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田的视线有些下垂,感觉并没有看着贵代美二人。终于,她继续开口了:“根据昨天找到的少年提供的消息,刚才,我们发现了继仓桥之后的另一名少年的遗体。”
第21章
“我们先去局里。到了之后有件事情想请二位确认一下。”
遗体找到了。
想请一登他们指认。
野田就说了这么多,朝二人颔首示意后,脸又转回了前方。
车内再次陷入沉默。话题仿佛刚开了个头就草草结束,一登和贵代美却都不去深究。
看起来,他们试图通过沉默促使一登二人做好心理准备。然而此时,一登的心早已揪成了一团,他就像一个因惧怕敌手而放弃了逃亡和抵抗的小动物,接下来的事情只有听天由命。
很快车就开到了户泽警察局。门口聚集了许多媒体。车绕到建筑背面一处停放了许多警车的角落,最终停了下来。
发动机熄火,这次是寺沼转过头来:“据我们调查,认为这次发现的遗体是规士的。所以……我知道这非常痛苦,但还是要请父母来确认身份。”
一登本身早对这一可能性反复思考过千万遍,可一旦这些话语真真切切地摆在了面前,他又觉得这简直太不现实。他觉得,此时不管做出怎样的反应都像是假的,结果一个字也未能说出口。
“今天找到的那个少年呢?”贵代美的声音听上去仿佛她被扼住了喉咙。提问里有着她的决心——就算希望已十分渺茫,她也不能放弃。
“不是规士。”寺沼回答。
那么,任何可能性都没有了。有的只是不真实的感觉。贵代美也有了同样的想法,又或许她仍未死心。她只发出了轻微呼吸的声音,一动不动。
“遗体的着装跟前两天二位描述的一致。长相在我们看来应该是规士。至于怎么发现的……根据昨天找到的少年提供的消息,我们展开实地搜查,然后发现了遗体。”
也就是说那名少年做出了供述:除仓桥与志彦外,规士也被杀害了。
“请跟我来。”说着寺沼就下了车。一登跟着下车。他并没觉得自己有什么意识,身体就像是被操纵的人偶。
一行人进入建筑背面的小门,走廊昏暗而冰冷。没走一会儿就上了电梯,电梯里同样阴沉死寂。身体、心情,都无法面对这种地方。规士真的就躺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心中还是毫无真实的感觉。
遗体保管室似乎是在地下。出电梯后又顺着走廊前进。寺沼停在一扇门前让一登二人等候,自己先进去,很快又出来了。
“现在正在验尸,请稍等。”为打发等待的时间,寺沼又继续说话了,“面部相对来说没什么损伤。头部被坚硬的棍棒击打过数次,留下了伤痕。死亡日期初步判断为星期日黎明时分,距今已过去四天,遗体有一定程度的腐烂,有一些臭味。指认时可以只进去一个人,或者如果二位都没有心理准备,还有指纹比对的方法。”
一登看向贵代美。她面色苍白,仿佛随时可能倒下。她轻轻点了点头,说了声“我去”。
寺沼看一登。
一登原打算如果贵代美不愿意,就自己一个人去,现在这样他更不必犹豫。
见一登点头,寺沼也颔首表示他明白了。
他们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野田一直陪在旁边,寺沼进了保管室。
很快寺沼又回来了。
“请。”
听到招呼,一登二人起身。见贵代美贫血似的有些站不稳,他赶紧扶住她的肩膀。
“没事吧?”野田有些担忧地看着贵代美。
贵代美低下头,只是很短的时间。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又抬起头来平静地回答道:“没事。”
“规士妈妈,要不您就在这里等一等?”
野田表示关怀,贵代美仍然摇头。
“让我见一面吧。”
野田感受到了这句话里的悲壮,再未开口。
“可以走了吗?”一登问道,他一直扶着贵代美的肩膀。
贵代美点了下头,迈步前行。
寺沼打开保管室的门,将二人迎进去。
绕过屏风后,眼前出现了五六名男子的身影,应该是办案人员。他们见一登等人进来,就离开房间正中央的病床,远远站着。
病床旁边有张长桌,上面摆放着十分熟悉的外套、T恤和牛仔裤。
病床上是遗体。
遗体被包在袋子里,应该是为了搬运,只有胸部以上的部位露了出来。
没有了生命,带着伤痕,面目全非。
贵代美忽然加快了脚步,肩膀挣脱了一登的手。
“规士……”
贵代美的一声呼喊,终于让一登有了些真实的感觉。
规士死了。
“规士!规士——”
贵代美扑了上去,反复发出悲痛的呼喊。她哀号了出来。她浑身颤抖,仿佛要用尽全部的力量,不住地大声哭泣。
一登那一直停滞在现实之外的感情,此刻也决堤般涌动倾泻。只见他满眼泪水,喉头不停地震颤。
规士早就死了。
在一登等人任性地争执着什么相信还是不信时,规士就已经以这副模样死去了。
