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的遭遇
作者:【法】纪尧姆·米索
译者:曹杨
出版社:湖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02-01
ISBN:9787540494933
【内容简介】
我爱上了一个玫瑰般的女孩。
在我们这所蔚蓝海岸的高中里,她,雯卡,是最受欢迎的女生。
二十五年前的一个暴风雪之夜,她消失了。
有人看到她和她的秘密情人出现在巴黎的酒店,那是她最后的踪迹。
在同一个夜晚,我和好友马克西姆失手犯下一桩杀人案,并将受害人的尸体藏在学校体育馆的墙壁内。
二十五年后,背负秘密的我成了一名畅销书作家,马克西姆则正在竞选议员。
这时传来消息,我们的母校突然决定翻修,旧的体育馆要被拆除,秘密即将败露,我回到镇上,决定接受命运的审判。
紧接着,我和马克西姆陆续收到匿名恐吓信,学校里我弃用多年的储物柜里发现巨款,我的家人也遭遇意外,我们发现事情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当年知晓个中秘密的人几乎都已不在人世,是谁在背后操控这一切?那个黑夜究竟掩埋了怎样的真相?而我们的人生是否行将分崩离析?
目录
走私犯径
2017年
1992年
2017年
1992年
昨天和今天
永远年轻
1.樱桃可乐
2.全班第一和坏小子们
3.我们曾做过的事
4.噩运之门
5.雯卡·罗克维尔的最后几天
6.雪景
与众不同的男生
7.在昂蒂布街头
8.《碧海蓝天》之夏
9.玫瑰的遭遇
10.战斧
与众不同的男生
11.在她的微笑背后
12.发色火红的少女们
少女与死神
13.灾难之地
范妮
14.舞会
安娜贝尔
15.学校里最美的女生
安娜贝尔
16.黑夜永远在等你
17.天使花园
里夏尔
18.少女与黑夜
尾声 黑夜之后
好人遭殃
让-克里斯托夫
妇产医院
未雨绸缪
小说家的特权
真真假假
致芙罗拉,
纪念那年冬天,我们在凌晨四点给宝宝喂奶时的对话……
黑夜的问题丝毫没有得到解决。怎样才能度过它?
——亨利·米修,法国作家
走私犯径
少女:
走开,啊,快走开!
消失呀,可恶的白骨!
我还年轻,消失吧!
不要碰我!
死神:
把手给我,美丽温柔的尤物!
我是你的朋友,你不必畏惧。
别再反抗了!
别害怕,
乖乖地来我怀里入睡。
——马蒂亚斯·克劳迪乌斯(1740—1815),德国诗人
2017年
昂蒂布海岬南端。5月13日。
玛侬·阿戈斯蒂尼把公务车停在了葛若普海滨路的尽头。这位市政女警重重地摔上老雷诺的车门,暗暗咒骂今天的种种经历。
晚上九点左右,海岬地区一家豪宅的门卫致电昂蒂布警局,说从主人家花园旁的小径上传来了爆竹声或枪声(总之是个奇怪的声响)。警局并没有把这通电话当回事,于是便转给了市政警察办公室,后者除了联系她这个已经下班的女警外,没有找到更好的解决办法。
当上级打来电话要求她到海滨小径看一眼时,玛侬已经身穿晚礼服准备出门了。她真想让头儿自己去瞧瞧,可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之所以没法拒绝这个任务,是因为当天早上,头儿同意她下班后继续使用公务车。玛侬自己的车刚刚报废,但她今晚确实需要一辆车,奔赴她心心念念的一场聚会。
