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头,发现一名大约高中生年纪的女学生正手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他意识到那就是今天不久前在家门口遇见的女孩。她身着蓝色连衣裙,脚穿一双略显朴素的球鞋。黑色短发,眼睛好像是内双眼皮,透着温柔,一眼便给人留下印象。
“刚才我在规士家门口见过您,您是他父亲吗?”
面对她的提问,一登点头“嗯”了一声。几乎同一时间,对方也低头行了个礼,并自我介绍道:“我是规士的同班同学,叫饭冢杏奈。”
这名字似乎有些印象。雅和贵代美口中议论的规士的女朋友就是她。
“我联系不上规士。给他发LINE消息总也不显示已读,打电话全是已关机的提示,我担心他所以就来……”
一登心想,她口中的担心,应该也包括昨天的事。她来家里看看情况,结果门口站着许多人扛着摄像机,明显不正常。她正犯愁该如何是好,碰上自己出门,她就跟了上来。
“谢谢你担心他,”一登应道,“他前天夜里就出门了,现在还没回来。电话我们这边也打不通。”
饭冢杏奈似乎有些失望,沉默了一会儿。
“我看了昨天泽商高中的与志彦的新闻,规士曾说过和他关系不错,所以我很担心……只是最近,我跟规士之间很难沟通……不过我总觉得不放心……”她还是道出了心中苦恼。
“真是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一登说完,杏奈摇头说了一声“哪里”。
“那小子在家里几乎没跟我提起过他的朋友,我什么都不知道,正犯愁呢。就连与志彦那孩子是他的玩伴,我也是在出事之后才头一次听说。”
“好像他初中时就跟规士在同一个足球俱乐部里。他球踢得不怎么样,一直在二队、三队里训练。不过他本人性格幽默,在队里大家也常常拿他开玩笑,都挺喜欢他。”
“既然这样,为什么他还会遇害呢?”一个单纯的疑问划过一登的脑海,他脱口而出。
“这我也不清楚,”杏奈答道,“也许他出卖队友,或者违背约定,遇到这样的事情,哪怕之前的关系再好……或者,正因为之前的关系好,所以才不可原谅。”
“正因为关系好……”一登轻声重复着这句话,又问杏奈,“在你看来,规士遇到这种情况,是不是那种无法宽容、冲动行事的人?”
杏奈有些犹豫,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开口道:“那种事情也分时间跟场合,我说不好。”
一登本希望她坚决地否定,但她并没有,可硬要面前这名少女说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也无济于事。一登带着如鲠在喉的心情,换了一种问法:“平时跟规士一起玩儿的朋友们,除了与志彦之外,其他人也都是足球俱乐部里的队友吗?”
“足球队的队友有四五个人吧,剩下的应该都是各自带来的朋友。那几个队友现在也都不踢球了……规士说过,大家就是因为都闲得慌才聚起来。”
“原来他真是因为不踢球了,才结识了那些人。”一登觉得果然不出所料。
“关于他膝盖上的伤,他在家里说过什么吗?”杏奈问。
“什么叫‘说过什么’?”
“比如为什么受伤。”
“嗯……他只说是训练赛时受的伤。”
杏奈方才的语气让一登感觉此事另有隐情。
“我也不知道这事该不该说……”她首先表露出一丝犹豫,随后又开口道,“那是二年级学生故意干的。”
“啊?”她斩钉截铁的话语让一登不知所措,“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所谓的练习赛,就是队内分成红白两队的对抗赛。我当时是足球队经理,那场比赛我看了。规士是踢过少年队的,所以很受老师器重,一年级学生里就只有他进了一队。然后就是那场比赛,导致规士受伤的那个铲球是一个二年级学生干的,他跟规士一样踢后腰位置。他在规士背后铲球,行为十分恶劣,老师当场就让他下去了。”杏奈说着,她的眼帘低垂,面颊有些抽搐,似是回忆起了当时的场景,“这本是一次严重的事故,规士因此不得不动手术,不过对外却没有闹大。那些高年级学生里也有人偏袒犯规的人,说最开始是规士先上来逼抢的,说不上谁对谁错,最终也就不了了之。”
一登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得皱起眉投以询问的眼神,杏奈则轻轻摇了摇头。
“规士确实也铲球了,但那只是普通的铲球,绝对不会被吹犯规。如果因为那样就说规士有错,那我觉得太委屈他了。”
一登明白了,应该是有高年级学生仗势欺人,不讲理。
“不过,那个让规士受伤的二年级学生去跟他赔了罪,也接受了惩罚,所以就没有人再继续追究了。我想,规士当时可能还以为,对方做出那样的动作是因为比赛太激烈。所以手术过后他才那么拼命地做复健,想尽快回到球场。”
真要说起来,确实在职业选手里,负伤后通过积极复健重返赛场的太多了。一登原来只以为规士退出的原因是伤病,现在看来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并不是受伤了就一定得退出,放弃身为足球选手的生涯,一定还关系到一些情绪上的问题。