相信还是不信,根本毫无关系。
规士拿回了被没收了的刀子,凭自己的意志把它留下了。
然后他死了。
一登他们因自身行为而悔恨,其实根本毫无关系。
一登明白,这具尸骸,是规士不为旁人左右、坚持自我意志的结果。
他只是在静静地、坚定地强调——我就是我自己。
真的……
无可取代的孩子没有了。
“规士!”一登也呜咽着喊出了心爱的儿子的名字。
据说,规士的尸体发现于一家金属加工厂的资材堆放站深处,身上裹着蓝色塑料布。工厂属于今早被捕少年的祖父。
在网上被称作W村的少年是若村,主犯少年姓盐山,这些都是一登后来听贵代美告诉自己的。这些包含敏感问题的信息,警方终究没有共享。关于案情的真实情况,则还以那句“正在调查”来搪塞他们。
不过寺沼承诺,将在记者招待会上公开的信息可以提前透露给他们,在送一登夫妇回家前便说了一些情况。
根据寺沼的话,综合贵代美从规士的朋友和记者那里听来的话,再加上之后报道出来的一些消息,二人分析出了事情的轮廓。
孩子们之间因为钱的事情起了争执。
队内训练赛上堀田让规士负伤,盐山听闻后拉上若村和仓桥计划了复仇行动。这事规士完全不知情。
仓桥和规士关系很好,纯粹因为义愤而加入了复仇。盐山谋划暴力复仇,最终目的却是以此逼迫对方给钱了事,所以复仇计划才没告诉规士。由于需要掌握暑假期间球队的活动日程和训练时间,盐山让仓桥想办法。仓桥则去找规士,说希望规士安排他们俩和规士女朋友三人一起见面,好让饭冢杏奈介绍女孩给自己认识,并以此为理由求规士问饭冢杏奈球队活动的结束时间,以及之后何时有空。结果,规士安排了见面,但后来仓桥临时取消了约会,因为当天三人要袭击堀田。
按原定计划,三人在堀田结束训练回家的路上埋伏,但中间出了差错。盐山本打算拿金属球棒稍微敲打一下堀田,但不使对方受伤,目的是恐吓他拿钱出来,可结果堀田的腿却骨折了。真相如何现在已无从得知,据盐山跟警方交代,虽然盐山和若村使用球棒时有所克制,但仓桥出于愤慨并未收手,直接将堀田的腿打骨折了。
这样一来,事情变得无法收场。再后来,堀田找来了跟自己有来往的当地一个不良团伙来解决,盐山等人一下子陷入困境。不良团伙逼迫盐山,反过来要盐山加倍拿出当初要求的金额来解决此事。具体金额大致推断是五六十万日元。
就这样,盐山选择了仓桥作为替罪羊。他指责仓桥,说都怪他一棒子将堀田打成了骨折,破坏了整个计划,让仓桥凑钱。
盐山命令仓桥,不管是偷是抢,钱一定要拿出来。仓桥没有办法就去找规士商量。规士这才弄清原委,忠告仓桥说不应该听从盐山的命令,也不要再跟他们交往。
这边盐山已被不良团伙逼得坐立难安。他打算将规士也卷进来,让他跟仓桥一起设法凑钱,于是主张事情都是因规士而起。规士当然没有买账,盐山也尝试了武力逼迫,却导致二人更加逆反。这就是暑假结束后不久,规士和仓桥脸上瘀青的由来。
自那事之后,盐山开始感到规士对自己抱有强烈的反抗情绪。他猜想,接下来就算自己诉诸武力,规士恐怕也不会屈服。于是他又改变计划,避开规士,重新盯上了仓桥一人。
仓桥也注意到这一变化,再去找规士商议对策。就在这时盐山约仓桥见面,本没有收到消息的规士也跟着一起去了。那就是案发前一天,星期六的晚上。
不良团伙已经指定了交钱的期限,盐山眼看着走投无路,就在星期六晚上以游玩为借口约仓桥出来,规士也去了。常常在一起玩的七八个人,变换着场地在电子游艺城和餐馆等处游玩,盐山耐心等待着和仓桥谈话的机会。夜深了,伙伴们逐渐各自回家,规士却并不打算离开。盐山设法留下仓桥让规士先走,没有成功。就这样,大半夜里,只剩下了盐山、若村、仓桥、规士四人。
四个人来到若村祖父经营的工厂。工厂建在户泽郊外的丘陵地区,距离盐山等人打算遗弃仓桥尸体而途中肇事的现场很近。那一带有很多杂木林和田地,和市区相比住家不多。由于是长假期间,就算天亮了也没人去厂里。据说,那群孩子周末在外彻夜游玩时,就常去工厂里的仓库。
就在那里,盐山搬出了钱的话题。他退了一步,说自己也会筹些钱出来。站在盐山一边的若村也支持这个方案。二人还提出了短期内筹钱的犯罪计划。这对仓桥来说仍是极大的负担,他并不打算接受这些计划,表态说不愿再牵扯上无谓的犯罪。有规士在旁边陪着,他不再示弱。
仓桥和规士的主张是无视对方的要求。既然堀田恶意让规士负伤并以此向周围人吹嘘,那么他的伤就算是抵债,不管他本人说什么,以此为由驳斥回去就好。
除此之外,敲诈堀田只是盐山一个人的主意,不良团伙找上门来,也是这一企图落下的把柄所致,盐山有责任了结此事。
钱的问题如何解决?责任究竟在谁?这两个话题纠缠在一起,争论持续至天亮,四人也未达成一致。
