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吉唰地砍向稻草捆。
“好,还可以,你去练挥刀吧。”
“用这把刀吗?”
“没错儿。”
“让我也试试啊。”务农的马之助开口说道。
马之助原本生在武士之家,因为打仗而家破人亡,只身流浪到了这里。他在道场也是深受坂上欣赏的学徒之一。
他朝禹吉伸出手,禹吉看了坂上一眼。坂上点点头,他便把刀交了出去。
“禹吉,你用这个练吧。”
坂上从腰间拔出大刀,交给少年。
马之助拿着拔出的刀挥了两三下,随后一声暴喝,砍向稻草捆。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稻草捆的上半部分应声落地。
“嗯,马之助,很不错。”
马之助似乎有点得意,一直凝视着地上稻草捆的断面。
“我还想练练。”
“可以,你再砍几下吧。你以前也练过吧?”
坂上师傅又问。
“以前在京城的道场练过几天。”
马之助说着,将只剩一半的稻草捆拔下来,接过千代递过去的新捆,插在木棍上。
“不过还是头一次砍这样的东西。”
说完,他又大喝一声,手起刀落。
那天吃晚饭时,坂上对千代说:
“这样下去不行。功夫好的人压根儿组不成巡逻队。”
“是啊。”
“村子里恐怕只有严三郎和义达能行。”
“马之助哥呢?”
“他只能砍砍不会动的稻草。敌人会四处乱动,他还欠点火候。”
“是。”
“所有人都一样。让那几个人组成巡逻队太勉强了。要是真的碰上佩大刀的恶棍,他们轻则受伤,重则丢掉性命。这可怎么办啊。”
“嗯。”千代应道。
翌日早晨,千代正在屋外的井口洗碗,发现为二郎一脸惊恐地跑了过来。
“千代啊,你爹呢?”
“在屋里。”
他也不回话,扭头朝着红叶屋后门一路小跑。千代也顾不上洗碗,追了过去。
“师傅,师傅!”
为二郎在后门高喊千代的父亲。
“怎么了?”
丰信说着走了出来。
“马之助被砍了。”
为二郎突然提高音量,千代也忍不住惊呼一声。
“你说什么?是西河那帮人吗?”
千代的父亲也大声问道。
“没错儿,有人看见了。因为马之助的地就在西河屋门前,他下地干活的路上遇到两三个西河的人,指着他腰上的刀说了几句话……”
“挑衅他吗?”
“对,他们把马之助狠狠调侃了一番,马之助一气之下拔刀跟他们打了起来,结果就被砍死了。”
坂上一时无言。
“师傅,这下已经有人被砍死啦。”
“早知道不该把刀给他。”
千代的父亲低下头,咬紧嘴唇。
“可是他说想把真刀带在身上,随时练习挥刀。”
“那家伙让师傅夸了两句,真以为自己是能人了。”
“马之助呢?”
“我们把他抬到了开丧葬店的善兵卫那里,他痛苦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死了。我们把他放进桶里了。”
“刀呢?”
“拿回来了。”
千代的父亲长叹一声。
“怎么会这样!接下来要搞葬礼吗?”
“善兵卫那边正在商量把他跟小六一起安葬了。人们都说要不把虎八那块地对面开辟成村里的墓地。那儿正好能看见红叶。”
“马之助有家人吗?”
“没有。大家都说,这下子他的土地和房子都要被西河组霸占过去,搞成赌场了。”
“毕竟就在西河屋跟前啊。”
“就是,马之助家就挨着西河屋,那帮人从一开始就盯上了他。而且他就一个人,霸占起来也方便。”
“我该替他着想才对。看来让马之助带刀,是正中那帮人的下怀啊。”
“不过那家伙也是,怎么挎着刀下地干活,这不是傻子吗?”
“总而言之,我们先去马之助家看看。”
坂上说着,为二郎也跟了过去,两人一同走向马之助家。千代本来也想跟过去,却被父亲拦住,只好坐回井边。
他们路上遇到彦佐,变成了三人同行。
“亲眼看见马之助被砍的人是你吗?”