“老实说,后来的事情可能我也有错,”她面容痛苦地说道,“只怪我听到了那个让规士受伤的学长跟另一个二年级的队员说:‘就因为石川太抢风头,所以才要毁他前途,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我要是把这些话都放心里就好了,但是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就全告诉了规士。”
说到这里,她的表情又抽搐了。
“他嘴上说其实早知道是这么回事,强装冷静,但我觉得他还是受了打击。害他受伤的那人的品行就不用说了,周围那些高年级学生居然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主持公道,这也让他很失望。还在复健期的他渐渐不来看比赛了,还说起了或许会退出的话。”
日头渐沉,杏奈脸上的阴影更深了。曲奇本急着散步而一直拽绳子,现在也坐在原地,似是放弃了。
“不过,我觉得,他虽然嘴上那样讲,可足球就是他的一切,他一定还有重新复出的想法。之所以最后那点想法也没了,是因为暑假开始后出了件事,害规士受伤的那个二年级学生让人给打了。”
“啊?”
“我没听他本人讲过,只听别人说那人是在球队训练结束后回家的路上,让几个人给堵了,腿也被那些人拿金属球棒给打断了。的确,从那以后再也没见他参加过队里的活动。”
“这说明什么?”一登不知道这些话究竟该如何解释了,“这跟规士的受伤有关?”
他仔细一想,这个疑问并没什么意义。她之所以讲这些,就是因为她觉得有关系。希望它们之间没有关联,只不过是一登的一厢情愿。
“我问过他,他说他不知道。但有一件事很可疑。”
这孩子究竟想说什么呢?——一登严阵以待,眼下他只能看到对方神情忐忑。一登的沉默让一切得以自然地进行下去,她继续开口了。
“出事的那天,规士约我去星巴克。就在那之前的两三天吧,他打电话问我球队活动的结束时间。我本想见面之前先回家,洗个澡换身衣服,就问他七点左右见面怎么样,可他说晚上还有别的事,希望我这边一结束就见面。我还想着,那干脆另找一个时间充裕的日子再见面就好,可他执意要求在那一天,只一个劲儿地问我球队训练几点结束……”
飘浮在她话语间浓烈的复仇气息,让一登感觉喘不过气来。
“而且出事之后,二年级的学长们很快就相互议论,说石川跟那事有关。我当天跟规士见过面,就反驳了他们。结果他们说那肯定是为了做做样子,他们已经知道了,堵人的都是石川的朋友。这让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如果那件事早有预谋,那么这个预谋也太过敷衍,太昭然若揭了。
“我找规士问了。他还是像我刚才讲的那样,说他不知道。可是,他回答的时候样子怪怪的……总让人觉得他有什么事瞒着,我也不知道究竟该相信哪边了。”她低下头,艰难地呼吸着,“就算他真的参与了,我也不怪他……当然,那不是好事,可是我理解他的心情。如果他事先找我商量,告诉我他无论如何都要那样做,或许我也会认同,还会想办法帮他。但他只说事情不是那样,什么也不告诉我,那留给我的选择就只有相信或是不信了。我也知道,自己只能选择相信,也打算那样做,但是我做不到……对不起。您是他父亲,我不应该不顾及您的感受,说这些好像在怀疑他的话。”
“没事……”
她的语气十分痛苦,她的话也让人无法坚定地表示反对,因为一登自己也像她一样痛苦。
“在那之后没过多久,我也没法继续参加球队的暑期活动了,因为高年级学生都说我是站在石川那边的,很排挤我。不光是这样,就连规士也对我说,暂时还是不要跟他见面比较好……就在这种情况下,这两天又出了这事。我不知道最近他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打他电话也不接,这才意识到,这事很难说跟他没有关系,所以慌了,不知该怎么办。”
一登也说不出任何能使杏奈轻松些的话,只希望她这样倾诉出自身的立场和规士之间的关系,可以多少舒缓些她心中的积郁。
而这种对她的顾虑,也只不过是在一登心中一闪而过。
因为除去那些,还有太多东西他不得不在心中消化。
听完她的话,一登感觉到的是一种扭曲。
她的话和一登就此次事件所掌握的情况——仓桥与志彦遭杀害,规士及数名少年行踪不明——之间,存在着巨大的扭曲。他觉得眼下未知的细节太多了,多到一个单纯的判断都无法轻易给出。
他感觉到,就在扭曲的另一头,似乎有着一些既模糊又触手可及的什么东西,于是压抑着心中的烦躁,试图揪出那些东西的真面目。
“高年级的学生有没有报复规士?”一登想起了脸上带着瘀青回家的规士。
然而杏奈却摇了头:“我觉得没有。有一次他肿着脸来上学,我也那么想,就去问他,结果他说跟那事儿没关系。我觉得他的口气不像是在隐瞒,当然也可能是我判断错了。”
她所指的跟一登想的似乎是同一件事,至于给出否定的回答,她并未表现出过多犹豫。
如果说,规士的那次受伤并不代表矛盾的解决……
“这次的事情,有没有可能也跟那些二年级学生有关系?”