拖到星期天早上,若村见解决无望便有些不耐烦,也可能是太过疲惫,就跟仓桥起了小冲突。据说,盐山强调,这是案发的导火索。两个人同年级,情绪上来后谁都不让步。仓桥拿出了小刀,场面一下子紧张起来。
盐山说,他起初一直劝众人冷静。但仓桥的刀使他恐惧,他开始胡乱猜忌,害怕规士也准备了刀,认为自己必须先动手才行。
“我当时就是觉得,必须占据优势才行。”据警方公开的信息,盐山是这样供述的。
他拿起附近一根铁管,因为怀疑规士也持有武器,就朝着他的头打了好几下。他说自己并无杀意,可据调查,他在规士倒地后仍未收手。
仓桥见状也害怕了,盐山和若村二人趁机从他手上夺去刀子,用铁管和夺来的刀,以近乎酷刑的方式对他行凶。
二人做出了无可挽回的事,商量过后决定将尸体埋进山林并开始做准备。白天的时间里,他们用蓝色塑料布包起尸体,将其转移至工厂最靠里的资材堆放站,还清洗了流到仓库地板上的血迹。弃尸需要用到交通工具,他们就挨个儿打电话给有车可借的熟人问。二人都没有驾驶经验,若村因为兴趣而掌握了一些相关知识,于是主动要求开车。他们认为一次处理两具尸体负担太大,决定挨个儿搬运。
在那个时候,二人似乎还没决定要逃亡。他们做那些就是为了不让事情过快暴露。包括回复贵代美的那条消息,也是他们的隐瞒手段之一。
大费周章制订的计划,因为在搬运仓桥遗体时出了事故而功亏一篑。也不知是二人当中的谁,害怕警察凭借手机的微弱信号获得定位,拔出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的SIM卡扔掉了。
之后,二人数次换乘地铁逃进了东京市内。盐山在涩谷附近有熟人,说可以让他避一避,但两个人不行,所以就半路跟若村分开了。若村之后好像一直在闹市区的网吧辗转躲避。
听完整件事情最直观的感受就是——规士并没有任何过错。毫无疑问,从一开始就应该相信规士的清白。然而直到盐山和若村落网,规士的遗体发现为止,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对真相一无所知。
规士和仓桥脸上的瘀青,以及二人在那事之后从商店买了刀具的事,警方似乎早早就掌握了。但是,办案人员就他们买刀的动机产生了分歧。比如还有人提出,也许是二人约定要来一场决斗,这种可能性也无法排除。
在掌握被捕少年交代的证词等决定性证据和发现规士的尸体之前,警方的调查极为慎重。办案方针等相关信息都没有透露给一登等人。此案属于青少年犯罪,可能这些措施也是迫不得已。只是在这段时间里,一登这些涉及案件的家属只能和翻涌在心底的各种情绪搏斗,被周遭的环境肆意摆布。
规士的遗体在被发现的三天后结束了司法解剖,被装在棺材里送回了家。
一登设计这栋房子时,压根儿没考虑过家庭成员化为尸骸的一天。他想过等自己再上些年纪,或许也可以考虑把客厅一角重新装修,铺上榻榻米做个佛坛。如今就连这都没来得及,规士的棺材就摆在了客厅里。
规士的头上缠着绷带,双目安详地合着。遗体的情况接下来只会越来越坏,他们打算当晚就守夜并筹备葬礼。这样一来,五个小时之内就得出家门,在这段时间里和尚来念了经。
一登和贵代美已经停止了错愕和哭泣。身为父母,他们只想慈祥地迎接好不容易回家来的规士。
母亲扶美子和姐姐聪美从春日部赶来,眼泪不住地流淌。曲奇也发出了呜咽的悲鸣。
规士的棺材前,哭得最惨的是雅。
“对不起……哥,对不起……”她一直在道歉,哭个不停。
她害怕规士是凶手,万一是那样,自己的将来就完了。规士与其做个罪犯,还不如成为被害人——自事发之后,有段时间雅一直这样想,一登从她不经意吐露的话语里也能听出来。
一登不认为那就是她的真心,不过她当时只考虑自己的想法确实很强烈。而当规士无言地回到家里,她再无法以当初的心态去面对眼前的事实。只有规士作为凶手被捕,才能保证她的想法具备正当性,这有些讽刺。
面对哭泣忏悔的雅,贵代美表现得很温柔。自见到规士的遗体后,某些紧绷在贵代美身上的极具攻击性的东西就都脱落了。扶美子和聪美也在安慰着雅。一登当然也没有任何责备她的话语。
雅的未来获救了。可以说,是规士拯救了她的未来。
一登自身也有同样的想法。守夜的灵堂,高山建筑和花冢涂装的老板都现身了。高山深深地鞠躬,就差要下跪。他为在仓桥与志彦葬礼上的过失请罪,并沉痛地表示了哀悼。至于花冢,则眼含着泪花紧紧握住了一登的手,他对一登说:“你的悲痛我深有体会。”许多有着业务往来的人也前来吊唁,送上缅怀和安慰的话语。岐阜老家的哥哥也赶来了,表情温顺地出席了仪式。
一登的未来获救了。当然,终究还是规士拯救了他。
这更让他感到痛苦。雅的忏悔深深地刺在一登的胸口。
没收他的刀究竟是不是正确的做法?当初自己本应该更慎重地多花点心思。
他也觉得,如果规士同样带了刀去,和仓桥一起拿出来,可能就不是这样的结果了。