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是她的母校。在母校五十年校庆之际,玛侬的班级要举办一场同学会。玛侬默默地期待能在同学会上再次见到他,一个曾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男生。他是那么与众不同,可她却傻傻地忽视了他,因为当年的她更喜欢那些年长的蠢货。其实,她的这份期待压根没什么合理性,她甚至不知道他会不会出现在聚会上,或者,那个男生说不定早已忘记了她的存在。然而,她需要让自己相信,她的生活里就要发生什么事了。美甲、做头发、逛街……玛侬准备了整整一下午。为了一条午夜蓝花边紧身丝缎连衣裙,她狠心花掉了三百欧元,还跟姐姐借了条珍珠项链,跟闺密借了双浅口皮鞋——一双让她的双脚疼痛难忍的斯图尔特·韦茨曼麂皮高跟鞋。
玛侬打开手机的手电筒,踩着高跟鞋在窄窄的街巷里前行。这条窄街长达两公里,沿海岸线一直通向艾伦豪克别墅。她对这一带很熟悉。小时候,爸爸常带她到附近的小湾边钓鱼。以前,当地人管这个地区叫“报关员径”或“走私犯径”;后来,这里以“提尔布瓦勒小径”这一优美的名字出现在旅游指南中。如今,它有一个更平淡无奇的名字——海滨小径。
走了五十多米后,玛侬撞上了一个警示栅栏——危险区域,禁止通行。本周周中,一场大风暴席卷了这里,猛烈的海浪造成了坍塌,导致某些徒步区域无法通行。
玛侬犹豫了一会儿,随后决定跨过栅栏。
1992年
昂蒂布海岬南端。10月1日。
雯卡·罗克维尔心情非常愉悦,蹦蹦跳跳地走过若利耶特海滩。已经晚上十点了。为了从学校来这里,她说服了文科预科班的一个好友,用电动车把她带到了葛若普海滨路。
沿着走私犯径前行时,她的身体里荡起激流。她就要见到亚历克西斯了,她就要见到心上人了!
海风吹得越发猛烈,但夜是那样美,天空是那样清澈,放眼望去,一切宛如白昼。雯卡一直都很喜欢这个地方,因为这里够原始,因为这里和蔚蓝海岸那些糟糕的夏日海滨景致截然不同。在阳光下,面对那闪着白色和赭石色亮光的石灰岩,和那沐浴在一片片小湾中的变幻无穷的蔚蓝幻境,人们会被彻底征服。有一次,在莱兰群岛方向,雯卡甚至望见了海豚。
而狂风大作时,景色则会大变模样,一如今晚。陡峭的岩石变得危险,橄榄树和松树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好像要从土地里挣脱出来。可是,雯卡才不在乎这些。她就要见到亚历克西斯了,她就要见到心上人了!
2017年
妈的!
玛侬一只鞋的鞋跟啪地断了。该死!赶去聚会前,她不得不先回家一趟,明天还得遭朋友一顿数落。她脱掉鞋子,把它们放进包里,光着脚继续向前走。
在她脚下,依然是那条突出在悬崖峭壁上的水泥窄路。空气很干净,令人神清气爽。密史脱拉风[1]吹亮了夜晚,唤醒了星空。
眼前那令人惊艳的景色,始于昂蒂布老城的城墙,经腹地的群山,一直延展到尼斯海湾。隐藏在松树林背后的,是蔚蓝海岸最美的几座私人宅邸。浪花滚滚而至,声音是那般有力量。
从前,这里曾上演过一幕幕悲剧。海浪曾多次卷走渔民、游客,以及刚刚在海边拥吻过的情侣们。迫于负面舆论的压力,政府不得不采取一系列安全举措:建造坚实的台阶、设置路标、安装护栏,以免徒步者过于靠近道路边缘。然而,只要狂风刮上几个小时,这一带就会再次回到异常危险的状态。
