耸立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活人的姿态……”
“耸立?”
“是的。”
她扭了扭柔软的身段,轻声应着,总算笑了出来。随后,她瞥了一眼吉敷。
“那种体内没有热血流动的样子让我想起来,那位大人当时也好像机械一样。”
吉敷一时无法理解艳子的意思,因而不知如何回应,只能保持沉默。
“所以我看到那台机器时,心里突然想,那位剑士会不会真的是机器呀?”
“哦?”
“所以他才会这么厉害,一眨眼就接连杀死了五个男人。没有一个人能抵抗,那些坏人甚至连刀都来不及拔出来。他就像黑色旋风一样冲进房间里,转瞬之间杀死了坏人。如此犀利的剑法让我眼花缭乱,连在电影上都没看到过,因为电影演员绝对没有那样的身手。于是我就想,他会不会不是人呀。”
“当时是战后没错吧?”
吉敷又问了一遍。
“是一九四五年,跟现在一样是秋天,九月份的事情。”
“不是剑客出没的江户时代。”
“不是。”
艳子掩着口笑了。
“哪里来的刀?”
“楼的中庭有一座盲剑大人的小社,里面就供奉着日本刀……”
“剑客用的是那把刀吗?”
“是,因为后来去看,刀上沾着血。”
这意想不到的回答让吉敷吃了一惊。
他感到有点混乱,便沉默下来。他隐约觉得艳子的脑子可能有点不正常。
“坏人都带了刀?”
“是的,都是军刀。”
“军刀,原来如此。那警察……”
“战后一片混乱,警方也几乎没有年轻人,而且士兵还没完全复原,当时距离天皇陛下的玉音放送只过去了一个月。到了十月,美军的宪兵也开进了金泽。在八月之前,市里至少还驻扎着一些日本军,治安得以维持,但是唯独九月那一个月,金泽既没有军队也没有警察,可以算是无法地带了。听说哪个车站的站台上还发生了退役军人用铁锹打死警察的惨案。当时的警察都被禁止配枪了。”
吉敷一言不发地点点头。
他自己也熟知战后那个时期。
“那段时间真是太可怕了,大家心里都很绝望。我们楼还没恢复营业,艺伎也没有回来几个,而那件事就发生在战时与战后交接的那短短一个月时间里。”
“那位剑客这么强悍……”
吉敷疑惑地说。
“是的,那根本不像人。方才指原老师不是也说过吗?要是再过几十年,那台机器人说不定能胜过日本所有剑术高手。”
“的确说过。”
但是吉敷并不相信。因为国际象棋和将棋跟剑术不一样,下棋只需要用脑。
“于是我就猜测啊,那位剑士会不会就来自遥远的未来呢?一这样想,我觉得自己总算想通了。”
“从未来去到了一九四五年?”
“是的。虽然不太可能,但是如此强悍的人如此干脆地接连杀死了好几个坏人,这种事情同样不太可能。”
“那可是机器人的影子都看不到的时代啊,恐怕连想法都还没存在。”
吉敷说。
“是的。如果不是机器人,那就只能是鬼神了。是鬼神现身救了我们。”
艺伎的神吗——吉敷想。
“你十岁那年的家……还是花街的艺伎屋吗?”
“是的。”
“那里被占领了?”
“是的,被军队出来的恶霸一样的人占领了整整三天。不,恶霸都不会做如此过分的事情。镇上所有男人都会遵守花街的规矩,可他们却把艺伎的手脚捆住,当成了自己的玩物。”
“她们被强暴了吗?”
“是的。我听闻战区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楼里就被弄成了战区的模样。”
“唔。”
“听说还有艺伎怀孕了,后来不得不去找医生堕胎,受了不少苦。”
“没有人去救你们吗?”
艳子摇了好几下头。
“那是镇上既没有警察也没有军队的一个月,而且楼里的窗户和大门都被钉上,又用桌椅和衣箱顶住了。虽然留有一道侧门,但总有一个年轻人在那里盯梢。”
“邻居都没有察觉吗?”
“我们的楼很大,是花街独一份。原本那里是武士的宅邸呢。”
“唔,在你们无处求援的时候,那位剑士独自一人冲了进去。”
“是的。他冲进了我们被捆起来囚禁的二楼大房间里。于是我们得救了。要是那些人再继续占领下去,我们不一定能活下来。”
“侧门盯梢的没发现那位剑士吗?”
“他说没看见,没有一个人从侧门进来。”
吉敷点点头。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很不可思议。这个谜一直没有解开,我真希望有人能在我有生之年把它解开。吉敷先生,您能明白吗?”