不——他又觉得,如果他们二人一开始就没有去买刀,仓桥便不会想到靠刀去震慑对方,那么也就不会使盐山一方受到不必要的刺激,最终也就不会导致这样悲惨的结果。
这是过于客观的看法。很显然他们察觉到了自身面临危险。就说规士,他面对这场纠纷的态度虽然强势,可同时他也告诫女朋友饭冢杏奈短时间内不要跟自己走得太近。这事也牵涉到他和上一级学生堀田的问题,他必然有着不安和恐惧,也害怕自己置身事外的态度并不能使对方买账。不考虑这些因素,只单纯地指责他们获取刀具是错误的选择,这不公平。
想来想去,究竟怎样才是正确的选择,终究没有正确答案。
就连此刻的思考和纠结,其实都是规士赠予的救赎。如若不然,他现在本该更加痛苦。
规士自行拿回了被没收的刀,通过这一行为断绝了父母与此事的关联,在此基础上他又收起了刀,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爸妈的错,是我不好。”——这是他通过把刀放回自己的抽屉,给一登他们留下的信息。
守夜的时候也来了许多规士的朋友。
几天前向一登说明了规士受伤前因后果的饭冢杏奈一直在哭,几乎要靠她的女同学们搀扶着。
初中时常来家里玩的仲里凉介也在。有段时间没见,他已有了大人模样。他深深地朝规士鞠了躬,紧咬着嘴唇仿佛在告诉自己绝对不能哭泣。一登听贵代美说了,他一直很替规士担心。听说他对于将规士当作凶手的言论十分愤慨,若是这样的话他的想法应当和一登相近,一样是抱着复杂的心情接受了规士的死亡。
除规士的朋友外,在守夜的仪式结束后,还有一名青年来到一登面前打了招呼。
“我叫宫崎。”他神情落寞地递过名片。
他说自己在户泽车站附近的一家骨科医院工作,主要负责体育选手伤病痊愈后的复健,服务对象还包括因身体机能障碍而行动不便的患者。规士在球队里伤了膝盖之后,曾经为了复健而去过一段时间骨科医院,这一登也知道。
“事情变成这样,真的太遗憾,也太意外了。我不久前才和规士见过面,看见他当时那么精神……”
他说,规士自暑假开始后就不怎么去医院,直到案发的前一周又突然出现了。
“他表示复健还要继续,但自己已经放弃了竞技体育这条路。我对他说,只要刻苦坚持做好复健,一定可以重回赛场。他却说,就算完全恢复了,现在的球队也不那么欢迎他回归了……我替他难过,但他本人的心态似乎已经调整好了,有种很轻松的感觉。
”规士还告诉我说,他虽出于一些人际交往的原因而放弃了足球,但当初他在接受医师的复健指导,得到复健医师鼓励的时候,是抱着将来一定要复出的希望的……他说要好好珍惜这段经历,将来想成为一名复健专家,去帮助那些受伤的体育选手,眼下正打算进行相关方面的学习。
“我听他那样讲,就借了几本自己的书给他。虽然他可能很难读懂,但我想,至少能够让他对这个行业有所了解……”
话说到这里,宫崎咬住了嘴唇,沉默了。
“那些书就在规士的桌上,”在一旁一起听着的贵代美开口道,“谢谢您。我会尽快归还。”
宫崎闻言摇头道:“不用,不必了。”
他的脸颊上流淌着泪水。
“我只是觉得,就在不久前,规士还在畅谈自己的理想,现在却……真的太可惜了……”他的嘴唇在颤抖,勉强说出了这句话。
听了他的话,一登哑口无言。
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再努力些——在一登看来,规士的生活毫无目的,明知道他不喜欢,却还反复说过好几次类似意思的话。
“我讲的那些你真当耳旁风是吗?你想想,如果你认真地去思考,去面对,未来也将随之改变。”
那一天就是。对着只顾吃饭不吭声的规士,一登觉得,关于未来他一点想法都没有,还这样教育过他。
“你们如果以为只要长大成人,自然就什么都会了,那是大错特错。现在无所事事,将来也只会变成个一无所成的人。”
一登凭借自身阅历说出这样的话,规士却没什么反应。在一登看来,孩子只觉得自己又挨训了,至于内容则根本没听进去。
没想到他其实听得这样彻底。
没想到他其实如此认真地对待了这些建议。
一登的泪水又止不住了。
这是他宝贵的儿子,骨肉相连,一手带大,他们之间的关系更不是这几句话就能概括得了的。
他听了自己的话,听进了心里,打算要跟自己并肩迈步走向未来。
规士的善良、活泼、爽朗——直到失去了他,一登才注意到这些。喜悦在此时已经逝去,每一次这样的发现,只会让悲伤更深。
真希望他能活下来……
规士不是罪犯——一登觉得自己选择相信这一点并没有错。
但选择之后却有着无尽的痛苦。
相信?说起来好听。若再逼问自己,是否真的只是纯粹地相信着自己的儿子,这却使他心中有着近似痛苦的感觉。扪心自问,自己的那些想法里,是否像雅那样掺杂着私欲呢?
