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姥姥她们要回去啦!”她朝二楼喊话,关上门躲进了屋里的雅并没有回应。
“阿雅也不知道吃不吃,要不我替她盛碗里拿到房间去?”聪美手里端着餐盘,问贵代美该怎么办。
“她想吃自己会下来吃的,你别管她。”听贵代美这样说,聪美就配合地将餐盘放到了桌上。
“那剩下的就靠你自己啦。”
“嗯,谢谢……今天帮了我大忙了。”
“一登,我们就先回去了。饭已经好了,可以吃啦。”聪美出来跟工作室里的一登打了声招呼,一登便也出来送。
“现在是很不容易,你们夫妇俩得互相搀扶着,共渡难关。”
母亲临走时向二人说着算是道别,一登见状也顺从地点点头,答应说“我知道”。
“妈,谢谢你。”
贵代美目送二人乘车远去。车子从视野里消失之后,无依无靠的感觉又在心底翻涌起来。
不能总依赖她们。
贵代美回屋和一登简单地吃了晚饭。雅不下来吃饭,在这种情况下,做好的一大桌菜也只能剩着,封上保鲜膜放进冰箱。一登打开了电视,似要掩盖二人间的无言。见他坐到了沙发上,贵代美就反过来将原本放在茶几上的稿子拿到餐桌上,重新开始工作。
一登拿遥控器换着频道,似乎在寻找报道户泽案件的新闻节目。贵代美的脑子已经很快切换到了工作模式,却忽然听到电视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注意力就又被吸引了过去。
“这次让各位操心了,非常抱歉。本来应该是我们家人出来说几句的,只是他们现在也很乱,实在没有办法。”
是聪美的声音。电视画面里出现的形象并没有露脸,但是拍出了她偏胖的体形和今天穿着的连衣裙,也能看得出是站在家门口讲话。
画面上还配了特效字幕,写着“失踪少年的亲属”。
“对于被害的孩子,还有孩子的家人,现在真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心情其实很沉重,也不希望再有人遇害。总之,现在只能祈祷警方早些找到他。”她以极谦卑的姿态接受了采访,深深地鞠躬。
贵代美清楚地听见了一登发出“啧”的一声。
“怎么能这样,这不等于在说我们家孩子就是凶手吗?”他在自言自语,故意用了贵代美能听见的音量。
贵代美没做出任何反应。
她将注意力重新放到工作上。
这次的截稿日期一定要遵守。
规士成为本案凶手被捕之时,一登的工作必然随之走入绝境。遭到花冢涂装和高山建筑的排挤,他将寸步难行。到时候再加上赔偿,这房子必然是保不住了,即便不到那个地步,他们也必须做好十足的心理准备,为躲避世人的冷言冷语而不得不换个地方生活居住。一登的事业在新环境中能否步入正轨也是未知数。
往后自己还必须在经济方面支撑这个家——贵代美想。
校对的工作住在哪里都能做,家里出的事情应该也不会影响她接活儿。现在这种优越的生活或许不能再奢望了,但总算有口饭吃。再让雅放弃考私立,去稍微偏远些的地方租间普通的住房,安稳地过小日子就好。
顺利完成眼前的工作,就是所有一切的第一步。遵守截稿日期,高质量地完成校对,自己在这份工作上的信誉就不会失去。
一登看完新闻就去洗澡了,从浴室出来后就在工作室、客厅和卧室来回走动。
夜渐深时,雅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了。贵代美告诉她“想吃什么就自己热”,她没有应声,只是从冰箱里拿出饭菜热一热,坐在沙发上吃完,又一言不发地回了房间。
家里的电话响了好几次,除聪美顺利到家后的电话外全切到了语音信箱,她都没有接。那些都是媒体打来的电话。
今天本打算熬夜,结果晚饭后埋头工作了三个小时,肩膀和脖子酸得厉害,人也有些不舒服了。贵代美上下耸动着肩膀,打算泡个澡解解乏再继续工作,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液晶屏上显示的名字是内藤。当初接受采访时,她把手机号告诉了他。
她并未把这个自由记者看作盟友。他只不过是围绕着案情四处打探,企图写文章满足世人好奇心的众多写手之一,除此之外再没什么。真说起来,还应该像对待其他媒体的人一样和他保持距离。
但是贵代美整日困在家里,关于案情她没有任何信息来源。电视和报纸上的新闻毕竟有限,网上的消息又难辨虚实,不知能相信几分。警察什么也不透露,再加上前来采访的媒体全都被拒之门外,他们就算想了解些什么也无从得知。
所以,贵代美就把那次采访当成是种缘分,按照内藤的要求留下了电话号码。
她接起电话。
“这么晚了不好意思。是石川规士的妈妈吧?”