这样问多少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在一登看来却并不是全无道理的猜疑。换句话说,假设仓桥与志彦参与了替规士向二年级学生寻仇的事件,这次也可能是受到了对方的再一次报复。
然而杏奈再一次表示了否定:“应该没关系。我朋友现在还在做球队经理,我也试着打听过,她说今天的课外活动所有人都来了。如果牵扯到这次的事,我想他们应该没心思去参加什么课外活动,所以我觉得他们跟案子没关系。”
同样的假设她也考虑过。如果是她说的那样,确实只能给出否定的结论。至少,没有人跟案子有直接的关系。
“我们队里的二年级学生,要说爱打架或者脾气差的,最厉害的也就是让规士受伤的那个人。剩下的只会嘴上说说,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而且还要搭上自己的高中生涯,那就更不可能了。”
一登轻轻点头。
找不到解决问题的途径。
现实仍是扭曲的状态。
但一登又觉得,在尝试寻求解决的过程中,在扭曲的现实的另一头,他似乎看到了那一片朦胧的真相。
问题得不到解决,一种无法忽视的可能性就孕育在这一现状当中。
“我只知道这些了……我本想来看看是否能了解更多情况。”杏奈说着,抬起了头。面对她满是犹豫的神情,一登完全无法使她轻松分毫。
“真是对不起。我身为家长却什么也不知道。现在规士不现身就没法知道。所以我今天去警察局交了失踪人口申请。我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连我都厌恶我自己。”
“希望他能平安回来……”
杏奈的悄然自语融化在了一登的思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激。
他明白,面前这孩子也意识到了那种可能性。
一登拿手搓了搓脸,试图强行让自己冷静。
借用她刚才的话,这是种焦虑不安的感觉。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对她说什么样的话才算合适?一登就连回应一声“是呀”都做不到。
因为这和他自己的心境存在一种微妙的差别。
“谢谢您听我讲完这些话。”杏奈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也明白了并不能从一登那里问出点什么。
“我应该谢谢你才是。”
一登同杏奈道别,沿河岸继续走。曲奇好像已经失了兴致,步伐也不再轻盈。走了不一会儿他就决定回头。他远远地看见杏奈正骑车回家的背影。
仅凭她的话,并无法了解规士与周边同学和朋友的关系。
但是她的话里带有一种暗示——暴力事件永远伴随着以牙还牙的行事规则,人一旦被卷进纠纷,就既可能成为加害者,也可能成为受害者。
也许规士才是受害者。
一登极力地强化着这一可能性,深深地发出夹带着某种亢奋的叹息。
这一判断基于何种背景他并不知道。眼下事实的碎片还太少,不足以使人理解,也无法被严丝合缝地拼凑完整。
规士并非加害的一方而是受害的一方——无论这种想法的前提有多片面,在他看来都与事实相吻合。
那些小打小闹的暴力事件先不管,这次的案子凶残至极,考虑到规士的性格,他的看法才更合理。
根据目击证词,现场弃车逃窜的是两个人。
而贵代美从记者那里听来消息,包括规士在内,共有三名少年行踪不明。
当初听贵代美谈起这些,对于人数不吻合的背后是什么,一登并未有过多的考虑。他也想过,即便目击者说是两个人,那也不一定就是正确的数字。
但是,如果说这个数字是正确的……
那不就说明,除仓桥与志彦外,应该还有一人遇害吗?