这无法否定。
因为规士,一登的未来获救了。
然而,这被拯救了的未来,已然不是未来本该有的模样。
因为规士在家庭中的缺席,未来石川家的客厅将不再明亮,裂痕越发突兀,这儿将成为一个不再温暖的地方。
其他任何人都无法补救。往后的人生中,他们这些尚在人间的家人,或许再不能由衷地笑。笑得越多,内心的孤寂就喷涌得越多。
曾经的自己是否认为,即便未来变成这样,也要保住它?
是否应该像贵代美那样,未来怎样都无所谓,只愿他能活下来?
有时候,自己嘴上说着愿意相信规士这样的漂亮话,其实心里早已动摇了。说什么信不信,终究也只是这点程度而已。
不想破坏眼前所拥有的,不愿面对毁灭——说白了,这恐怕才是自己心里最强烈的意愿。
现在想来自己还算有点救,全因为一点——当自己也觉得规士可能是凶手时,自己对此的态度是,如果事实果真如此便也只能接受。
必须做好心理准备。一登感觉自己更接近贵代美的心境了。
在抽屉里发现规士拿走的那把刀时,心里其实是一片茫然,并没什么喜悦。当时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才做好了心理准备……这臭小子。
规士可能是凶手。
规士可能已经死了。
一登的心一直在这两种可能、这两种无望的“希望”之间动摇。
哪怕真相已然大白,他也没有风平浪静的感觉。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全盘接受眼前的现实。经过了种种思考,他选择如此。
守夜的仪式结束,大部分来吊唁的人安静地离去,有些人选择暂时留下,跟一登等家属打完招呼告别后也逐个走了。
剩下的几乎全是家里亲戚,到了差不多已无话可聊的时刻,一登忽地起身走向设在门口的接待台。
助手梅本负责接待,因为一些吊唁的人来得晚了,他还在那里没走。
“有没有哪家的人来了?”一登问梅本。
“没有。”梅本摇头。
“哦……”
如果,盐山或者若村的父亲或母亲来了——就带他们进灵堂,告诉他们,如果愿意的话可以坐最后一排的座位。一登事先这样嘱咐过梅本。
他也觉得应该不会来。
只不过他想好了,如果真来了,那就选择接受。
第22章
无论前来吊唁的人们投去多么忧伤的目光,遗照里的规士都保持着笑容。
照片来自贵代美的手机。上高中后给他照过几张相,但笑着的并不多。他已经过了那个年纪,父母给照相时不会再笑着摆剪刀手。
也正因为这样,要找出笑容最为舒展的那一张无须过多犹豫。
那是去参加高中入学典礼前,在家门口照的一张。
升高中了,规士心里当然也有着相应的喜悦,但或许害羞的情绪占了上风,跟贵代美等人站一起合照时他总是一副不情不愿、勉强配合的模样。
贵代美心想,至少要照一张带有笑脸的,就从家里牵出曲奇塞到他怀里说:“给,它说它也想照。”
“怎么连曲奇都……哎呀,毛都粘到校服上啦!”规士不乐意地抱怨着,无奈手中的曲奇一个劲跟他亲近,不一会儿他终于认输,被逗得笑了出来。
计划顺利,贵代美用手机拍下了那一瞬间的表情。
那时候当然想不到,才半年,照片竟会以这样的方式派上用场。
那一瞬间已成了永恒。
他再也不能展露出新的笑容。
吊唁的人们依依不舍地离去,遗照里的规士仍旧带着笑容。
规士的时间停止了。
贵代美觉得自己的时间也同样停止了。不过那只是错觉。只是凝望规士的遗像,眼泪就静静流淌,就像空气破洞而出。泪水好不容易在脸上风干,很快又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他的笑容再一次模糊。
贵代美自己的时间就这样流动着。
之所以感觉时间停止了,是因为规士在贵代美心中占据了重要地位。贵代美的心,就是规士长眠的棺木,就是容纳了遗照里笑脸的相框。
“妈妈,稍微休息下吧?”吊唁的人们离去过后,雅对着呆呆地坐在家属席上的贵代美说道。扶美子和聪美先一步去家属休息室休息了。
“谢谢。”嘴上答应了,身体却没有立刻动弹。她已经很累了,累到就连思考自己究竟累不累,都得花上许多时间。
迟迟赶来吊唁的人们也都离去了。
休息吧。贵代美终于有了这个想法,将提包拿到手上。就在那个时候,她顺着包的开口看见手机上显示有电话打进来。
是自由记者内藤重彦。
“我可以去上炷香吗?”