此刻,玛侬所在的地方正好倒着一棵地中海松;大树砸断了栏杆扶手,把路堵得死死的。没法再往前走了。玛侬开始考虑原路返回。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猛烈的密史脱拉风打消了人们前来徒步的念头。
姑娘,快走开。
她一动不动地倾听着风的咆哮。那风似乎在控诉着什么,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一种沉闷的威胁。
虽然光着脚,玛侬还是冲到了一块岩石上,以便绕开地中海松继续前行;她唯一的光源,就是手机自带的手电筒。
在悬崖下方,隐约出现了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玛侬揉了揉眼睛。她离得太远了,很难看清楚。她小心翼翼地朝下面走去。花边连衣裙的裙摆被扯坏了,发出一阵撕裂声,可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现在,她终于看清那黑影了:那是一具躯体,一具被抛弃在岩石间的女尸。她越靠近,越恐惧。不是意外事故:女人的脸已被砸得血肉模糊。我的上帝啊!玛侬顿觉双腿无力,整个人快瘫倒在地了。她拿起手机,想呼叫救援。这里虽然没有信号,但手机屏幕上至少显示有“仅限紧急呼叫”的字样。就在她即将拨出电话时,她突然发现自己并非一人。一个男人正坐在稍远的地方流泪,他把脸埋进双手里,崩溃地抽泣着。
玛侬害怕极了。这会儿,她真后悔自己没带武器。她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男人站了起来。当他抬起头时,玛侬认出了他。
“是我干的。”他用手指着尸体说。
1992年
雯卡·罗克维尔在一块块岩石间跳跃,优雅、轻盈。风越来越大,可雯卡喜欢这一切。她喜欢海浪,喜欢危险,喜欢迷醉人心的海风,喜欢令人眩晕的绝壁。与亚历克西斯的相遇,是她生命中最美的经历。她目眩神迷,如痴如醉。那是身体与身体、灵魂与灵魂的结合。即便她活到一百岁,也不会再发生任何能媲美这段回忆的事了。想到和亚历克西斯的秘密约会,想到他们在岩石间做爱,她不禁心旌荡漾。
她感觉温柔的海风包裹住了她整个身体,绕着她的双腿吹拂,吹起她连衣裙的裙摆,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亲密接触演奏序曲。火热的心脏,沸腾的血液,令人无法自已、漂浮摇摆的热浪,还有那让身体的每一寸肌肤都微微颤动的悸动不安……
她就要见到亚历克西斯了,她就要见到心上人了!
亚历克西斯是风暴,是夜晚,是瞬间。在内心深处,雯卡知道自己正在犯傻,知道结局会很糟糕。然而,对她而言,此时的兴奋与悸动,比世上的一切都珍贵。等待,为爱痴狂,被夜晚俘获而痛并快乐着。
“雯卡!”
突然,亚历克西斯的身影出现在明亮的夜空下。空中的月亮又圆又亮。雯卡走了几步,迎向那人影。眨眼间,她似乎已然感受到了即将袭来的快乐。热烈,滚烫,无法控制。身体交汇,随后溶解,直到在海浪与海风中融化。呻吟与呼喊,掺进了海鸥的鸣叫。痉挛,炸裂,在炫目的白色快感的笼罩下,似乎整个人都消散了。
“亚历克西斯!”
最后,当雯卡紧紧抱住心上人时,内心深处再次轻轻传来一个声音:一切都会很糟糕。不过,这位年轻姑娘才不在乎什么将来。既然爱了,就要爱得彻底!
