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他知道你的秘密后还会让你回来吗?”我的这句话很突然,这想法像石头投入水塘一样跳到了我的脑海里。坎宁安应该是在隐瞒着什么,或许能可耻地利用他的秘密达成我的目标。
他突然在我的椅子旁边停下,双手紧紧握拳。
“这是什么意思?”他说着,双眼紧盯前方。
“看看你的椅垫下面。”我说着,努力让声音听上去不那么紧张。虽然这种努力不错,可效果不一定到位。
坎宁安扫了眼椅子,又向我这边走回来。他一言不发地照我说的去做,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小白信封。他撕开信封时,双肩耷拉下来,胜利使我唇边带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声音嘶哑地问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可当我在下个宿主身体里醒来时,就开始挖掘你的秘密。于是我返回这个房间,将这个秘密藏在信封里好让你找到。如果我们的谈话不让我满意的话,我就会将信封放在其他客人也能找到的地方。”
他对我的话嗤之以鼻,那轻蔑的神情像是扇了我一个耳光。
“你可能不是雷文古,但你说话的语气和他一模一样。”
这个想法如此惊人,竟让我一时哑口无言。直到现在我还认为自己的个性(无论什么样的个性),在代入新的宿主身上时,会充溢于他们的身体里,就像硬币充实了口袋,但如果我错了呢?
我之前的宿主从来没有想过要勒索坎宁安,更甭提决心来威胁他。实际上,回头看塞巴斯蒂安·贝尔、罗杰·柯林斯、唐纳德·戴维斯,还有如今的雷文古,没有什么共同的个性在支配他们的行为。会不会是我屈从了他们的意志,而不是我的意志驾驭了他们?如果是这样,我必须谨慎。被囚禁于这些人的身体里是一回事,放弃自我而趋从于他们的欲望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的思路被坎宁安打断,他正用自己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这封信的一角。
“你想让我做些什么?”他的声音冷漠、平淡,说着他把烧着的纸丢进了壁炉。
“先做四件事情。”我用自己的胖手指数着,“第一,在通往镇上大路的路边有一口老井,找到那口井,井沿石缝里塞着张字条。读完后把字条放回去,告诉我上面的话。快点去,这字条一小时之内就会消失。第二,你要找到我早先问起的那件瘟疫医生的戏服。第三,我要你天女散花一般在布莱克希思散布‘安娜’这个名字,让大家知道是雷文古勋爵正在找她。最后,我需要你将自己介绍给塞巴斯蒂安·贝尔。”
“塞巴斯蒂安·贝尔,那个医生?”
“是那个家伙。”
“为什么找他?”
“因为我记得做过塞巴斯蒂安·贝尔,却不记得遇见过你。”我说,“如果我们能改变这件事,就证明还能改变今天其他的事情。”
“比如伊芙琳·哈德卡斯尔的死吗?”
