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球的动静消失也不过区区数月而已。这几个月里规士迷失了前进的方向,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贵代美想起他小时候。
他一岁半时雅出生,贵代美的心思都得用来照顾妹妹,几乎不再抱他。甚至当雅还在肚子里时,由于挺着大肚子抱孩子已经很困难,而正好他也开始蹒跚学步,贵代美就以此为由不去抱他了。
母子三人出门的时候,贵代美都是怀抱着雅,手牵着规士。但她也不可能一直保持牵手的状态。规士是男孩子,一松手就爱乱跑。她有自信,哪怕背对着规士也能够察觉出他的位置。现在想想,那只不过是自己单方面地认为,就算不管儿子,他也不会乱来而已。
记得有一次,雅流鼻涕了,她想着得赶紧擦掉。当时正在去车站附近一家超市买东西的路上。规士那时候大概两岁半吧。她放开规士的手,从包里拿出纸巾给雅擦拭。
“妈妈,鸟来了!”听到规士的话,她回头看了看,发现他面对慢慢靠近自己的鸽子,似乎十分害怕,正往后缩。
“那是鸽子呀,不用怕。”贵代美说了一声,就继续照看雅了。雅安静得有点不正常,所以贵代美担心她是不是在发烧,脑子里根本没想别的,又是摸脖子,又是观察表情的。雅是早产儿,上小学时混在同龄学生当中,身材的瘦小十分明显,而且她本就娇惯,身体也不怎么好。都说小男孩容易发烧,比较难带,轮到自己家里反而是雅更让人操心。正因为如此,贵代美才连雅的哪怕一点点脸色的变化都去关注。
“鸽子,跑了!”
听到规士在背后讲话,贵代美仍然觉得知道他大概在什么位置。然而仅仅几秒过后,贵代美就听见急刹车时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连忙慌张地回头。
慌乱之中,视野里出现了十几米开外规士摔倒在十字路口的模样。一瞬间,贵代美僵住了,发出了惨叫。
他什么时候跑那么远了……贵代美觉得难以置信。应该只过去了几秒钟时间而已。
最后,万幸没出什么大事。车似乎并没撞到他,驾驶员看见规士脚下一绊,摔倒在马路上,就马上急刹车了。规士只是因为摔跤而哭了。
如果他没有被绊倒,或许就跟车撞上了。每当这样想时,贵代美都觉得浑身发凉。最可怕的是,她只不过放手了一小会儿,只是走了个神,小孩子就跑到了意想不到的地方,这一事实给她带来不小的冲击,在那之后很长时间,贵代美都对此十分警觉。
现在可能就和那时候一样,贵代美想。当然,虽然孩子是同一个孩子,也不该拿两岁半的时候和十六岁相比较,这她也明白,但她觉得作为母亲所感受到的其实并无太大差别。她以为只是短暂的放手,可孩子却已走远,远到她无法相信。
现在想想,这一次,她一样以为自己掌握了和规士之间的距离。当发现危险的萌芽时,她也曾试图抢先一步去清理掉。可那并未阻止事态发展到这一步,这只能说明自己以为掌握了一切的心态有多天真。她总是天真。换句话说,贵代美尚未完全摆脱天真的自己,就这样继续着母亲的身份。
想来想去,贵代美也找不出可以让自己更轻松些的答案,她扬起低垂的脸,电话正好在此时响起。贵代美本想让对方语音留言,可听到姐姐的一声“贵代,我是聪美”,她便赶在挂断前拿起了电话。
“喂?”
“嗯?你在家呀。”
“嗯,在。”
聪美敏感地察觉到了贵代美答话时语气中的异常。
“怎么啦?声音都没精神。”
“是吗?”贵代美懒得去否定或肯定,无精打采地含糊道。
“身体不舒服?”
“也不是……”
“还在担心小规?”聪美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他还没回来吗?”
“嗯……还没。”
“真是不省心,”聪美愕然道,“昨天案子里那孩子的名字公布了,我看不是小规还松了口气呢。他这是干什么去啦?”
“警察都上我们家来了,”贵代美边叹气边说道,“他们说,昨天案子的被害人跟规士是常待在一起的玩伴。”
“啊?什么意思?”聪美惊讶地追问。
“他俩初中时好像属于同一个足球俱乐部。”
“所以呢?”
“不知道……警察可能觉得,他跟案子有什么关系。”
“小规?!”聪美高声喊着,“你的意思是,为了躲避警察抓捕,他现在当了逃犯?”