真正重要的,只有当下。
夜的诱惑,炽热、有毒。
* * *
[1] 法国南部及地中海沿岸刮的干冷强劲的北风或西北风。
昨天和今天
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迎来五十周年校庆
《尼斯早报》,2017年5月8日,星期一
下周末,索菲亚-昂蒂波利科技园内的头牌机构将迎来五十岁生日。
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于一九六七年由法国语言文化传播协会创办,旨在接收外派员工的子女入学,是蔚蓝海岸地区一道独特的风景线。该校教学水平一流,以外语教学为核心。双语班的学生毕业后可获得国际文凭,目前有近千名法籍和外籍学生就读于此。庆祝活动将于五月十二日星期五开始,当天是该所国际中学的开放日。届时,我们将欣赏到在校学生和教职员工专为本次校庆创作的艺术作品:摄影展、影片放映、戏剧表演。
次日中午,校方将举办一场鸡尾酒会,参加者是该校校友和老员工。届时,将举行新楼“玻璃塔”的奠基仪式;这座超级现代化的五层建筑将面向高等工程学院的预科班学生,其落成位置就是现在的体育馆,后者将于近期被拆除。而在当晚的校友舞会上,一九九〇至一九九五届的学生们将有幸成为体育馆的最后一批使用者。
校长弗洛朗丝·吉拉尔女士表示,在校庆期间,希望大家积极出席活动。“我热情地邀请所有校友和员工前来分享这欢聚的时刻。交流、重聚和追忆往昔,不仅能帮助我们忆起自己来自何处,更是为我们的未来之路指明方向的必备因素。”校长女士用略显蹩脚的表达方式如是说,并宣布校方为本次校庆活动专门创建了一个脸书群。
斯特凡纳·皮亚内利报道
永远年轻
第1章 樱桃可乐
坐在一架即将坠毁的飞机里,我们没必要系安全带,因为这毫无用处。
——村上春树,日本当代作家
索菲亚-昂蒂波利科技园
2017年5月13日 星期六
我把租来的汽车停在服务站旁的松树下,距离学校大门三百米远的地方。我是直接从机场赶来的:在刚刚乘坐的纽约飞往尼斯的航班上,我完全没合眼。
前一天晚上,我通过邮件收到了一篇有关母校五十周年校庆的文章,随即便匆匆离开了曼哈顿。邮件被发送到了我出版社的邮箱里,发件人是马克西姆·比安卡尔蒂尼,他曾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我们已经有二十五年没见过面了。他留给我一个手机号,我起先还犹豫要不要打给他,随后便意识到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托马斯,你看过那篇文章了?”他开门见山。
“是的,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声音似曾相识,却因不安、紧张和恐惧变了味。
我并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是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我们的生活就此终结,意味着我们将在铁窗里度过余生。
“你得来趟蔚蓝海岸,托马斯,”几秒钟的沉默后,他说道,“咱们得想个办法,避免不幸发生。咱们得试试。”
我闭上眼,估量着即将出现的后果:轰动四方的丑闻、司法介入和调查,以及我们各自的家庭将要遭受的沉重打击。
在内心深处,我始终觉得,这一天早晚会到。我头顶着这支达摩克利斯之剑,如行尸走肉般活了二十五年。子夜时分,我时常满头大汗地从梦中惊醒,回想起曾经发生的一幕幕,也预想着未来某一天东窗事发。每每在这样的夜里,我都会就着一大口轻井泽威士忌,吞下一片安眠药;然而,即便如此,我也很难再次入睡。
“咱们得试试。”我的朋友重复道。
我知道,他不过是在用幻想欺骗自己罢了。要知道,这颗即将毁灭一切的炸弹,正是我们在一九九二年十二月的一个夜晚亲手埋下的。
我们两人都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阻止爆炸发生。