吉敷点点头,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
“那座房子原本是武士的宅邸对吧?”
“是的。”
“既然如此,会不会地下有个秘密通道通往镇上呢?剑客可能就是从那里进入了房子。”
听了吉敷的话,艳子摇摇头。
“不是的。我们也考虑过这个可能,可是一九五九年盲剑楼闹了火灾,我们在废墟上找了一遍,完全没看到地道的痕迹。”
“哦,这样啊。”
吉敷说。
4
后来,吉敷就绕到樱田门去工作了。艳子说要去银座那边见几个人,两人便在本乡三丁目的车站道了别。她要见的好像都是画廊和演艺界相关人士。
雪子说晚上有空,吉敷就跟她约好,各自吃过晚饭后到汤岛的老酒吧“E”碰头。那个酒吧吉敷去过几次,调酒师是个资深行家,好酒者都知道那个地方。艳子也是那里的常客,一听吉敷提到E,便说她八点钟也会过去。
除了在东京见人,艳子还想去几个地方,所以她会在森川别馆再住两天,三天后乘早上的飞机回金泽。东大的展览会还有两天结束,她打算在最后一天去参加闭幕宴会。
E离本乡的森川别馆很近,所以每次在森川别馆下榻,艳子一定会去店里坐坐。这是她来东京的必去之处,雪子也是知道这点才提出在E碰头。这样一来,艳子应该能轻松许多。
可是吉敷八点钟走进酒吧时,却发现雪子一脸不安地坐在吧台旁。
“爸爸。”
雪子叫道。
“怎么,艳子阿姨没来吗?”
吉敷坐到旁边的高脚凳上问。
“艳子阿姨来不了了。”
“为什么?”
“不知道,我收到一个电话留言,是艳子阿姨说有急事要回金泽。”
“哦,这样啊。”
吉敷并没有多想,然而雪子的模样似乎与平时不太一样。
“而且,艳子阿姨的语气很奇怪,好像出什么事了。我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完全打不通。她连电话都关机了,这肯定不正常。希望别遇到什么坏事吧。”
她说。
“艳子阿姨平时会像这样突然改变行程吗?”
“不会,以前一次都没有过。她这人行动起来特别悠闲,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样。”
“哦……”
吉敷点点头,但他认为目前事态还没有异常到需要他这个警官出马的地步。
雪子拿出手机,又拨打了一次,然后把手机放回包里,对他摇了摇头。
“不行,那边还是关机。”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安。
“是吗。”
吉敷短促地应了一声。
常年出没于犯罪调查现场,让他感到那充满杀气的世界与自己家人就像隔海相望的东京与外国一样遥远。家人说话彬彬有礼,平静和善,丝毫没有暴力的痕迹。
父女俩坐在吧台边,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选择这家店是为了方便艳子,如果只有他和雪子两个人,完全可以到月岛公寓旁边那几家吉敷常去的店里。如果在那边喝醉了,也能马上回家睡觉。
“总而言之,现在只能等她主动联系了。你别着急,她肯定会打电话过来。”
吉敷说。
“等会儿我给妈妈打个电话。”
雪子说。
父女俩交谈了大约三十分钟,雪子给母亲打了电话。
电话虽然接通了,但通子并不知道艳子出了什么事,甚至说:“啊?她已经回来了?”
艳子还是行踪不明。
第二天早晨,事情向更坏的方向发展了。这完全出乎吉敷的意料。
因为雪子说今早不用赶时间,吉敷就一个人按照平日的时间出门,乘坐地铁有乐町线前往樱田门。结果,他在沙丁鱼罐头一般的满员电车里感到上衣内袋的手机震动起来。他反射性地看向窗外,地铁刚刚离开新富町,离樱田门还有一段距离。这个时机真不凑巧。他好不容易掏出电话,看到上面显示着吉敷通子的名字。
“喂?”
吉敷夹在人群之中,压低声音接了电话。
“竹史吗?”
通子高亢的声音听起来近在咫尺。
“我在满员电车里,现在不方便说话。快到樱田门了,我等会儿再给你打回去。有急事吗?”
吉敷问。
“嗯……”
通子犹豫了一会儿。
“急,很急。”
她说。
“知道了,我在下一站银座一丁目下车,从站台上给你打电话。”
吉敷说完便结束了通话。
他等到电车停了便走下去,用力分开人流来到柱子旁,倚靠在上面拨给了通子。通子很快就接了电话。
“竹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