“正是。”
坎宁安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过来面对我。他整个人好像缩小了一圈,仿佛这不是场谈话,而是在沙漠中跋涉了一周。
“如果我完成了这些任务,这封信的内容便只有你知我知?”他的表情更多的是希望,而非期待。
“是的,我向你保证。”
我向坎宁安伸过去一只汗津津的手。
“看来我别无选择。”他坚定地和我握握手,只是脸上掠过了一丝厌恶。
坎宁安匆忙离去,怕是担心多留一分钟就会多一些任务。他离开之后,潮湿的空气包裹住我,透过衣服渗透到骨头里。我渐渐觉得藏书室太阴暗,不宜久留,就挣扎着从椅子里起来,拄着拐杖站起身来。
我穿过书房,想回到雷文古的会客厅,我要准备好迎接与海伦娜·哈德卡斯尔的会面。如果是她谋划今晚杀死伊芙琳,那么上天啊,我就要让她放弃这个阴谋。
房子里一片静谧,男人们都出去打猎了,女士们在阳光房里喝酒。仆人们也都不见了,可能在楼梯后面准备舞会吧。周围鸦雀无声,我唯一的伙伴就是敲打窗棂的雨滴,仿佛在乞求放它们进来。贝尔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但是雷文古对别人的恶意异常敏感,他觉得这片静谧令人耳目一新,像是给发霉的房间通了风。
沉重的步伐打扰了我的沉思,每一步都审慎缓慢,仿佛在拉扯我的注意力。我终于到达了餐厅,这里有张长橡木餐桌,长桌上方的墙上悬挂着一只兽首,那应该是早前猎获的战利品,兽首的皮毛已经褪色,落满了灰尘。餐厅空荡荡的,脚步声在四周回响,像是有人在模仿我蹒跚的步态。
我僵立不动,停住了脚步,眉头渗出了汗水。
回荡的脚步声也停了下来。
我擦擦额头,四下里紧张地望了望,希望贝尔那把裁纸刀在我手里。陷于雷文古疲懒的肥肉中,我感觉自己像是拖着铁锚在走。既跑不了,也搏斗不了,就算是动武,我的拳头恐怕也打不中目标。我此刻孤身一人。
踌躇了一会儿,我又开始迈开步伐,那些鬼魅般的脚步跟随着我。我突然停下来,这些脚步也停下来。四壁传来诡异的嘲笑声。我的心怦怦直跳,胳膊上汗毛直竖,恐惧驱使我摇摇晃晃地前进,到门厅就安全了,到那里就不会只有我一个人。现在,那些脚步声不再模仿我、烦扰我,而是翩翩起舞,笑声也像是从四面八方飘来。
我大声喘着气,这时总算到了门口,汗水哗哗直流,糊住了眼睛,几次差点被拐杖绊倒。穿过门厅的时候,笑声戛然而止,接踵而至的是一声低语。
“我们一会儿再见,小兔子。”
第十六章
十分钟后,低语声早已消失,而它引发的恐惧仍在回荡。这句话中没有任何威胁的字眼,甚至还带着欢快的语气。这声警告预示着将要到来的鲜血与痛苦,连傻瓜都能看到这句话后面侍从的身影若隐若现。
我把手举起来,想看看它们抖得有多厉害,镇定了一些后,才继续朝自己的房间走。我刚走了一两步,就注意到门厅后面阴暗的门口传来啜泣声。我在外面徘徊了整整一分钟,凝视着那片黑暗,担心是个陷阱。当然侍从不会这么快就行动,不可能这么快就派人来这里伤心痛苦地啜泣吧?
同情心使我试着向前迈了一步,发现自己进了狭窄的家族画廊,两壁挂的都是哈德卡斯尔家族成员的画像。画像按在世时间依次排开,庄园现有成员的画像挂在离门口最近的地方。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勋爵夫人正端坐在丈夫身边,夫妇二人都是黑色头发、黑色眼睛,姿态优雅,神情倨傲。夫妇俩旁边的是子女的画像。伊芙琳靠在窗边,微微撩起窗帘,仿佛在观望着某人的到来。迈克尔坐在椅子里,一只腿架在把手上,地板上丢着一本书,他看上去有些无聊,眼神中闪烁着躁动的能量。每个画像的角落都有洋洋洒洒的签名,如果没有看错的话,画家就是格里高利·戈尔德。艺术家痛揍管家的记忆犹在眼前,想起这件事,我握紧了自己的拐杖,嘴里又一次泛起血腥味。伊芙琳告诉我,戈尔德被送到布莱克希思庄园来整理画像,现在我明白了,这个人也许疯狂,但确实才华横溢。
房间的角落里又传来一声啜泣。
画廊里没有窗户,只点着油灯,非常幽暗,我得眯缝着眼才能找到蜷缩在黑影里的女仆,她正用浸湿了泪水的手绢掩面哭泣。如要得体,就应该悄悄地走过去,但是雷文古偏偏没法鬼鬼祟祟。我用拐杖敲了敲地板,人未到,我喘息的粗气便先飘进了画廊。女仆看见我,马上站起身来,她的帽子掉到了地上,红色的鬈发跳了出来。
