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张嘴,休息一下可以吗?好了,几线?”
约克姆咧开嘴,露出他那口白瓷一样的牙齿。“三线。”说完他就吹着口哨大摇大摆走了。亨特抓起话筒,按下那个闪着灯的三线按钮。“我是亨特警官。”
一开始电话里那个人没吭声,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听到一个女人说话了。从声音听起来,她有点年纪了。“警官?呃,其实事情没那么重要,不需要惊动到警官。我本来想随便找个警察就可以了。我只是觉得应该通知一下警方。”
“没关系。这位太太,请问尊姓大名?”
“路易莎·斯帕罗。发音像麻雀的那个斯帕罗。”
她声音听起来确实像麻雀。“斯帕罗太太,有什么问题吗?”
“是那个可怜的孩子。妹妹失踪的那个。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约翰尼·梅里蒙。”
“就是他。可怜的孩子……”她越说越小声,但过了一下子她声音又变清楚了。“他刚刚跑到我家来……现在还在这里。”
“而且还带着他妹妹的照片。”亨特忽然插嘴。
“呃,没错。咦,你怎么知道?”
亨特没有回答。“斯帕罗太太,能不能麻烦你把地址给我?”
“他该不会闯了什么祸吧?我知道他吃了不少苦头,可是,唉,他现在不是应该在学校上课吗?唉,看到那小女孩的照片,心里怪难过的。而且,他一点都没变,看起来还是和她一模一样,好像根本没长大。还有,他问我问题的那种口气,好像怀疑我跟他妹妹的案子有牵连。”
亨特警官忽然想到,今天早上他也在店里看到那个小男孩。他回想了一下他的模样。他的眼神好深沉,好谨慎。“斯帕罗太太……”
“什么事?”
“赶快告诉我地址。”
亨特开车来到路易莎·斯帕罗家附近。开到她家那条街的路口时,他看到了约翰尼·梅里蒙。那孩子坐在路边的护栏上,两腿交叉踩在路边沟里。他满身大汗,衬衫都湿透了,头发粘在额头上。一辆破脚踏车丢在旁边,车身倒在路边那户人家的草皮上。他嘴里咬着一支笔,一张地图像毯子一样铺在他大腿上。他低着头,浑然忘我地看着那张地图。后来,亨特关上车门的时候,他才猛然意识到有人在旁边。那一刹那,他整个人跳起来,仿佛一只受到惊吓的小动物,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冷静了下来。亨特看着那孩子的眼神。一开始,他的眼神显示他认出眼前的人是亨特,接着,他眼神忽然变得很坚决。不过,在那双乌黑的眼睛里,亨特似乎还看到了某种深藏着的……
接纳,认同。
然而,短短的一刹那,他眼神突然又变得机灵狡猾。
看得出来他用眼睛在测量距离,仿佛他打算跳上脚踏车逃之夭夭。他偷瞄了附近的树林一眼,可是亨特忽然逼近他。那孩子仿佛突然泄了气。“你好,警官。”
亨特摘下太阳眼镜,他的影子遮住了那孩子的脚。“你好,约翰尼。”
约翰尼开始把地图折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所以,你可以不用说了。”
亨特伸出手。“地图可以借我吗?”约翰尼忽然愣住了,脸上又露出那种伺机逃脱的神色。他转头看看那条长长的马路,然后再看看地图。亨特接着又说:“你知道吗,我听说过地图的事。一开始我不相信,不过,很多人告诉过我。”亨特用一种严厉的眼神瞪着那小男孩。“多少次了,约翰尼?我一直问你有没有地图,问过多少次了?四次?五次?”
“七次。”约翰尼嗫嗫嚅嚅说了一声。他一直看着路边沟,头不敢抬起来。他的手紧紧抓着地图,指关节都泛青了。
“不用紧张,我会还你。”
男孩抬起头来看着他,乌黑的眼睛忽然亮起来,那种狡猾的神色消失了。他忽然又变成孩子了。他还是会怕。“真的?”
那一刹那,他看起来是那么稚弱。“我保证一定会还你,约翰尼。”
约翰尼抬起手,亨特从他手中拿走那张地图。地图用太久了,有点磨损,纸张变得有点松软,折痕已经泛白。接着,他也坐到护栏上,紧靠着小男孩,然后两手摊开地图。那是一张很大的拼接地图,白色的纸张,紫色的活页环。他认出那是税务机关专用的地图,上面有人名和详细的地址。这张地图涵盖的范围只有整个城市的一小部分,说不定只有一千户。其中有将近一半的门号已经用红笔打了叉叉。“这地图是谁给你的?”他问。
“我跟税务员买的。不贵。”
“你有完整的地图吗?全县的地图?”约翰尼点点头。亨特接着又问:“红色的叉号是什么意思?”