锁上车门,我走到了加油站,那是个被大家称作“迪诺”的美式一体商店。在加油泵的后面,有一座殖民风格的彩漆木房,里面是家小商店和舒适的咖啡馆,还有一座盖着篷布的露台。
我推开门。这里没有太大变化,仍然保留着一种超脱时光的味道。在店的最深处,几把高脚椅环绕着一张木质吧台,吧台尽头的钟形玻璃罩里陈列着五颜六色的蛋糕。房间里的其他地方也摆放着桌子和长椅,一直延伸到露台上。墙上挂着珐琅盘,都是些已经消失的品牌的广告,还有蔚蓝海岸在疯狂年代[1]的招贴画。为了摆下更多的桌子,老板撤走了台球桌和街机(《超越》《打砖块》和《街头霸王2》等游戏曾不知多少次吞掉了我的零花钱)。唯一幸存下来的,就是那台老掉牙的Benzini[2]桌式足球,它从桌面到控制杆都已经旧得不像样了。
我不禁伸出双手,轻触着球台的山毛榉实木边框。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和马克西姆还原过马赛足球俱乐部的每一场比赛。记忆的碎片开始在我眼前闪现:一九八九年法国联赛杯中帕潘的三连胜、对战本菲卡俱乐部时瓦塔的手球、对战AC米兰时克里斯·沃德尔的右脚外侧进球,还有韦洛德罗姆球场突然停电的那一夜。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共同庆贺那场期待已久的胜利:一九九三年欧冠联赛的冠军加冕。那时,我已经离开蔚蓝海岸,去巴黎的一所商校读书了。
我任凭咖啡厅的氛围将我裹挟。其实,课后常和我来这儿的不止马克西姆一人。我记忆中印象最深刻的是雯卡·罗克维尔,她是我当年深爱着的女孩。其实,当年所有男生都爱着她。仿若在昨天,又恍如隔世。
走向吧台时,记忆的片段越来越清晰,我感觉手臂上汗毛直竖。我忆起了雯卡明朗的笑容、可爱的牙齿缝、轻盈的裙摆,忆起了她不合常理的美,还有她那带有距离感的眼神。我记得,在迪诺咖啡厅,雯卡喜欢在夏天喝樱桃可乐,在冬天点一杯漂着小棉花糖的热巧克力。
“您喝点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咖啡厅的经营者还是那对意大利-波兰夫妇——瓦伦蒂尼两口子。一瞧见他们,我马上就想起了他们叫什么。正在清理咖啡机的迪诺(毫无疑问是这个名字……)停下了手里的活,问我想喝点什么。汉娜则在翻看当天的报纸。他赘肉多了、头发少了;她呢,金发淡了、皱纹深了。好在,随时光流逝,他们的夫妻关系似乎融洽了些。衰老就是能起到这样的作用:让耀眼的美艳变得暗淡,同时为平凡的外表镀上古铜色的光泽。
“麻烦您,我想来杯咖啡,双份的意式特浓。”
顿了几秒钟后,我唤醒雯卡的魂灵,重启了往昔。
“再来一杯樱桃可乐,要吸管和冰块。”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瓦伦蒂尼夫妇似乎认出了我。一九九〇年到一九九八年年间,我的父母曾是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校长,父亲负责高中部,母亲负责预科班;由于担任这样的职务,他们在校园里分到了一套教工公寓。那时,我经常跑来这里。为了能免费玩上几把《街头霸王》,我有时会帮迪诺收拾地下室,或者帮他做那道有名的甜点“蛋奶冻”,制作秘方是他从他爸爸那儿继承来的。汉娜始终盯着报纸;老迪诺收了我的钱后,把喝的递到我面前,疲惫的目光中并未闪出丝毫光亮。
店面有四分之三是空的,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即便现在是星期六上午。我上学那会儿,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有很多寄宿生,其中大部分人周末也会留在学校。趁着人少,我走向了雯卡和我最喜欢的地方:露台最里面的桌子,就在松树的香枝下。仿佛和太阳惺惺相惜般,雯卡总会选择面向阳光的椅子。我端着托盘背对树丛坐了下来,那是我惯常坐的位置。我端起咖啡杯,把樱桃可乐放在了空椅子前。