“是的。”
“我是新闻记者内藤。昨天多谢您了。”
“没有,谢谢你。”贵代美简短地回应,等着对方开口。
“今天电视上播了对失踪少年亲属的访问,那是您家的吧?”
“是我姐。”
“听她的话,好像有点已将规士认定为凶手的意思,应该不是警方要求你们协助调查了吧?”
“不,没那回事。警察什么也没告诉我们。”
“我就说嘛,”内藤似乎松了口气,“据我的调查好像也没有类似的动向,心想应该不可能。其他媒体的人看到那段采访都慌作一团了,我也很好奇。”
电话接二连三地打来,就是因为那些人都晕头转向了吧?
管不了那么多了,贵代美听内藤说据他调查并没有消息证明规士是凶手之一,心里就有些忐忑了。
“您那边都有些什么消息?”贵代美问道。
“唉,我问过许多人,到手的消息却很少。”内藤并未正面回答。
“哪些人是凶手,有眉目了吗?”
“没有没有,警察那边我不清楚,媒体这边还是摸不着头脑的感觉,所以看完新闻我才慌了,心想,哎呀,这是出什么事了吗?”
“主犯那孩子的身份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贵代美故意试探。
“没呢没呢,”内藤咕哝着发出苦笑,“现在这样子,都不知道是谁在采访谁了。”
“不是武州户泽俱乐部里盐山教练的儿子?”贵代美也管不了这么多了,直截了当地问对方。
“这是从哪里听来的?”内藤问道,音调低沉了些。
“网上的消息。”
“是吗?”内藤的语气缓和了些,“在网上谁都可以随便写,一般来说,最好还是不要太相信。”
“我知道,”贵代美说,“可警方什么消息都不透露给我们,我只能从那种地方找。”
“被不明真伪的消息摆布可不是好事。”
“我不可能什么情况都不去了解,只等着警察什么时候公布抓了什么人。自从知道规士和案子有关系之后,哪怕一分一秒对我来说都太长了……说实话,我之所以这样接你的电话,就是因为还指望你给我透露一些你所知道的消息。其他媒体的人,我都没有理会。”
“这……我是不是该感到荣幸呢……唉,您对我那样期待,我还是应该感到荣幸吧。”他嘀嘀咕咕地说了一阵,又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似乎是整理好了思绪,又开口道,“嗯,我采访得到的消息,在允许的范围内都可以告诉您,这不是什么难事。那些能不能使您满意我就不知道了。只是,要我那样做的话,请您无论如何要答应我提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查清了孩子们的下落,明白他们跟案子究竟是什么关系之后,请让我采访一下您身为家长是什么样的心情。”
“采访……是要登在《平日周刊》上?”
“是。这是我刚刚想到的,不过我想编辑部不会拒绝——”内藤又添了一句,“不管到时候您是站在加害者的立场,还是站在受害者的立场。”
见对方强调这一提案的同时考虑到两种可能性,贵代美不禁深吸一口气。
“我不清楚您身为母亲,更期待哪一种真相。反正根据现状判断,我看规士肯定是加害者或者受害者中的某一方了。”
内藤停顿了数秒,仿佛那是他故意为之,又或许他在等待对方回应,不过贵代美什么也没说。
“其实仔细一想,我也觉得现在这种情况挺罕见的。不管最后是哪种结果,都是最坏的结果,但二者的差别又是那么大,简直是一百八十度的反差。我说这些话可能欠考虑,还请您原谅,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当一切现实都朝着二者的某一端倾斜时,我非常感兴趣,为人父母的您要如何接受。我非常希望,到时候您能坦率地把心情分享给我。”
他身为记者的好奇心刺激着贵代美的神经,使她感觉不快。但转念一想,这也证明他其实理解贵代美的心情,比起那些光说好话套近乎的人来,他还是值得信赖的。
“我知道了,”贵代美仔细考虑过后,回答道,“可能到时候我没办法立刻接受采访,一旦我做好准备了,就请内藤先生你来跟我谈……这样可以吧?”
“非常荣幸。”内藤又将这句夸张的话讲了一遍。
“现在可以先告诉我了吧?”
“那我从哪里说起呢?”
“有人接到盐山教练儿子的电话,听说他杀了两个人,现在只能四处躲藏,这是真的吗?”