面对这丝毫未做修饰的质问,贵代美沉默不语。
“我不知道。警察什么都没告诉我,我觉得可能他们也还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可是,他现在都还没回家,应该就是那么回事了吧?”聪美武断地下了结论,又继续道,“哎哟,贵代,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得了!”
“我明白……不过,现在还什么都没弄清楚呢。”
“我知道你不敢相信,”聪美似乎猜到了贵代美的心思,“要是我,听到这样的事情,第一反应肯定也不相信。小规那么可爱,怎么可能做那种事……我也希望这里头有什么误会。可碰巧在这个时候不知去向,而且又跟被害人有私交,这可就……”
见贵代美没有任何回应,她反复说了好多遍“麻烦啦”“出大事儿啦”。
“未成年人犯罪那就是家长的责任……而且是这种杀了人的案子,舆论也不会放过的,不是简单赔个罪就能了结的。就连赔偿,恐怕都是巨额!”
“现在考虑那些有什么用?”贵代美说着,她真想塞上耳朵。
“怎么没用?现在不计划好,”聪美胁迫般地道,“不做好心理准备可不行。早晚要被抓住的……这种事情,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呀。”
规士让警察抓住的时刻终将到来……确实,有必要为此做好心理准备。可哪怕到现在这个地步,贵代美仍然感觉不真实。
真相不一定就是那样——贵代美想反驳,但没有说出口。事实并非如此的可能性确实存在。但那就意味着,规士不是行凶者,而是被害人。这是贵代美不愿去想的。
“这可不得了。你可能以为总会有办法,这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得有觉悟,什么都有可能。”聪美说个不停,几乎像在自言自语,“刚跟妈一起吃午饭,我们还说呢,出事的不是小规真是太好了……”
“这事你可别告诉妈。”
“你现在让我别告诉妈……”聪美为难地说道,“可我都已经跟她说了,小规一直没回家你正犯愁呢……”
“那别跟她说更多就行,她再问你什么,你就说不知道。”
母亲的身体状况最近有所好转,但每次见面仍能明显感到她身上那种年事已高的沧桑感。她期待着规士年年的成长,自外孙因为足球训练而不能见她后,每当给她发去规士的照片,她都很开心。若有好事,贵代美自然愿意多讲给她听,可这种时候,实在不忍去刺激年老的她。
“她又不是小孩子,瞒着她,她也迟早会知道的。”
“那也别告诉她。”
“现在这个情况,今年长假能不能来也不一定了吧?”
“估计去不了。你就告诉她扫墓我们去了,但因为我老公生意上有急事,直接回来了。”
“这也太牵强了……”聪美叹息道。
“求你了!”贵代美执意坚持道,“总之,妈那边我现在实在顾不上,你就别多说了。有什么新情况我再告诉你。”
“真是出了大麻烦哪。”姐姐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
“那就这样。”贵代美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第11章
下午四点半,雅回来了。看来她听了贵代美的话,没有去唱歌。又或者,她知道了眼下去向不明的哥哥或许跟新闻上报道的那件案子有关,没那个心思去玩了。她走进客厅,神情凝重。
“电视台的人在外面问我,爸爸妈妈在不在家……”她说话时刻意压抑了情感。或许她也不知道,现在该以怎样的情绪去面对。
“别管他们。”一登坐在沙发上答道。
门铃响了很多次,他也知道外面有媒体的人。见这边不予理睬,那头固执地坚持了一会儿,最后终于还是放弃走掉了。可很快又换了别家的来继续按响门铃。如果能切断电源他早就想那么干了,当初电力公司布线时采取了电源直通的方式,想关并不那么容易。听着门铃响个不停一登也很烦,他还找出说明书翻了许久。可惜,看样子只能暂且忍耐。
“还有,刚才阿部家奶奶在我路过时叫住我,跟我说,如果院墙下停的那些车是来找我们的,希望给安排停到别的地方。”
一登和餐桌旁的贵代美对视了一眼,轻轻“啧”了一声。隔壁阿部家砌了水泥院墙,容易引得车子靠边停下。不相干的车子停在自家门口,人家自然不高兴。
一登家没有院墙,停车位有两个。生意往来的人开车来时一登就安排他们停在那里。停车位所在的位置很容易看出来是私人土地,媒体的人终究脸皮没那么厚,没有擅自上门来把车停那里。
不对,或许他们是故意不断地给邻居找麻烦,好逼一登家的人出去接受采访。自从门铃响个不停,一登决定置之不理之后,他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去工作室了。他虽不知道媒体究竟想从自己这里问出些什么,但一想到他们就在外面严阵以待,便也没了外出的念头。也不排除对方正是看穿了他的这种心思,才故意设法使他动摇。