我马上认出她来,就是泰德·斯坦文在午餐时责骂的那个女仆——露西·哈珀,当我在管家身体里醒来之后,是她扶着我走下厨房的。我心心念念她的善良,胸中涌出的暖意和怜惜不禁让我开口。
“对不起,露西,我没想吓你。”我说。
“不,先生,不是……我不应该……”她四处张望了一下想逃走,却囿于礼节没有动。
“我听见你在哭。”我试着在脸上挤出一丝同情的微笑。用别人的嘴巴做这样的表情很困难,尤其要牵动他嘴边那么多肥肉。
“哦,先生,您不用……这都是我的错。我午餐时犯了错误。”她说着,把眼泪擦干净。
“泰德·斯坦文对你太凶了。”话毕,我看到她脸上的惊慌而大为惊讶。
“不,先生,您别这么说,”她的声音高了整整八度,“泰德,我是说斯坦文先生,一直对我们这些下人很好。他总是待我们不错。他只是……现在他是位绅士,不能再被别人看作……”
她的泪水又要夺眶而出。
“我明白,”我赶忙说,“他不想别的客人把他当仆人对待。”
她脸上露出了微笑。
“是的,先生,就是这样。要不是泰德,他们根本抓不到查理·卡佛。但其他绅士还是把他看成我们这样的下人。虽然哈德卡斯尔爵士不是这样,他都喊他斯坦文先生。”
“好的,你没事就行。”我说道,对她语气中的骄傲甚为吃惊。
“我没事,先生,我真的没事。”她认真地说,胆子也大了一些,把地板上的帽子捡了起来,“我该回去了,他们该纳闷我去哪儿了。”
露西朝门口走了一步,但是走得太慢,才让我有时间问她这个问题。
“露西,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安娜的人?”我问她,“我想她可能是个仆人。”
“安娜?”她停顿了一下,努力回想着,“不,先生,我不认识她。”
“有没有哪个女仆最近有些奇怪呢?”
“先生,您也许不信,您已经是今天第三个这么问我的人了。”她说话的时候,用手指绕着自己的头发。
“第三个?”
“是的,先生。一个小时前德比夫人跑到厨房里问了这件事。把我们吓住了,高贵的夫人就那样跑到楼下,真没听过这种事。”
我拄着拐杖的手收紧了。无论这位德比夫人是谁,这行为都够怪异的,竟然和我问的一样。她没准就是一个竞争对手。
或者是另一个宿主。
这个想法让我脸红,雷文古对女人的认识,只停留在还知道世界上有女人这个物种。成为女人的想法太不可理喻,比在水中呼吸还不可思议。
“你能跟我说说德比夫人吗?”我问她。
“说不了多少,先生。”露西说,“这位夫人已经上了些年纪,声音很尖,我很喜欢她。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用,一位侍从也来过。德比夫人走后几分钟他就来了,问了同样的问题:有没有哪个仆人举止奇怪?”
我的手握得更紧了,咬住舌头才没有骂出声来。
“一个侍从?”我问,“长什么样子?”
“金色头发,很高,但是……”她有些精神恍惚,似乎被什么困扰,“我不知道,志得意满的样子,可能是服侍某位绅士的。先生,侍从们总是那个样子,装腔作势,故作优雅。他的鼻子被人打断了,青一块紫一块,好像是刚刚被打的,我想有人在和他作对。”
“你告诉他什么了吗?”
“我没有,先生,但是厨娘德鲁奇太太和他说了。她把对德比夫人说的话又和侍从说了一遍:仆人们都很好,只是客人们疯……”露西的脸红了,“哦,对不起,先生,我的意思不是……”
“别担心,露西,我和你一样,觉得这房子里大多数人都奇奇怪怪的,不知道他们在干些什么。”
她咧嘴一笑,眼睛内疚地朝门口望了过去。她再开口说话时,声音很低,低得好像要被淹没在地板的吱嘎声里。
“那个,今天早上哈德卡斯尔小姐去林子里了,和她的贴身女仆一起去的。她的女仆是个法国人,您总能听到她说话,东一句法语,西一句法语。有人在查理·卡佛的老屋旁边袭击了她们,显然是一个客人干的,但她们不愿意说是谁。”
“受到了袭击,你肯定吗?”我回想起在贝尔身体里的那个早上,想起在林子里奔逃的女子。我一直以为那就是安娜,要是错了呢?这不是我在布莱克希思第一次搞错了。
“她们说是受到袭击了,先生。”我表现得如此急切,让她一下害羞了。
“我想问问,这个法国女仆叫什么名字?”