“这案子牵涉到未成年人,恕我不能透露个人的具体姓名,不过我的确查到,失踪的孩子里其中有一人给朋友打了电话,讲过您说的那些事情。不过,仓桥之外的被害人是谁,现在还在逃窜的又是谁,这些情况那个朋友并没听说。据说,那通电话之后,失踪的孩子就失去联系了。”
“警察是不是认为那孩子就是主犯?”
“应该是这样。借车给他们的是那孩子初中时的学长。他说,当时知道那些人还未成年也没有驾照,但那些人坚持说有人会开车,具体要车干什么也不知道,最后没能拒绝掉就借出去了。他们虽是学长学弟的关系,真说起来还是学弟强势,学长则属于被动的一方。那孩子性格就那样,而且又比规士等人高一个年级,在他们的小团体里面,应该也一直占据着主导地位。”
“在逃的两个人是一起行动的吗?”
“那不知道。也有说是分头逃走了。”
“你在推特上写有可能在东京,是有什么证据吗?”
“警方派了查案人员去东京市内,而且人数还不少,去了以涩谷为中心的闹市区,这是事实。包括仓桥在内的四名少年的手机全都查不到信号。警方无法追踪手机,追查失踪少年下落的主要手段应该是分析周边区域的防盗摄像头的影像。既然他们往市内派去大量人手,那么可以认为,他们已经掌握了一定的关于失踪少年去向的线索。所以我觉得,抓住那些在逃的少年归案应该也花不了太多时间。我想,最多也就两三天就能找到。”
警方没有透露案情的任何调查进展,但他们似乎也并非束手无策。听说抓捕归案只是时间的问题,贵代美紧张了起来。
“另一个在逃的人是谁,警方大致有判断了吗?”
“关于这一点警方也很慎重,没有向我们媒体透露消息。也有传闻说,规士和另一个孩子在体格上差别并不大,摄像头影像较难辨别,而且,也无法确定他们是否跟被害的孩子换过衣服。看得出来,他们为了逃跑也用尽了各种手段,包括彻底切断手机信号。不过,这起案子肯定属于少年犯罪案,这不用怀疑。至于那些还无法确定的部分,警方也不会轻易对外泄露消息。”
“究竟出于什么原因才闹成这样?有没有查到什么?”
“暑假期间,规士的一名高中学长在回家路上让几个人打了,受了伤。现在有看法认为,这件事情或许就是导火索。参与打人的就是这次案子所牵涉的三人——除去规士,还有包括仓桥在内的两个人。这是他们的一个伙伴提供的消息,那孩子说,他是从借汽车的那人嘴里听来的,我想情况应当属实。
”后来这三人因为什么起了冲突还不清楚。也许有人想把事情说出去,也许他们因为互相推卸责任而产生了隔阂,暂时也不知道规士为什么也被牵扯进去了。据说,最开始的那场架,起因是那名高年级学生先出手弄伤了规士。有人怀疑规士是打人计划的主谋,因为被打伤的那孩子的行动规律,包括回家时间都被查得清清楚楚;也有人认为,整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后来成为主犯的那孩子一人策划的。现在对这件事跟进采访的一些人都猜测,可能高年级学生被打伤后,他身边的人不愿轻易罢休,要追究到底,导致出手打人的几个孩子开始逃避和互相推卸罪责,这才起了内讧。”
贵代美越听越觉得,当初不应该把那事看成孩子们世界里的问题,不应该把它归结为球队里的一起意外事故,为了息事宁人而过于简单地解决掉。自己若能以成年人的身份介入此事就好了。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这些已经为时过晚。
“我现在这样问可能听上去挺奇怪,”贵代美起了个头,然后问道,“这件案子里的罪犯,被抓到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处置?”