“我去过的人家。代表我已经问过住在那里的人。”
亨特吓了一跳。一个小孩子骑着一辆破脚踏车,跑那么多地方。他简直无法想象那要花多少时间,跑多远的路。“打星号的是什么意思?”
“代表那栋房子里住的是单身汉。我看了会怕的人。”
他把地图折好,递还给小男孩。“其他地图也做记号了吗?”
“有一些。”
“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可是——”
“不行,约翰尼。不准再继续下去。每个人都有隐私权。已经有人跟我们警方投诉了。”
约翰尼忽然站起来。“我又没犯法。”
“你逃学啊,孩子。就拿现在来说,你不是旷课吗?更何况,你做的事有危险。你没办法预测屋子里会是什么样的人。”他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地图,啪的一声。约翰尼立刻把地图抢回去。“我不想再看到有小孩子失踪了。”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我知道。今天早上听你说过了。”
约翰尼撇开头。亨特打量着他那细细的下巴,看得出来他正咬牙切齿。接着,他注意到约翰尼脖子上戴着一条链子,上面绑了一根羽毛。约翰尼身上那件衬衫已经褪色了,羽毛在衣服的衬托之下,显得灰灰亮亮。亨特想缓和一下这种尴尬的气氛,于是故意指着那根羽毛问:“那是什么?”
约翰尼手伸到脖子上,把那根羽毛塞进衬衫里。“一根新生的羽毛。”
“新生的羽毛?”
“这是我的幸运符。”
亨特注意到那孩子的手指忽然发白,接着,他又注意到他的脚踏车上也绑了一根羽毛。那根羽毛比较大,几乎整根都是棕色的。“那又是什么?”他又指着另一根羽毛,“老鹰吗?还是猫头鹰?”
那孩子面无表情,紧抿着嘴唇。“那也是你的幸运符吗?”
“不是。”约翰尼迟疑了一下,撇开头,“那个不一样。”
“约翰尼——”
“你上礼拜有没有看到新闻?科罗拉多那边,警察找到了那个被绑架的小女孩。你知道那条新闻吗?”
“我知道。”
“她失踪了一年,结果警察竟然在她家附近找到了她。才隔了三个路口。那一整年,她一直都在距离她家一英里的范围内。有人在地窖的墙壁挖了一个土洞,把她关在里面,洞里只有一个水桶,一张床垫。离她家才一英里。”
“约翰尼——”
“那则新闻还附了一张照片。我看到一个水桶,一根蜡烛,一张脏兮兮的床垫。那个土洞的高度还不到四英尺。可是,他们还是找到她了。”
“可是约翰尼,那只是个案。”
“绑架案都是这样。”约翰尼忽然转身面对亨特,眼神变得更深沉,“不是邻居干的,就是朋友干的,通常都是那孩子认识的人,而那个地方通常都是一栋他每天会经过的房子。他们被发现的地方,永远都离家很近。就算死了,还是很近。”
“不见得都是这样。”
“有时候。有时候是这样。”
亨特也站起来了。他说话的口气变柔和了。“有时候。”
“你要放弃没关系,反正我不会放弃。”
看着那男孩,看着他那种坚定不移的信念,亨特忽然感到好悲伤。他是局里的头号警探,专门负责侦办重案。正因为如此,阿莉莎失踪的案子就是由他指挥侦办。为了把那个可怜的孩子找回来,他付出的心力远超过局里的其他同仁。接连好几个月,他不眠不休投入这个案子,甚至因此忽略了自己的家人。后来,有一天,他太太终于绝望了,积压已久的怒气终于爆发了。她决定离开他。结果他得到了什么?阿莉莎还是没有找回来。她就像人间蒸发一样,要是找得到尸体都算走运了。所以,科罗拉多那个案子最后是怎么收场,一点都不重要。亨特很熟悉统计数字:绝大多数的案子,被绑架的孩子通常在第一天就已经死亡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点都没放松。他还是渴望把那孩子找回来,无论死活。“约翰尼,那案子还没结案。没有人放弃。”
约翰尼扶起脚踏车,把地图折起来塞进后口袋。“我该走了。”
亨特警官忽然抓住脚踏车的把手。他摸到粗粗的铁锈,而且有点烫手。脚踏车被太阳晒得很热。“我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量不去管你。可是现在不能不管了。你一定要罢手。”
约翰尼拼命想把脚踏车拉开,可是却拉不动。接着,他忽然大叫了一声:“我自己会照顾自己。”亨特从来没有听他讲话这么大声过。
“到此为止了,约翰尼。你不需要自己照顾自己,该照顾你的是你妈。而且老实说,我很怀疑她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提你这个十三岁的小男生。”
“你少自以为是。你什么都搞不清楚。”
亨特警官一直盯着他,盯了好久。他注意到那小男孩的眼神变了。他眼中本来燃烧着怒火,可是现在却露出一种畏惧的神色。那一刹那,他忽然明白了,那孩子是多么需要希望。他不能失去最后的一丝希望。然而,对他这样的孩子来说,这个世界是很残酷的。此刻,亨特已经把约翰尼·梅里蒙逼到死角。“要是我现在叫你把衬衫掀起来,猜猜看,我会看到多少瘀青?”