坂上问。
“不是我,是正吉。我是从正吉那儿听来的。”
彦佐说完,坂上点点头。
“正吉肯定是帮不了他。”
为二郎说。
“不仅是正吉,村里的人哪个都帮不了他。对手是一帮恶棍,早已习惯了打打杀杀,手上还有刀。我们没有刀,就算有也没身手。”
坂上虽然点头,但暗自认为自己能够敌过他们。前面不远处就是马之助家,另一头的西河旅舍也能看见了。旅舍周围聚了一群明显不正经的男人,个个都穿着花纹夸张的衣服,梳着又细又奇怪的月代头,看上哪个路过的姑娘就开口调戏。姑娘们不愿搭理,都一路小跑避开他们。那帮人见状,也不知有什么好笑,都嘻嘻哈哈地大笑起来。
里屋走出一个脖颈涂着白粉,貌似游女的姑娘,对几个男人说了两句。他们都收起笑容,随女人走了进去。
“记得马之助以前还特别高兴,说搞到了河边的好土地呀。”
彦佐说。
“结果现在都白瞎了。”
为二郎说。
“就是,那块地实在太好了,把西河屋都招来了。”
“是啊,正好在渡口边上,又有大路,那种混混儿也都被吸引过来了。没过多久就建起赌场,冒出来许多艺伎和女郎,马之助那块地周围就成了混混儿的地盘儿。”
“那些混混儿整天游手好闲,吓得姑娘都不敢在路上走,全都绕到田埂上走小路。”
“这可是咱们的村子啊。”
“咱们能有办法赶走那帮白痴混混儿吗?”
为二郎说着已经来到了马之助家门口。他停下脚步,正要跨进门去,却看见一个男人走出来,还撞到了为二郎身上。
“喂,给我看着点儿!”
男人大喊一声,为二郎抬头一看,惊觉他特别高大。
三人吓了一跳,跟在后面的彦佐和坂上马上往马之助家里瞅,发现里面还有两三个男人。
“你们是什么人?”
为二郎问。
“这可是马之助的家。”
“啊?!”
里面传来凶恶的声音,两个满脸凶相的男人走了出来。
“你刚才那句话什么意思?你们又是谁?干吗随便走进别人家?懂点规矩!”
男人两眼圆瞪,连连怒吼,连眼眶周围的皱纹都充满了威压。这两个人都穿着崭新的和服,满脸横肉,也不像什么正经人。
“这里是马之助的……咱们朋友的房子。”
因为有师傅撑腰,为二郎壮着胆子说。
“朋友?”
男人失声发笑,另外三个人也跟着哄笑起来。
“你朋友在哪儿?好好看看,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你不知道吗?这里已经成了西河的房子。”
“等等,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站在后方的坂上问道。
“什么时候?从现在起!”
男人说完,其他人又哄笑起来。
“你们把主人砍死,夺走了他的房子和田地吗?”
坂上说。
“你说啥?!”满脸横肉的男人高声道,“瞎说什么呢?先拔刀砍过来的可是他,我们只是为了自保,不得不应战。”
“不是你们大肆调侃,极力挑衅,才逼得他拔刀了吗?我们可清楚得很,房子和土地都不能给你们。”
为二郎说。
“什么?!”
三人齐齐怒吼,同时把手按在了刀柄上。
“你这贱民,说话小心点儿。人就一条命,活着不好吗?还是说,你也想去见你朋友啊?!”
男人们凶神恶煞,两边对峙了一会儿。
“我们空手而来,若你们都是武士,应该不会做这等卑鄙之事吧?”坂上平静地说道。
混混儿们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刀柄。坂上又说:
“马之助的事情就算了,可是房子和土地要还给我们。这是我们全村人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土地。”
“要吵就去找老大吵,这里是老大的土地。明明是你们未经允许住了下来,还不赶紧给我滚。”
“你们那个老大不见得有地契吧!”
“你说啥?那你们难道有地契不成?你们几个,掏干净耳朵给我听好了——”
“干啥啊?”彦佐也壮着胆子说。
“这一带土地是越前、越中、越后并加贺、越州见回大人的辖地,你们这些平头百姓没有权利住在这里。我们大头领可是见回大人的亲信,直属,所以这一带都是我们西河的领地。听到没?听到了赶紧滚。”
彦佐等人头一次听闻这种事,实在难辨真伪,只能一言不发,面面相觑。
“跟你说啊,无论怎么开垦,这都不是你们的东西。抱歉啦,这就是世上的规矩。知道了就赶紧走人吧!”
片刻沉默之后,坂上说:
“知道了,今天暂且这样,不过马之助的房子和土地要还给我们。你们又种不好地。难道说,你们还能种出茄子和山芋来?”
“你这人怎么说都说不听,都说了这里是老大的土地,还要再说多少遍你才能听懂?谁要什么山芋啊,赶紧收拾收拾你们的山芋滚吧。”
混混儿们抬起右手,像赶野狗似的嘘了两下。
千代也到丧葬店帮忙准备了葬礼,负责给吊唁的人发线香。葬礼结束后,人们又要去道场集中,她便跟母亲做了饭团,两人一起搬了过去。来回搬了两趟,母亲便回去了,千代则坐在道场门口,听父亲和村里的男丁说话。
“听说西河那边的老大是越州见回大人的直属,这是真的吗?”