“玛德琳·奥伯特,先生,请您不要告诉她是我说的。她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
玛德琳·奥伯特,昨晚就是这个女仆在宴会上给了贝尔那张便条。这么多的事情纵横交错,我差点忘了贝尔的胳膊还受了伤。
“我的嘴很严,露西,谢谢你。”我说着,做出闭嘴的手势,“无论如何,我要和她谈谈,你能告诉她我在找她吗?不用告诉她为什么,如果让她来我的会客厅,你们俩都有赏。”
她看上去疑惑不解,但是欣然应允,我还没来得及许给她更多好处,她就溜走了。
如果雷文古不是那么笨重的话,我肯定会一蹦一跳地离开画廊。无论伊芙琳多么讨厌雷文古,她也还是我的朋友,我还是一心想要救她。如果今天早上有人在树林里威胁过她,不难想象,这个人今天晚上也可能会谋害她。我必须尽力拦住他们,希望这个玛德琳·奥伯特能帮上忙。谁知道呢,没准明天这个时候,我就找到凶手了。如果瘟疫医生信守承诺,我就可以逃离这个庄园,再也不用扮演宿主了。
臆想的欢乐只维持到走廊,我离开光线很好的门厅,边走边吹口哨,声音断断续续。侍从的阴影笼罩着布莱克希思,每个跳跃的阴影里,每个阴暗的角落里,都是想象中的杀人现场,而他则轻而易举地以各种花样置人于死地。我那本就负担过重的心脏,因为每个细微声音而跳动过速。等我终于走到雷文古的会客厅时,浑身已经被汗浸透,胸口好像堵着东西。
我关上身后的门,颤抖着长舒了口气。目前,不需要侍从杀死我,我自己的健康状况会先要了我的命。
这个会客厅很漂亮,有个沙发和一把扶手椅,头顶的枝状吊灯映衬着熊熊炉火的火光。餐边柜里有烈性酒、搅拌器、切好的水果片、苦味剂和一桶半融化的冰。旁边是一堆摇摇欲坠的烤牛肉三明治,边缘流着芥末酱。食欲想把我拖拽到食物那里,身体却瘫倒下来。
我需要休息。
扶手椅怨怒地承载着我的重量,椅子腿几乎被压弯。雨水砸在窗户上,天空已漫上黑色和紫色的云。这些雨滴和昨天落下的一样吗?乌云一样吗?兔子在养兔场的同一块地里挖坑吗?惊扰的是同样的虫子吗?那只小鸟会不会按一样的路线飞过来,撞到同一块玻璃上?如果是陷阱,那么猎物到底是什么?
“我喝杯酒就好了。”我嘟囔着,揉了揉咚咚跳的太阳穴。
“给你。”身后传来一个女声,一杯酒越过肩膀送到我眼前,拿酒的是一双小手,手指瘦弱,长了老茧。
我想要回头,可这对雷文古来说太难了,座位太小了。
女人不耐烦地摇摇杯子,里面的冰晃着。
“这酒应该在冰融化前就喝掉。”她说。
“对不起,好像倒酒的这位女士我并不认识。”我说。
她的嘴唇凑到我耳边,温热的呼吸飘到了我的脖颈。
“可是你认识我,”她低语着,“我就是在马车里陪着管家的人,我叫安娜。”
“安娜!”我脱口而出,试着从椅子里站起来。
她的手像铁砧一样按在我肩头,把我推回到椅子里。
“别动,你一起身我就走了。”她说,“我们很快就要见面,但是你别再找我。”
“不能再找你,为什么?”