时间到了下午五点,一登打开电视。各个电视台都开始播送傍晚的新闻。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想知道新消息,又害怕知道。然而即便自己选择了不去看、不去听,迟早也会有人主动来告知事情的真相。一登觉得,以他现在的立场,他必须知道这些。
竟然有节目将昨天的户泽大案作为头条新闻进行了播报。节目里,首先就昨晚报道提及的后备厢里发现尸体、有人目击数名少年从现场逃离一事进行了回顾。
随后,画面里出现了人行道边供奉的花束,应该是在弃车的三岔路口附近。
“他性格一直很开朗,经常讲笑话逗我们笑……在班上也很受欢迎。”前来送花的女同学声泪俱下地接受了采访。
“那些凶手绝不能受到原谅。希望早点抓住他们。”
仓桥与志彦和朋友们一起摆着V字形手势的照片出现在电视画面上。友人的脸上打了马赛克,仓桥与志彦则灿烂地笑着。没有多余赘肉的葫芦形脸庞看上去十分阳光,看上去的确是一个深得同学喜爱的少年。
还有一些像是从毕业纪念册上截取的照片,以及身着武州户泽FC队服的照片。无论哪张照片上,他都露出了惹人怜爱的笑容。
他的发型在发梢部分还做了造型,看上去绝不像是优等生,但浑身上下也没有一点不良少年的气质。说他是规士的朋友并不让人觉得意外。
户泽商业高中的校长召开了记者发布会并做了发言:“我听说,他是班级的开心果,每个人都喜欢他,对他的笑容印象深刻。一件如此惨痛的案件,夺走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生命,这使我内心无比遗憾和沉痛。”
学校方面给出的评论也是相似的内容。这应该就是仓桥与志彦为人的真实写照,没什么粉饰美化。
仓桥与志彦开朗和受欢迎的性格越是受到关注,就越凸显了这一事件的残忍和极端。这样一名毫无罪过的少年,为什么非得受到如此残酷的对待?不难想象,对于此事的愤慨正在社会上进一步扩散。一登觉得,如果自己在毫不相干的情况下看到这些新闻,必然会抱有相同的情感。
在这个案子里,规士竟被置于可怜的被害人的对立面。自己的儿子,正是残忍和极端的一方。
仓桥与志彦这样的孩子惨遭毒手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规士这样的孩子成为施暴的凶手就有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熟知规士为人的人应该都会这样想吧?又或者这只是身为家长的偏袒?反正不管怎样,规士的为人是必然不会被放在和仓桥与志彦同等的地位去评论了,即便有这样的评论,也不会得到社会的认可。
观看了新闻的人们会将案件的凄惨铭记在心,对施害者的凶残印象也将随之根深蒂固。如此一来,无论规士在案子中扮演了何种角色,无论他为人如何,都已不再有什么关系。只要身处加害者一方,规士就只能被贴上凶恶罪犯的标签,别无选择。
参与犯罪事件就是这个结果——尽管自己心中难以接受,一登还是凭借常年累积的人生阅历做出了无情的判断。
“他本来挺开朗的,但是暑假过后见到他时仿佛整个人都变了,感觉表情很阴郁……”
“那时候他脸还肿着,说是跟人打架了……跟朋友。”
有男同学描述了仓桥与志彦近期的状态。
一登觉得心情很复杂,因为这跟规士也很像。现在事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二人遭遇无论多像,所面临的处境都已完全相反。
曲奇轻声呜呜地叫着,在一登面前不耐烦地来回晃悠,似乎想去散步。他们训练它不在家里大便,它很听话,一直忍着。
现在并非悠闲地带狗散步的时候,身为一只狗却要出于人的原因而强忍着不排泄,似乎也很可怜。一登这样想着,决定还是带曲奇去散步。
“我不是让你把电视关掉吗?”
他刚给曲奇挂上狗绳,就听见贵代美不耐烦地说道。其实刚才她一直在餐桌旁伸着脖子,看得目不转睛。一登很理解她试图置身事外的心情,于是拿起遥控器关上电视。
他拉着曲奇走出家门。秋季的傍晚,天空已经暗了许多。
门外有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手里还提着摄像机。
见一登出来,二人一下子蹦了起来,拿摄像机的那个将机器扛到了肩上。
“是规士爸爸吗?我们是都市电视台的,可以问几个问题吗?”另一个看样子是记者,只见他凑上前来问话道。
“那边的车是你们的吗?”一登没有理会,拿手指向一辆靠着隔壁家院墙停靠的面包车,“人家打电话来抱怨了,说如果是来找我们的让我找人动车。你们可以把车开走吗?”