他在电话里表示了对贵代美的关切,然后提出了这个要求。他说自己就在附近。
贵代美昨天就和内藤通过电话。想到身为被害人家属,今后恐怕有许多问题需要处理,她拜托内藤,如果认识好的律师希望可以介绍给自己。
内藤介绍的律师今天就迅速接手了应对媒体的工作。一登只简短跟媒体谈了当下的心情,其余都交给了律师,一家人这才得以避开疯狂的采访攻势,守夜也得以安静地进行。
或许内藤来并非纯粹为了吊唁,不过,贵代美已经答应过他,等事情真相大白之后就接受他的采访。贵代美表示了许可。
内藤走进已然冷清的灵堂,静静点了炷香,双手合十。
随后二人一起来到大厅。一登正在接待处,贵代美简单介绍了内藤。内藤说了几句安慰的话,一登则感谢他介绍律师。
一来一回后,贵代美就和内藤在大厅找了一张长椅,并排坐下。
“不好意思,在您这样劳累的时候……”
“没事。”
在规士究竟是被害人还是凶手尚无法确定的那段时间里,内藤态度冷静,那时候他刻意保持距离,在旁观望,如今这种态度已从他身上消失了。他语气温顺,透露出一种犹豫——尽管是他自己提出要过来,却又不知该如何面对此时的贵代美。
“之前我说,作为向您提供各种消息的条件,希望您接受我采访,”内藤望着从大厅门口就能看到的祭坛开口道,“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否合适了。”
“我以为你来就是为了这事呢。”贵代美道。
内藤轻轻点了头:“老实说,我当初也想过,如果规士是凶手就好了。我看出来了,您也希望是这样,虽然我表示说不好祝您心愿成真……”
他说得没错。贵代美没做任何反应。
如果规士成为凶手才意味着规士的存活,那只有接受这一前提。这将招致多少外界的责难?又将使自己付出多大的代价?当然,这些事情她也是越想越觉得恐怖。不过她仍然选择做好心理准备,接受自己的儿子是凶恶的杀人犯这一可能性,甚至祈求事实就是如此。
“只要我还是我自己,这样的现实无论重来多少次,我的选择应该都一样。”
“我曾经想,如果事情真是那样,我就可以没有顾虑地提问了。可能是出于廉价的正义感吧。不过我倒是认为,支撑着这个世界的正是这些东西。我也带着这种观点参与了好多案子的报道。”内藤轻轻点了点头,像是在自我肯定,随后又继续道,“所以这一次我就想先问清楚——规士妈妈,对于凶手,您是否感到愤怒和怨恨?”
他的语气仿佛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不大愿意问,也仿佛他已大致猜到了贵代美的回答。
“没有,”这本是个在贵代美心中纠结了无数次的问题,她轻声回答道,“一点都没有。”
“是因为您打算原谅那些凶手?”
“我没有那个打算。”
“那是因为您不愿意憎恨别人?”
“不是……我没有那么高尚的思想,到了这个地步还劝自己原谅或者不去憎恨。”
“您想不想让他们把规士还给自己?”
内藤不断地提出问题,试图勾起贵代美内心的愤怒。
“如果说了就真能还给我,那我当然想说。但现在无论做什么,规士都不可能回来了。”贵代美答道,短促地叹了口气,“我真的……不管我怎么在心里呼唤,就是没有愤怒或者怨恨的情绪出来回应……不好意思让你失望了。”
“哪里。”内藤惶恐地闭上了嘴,随后又提出了一个问题,仿佛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都得问出来,“那是不是……因为您曾经希望规士也是凶手,所以受到了这个想法的影响?”
“不知道,”贵代美说,“就像你说的,我只希望规士能活下来,哪怕他是这起案件的凶手都行。至于是不是因为这样我才对那些加害者没有愤怒……又或者我只是单纯地还没反应过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您的意思是,也可能是因为现在您的一切心思,都只够用来面对规士的去世?”
“嗯。”贵代美附和着,思考了一下又开口道,“不过我感觉就算过段时间,我还是不会有那样的情绪。”
“唉……”内藤略带哀伤地叹息附和。
“规士要是知道了才生气呢,”贵代美略带自嘲地说道,“那孩子本就不可能是罪犯。事实也正是这样,所以那孩子可能也希望我们相信他,可能我也应该那样去相信。但是,我没能做到。”
虽然规士被强横地逼至了两难的境地,他也仍然选择坚持做自己,同时试图帮助朋友。这正是当初贵代美对他的期待——虽然看起来有些死板,但心地善良的规士,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男人。
他是那样一个人,自己却没能相信他,甚至对于一登等选择相信规士的人都冷漠相待。
如果被规士质问起为什么不选择相信,自己也无言以对。贵代美满心悔恨,凝望着大厅最深处规士的遗像。
从长椅这里看,那张脸仍是一片模糊。
她感觉无论如何发挥想象力,规士也只是在她面前保持微笑。
“真是挺艰难的……我无法置身您现在的处境,也不好说什么,”内藤反复思考后说道,“只不过我觉得,没有对他人的憎恨,有的只是自责,这实在太不幸了。我见过许多案子的被害人,一直都这样认为。所以,可以说,我还是希望您多少有一些愤怒的情绪。”
不幸——这个字眼坚决而悄然地融进了贵代美心里。
“我不知道自己和其他类似案件的被害人家属有什么不同,”贵代美说,“但有谁遇上了这种事情还能摆脱不幸?不光是被害人这边,我觉得,包括加害者和他们的亲人,所有人都要面对可怕的不幸。这一点我倒是清楚。这就是犯罪。”
内藤以沉默回应。
“我曾经坚信规士是凶手之一,那时候其实很痛苦。感觉就像在一片漆黑的水里,只能凭空去想象河岸的方向,不停地游。真的太痛苦了……或许只有当规士真的成为凶手,当我得知他还活着的那个瞬间,我才会感到安慰。当然我也知道,痛苦的每一天将随之而来,我恐怕也将因此而崩溃。”
贵代美静静注视着残留在心底的那一份痛苦。慢慢地,她感觉规士就站在自己身边,正跟自己一起看。
他明白。她想。
遗像里的他笑容依旧。
他明白,所以他才没有责怪贵代美。
贵代美轻咬着不住颤抖的嘴唇,继续说道:“我……是规士帮了我。”
这样的想法,是否也算不幸?