“因为不是只有你在找我,”她说着,往后退了一步,“侍从也在抓我,他知道我们是一伙的。如果你总在找我,就会把他引来。只要我好好藏着,我们俩就都安全,所以快撤回找我的手下吧。”
我感觉她在后退,往门那边移动。
“等一下,”我喊道,“你知道我是谁吗?为什么我们会在这里?求求你,你肯定能告诉我些什么。”
她停住,思忖了一会儿。
“我醒后只记得一个名字,”她说,“我想是你的名字。”
我的手抓紧了椅子扶手。
“是什么?”我问。
“艾登·毕肖普,”她说,“现在,我按你说的做了,所以,你也按我说的做吧。别再找我了。”
第十七章
“艾登·毕肖普,”我咀嚼着这个名字,“艾登……毕肖普。艾登,艾登,艾登……”
在过去的半个钟头,我一直在尝试各种组合、各种声调、各种发音,希望可以从毫无印象的脑子里找到点滴记忆,可最后只落得口干舌燥。拿这个打发时间十分无聊,但是我别无选择。一点半过去了,海伦娜·哈德卡斯尔并没有来,她也没有为自己的爽约捎来只言片语。我叫一个女仆去请她,但被告知从早上起就没有人见过女主人,这个可恶的女人消失了。
更糟糕的是,坎宁安和玛德琳·奥伯特都没有来找我。我没怎么指望伊芙琳的女仆能被叫来,但是坎宁安已经走了好几个小时。我想不出来他能被什么耽搁,也越来越不耐烦。我们要做的事这么多,时间却所剩无几。
“你好,塞西尔,”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海伦娜还在这里吗?我听说你正在和她会面。”
站在门口的是一位老太太,身上裹着一件宽大的红色大衣,戴着帽子,齐膝长靴上溅满了泥点。她的脸颊冻得通红,怒容满面。
“我还没有见到她,”我说,“我还在等她。”
“你也在等她?哼!这个臭女人约好今天上午在花园和我见面的,我在长凳上等了一个小时,冻得哆哆嗦嗦。”她说着,在火前面跺跺脚。她穿了太多层衣服,像个爆竹,一个小火星就能送她上天。
“真纳闷,她去哪儿了?”她说着摘下手套,扔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在布莱克希思好无聊。想喝杯酒吗?”
“我这杯还没喝完。”我冲她晃晃酒杯。
“你待在屋里就对了。我脑子抽风出去散步,回来时找不到人开前门。我咣咣敲了半个小时的门,看不见一个仆人,简直是美国人的做派。”
酒器被倒了个一干二净,咣当一声放在木头桌子上。满满的一杯酒,冰块叮当叮当地撞到杯壁上。酒发出了咝咝声,老妇人满足地大口喝着,然后一饮而尽,愉悦地长叹了一声。
“这酒不错。”她说着,又是一轮叮叮当当的杯子碰撞声,表明刚才那杯只是热身,“我和海伦娜说过,舞会这个主意太糟糕,可她就是听不进去,现在看看吧:皮特藏在门房里,迈克尔在勉力维持,伊芙琳在玩变装游戏。整件事将成为一场灾难,记住我说的话。”
老妇人手里拿着酒,回到壁炉前面。她脱掉了几层衣服,人小了几圈,露出了粉扑扑的脸颊和粉红的小手,还有一团乱糟糟的灰色头发。
“这是什么?”她说着,从壁炉架上拿起一张白色卡片,“塞西尔,你准备给我写信吗?”
“你说什么?”
她递给我这张卡片,上面就写着一句简单的话:
去见米莉森特·德比。
A.
绝对是安娜干的。
先是提到烤焦的手套,现在又给我牵线。真奇怪,好像有人在这一天到处散播线索,我很高兴知道我在这里还有个朋友,即使这证明了我的想法:德比夫人不是我的对手,也不是我的宿主。这个老太太的风格太强烈,别人不太可能进入她的身体里。
那她为什么要到厨房中打探女仆的事呢?