“明白了,车我们会开走,在那之前我先问两三个问题可以吗?”记者挡到一登面前说道。
“你们干什么?凭什么拿摄像机拍我?”
“这是为了记录采访过程。很不好意思,希望您理解。我们不拍脸,只拍胸部以下的部位。”
记者谦和的语气里透着一种一口咬住就绝不松口的难缠,一登看着他叹了口气。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回答不了。”
曲奇想走,一直拉着绳子,但一登被拦住了无法动弹。
“回答您知道的就可以。我们听说,昨天被发现遗体的仓桥与志彦同学,生前常和您儿子一起玩,有没有这回事?”
“我也听说了,但是我不知道。我儿子从没提起过仓桥同学的名字。”
“您儿子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从昨天开始就失去了联系,我们也在担心。”
“他最后联系您是什么时候?”
“昨天下午收到过一条短信,说暂时还回不来,不要担心。之后就没有了消息。”
“什么时候出门的?”
“前天夜里。”
“说什么没有?”
“没什么特别的。就说稍微出去下。”
“有没有什么惹人注意的表现,比如比较慌张或者兴奋?”
“没有。”
“那最近,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一登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过后又答道:“我不清楚。”
“我们还了解到,包括仓桥同学和您儿子在内的一个小群体发生了内部矛盾,还打过架……”
“我都说了,我不知道。如果你采访时得到了什么消息,我倒是想让你来告诉我。”
一登反将一军,记者并未回应。
“那就这样吧。”一登觉得差不多了,就从记者身旁绕开打算离去。
记者则追了上来。
“对于仓桥同学的死,您怎么看?”
“怎么看?”
这样的问题如何回答,他心里还没有做过准备。他觉得这是在跟他摊牌——这是个应该抛给凶手家属的问题,而自己正身处需要面对这个问题的立场。
“我觉得是一件令人痛心的事情。不过现在什么都还没弄清楚,我也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
“仓桥同学去世了,这个事实已经很清楚了。”
一登不愿意自己的立场被不相干的人仅凭臆测去决定,而记者则执拗地要将这一立场强加在一登身上。
“所以我才说,那是令人痛心的。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没什么好说的!”
穷追不舍的、赤裸裸的挑衅刺激了一登的神经,他的声音不自觉地激动起来。一名正推着自行车路过的女高中生看向一登,不知发生了什么。
“现在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请你们不要乱说。”
“怎么叫乱说?”记者一脸明知故问的样子。
“你们可以不要再缠着我吗?我只是带狗出门散步。我还会回来。”
一登说完迈出步子,这次记者没有再追上来。
“本来就是什么都还不清楚。凭什么让我们来扮演凶手家属的角色?”——一登带着曲奇边走边回想刚才和记者的对话。他确定自己的应对没有过错,试图使激动的心情平静下去。
在想着那些的同时,对于整件事情今后动向的担忧正慢慢占据他的内心。
如果规士的下落查清了,他被警察带走,并被认定是案件的凶手之一,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自己是不是要面对摄像头认错,声泪俱下?
是不是得参加对规士的审判,站在证人台前,反省自己教导无方,发誓以后帮他重新做人?
是不是得一次又一次地给仓桥与志彦的父母写信赔罪,卖掉现在的房子支付赔偿金?
自己的事业呢?必然不可能像现在这样继续下去。高山建筑也好,花冢涂装也好,这些合作方肯定会选择断绝关系。自己被他们抛弃,然后消息传开,再没人愿意来合作。只有离开户泽,重新找个地方另谋出路,可是又无法保证一定顺利。
可怕。
那将是一个可怕的世界,完全配不上“未来”这个词。
对于规士就是凶手之一这件事,他仍然感觉不现实。然而在他看来,旁人已自顾自地建起了地基,打算将那可怕的未来置于其上。这种意识的相悖形成了两个冷热不同的世界,让一登战栗不止。
他一路往前走,不经意回忆起过去。
所谓过去,也就是规士小学六年级的时候,不过四年前而已。
父亲过世第七年的夏天,要在岐阜老家做法事祭奠。难得回去一趟,一登查到附近的江边正在举办钓鳟鱼的比赛,就从储物柜里翻出两根以前玩过的渔竿,带着规士去钓鱼。
一登小时候,曾在河岸边抓虫子作饵钓过鲩鱼,钓几条人工养殖的虹鳟自然不在话下。但规士可是第一次钓,比赛中需要靠观察鱼漂的动静和感受握竿的手感来判断鱼是否上钩,一开始着实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了些要领。
不过有一登在背后指导鱼咬钩时该如何收放,规士就放心开始了和鱼之间的格斗,他小心翼翼地操纵被拉弯了的渔竿,嘴里兴奋地叫着:“上钩了,上钩了!”