一个人问。
“应该不全是假的。想必是西河组接近过见回大人,给了他不少贿赂吧。就算我们搞上去也没用,他们暗中私通着呢。”
文佐卫门说。
“那该怎么办,只能认命啦?马之助就这么白死啦?”
“那能有什么办法。”
正吉说。
“那不是我们能斗得过的对手。我们连能使刀的人都没几个,聚在一起能有什么用,根本敌不过。西河那边儿有高手,没办法的。”
“那你叫我们咋办,还是只能认命吗……”
“认命没有用,咱们现在认命了,他们也不会善罢甘休。那边儿已经好几次放话赶人了,他们肯定还要再杀人。”
加平说。
“那只能走了。反正这里原本就不是咱们的土地。”
正吉说。
“那也不是他们的土地!”
新五郎嚷嚷道。
“这片土地实在太好了,咱们大伙儿再找一块不那么肥的地,好不好?就这样吧,毕竟好死不如赖活着,现在只能这样了。”
“正吉啊,咱们都干不动啦,哪还能挖大树、刨大石啊。”
“再过上三年,就更干不动了。”
“师傅,怎么办?”
正吉问。
坂上抱着胳膊,一脸苦涩地思索着。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放开双手,缓缓说道:
“我曾经想组建一个巡逻队跟他们对抗,可是啊,村里能打的实在太少了。”
听了师傅的话,大家都沉默下来。
“靠现在这些人跟他们作对,只会白白受伤。”
正吉说。
“如果只是受伤倒还好……”
坂上小声说。
“喂,不好啦!”
一个叫忠吉的人大声喊着跑了进来。
“怎么了?”
坂上说。
“马之助家起火啦!”
他大声说完,指着大伙儿另一边。在场的人顿时发出绝望的骚动声。
“不好,被人放火了。”
师傅撑起一边膝盖说。
见此情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一股脑儿拥到了门口。他们跑到夕阳下,沿着道场外围转了半圈,走上微微向下倾斜的小径,朝马之助家赶去。
千代的父亲也追了过来,成了人群的中心。
村子很小,烧得噼啪作响的马之助的房子很快便映入眼帘。走在前头的加平大喊:
“喂,是谁放的火!”
同时跑向旁边的井口,想打水救火。
“喂,等等。”
有人喊了一声,只见不远处的松树林里走出几个西河组的年轻人。他们共有四五个人,领头的伸脚绊倒了试图从他们中间跑过去的加平。加平滚倒在地,那几个人哄笑起来。
另外一个人走过去,揪着他的衣襟把他拽起来,紧接着便朝着他的脸上揍了两三拳。
“加平!”
新五郎大喊着跑过去,却被另外一个混混儿赶上来揪住了后领,接着脚下一扫,撂倒在地。
接着,另外几个年轻人又转向方才赶来的老百姓,大摇大摆地走过去。村民都害怕得往后躲闪。
“你们不准靠近。这座房子没主,所以不需要了!”
一个人对坂上他们大声说道。
“不准灭火,谁也不准出手!”
大家都看向跟在后面的坂上师傅。实在没办法,坂上只好走上前去。
“哎,你不是白天那个道场主吗?”年轻人说,“怎么,想干架?”
“不想。”坂上说,“我没有武器。”
“就是。”
彦佐也在旁边帮腔道。
“可是,我们能否和平相处呢?”
“什么?和平相处?那是什么玩意儿?”
一群人又哄笑起来。
“我们住在同一个村子里,你们也不能光靠喝酒填饱肚子,要吃饭,要用味噌,还有酱油,偶尔还想烤几条鱼吃吃,不是吗?山芋和茄子都得需要吧。”
“关你啥事,我们爱吃什么吃什么,你问这干啥?”
“你们种不出茄子、山芋和稻米,但我们能。村里应该也需要有人种地。生活就该互相帮助,你们还要赶我们走吗?”
火焰噼啪燃烧的声音很大,坂上也提高了音量。
“我们这儿也有不少能种地的人,叫一声能来一群。”
“骗人。”
忠吉赶了过来,开口说道。
“你们就是一群在西河屋周围晃悠的闲人,种地可没那么清闲。”
随后,新堂家的严三郎,还有文佐卫门也赶了过来。
“老师!”
混混突然大喊一声,一个貌似浪人的武士闻声从大松树后面走了出来。
“我们才不跟平民讨价还价,没空!”
混混儿叫嚣道。
“你就是师傅吗?”