贵代美不知道。
内藤不再说话了。
沉默在荡漾。
译后记
无情的旁观者,有情的推理
埼玉县户泽市,汽车后备厢里发现一具少年的尸体。石川一登在当地经营一家建筑设计工作室,他得知行踪不明的儿子规士或与此案有关。规士是凶手还是被害人?若他是凶手,全家人都将因此坠入深渊,失去学业、工作、正常的生活;若他是被害人,则意味着失去一个孩子。本书描写了一个摇摆在两种“希望”间的家庭,讲述了一段极端的家人亲情……
不难看出,当一家人被迫在这两种“希望”之间选择其一时,所谓完美的结局就已然不存在了。无论是全家人生活的破碎还是规士一人失去生命,对这个家庭来说都是无法承受的打击。石川夫妇做出了不同的选择——身为父亲的一登不愿承认自己的教育失败,而因此前途尽失更是整个家庭和他个人所无法接受的,所以他选择相信儿子的正义感,儿子不可能杀人;身为母亲的贵代美把两个孩子拉扯大,可以说孩子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母爱使她寄希望于规士还活着,哪怕前途黑暗,只要儿子还活着就好。
因此本书最大的悬念归结在:规士究竟是凶手还是被害人?
若是追求技巧的推理小说,应该着重描写警方层层解谜、抽丝剥茧的过程,最终谜题解开,真相大白。而本书的最大特点在于,它站在了技巧的对立面,剖析的是人心。谜题的答案并未被刻意追究,反而成为人心的迷雾被拨开后,一个顺理成章的结局。本文将尝试在避免涉及小说主线情节的前提下,选取一些事件背景和主要人物做分析,以呈现雫井脩介在情感及人物刻画上的独到之处,以及作品中的现实投影,以增添阅读的乐趣。
围绕着规士的生死及相应利害,书中构建了若干层面的关系,注意到这些可以帮助我们更好地去解读和理解这个家庭。
首先是社会层面。儿子若是杀人凶手,父母难辞其咎,丢掉工作已是最轻的后果,甚至还要为此背井离乡,跌入社会底层;妹妹在学校抬不起头,失去朋友甚至可能遭受霸凌。正如小说中所写,当规士成为凶手的可能性逐渐增大,身为父亲的一登首先想到的是事业前景的一片黑暗,十几年来的奋斗成为泡影,而身为母亲的贵代美仿佛听见了“平凡的日子轰然坍塌的声音”,她知道“人生从今天起即将全盘改变了”——眼前的安宁被粉碎,是任何人都不想经历的事。
其次是家庭层面。身为建筑师的一登专注于事业,支撑着经济;母亲贵代美一边在家办公,一边照顾家庭,会在最短时间里备好营养均衡且丰富的饭菜,还会关注所有家庭成员的各种需求,诸如血压高的丈夫要吃什么,孩子上什么学校、跟谁玩儿,给他们多少零花钱,等等。对于一手带大两个孩子的贵代美来说,儿子的死不仅仅是情感上的毁灭性打击,更相当于否定了她过去十几年付出的时间和心血。同样,自认为在行为和思想上是孩子们的灯塔的一登,一样无法接受教育失败的结局。
另外,在社会层面和家庭层面之间,还暗藏了家族层面,双方共同面对的难题。一方面,家族是更大的家庭,孩子的死无疑会带来情感上的打击;另一方面,家族和家庭之间还存在一种认可和评判的关系——家庭成功与否,直接影响到家族对其接纳与否。如果孩子成了杀人凶手,这无疑是一个家庭最大的失败。一登和贵代美有着共通之处,那就是在新生家庭和原生家庭之间,他们追求前者并为之自豪,他们在潜意识中渴求超越后者。小说对此有隐约的暗示,例如一登对父亲和哥哥死板的行事风格的厌恶,对家乡的否定;贵代美对记忆中幼时的贫穷苦难,以及对姐姐个人生活一定程度上的不认可等。而规士成为杀人凶手的那一刻,就宣告了他们与原生家庭对立的失败。他们将不得不面对家族对自己的否定而无从抵抗。诸如一登的哥哥禁止一登回家扫墓,贵代美不得不接受婚姻失败的姐姐对自己的家庭生活评头论足等。
通过对上述三层关系的分析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无论是出于社会、家庭还是家族层面的考量,面对凶案已然发生且儿子卷入其中的境况,相较于规士成为被害人死去,规士成为凶手活下来似乎更将带来毁灭性的打击,家人所付出的代价也更大。
雫井脩介的心理描写就像审判,细腻精准,残酷无情。
在不露声色的讲述中,读者已不知不觉摆好心中砝码,天平在种种利弊权衡下倾斜,似乎规士就应该作为一个好人死去,虽令人悲痛,却是最好的结局。这正是旁观者的可怕之处——“旁观者清”是一个对置身事中者并不友好的词,因为很多时候,“清”就意味着摒弃个人情感,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以最纯粹的利弊关系做出衡量。作者正是通过其平淡而冰冷的笔触,成功地让读者代入了“旁观者”的立场,让读者能深刻体会到故事中的矛盾和情感的碰撞。因为这时候,母亲贵代美希望儿子活下来和父亲一登坚信儿子不可能杀人的立场对立,感性和理性的冲突就更加戏剧化了。