仅这一点,就使得规士属于被害方这一看法有了可信性。
甚至贵代美,她嘴上虽未提及,心里或许也已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一登回想她当时的表现,觉得这种设想并无不妥。
这并不牵强。若规士属于被害一方,且仍然行踪不明,这就意味着他眼下处于生死未卜的状态。
光想想就很可怕。
此外,如若规士作为加害方参与了仓桥与志彦的私刑致死事件,而如今仍然在逃——这样的猜想同样可怕。
很遗憾,此次案件背后,注定没有安宁的真相。
第12章
平常七点前就该准备好的晚饭,今天拖到了八点过后。
贵代美自己也没有丝毫食欲,总提不起精神去厨房。雅躲在自己房里不出来。一登带曲奇散步回来后便一言不发,呆坐在沙发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唯有曲奇发出了悲惨的叫声,倾诉腹中饥饿,贵代美这才懒洋洋地起身为它打开了狗粮罐头。
接着,她又从冰箱里拿出蔬菜切了做炒饭,用开水冲了从外面买的速溶汤倒进各人碗里摆好,仿佛一切只是喂狗后的顺便。
“吃饭喽——”她打算叫雅下楼,意识到并没有自信能让自己的声音传到二楼。于是她上楼拉开了雅的房门。
“吃饭啦。”她往里看,发现雅正坐在写字桌前摆弄智能手机。当初明明约好等她上了高中才给买那东西,可她硬是趁着规士升高中的机会也换了一个。
贵代美意识到原来女儿并没在学习,不过也提不起精神去责备她。她理解,在这个节骨眼上孩子也无法集中精神学习。
雅轻轻答应了一声,随即将手机放到桌上,关上门走出了房间。
“网上有很多关于案情的东西。”雅边下楼梯边对着贵代美的背影说道。
“嗯?”
“也有提到我哥的。有些人发帖子时把称呼写成‘I’或者‘I川’,(1)懂的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写我哥。”
“都写了些什么?”
“各种吧……也不知道真假。”
难道谣言已经在网上传开了吗……贵代美下意识地和已经坐到餐桌边的一登对视了一眼,对方未发一言。
网上那些不负责任的谣言不值得一个个去看,更不用当真——站在家长的立场或许应该这样讲。可现实情况是,眼下反而是身为家长的贵代美他们最需要了解情况,哪怕那是谣言。
“明天的补习班该怎么办啊?”雅似乎并没怎么吃东西,开饭之后她更多时间只是拿着饭勺来回搅着炒饭。
“什么怎么办?”
“说好一起去唱歌我却临时毁约了,感觉现在跟未央她们关系怪怪的。”
“那点小事,道个歉不就解决了?”
面对贵代美的话,雅并未露出赞同的神情。雅嘴上说的理由,本就避开了真正的重点,只见她短暂沉默后,又拌着炒饭继续了话题。
“而且,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那个案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眼下他们还不知道我哥跟案子有关,倒也还好,可网上已经那样了,大家迟早要知道,到时候再有人跟我聊那些,我……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
雅才上初三,想象一下她的交际圈子就很容易理解她的烦恼有多沉重。贵代美一时间也没能想到什么合适的话语对她讲。
“现在一切都还不清楚,”一登忽然开口道,“用不着因为那些提心吊胆的,你就大大方方地去。”
这些话语里的力量似乎过于强烈了,反而不太适用于雅如今的情绪。
“你说得轻松。”雅的表情有些不悦,“我哥铁定跟案子有关,不是吗?”
“有关系,但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关系,”一登立即订正道,“说什么凶手啊,加害者啊,现在还根本不能确定他是哪一方的。”
贵代美轻轻咬住了嘴唇。她这才明白,一登也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
可哪怕他意识到了,贵代美仍不希望他以那样的方式说给雅听。
“那还有什么……”雅的话说一半又停住,她瞪圆了眼睛,向贵代美投去询问的眼神,“嗯?”
“爸爸的意思是,只要警方那边还没消息,就没人知道真实情况,也不必在意网上那些谣言。”贵代美打着圆场。
“爸爸说话就是怪怪的。”
“什么叫说话怪怪的?”一登尽量保持着平和的语气问道,“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什么怪不怪的。”
“别说了。”
贵代美压低嗓音试图阻止,但一登并未住嘴。
“你也是,嘴上说什么都不知道,规士不可能跟这件事情毫无关系,你心里难道不清楚?”