浪人平静地问坂上。
“没错。”
坂上回答道。
“空手无法决胜,这个拿去。”
说着,他朝坂上扔了一把木刀,自己手上拿起另一把木刀。
“我无意胡乱杀生,今日且用木刀对决。劝你趁早召集村民,老老实实离开这里。”
说完,浪人身形一晃朝他刺来,坂上一把挡开。
“来吧,若是能胜过我,再听你讲话也不迟。”
话音未落,浪人转手刺向坂上手背,继而横扫身躯。坂上用木刀一一化解,但他似乎并未用上真本事,只是虚晃着架势,试图引坂上出手。
坂上心想,此时只能以攻为守,便从上段直捣天灵,又转手斜劈一刀,只是对方功夫了得,轻易便化解了招数。两人以木刀对峙,互瞪了片刻。
“非要做这种事吗?”坂上说着,缓缓放下木刀,“你我立场不同,说了也没用,可这里的确是我们亲手开垦的村庄。”
浪人并不言语,再度向他刺来,坂上只好重新举刀招架。
浪人松开架势,往后一退,双手持刀端在身前。
“同为习剑之人,能否相互谅解?”坂上劝道,“请住手。村民若被赶出村庄,将何去何从?我要对他们的将来负责。”
浪人沉默了片刻——
“这与我无关。”
说着,他缓缓抬起木刀尖端,举至体侧端平。
“八相吗?”
坂上喃喃着,同时猛刺过去。
浪人的木刀尚停在身体上段。除真剑对决以外,一对一的战斗通常不使用八相。这种架势在面对数名敌手时,能够灵活应对各个角度的攻击,但对上段进攻反应较为缓慢。坂上认为这是见识对方身手的好机会,毫不犹豫地刺了过去。这一招能测出对手的功夫和招式习惯。
浪人瞬时抽身,并向侧面下沉,坂上如愿击中了对手的肩膀。他心想胜负已定,下一个瞬间却突然疑惑万分。
原来,对手同时击中了他的侧腹。虽然没有疼痛,但是这一招来得出人意表,让坂上感到了另一种形式的疼痛。他从未见识过这样的动作。
再加上刚才的八相,他意识到眼前的敌手神秘莫测。唯有一点他能看出,那便是此人定然经历过炼狱般的体验。
“平手。”
坂上说。
“不。”浪人说,“你已经死了。”
“什么?”
“不过身手确实了得。”
坂上闻言,将木刀还了回去。浪人左手接过,唇边勾起浅笑。
“放在乡下可惜了。看在你的分儿上,今日我且退去。可是,你没有真剑经验吧。真剑可不一样,下次再会注定要使用真剑。我好话说在前头,老老实实从命。这是最后一次商谈,切记惜命要紧。”
坂上闻言呆住了。与此同时,马之助家的房顶轰然倒塌。
“你叫什么名字。”
“猿田。”
浪人说完转过身去,并未询问坂上的姓名。
4
翌日早晨,坂上走进道场,独自用真剑练习。他依旧惦记着昨日猿田的话,一宿没睡。
他从未见过任何人能如此迅疾地以八相之姿挥出木刀,而且,他被击中的疼痛并不强烈。换言之,木刀并没有横扫到他,而是擦身而过。是猿田刺出的剑锋划过了侧腹。
当时他说:“若是真剑,你已经死了。”坂上起初还以为那是受聘的保镖虚张声势,并未当真。只是昨夜躺在被窝里想了一宿,他渐渐觉得这话有几分道理,反倒睡不着了。因为他发现,猿田说得没错,是他自己错了。
错误源自经验不足,强烈的自卑霎时涌入脑海。他感到身心迅速萎蔫,站都站不起来了。他被追随他的人过度捧杀,不知不觉沦为了只想维持现状的腐朽之人。平稳的日常令他渐渐放松警惕,松懈随之变为怠惰,继而导致误判。他竟然忘却了一旦走上剑术之道,死亡就常伴左右这个道理。简直不可原谅。
德川取得天下后,如今已是太平年代,再也无须挥舞真剑上阵杀敌。然而,世间还有许多战国乱世中出过兵阵的人,连红叶村也有好几个,包括他自己也是。虽说上过阵,可是像关原之战那样的战场上几乎不存在一骑当先的机会,始终是抱团的阵地战。他手上的长枪或许令敌军士兵受过一些伤,但后来生死与否,他无从知晓。因此,他也没有自己杀过人的认知。
其后,他流浪到这片土地上弃刀从商,也开始务农。加之年龄渐长,他开始由衷喜欢上了这种生活。不知为何,他渐渐明白了以杀生为业的人为何如此淡漠。只要杀过人,就一辈子摆脱不了杀伐的心境。活过一天是一天的西河那些人,恐怕也都怀有这样的心境。他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
察觉到身体开始衰老后,坂上开始庆幸自己从未与人结怨。若是年轻时,制造一些怨恨倒也能为自身的勇武增添几分颜色,可是年老之后,万一遇到往昔的仇人来寻仇,那可不是件让人愉快的事。