扬声器里传来快转眼球乐队的一首老歌——《失去信仰》。好多人都以为那首曲子是讲信仰的,其实它唱的不过是一段单恋所带来的痛苦与煎熬,是一个心慌意乱的男孩对心爱姑娘的呐喊:“嘿,快看啊,我在这儿!为什么你就是对我视而不见呢?”那简直就是我的生活写照。
一阵微风吹动枝叶,阳光在地板上照出浮尘。有那么几秒钟,我像着了魔一般,回到了九十年代初。在我面前,在穿透枝叶的春光下,雯卡的幽魂灵动起来,我们充满激情的谈话在我耳边回响。我听到她热情洋溢地对我说起《情人》和《危险关系》,我则给她讲了《马丁·伊登》和《指环王》。也是在这张小桌旁,我们常常聊起星期三下午在戛纳的星光电影院或昂蒂布娱乐影城看过的电影。她痴迷于《钢琴课》和《末路狂花》,我则喜欢看《今生情未了》和《两生花》。
歌接近尾声。雯卡戴上她的雷朋太阳镜,用吸管喝了一口可乐,在彩色镜片后对我挤了挤眼睛。她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完全消失,我们这段愉悦人心的插曲就此终结。
一九九二年那无忧无虑的夏日早已离我们远去。我孑然一人,暗自神伤,气喘吁吁地追逐着逝去青春的幻想。我已经有二十五年没见过雯卡了。
二十五年了,没人再见过她。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日,十九岁的雯卡·罗克维尔和她的秘密情人、二十七岁的哲学老师亚历克西斯·克雷芒逃到了巴黎。两个人最后一次被人看到是在第二天早上,在第七区圣克罗蒂德圣殿旁的一家酒店里。之后,他们就在巴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他们再也没有出现过,再也没联系过各自的亲友。他们就这样彻彻底底地从人间蒸发了。
这是官方版本。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篇刊登在《尼斯早报》上的文章,那篇我已读过上百遍的文章。在平凡的表象下,它隐藏着一条信息,而这条信息将引发重重悲剧,颠覆所有人对这一事件的认知。今天,人们做判断的依据是公开的真相,然而,真相往往并不是我们所看到的样子;就眼前这一具体情况而言,它既不能令人平和,也无法起到哀悼作用,更难以带来公正。即将伴随真相而来的,只有不幸、追捕和恶意中伤。
“呀!对不起,先生!”
一个冒失的高中生在桌子间跑动时,书包撞翻了可乐杯。我下意识地接住了下落的杯子,没有让它摔碎。我用几张纸巾擦干了桌面,但裤子已经被汽水弄脏了。我穿过咖啡馆,走向洗手间,足足用了五分钟才清理掉污渍,又花了差不多的时间烘干了衣裤。最好还是别出现在同学会上了,免得大家以为我尿了裤子。
接着,我回到座位,想取走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当我的目光瞟向桌面时,我的心脏加速跳动起来。就在我离开的工夫,有人对折了报纸的复印件,并在上面放了一副太阳镜,一副彩色镜片的雷朋派对达人眼镜。谁在跟我开这个可怕的玩笑?我看了看周围,迪诺正在加油泵旁和一个男人聊天,汉娜正在露台的另一头给天竺葵浇水。除了三个坐在吧台旁休息的清洁工,为数不多的几个顾客都是高中生,有的在对着苹果电脑学习,有的在拿手机聊天。
妈的……
我得把眼镜拿在手上,才能确定眼前的一切不是幻觉。拿起眼镜时,我看到剪报被人做了批注。那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词,笔触圆润有力:
复仇。
* * *
[1] 这里指20世纪20年代。
[2] 法国最有名的桌式足球制造商。
第2章 全班第一和坏小子们
控制过去的人控制未来。
——乔治·奥威尔,英国小说家
《把它涂黑》《没有惊吓》《一》……
刚一进校门,就能看到学校的乐队正在用滚石、电台司令和U2的老歌欢迎来宾。乐声虽然糟糕,却颇具带入感,将来宾引向校园的中心——栗树广场,上午的庆祝活动就在那里举行。