“我的意思是,那也没必要硬把一些离谱的猜测当成真有那么回事一样。”贵代美的语气更强硬了,她试图结束这段对话,但一登似乎被她的这个态度刺激到了,面目狰狞起来。
“完全有可能。我才不信规士跟实施私刑的罪犯是一伙的,相较之下,我说的那种可能性现实多了。”
“那又怎么样?!”贵代美的情绪先爆发了,“你身为父亲,难道说儿子死了才好吗?”
贵代美说话很少这样冲动,这使得一登瞬间就屏息沉默了。不过那看起来又像是在为反驳做准备。
“我不是那个意思,”一登撇嘴道,“我只是说,既然实际也存在这种可能性,那我们就必须考虑到。”
“还不了解任何情况就考虑那些,说明你就是希望那样。”
“那又怎么样?”一登不再顾忌地反问道,“你难道希望他是凶手?”
“如果让我选,我宁愿他那样——”贵代美道,“这还用问吗?”
“现在可是有人死了。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当然明白。”
“不,你不明白,”一登笃定地说道,“世上所有人,都会把这次的罪犯们当作杀人凶手看待,规士可是要成杀人犯了!”
“就算真是那样,那孩子也一定有自己的理由。在弄清楚那些之前,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打从弄出人命的那一刻起,理由什么的就已经无所谓了。事实就是一切。不管有什么理由,在世人看来他也只是一个杀人犯。”
明明在谈论自己的儿子,却毫无顾忌地满嘴“杀人犯,杀人犯”地说着,贵代美完全没想到丈夫会这样,几乎要流出泪来。
“我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居然成了杀人犯,这种事你能接受?”
“除了接受还有别的选择吗?父母不就是这样吗?我们接受现实,然后从头再来不好吗?”
“说得倒简单,”一登摇头叹息,“如果真是规士干的,那就说明他并不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孩子。我实在无法想象,他居然能干出那种事来,真是想也想不到。如果真是他干的,只能说,那样的规士我根本不了解。自他走出这个家门,闯出那种祸之后,他就成了另一个人。事情就是这样。面对一个我们根本不了解的人,别轻易说什么从头再来或者让他重新做人。”
“规士就是那个规士。”贵代美的话已经不再讲道理,但却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上这种时候,道不道理的已经不重要了。
“只要他还活着,总有从头再来的办法,”贵代美情绪激动,终于落下泪来,“可人一旦没了,就全完了。”
“这根本讲不通,”一登冷冰冰地不予理会,“对于一个要了别人的命还躲避警方追捕的人,你说的那些根本不可能实现。我更愿意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贵代美捂住了脸,肩膀在颤抖:“你这样讲,跟不顾规士死活有什么区别?为人父母,你怎么能说这样冷漠的话?”
“我还要说你呢,为人父母,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他?”
“你那是狡辩!”
同样为人父母,为什么看法居然这样迥异?贵代美心中愤愤不平。为什么他就不能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会保护孩子?她觉得,只要一登愿意这样告诉自己,自己的内心一定可以坚强许多……
吃剩的炒饭被倒进了摆在洗碗池一角的三角形垃圾网兜里。
炒饭盛在餐盘里还勉强保留了食物的模样,可倒进垃圾袋的瞬间就沾满污秽,堕落成为恶心的垃圾。
这也没有办法,她没有食欲。她甚至不觉得浪费,只感觉整个家庭仿佛一下子崩溃了。
雅的炒饭也倒掉了。她也几乎没吃几口,一声招呼也没打就直接上二楼去了。
只有一登仍留在桌上继续动着勺子,只是手中的动作简直像蠕动般缓慢,炒饭也没少多少。
终于,他也放弃了,放下了勺子。
“不好意思……我吃饱了。”
贵代美心想,这点小事有什么好道歉的,他应该为更重要的事道歉。
夫妇终归无法同心,这个道理她也明白。一登做任何事都喜欢讲道理,她也明白正因为如此,一登干建筑这一行,每一个创意、每一处结构,他都有办法使人信服。
可这并不代表在事关家人生死的时候,他搬出那一套也能赢得赞同。
他已经在心里杀死了自己的儿子。他打着信任这种毫无实际意义的旗号,期望着亲生儿子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