“这个嘛……”内藤十分慎重地答道,“在这件案子里,仓桥已经失去了性命,现在也认为很有可能还存在另一名被害人。这样的大案,一般来说即便是少年犯,也要接受刑事处罚。不过,未满十八岁不能判死刑。在这种案子中,无期徒刑就相当于常规案件的死刑,十五年或者二十年有期徒刑则相当于无期徒刑。又或者,没到那么严重的程度,也可以判不定期徒刑,以‘若干年以上,若干年以下’的形式判决。最重的应该是十年以上十五年以下。这次的案子具体细节还不清楚,现在以伤害致死、两人遇害的情况来考虑,被认定为主犯的孩子有可能被判处最重的不定期徒刑或有期徒刑。但如果杀人动机明确,我觉得也有可能被判处无期徒刑。另一名从犯要看在案子里具体负责了什么,如果对被害人实施过暴力,就可能被判处较重的不定期徒刑,有必要做好心理准备。法庭宣判过后,就由少年监狱收监。
”此外,被害人家属必定会向加害人一方索赔。至于索赔金额,两边应该都会上亿,最终在法庭上以一个相对现实的金额达成和解,花几十年时间偿清。”
十年以上十五年以下的有期徒刑——贵代美先是认为规士的获刑一定比这个轻,又觉得现在应该抛弃那些乐观的念头,遂又否定了起初的想法。
无疑,赎罪的生活将日复一日,不会有终结的一天,而且要和规士一起过那样的日子,还得先熬过十五年。想想如今案发才不过三天,贵代美感觉这时间简直要让人疯狂。不过只要规士还活着,她就觉得那并非光明尽失的未来。
“要是事态真发展到那个地步,或者您现在正因为考虑那些问题而焦虑,我还认识熟悉少年犯罪这块业务的律师,可以介绍给您。”
“那到时候还请多帮忙。”贵代美回答说。
“听这口气,您似乎对于规士就是凶手之一有着很坚定的预判……还是说,那是您的希望?”
贵代美没有回应。
“现在还没有任何证据能把他跟凶手联系起来吧?”
“没有……”
“嗯——”内藤轻声沉吟道,“这也算是一种慈母心吧。也不是不能理解……唉,祝您心愿成真这种话我就不说了。”
也不是不能理解——这句话听在贵代美耳里感觉冷冰冰的。不过反过来想,这说明自己的愿望在别人看来,只能引起他们冷酷的回应。
意识到这一点,贵代美的心情有些复杂,但她知道不能因此而改变内心想法。
她只能告诉自己,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好了。
第17章
“喂?你家里是不是出事了?”一个久违的声音,是岐阜老家的哥哥一茂,“幸久告诉我的。我一看,还真是你家。那个接受采访的,是春日部的聪美吧?”
一登将手机放在耳边,胳膊肘撑着桌面。他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但并没工作。他上网搜索与案情相关的消息,时而发呆走神、叹息不已,然后接了这通电话。
“是,没错,”一登答道,他也懒得绕弯子了,“规士牵涉到一起案件,现在还不知在哪里。”
“就是后备厢里发现了尸体的那个吧?”哥哥的语气强硬而尖锐,像是在责备一登,“你说的牵涉是怎么样的牵涉?”
“现在还不清楚。”
“不清楚?这个时候不知去向,不就代表他在逃窜吗?”
“并不一定就是。”
“你别跟我绕弯子。聪美接受采访时那副模样,不就是在替你们赔罪?”
“我没跟你绕弯子。现在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就连规士究竟是凶手还是被害人都不知道。”
一登说得很清楚了,可一茂似乎并未过多咀嚼他话中真意,不怀好意地啧啧咂嘴。
“我管你那么多,真是的,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幸久明年就要开始找工作了,你可别给我们找麻烦。”
幸久在京都念大学,小时候和规士在暑假时常一起玩,自规士上初中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少了。也可能正因为有这层关系,他们才在担心规士安危之前,首先考虑了自己是否会遭受拖累。
当然,现在一登也不好就此抱怨。
“我没打算给你们找麻烦。”无论规士跟案子有什么关系,都不大可能影响到千里之外幸久和一茂的家庭,一登刻意用了近乎冷淡的口吻。
“你打不打算我不知道,你知道我们这边有多难办吗?”一茂说得仿佛他们已经受到了牵连,“家族里居然出了一个罪犯,干出那种事来。光这就够麻烦了。对子孙后代来说都是耻辱,你明不明白?”