“我让坎宁安去请你来喝一杯,”我平静地说,抿了一口威士忌,“他写卡片时可能有些心不在焉。”
“你把重要的任务交给下人去做,就会这样。”米莉森特喷了口鼻息,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里,“听我的话,塞西尔,总有一天,你会发现他花光了你的钱,还和你的女仆私奔了。看看那个该死的泰德·斯坦文。以前他不过是个田庄看管,跟阵风似的在这里游荡,现在你看看他,倒像是成了这里的主人。真让人发疯。”
“说斯坦文烦人,我同意,可对那些仆人,我还是很容易心软的,”我说,“他们把我服侍得不错。另外,听说你早些时候去厨房了,你也不觉得他们都讨厌吧。”
听完这句话,她冲我晃晃杯子,威士忌洒出了一些。
“哦,那个,是的……”她拉长了声音,啜饮两口酒来拖延时间,“我感觉有女仆从我房里偷了东西,就这些。就像我说的,你从来不知道下人是怎么折腾的。还记得我丈夫吗?”
“记不太清楚了。”我真佩服她转移话题的优雅手段。无论她去厨房问了什么,恐怕都和小偷小摸没有关系。
“如出一辙,”米莉森特喷了口鼻息,“可怕的下等人出身,虽然拥有四十多个棉纺厂,但还是一个十足的浑蛋。婚后五十年,我一天都没有笑过,直到他葬礼那一天才笑了,从此以后我就笑个不停。”
她的话被走廊里的吱吱嘎嘎声打断,接着传来门合页转动的声音。
“可能是海伦娜,”米莉森特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她的房间就在隔壁。”
“我还以为哈德卡斯尔一家待在门房里?”
“皮特待在门房,”她抬了抬眉毛,“海伦娜待在这里,无论如何都要待在这里。他们的婚姻名存实亡。我告诉你,塞西尔,光是为了看丑闻就值得来这里。”
老妇人把头探到走廊,喊海伦娜的名字,外面忽然安静了。“到底怎么……”她喃喃自语,又把头伸回到会客厅,“起来,塞西尔,”她紧张地说,“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我焦虑地站起身来,走到楼道里,海伦娜卧室的门在风里吱嘎吱嘎地开关着。门锁被砸坏了,碎木头掉在脚下。
“有人闯进去了。”我身后的米莉森特发出了啧啧声。
我用拐杖慢慢推开了门,好看看屋里。
房间内空无一人,从屋里的摆设看已经空了一段时间。窗帘还没有拉开,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全是从走廊里透进来的。四柱床上铺得整整齐齐,梳妆台摆满了面霜、脂粉和各种化妆品。
确定是安全的,米莉森特才从我后面走进来。她冷冷地瞅了我一眼,又尖锐又歉疚。她围着床走了一圈,拉开厚重的窗帘,让亮光照进房间里来。
唯一被翻动的是一个顶部可以翻转的栗色柜子,柜子的抽屉还拉开着。抽屉里散乱地放着墨水瓶、信封和丝带,里面还有个大漆盒,盒里的垫子中间有两个为左轮手枪留出的空位,手枪不翼而飞。我怀疑伊芙琳将其中的一把拿到了墓园,她确实说过那枪是她妈妈的。
“好,至少我们知道了他们想要什么。”米莉森特边说边敲着这盒子,“可说不通啊,如果有人想要枪,轻而易举地就可以从马厩里偷一把。那里有十几把枪,偷了也没人会在意。”
米莉森特把盒子推到一边,翻出一个斜纹棉布封面的日程本。她翻着页,手指逐一滑过约会和事项栏,也看了夹在里面的提示和笔记。日程繁多单调,想来主人的生活也是如此,特别的是,最后一页被撕掉了。
“很奇怪,今天的行程安排被撕掉了,”她念叨着,怒气变为怀疑,“为什么海伦娜要把这个撕掉呢?”
“你认为这是她自己干的?”我问。
“别人要这个有什么用?”米莉森特说,“依我看,海伦娜准是想做什么傻事,可又不想让人发现。塞西尔,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先告辞,必须找她聊聊,像平时一样,劝她别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