那么就让我们站在旁观者的角度,重新审视这个家庭里的两层重要关系。
一登和贵代美的对立,是这篇小说着力刻画的核心。表面看来,他们的矛盾源于对规士一事的迥异观点:一登所代表的是道义价值观,即父母相信或者倾向于信任子女,尽可能地维护家庭,不可背离社会;贵代美则更多受感性驱使,哪怕背负凶手的骂名,哪怕是以他人的生命为代价,她只是一个不希望失去孩子的母亲。
同时,作者还隐晦地写出了二人在另一层面的对立——在男主外女主内的家庭构造仍为主流的日本社会体系里,丈夫和妻子间的某种微妙关系。小说中的贵代美原是出版社编辑,婚后放弃职业生涯成为专职主妇,同时以个人名义接一些校对稿件的零散工作。生活安详宁静时,这可看作是一种兼顾了职业生涯和家庭生活的良好状态。用贵代美自己的话说,可以在家工作是奢侈的,“既可以恰好地享受生活,又能够继续工作”。
可规士的意外打破了祥和的局面。一个巨大的风险摆在了这个家庭面前,一登为之努力了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毁于一旦。在又一场关于规士究竟是死是活的争吵后,二人的矛盾完全激化,冷战开始,而坚持按时完成手头工作,就是贵代美唯一表示抗议的方式。这也是最有力的方式,因为一登的事业注定毁灭,她已下定决心,“往后自己还必须在经济方面支撑这个家”。一登也理解了贵代美的这种态度,他猜测贵代美已“自顾自地握紧了生活的船舵,打算扬帆起航了”。然而讽刺的是,一登无法接受家庭的这种未来,理由是这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立场。在一登看来,失去了事业就相当于失去了自身价值,而“男人在社会上失去了存在价值,就等同于在家庭里失去了存在价值”。他却没有想过,这正是一直以来妻子所处的境遇。
简简单单几句对话,几个人物内心活动,展开了夫妇间的另一层关系。这是建立在男主外女主内基础之上、藏匿在和睦的家庭关系之下的对立,而这种对立又让规士的生死更为重要——它将直接决定家庭里未来的主导者。同时,这也为双方在儿子生死问题上的对立增添了新的意味。一登坚持认为儿子不可能是凶手,是否纯粹出于道义价值观?贵代美又是否仅仅出于对家庭的呵护?面对这一层关系,旁观者又该如何去“清”,天平又该偏向哪一边?
除了表层之下的夫妻关系,父母和规士间的关系也是值得探讨的一点。谈及此,书中有一处小小的细节,可为观察父母与规士的关系提供线索。规士因为一次比赛而受了重伤,出院后,他不得不退出足球队并进行了一段时间的复健训练,桌上也因此多出了一本相关的书籍。规士失踪后,一登和贵代美都曾进入过规士的房间并发现了这本书。二者对于此书的反应也呈现分歧。贵代美认为,这是规士为了尽快重新开始竞技生涯而做出的尝试,并因此而感到心痛;一登则认为,这是规士急于改变现状的表现,或许“这最终导致他走上了歪路”,他由此而感到徒劳和悔恨,因为“自己苦口婆心说了那么多,最终都是无果的努力”。
规士在整部小说中几乎都处于被观察和被评判的位置。而他本人究竟是个怎样的孩子呢?是妈妈眼中温柔懂事爱照顾人的“会成为一个好男人”的孩子?还是残酷地打断同学的腿,最后因内讧而杀人,出卖伙伴的冷血青年?站在规士本人的层面来说,他究竟做出了怎样的选择——是作为被害人死去,还是作为凶手活下来——包括上述那本书在内,他是如何做出了种种选择,他面临过怎样的矛盾又如何解决,这些都是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的谜底。而作者的巧妙之处在于,经过浓重的情感铺垫,谜底的揭开反而成为前奏,种种死结在那一刻终于解开,情绪的浪潮席卷而来。
通过《希望》这部作品,我对推理小说有了新的认识。有时候需要推理的并非难解的谜题、复杂的凶案,究其根源都是陷入困局时人的情感。感情,最难推理。雫井脩介,一位推理人心的作家。他笔下的人物和情感极具现实意味,仿佛就存在于我们身边,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和自己的情感。不知不觉,更加使读者牵挂的似乎已不是案件真相如何,而是故事中人物最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了。
代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