然而,昨天傍晚与浪人猿田比拼过木刀之后,他就再也无法保持这样的想法。那个人周围环绕着亡者的怨灵,这点绝对不假。可是,他依旧冷静异常,丝毫看不见痛苦。他明明整日拼命只为了赚一口饭菜,生活不可能顺遂,却不像舍弃信念之人那般堕落。
无论长到几岁,人都无法完全远离争斗。因为生活本身就是如此。若实在讨厌争斗,只能躲到深山去,过仙人般的生活。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站在了保护全村众多人命的立场上。莫非这便是他生活比别人稍微富裕一些的代价吗?他一点都不想争斗,早以舍弃了刀剑,却不得不挺身作战,因为他是村里身手最好的人。
然而,纵使身手好,总归有个极限。他不过是个擅长挥舞竹刀的外行,从未有过真剑厮杀的经验,而且之所以成为师傅,也不过是因为西国扬心流的道场主去世,众人推举他当了新师傅,将道场又维持了一年而已。扬心流在战国时还算广为人知,可是到了德川的治世已经派不上用场,因而渐渐衰微。他成为师傅也并非众望所归,无非是没有其他人选罢了。以他的身手,只能一边指导年轻人练剑,一边祈祷不要有人来踢馆。
一年来虽然平安无事,这次却不那么幸运了。若要守护村庄,只能凭借手上的大刀。如果对手只是西河那帮混混,或许也算不得什么,他一开始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可是,现在来了猿田这个帮手,事情就不一样了。
那个浪人说得没错。他用长剑比画了两下,总算明白了。真剑的上段挥砍跟木刀全然不同,猿田说对了。真剑很重,砍到对方肩膀的时机会变慢。而猿田从八相转过来的剑锋极快,他尚未碰到对手,恐怕已经被他划开了腹膛。
得知这一事实,坂上感到一阵恐惧,浑身颤抖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敌不过这个人,突然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无力感之中。在这段平稳的日子里,自己已经过于习惯竹刀。他可以自由掌控竹刀和木刀,可真剑与这两者不同。那是一种可怕的道具,会让人不知不觉心生畏缩,两腿发软。猿田拥有丰富的真剑对决经验,自然一眼就能看穿竹刀武士,而且他的招式中显然可见真剑的套路。他没看错,若换作真剑,自己昨天傍晚已经死了。
昨日他手下留了情,只让木刀轻轻擦过坂上的侧腹。虽然不知为何,但这个事实让坂上感觉异常屈辱。那又该怎么办?坂上忍耐着略有些急切的喘息,缓缓坐在地板上陷入沉思。对方多了猿田这个高手,而且手下的混混就算再怎么不堪,身手也比村里的百姓要好。
既然如此,他们眼前就只剩下让出土地这条路。因为包含他在内,村里没有一个人能敌得过西河那帮人。换言之,事态已经走到了尽头。若是抵抗,轻则受伤,重则殒命。正吉说得没错,假设保护他们的性命才是自己的职责,那就应该由他做出决断,说服村里的人,离开这片土地。
想到这里,门口传来动静,原来是新堂家的严三郎来了。他微微颔首,走进道场,身上带着真剑。
“你在练剑吗?”他问了一句。
严三郎过去好像身手也不错,应该明白坂上在想什么。
“昨天你也看到了吧。”坂上说,“猿田身手了得,你觉得自己有胜算吗?”
“不,我已经上年纪了。你干得挺不错。”严三郎静静地回答。
坂上又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开口道:
“不,我输了。你应该能看出来,昨天若是真剑,我如今已经不在这儿了。”
严三郎没有说话。
坂上渐渐意识到,猿田昨天之所以有所收敛,是为了当着一众村民的面用真剑取他性命。村民们见到他被斩杀,必然会瞬间溃退。
“那是什么流派?”坂上问道。
严三郎摇摇头,并不打算作答,但是见坂上不说话,他又说:
“他一直在招架,等着你出招。”
“是吗?”
“没错儿,他虽然先出手挑衅,但并非真心。”
“嗯。”
“待到对手动真格了,他才认真起来。”
“然后呢?”
“我听说北辰的一刀流便是这种套路,但不能肯定。”
“哦,北辰?我听说这个流派很强,原来他就是吗?”
严三郎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