索菲亚-昂蒂波利科技园横跨几个市镇(其中包括昂蒂布和瓦尔邦讷),常常被称为法国的硅谷,在钢筋混凝土遍布的蔚蓝海岸中,堪称一块宝贵的绿地。成千上万家新兴创业公司和大型尖端产业集团都在这块两千公顷的松林里落户。这个地方有吸引世界各地高管的王牌优势:覆盖全年四分之三时间的灿烂阳光、毗邻蔚蓝海岸和阿尔卑斯各大滑雪场、丰富的体育设施和以圣埃克苏佩里为首的优质国际学校。在阿尔卑斯滨海省的教育金字塔中,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稳居塔顶。每个父母都想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那里就读,用该校的校训许给孩子一个未来——“知识就是力量。”
经过保安值班室后,我沿着行政区和教师休息室向前走。这些建筑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建造的,如今已开始显现老旧之态,但整个区域依然别致典雅。建筑师巧妙地利用了瓦尔邦讷高原的自然风光。上午,暖风和煦,天空湛蓝。在松林和灌木丛间,在峭壁和崎岖起伏的高地间,由钢铁、混凝土和玻璃建造的立方体和平行六面体和谐地融入了瓦尔邦讷的自然美景中。再往下走,被一大片湖水环绕着的,是一座座半掩在树丛间的二层彩色小楼。每座学生公寓楼都用曾在蔚蓝海岸居住过的艺术家的名字命名,如帕布罗·毕加索、马克·夏加尔、尼古拉·德·斯塔埃尔、弗朗西斯·斯科特·菲茨杰拉德、西德尼·贝切特和格雷厄姆·格林等等。
十五岁到十九岁时,我曾在这里生活,住在我父母的教工公寓里。关于当年的点滴,我至今记忆犹新。那时,每天清晨醒来,我都会面对松林赞叹不已。从我青少年时代的卧室向外望去,可以看到此刻我眼前的绝美景色:波光粼粼的湖面、湖上的木质浮桥,还有停船码头……在纽约生活了二十年后,我让自己相信,我喜欢曼哈顿的电子蓝天空胜过地中海岸的风声和蝉鸣,喜欢布鲁克林区和哈莱姆区的活力胜过桉树和薰衣草的香气。然而,归根结底,这是真的吗?我一边问自己,一边绕过阿格拉大楼(一座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环绕图书馆而建的玻璃建筑,里面有多间阶梯教室和一个电影放映厅)。接着,我来到了历史气息浓厚的老教学楼,这些哥特风的红砖建筑会使人联想到一些美国高校。这些砖石建筑虽不合时宜,与整体的建筑风格格格不入,但它们一直以来都是圣埃克苏佩里国际中学的骄傲,给校园镀上了一层常春藤盟校的荣光,让学生们的父母因把子女送进本地的哈佛就读而感到无比自豪。
“呀,托马斯·德加莱,这是在为下一部小说找灵感吗?”
身后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迅速转过身去,看见了斯特凡纳·皮亚内利的笑脸。长发、火枪手式的小山羊胡子、约翰·列侬式圆眼镜、斜挎布包,这位《尼斯早报》的记者还和上学时一样,打扮得怪里怪气。唯一和当年不同的是,他在记者马甲下高调地穿了一件印有“Phi”字样的T恤,那可是极左派政党“不屈法国”尽人皆知的标志。
“嘿,斯特凡纳。”我一边回应,一边同他握手。
我们一起走了几步。皮亚内利与我同岁,和我一样,他也出生在昂蒂布。直到结业班,我们始终都在一个班级。在我的印象里,他伶牙俐齿,常常用三段论式的雄辩让老师们下不来台。我们学校具有政治觉悟的学生并不多,他便是其中之一。会考后,他明明可以在圣埃克苏佩里上个巴黎政治学院的预科班,却选择了在尼斯文学院读书。那所学校是我父亲口中的“失业人员制造厂”,我母亲更狠,说那里满是“一群游手好闲的极左分子”。但皮亚内利爱发难指责的反叛性格却始终没变。在卡洛恩,他在社会党运动中逆流而上,于一九九四年春天的一个晚上,在法国电视二台播放的一档名为《明日青年》的节目中大放异彩。这期直播节目有两个多小时,几十名反对职业安置合同(就是政府强制施行的最低工资标准)的大学生纷纷亮相、畅所欲言。前不久,我在国家影视档案资料网上重新看了这期节目,皮亚内利的镇静自若和放肆大胆令我震惊。话筒曾两度递到他手里,他利用这两次机会向几位政坛老手发难,竟令他们尴尬得下不来台。真是头谁都吓不倒的倔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