一瞬间,一登有种自己遭到了父亲责备的错觉。心情不好时,一茂和父亲的口气很像。父亲是大学教师,一茂身为长子,父亲对他的管教很严格,他在当地一家化学纤维工厂的研究室工作,二人甚至连气质都很相似。父亲如果还活着,应该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吧?——一登深陷这些思考当中,痛苦不已。
“现在我们担心的事情如果成真了,以后老家做法事也好什么也好,都不会再通知你们了,你们家有什么事,我们也不会过去。我心里也不愿意这样讲,但情况就是这么严重。”
也就是说要断绝关系——在体会到冷酷和严苛之前,一登首先想到的是,这的确很像哥哥的作风。
“随你的便。我家里的事情都忙不过来了,现在真的没心思顾你们,也顾不上你们,”一登努力保持冷静而不是草率地回应,“但是,我真的认为规士在这件案子里是被害的一方。所以,没想过要给你们找麻烦是真的。另外,不管做法事的时候你叫不叫我,扫墓我会自己找合适的时间去。”
“到时候你还能有脸见父亲当然最好。唉,我也希望如此吧。”
他的话里满是令人厌恶的怀疑和无情,说什么“希望如此”全是做样子,而且话音刚落,电话便挂断了。
一登自幼就很独立,大学也选择了去东京读;一茂则不同,他觉得扎根老家是理所当然的,一直以来都这样生活着。他的学习成绩比一登好,却没有选择离开老家。岐阜那片土地上过于保守的风气深深浸染了他,而且,他们那个时代还很讲究长子应该如何,次子又该如何,这些对他应该也有影响。
虽然一登长这么大一直都刻意逃避那种保守的风气,但他心里也十分清楚,万一规士是案子的凶手,往后想不顾周围的眼光自由地生活下去绝对不可能。这一前景当然不可能不使人恐惧。
与此同时,贵代美却几乎没有这种观念,她的想法在一登看来激进而不顾一切。一登不知道,这是因为自己终究没能摆脱故乡土地上固有观念的束缚,还是因为男性和女性在选择立场时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又或者是因为他将重心放在社会上,而她将重心放在了家庭上?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为了排除规士已遭杀害的可能,就寄希望于他是加害于人的一方,并且选择无条件地盲信,这种行为一登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这不是如何看待规士性命的问题。以思考扭曲现实并强行使之迎合自身的盲目,这毫无意义。
可笑的是,一旦以扭曲的方式去看待现实,周边的事物总会附和着追随至面前。这样一来,扭曲的思考便越发顽固起来。
贵代美的态度忽然强硬,应该是因为聪美和岳母顺着她的意思鼓励了她。聪美的姿态那么低,以那样谦卑的方式应对门外的媒体,才导致不知事情真相的外界社会也跟着以同样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情。一茂就是其中之一。
再看网上的舆论,认定规士也是凶手之一的声音已开始占据压倒性优势。
“S山和I川忘恩负义。先让仓桥参与I川的复仇计划,事情暴露后就打算让仓桥背黑锅去下跪认错。仓桥又怎么可能忍受他们将一切责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呢?W村跟仓桥站一边,所以也被干掉了。”
“H田背后有不良团体‘武藏野狂代’替他出头,S山和I川就怕了,想拿钱出来了事。可最终没得逞,仓桥和W村打算逃跑,结果最后闹成了这个样子。”
“要真说起来,S山也就是个受I川摆布的家伙。I川肯定会逃命到最后。”
“警察和媒体好像都盯上了I川,他被捕也就是分分钟的事。”
这种基于毫无根据的臆测而发表的言论开始在网络世界里扩散。一登上网本是打算找一些较为客观中肯的消息,可接触到的都是这些,简直要让人发疯。他终于明白,这种东西看再多也毫无用处,最终放弃了通过网络搜寻消息的打算。
一登切断工作室的电源回到家里。已经半夜了,贵代美仍在餐桌前工作。二人无话,一登进卧室倒在床上。
想睡着并不那么容易,两点多的时候一登曾起身去了一次厕所,贵代美仍在工作。
前不久她还因为规士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完全无法集中精神工作,现在却像换了个人。可能她想补上落后的进度,又像是试图通过专注于工作去逃避现实。她曾那么担心规士的安危,真的这样简单就能切换心情吗……一登十分讶异。
她那专心致志地翻字典、看稿子的架势,在一登眼里却是从未有过的阴森,仿佛她已拿定了主意,心里只有这份工作了……
不管怎么说,她肯定从未放弃过规士还好好地活在某处的念头。因为这正是她的立场——她甘愿接受规士是罪犯的可能,也不肯放弃这个希望。
如若在这一点上她决不让步……
一登回到卧室,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到一丝胆寒。
“难道贵代美认为我的事业已经到头了?”
一登遭到合作伙伴的疏远、顾客的抛弃,以及周遭的批判,最终可能被迫离开户泽。但只要这份校对的工作能继续下去,至少还能有口饭吃——这个想法已在她心底扎根,以至于她竟自顾自地握紧了生活的船舵,打算扬帆起航了吗?
开什么玩笑——他心想。
一登很难接受这种前景,因为它完全忽略了他的立场。
经营至今的人脉和信誉将被尽数夺走。就算找一片新天地重新开始,也已无法再奢望还能取得同样的成功。如果关于本案的风言风语跟着传到了新的落脚地呢?他做这份事业无法隐姓埋名。最坏的情况是,他只能自诩自己是建筑师却接不到任何工作,就这样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