一登还教规士取鱼的方法,见他已有了两三条战利品,俨然摆出了一副干劲十足的架势,便在一旁掏出了自己的渔竿。
“爸爸!”不一会儿,规士喊了一声,“我钓到一条小鱼!”
闻声看去,只见那鱼因拉竿力度过猛已脱了钩,正在河岸上蹦跶。
“哟,是条皋月鳟啊。”
那是一条不到十厘米的鳟鱼,应该是夏初时放下的鱼苗。细小的鱼体上排列着漂亮的斑纹,点缀有红点。
“皋月鳟可是很难钓的,你钓得不错。”一登表扬了儿子。
“我放下渔竿,碰巧它就上钩了。”规士得意地笑着,手里捧着鱼,仿佛那是一颗宝石。
“不过,这鱼还是放它回去吧。”规士的手已伸到了桶旁,听一登这样说,脸色立刻阴沉了。
“为什么?”
“因为它还小。它岁数可能和你差不多大。抓它太可怜了吧?”
规士似乎很不舍,但又认可了一登的话,点头道:“好吧。”
“用手托着轻轻放到水里,直到它游走。”
一登教他放生的方法,规士照办,打算将鱼放回去,但是鱼却躺在手上没有动弹。
“它是不是死啦……”规士忐忑的话声刚落,小小的鳟鱼就好像回过了神似的扭动起身子,游回了河里,“太好了!”
规士说着,开心地望向一登。看他那副样子,一登也很欣慰。他觉得,自己的建议很有意义。
之后规士再钓鱼,就不像之前那么热情了。看起来他心中似有许多想法。
“爸爸,”临走时,他问一登,“鱼被钓上来时,是不是很疼?”
颇具童趣的发问让一登莞尔一笑,同时思考着该如何回答。
更小的时候还无所谓,等到规士和雅都到了小学高年级的年龄,不管他们的问题多么幼稚,一登都尽量认真地回答。他不想用哄小孩的答案去敷衍。
当时他也想出了一个正经的答案——鱼嘴没有痛觉,所以感觉不到疼痛。鱼上钩之后的抵抗,只不过是试图摆脱渔竿的控制。鱼的挣扎,是本能地想要争取自由,而不是因为疼痛。而人类呢,则凭借智慧和技术去捕捉那些鱼。钓鱼就是一场人和鱼之间的比赛。
这番话应该能够充分传达鱼的勇敢和钓鱼的精髓,他觉得不错。
可是,规士放生小鳟鱼时温柔的表情留在了他的脑海,那一刻,他想要认真地对待那份温柔。
“如果你是鱼,会怎么想,如果鱼钩挂在了你的嘴上?”
“我才不愿意呢。好痛。”规士说着,又是笑又是皱眉。
“鱼可能也是一样的想法吧。”
听了一登的话,规士感慨颇深地望着放在冷藏箱里的鱼,同情地说道:“鱼真可怜。”他的表情还是那样温柔,一登觉得自己选择了正确的答案。
在那之后,他没有再和规士去钓过鱼。主要原因是上初中后规士就因为足球队的练习而起早贪黑,但一登也觉得,或许当初二人的对话也有着不小的影响。一登曾打算过如果规士央求,就再带他去钓鱼,但规士并未给他那样的机会。
不过一登并未因此而认为当初的回答错了。直到现在他仍十分满意,所以才一直记得。
小时候的规士就表现出了善良的一面。
仅仅过去了四年,那样一个孩子就变了,居然参与了一桩致人死亡的案件?
人的想法会随着成长而改变。步入成年之后,不可能只靠那些漂亮话生存下去。
不,改变的不仅仅是人。猛兽即便在幼年时被人驯服,成年后仍会流淌野性的血液,眨眼间即可向人亮出獠牙。这些都是本能层面的问题。
进入青春期后规士就变了。所以一登当然也明白,现在的规士已不是小学生时的规士了……
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些和此次的案件关联起来。
这完全是两码事。
找不到出口的思考使一登疲惫,他发出叹息。一抬眼,曲奇已跑到河岸的草丛边四处转悠,正打算找地方大便。看着它那副全不顾及人类烦恼的模样,一登连叹息都变得无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