“我自己会照顾自己。”
这话说得有气无力,听起来快要变成口头禅了。亨特口气又变和缓了。“要是你不肯对我敞开你的心,不肯告诉我真相,我真的帮不了你。”
约翰尼忽然挺直身体,放开脚踏车。“算了,我用走的。”说着他就转身走掉了。
“约翰尼。”
那孩子还是一直走。
“约翰尼!”
这次,约翰尼终于停下脚步。亨特推着脚踏车走到他旁边。车轮转动的时候,轮辐咔嗒咔嗒响。亨特把脚踏车还给约翰尼。约翰尼抓住把手。“我的名片你还留着吗?”约翰尼点点头。亨特深深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他对这孩子有一种异样的感情?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也想不懂。说不定他在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什么。说不定他感受得到那孩子内心的痛苦,而且感受更强烈。这是很异乎寻常的。“名片要收好,懂吗?需要的时候,随时打给我。”
“我知道。”
“我不想再听到有人告诉我,你还拿着照片到处打听。”
约翰尼没吭声。
“你现在马上回学校去,听到了吗?”
还是没吭声。
亨特抬头看看清澈蔚蓝的天空,然后再看看那孩子。他那头黑发已经湿透了,而且牙根咬紧。“约翰尼,小心点,知道吗?”


第四章
那警察说得没错,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点不太正常。这些日子以来,约翰尼常常躲在别人家的围墙外,从窗口偷瞄人家屋里。看过多少户人家了?多到连他自己都算不出来了。他每天挨家挨户去敲别人家的门,找人打听。所以,他看到不少奇奇怪怪的东西。他看到过小孩子偷偷吸毒,看到过老人家偷偷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吃。有一次,他甚至看到一位牧师在吼他太太。他太太一直哭,而那牧师只穿着一条内裤,气得满脸通红。那真是乱七八糟。不过,约翰尼可不是笨蛋。他心里明白,心理变态的人,外表不见得看得出来。所以,他总是尽量避免引起别人注意,绑紧鞋带随时准备跑,而且,口袋里永远藏着一把刀子。
他很小心谨慎。
他很聪明。
他沿着那条路一直骑,头也不回地一直骑,骑过两个路口,然后才回头看了一眼。他看到亨特警官还站在路上,远远看过去只剩下一个小点,旁边是一片绿草,还有一辆灰灰的车子。亨特警官一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久,然后忽然抬起一只手对他挥了几下。约翰尼越骑越快,强忍着不再回头看。
他真的被那个警察吓到了。他很纳闷,搞不懂那警察怎么会知道那么多。
五个。
他脑海中忽然冒出这个数字。
五片瘀青。
他两腿蹬个不停,拼命踩踏板,越踩越快。后来,他已经汗流浃背,衬衫都湿透了,贴在身上。他一路骑到郊区最荒凉的地方,那里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桥。他沿着河边一直骑。河道渐渐变宽,流到一个地方,水流仿佛停滞了,水面平静无波。骑到这里,他停下来,把脚踏车丢在岸边。他脉搏跳得好快,耳鼓咚咚直响,汗水流进嘴里,味道咸咸的。汗水也流进他眼睛里,他感到一阵刺痛。他抬起脏兮兮的袖子揉揉眼睛。从前,爸爸常常带他来这里钓鱼。他知道哪里钓得到鲈鱼,也知道哪边五英尺深的河底泥沙里躲着巨大的鲇鱼。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钓过鱼了,不过,他还是常常会来这里。
这里毕竟还是他的小天地。
他坐在沙地上解开鞋带,可是却不知道为什么,手指头抖个不停。他脱掉鞋子,脱掉衬衫,拿起那根羽毛在脸颊上划了一下,然后塞进衬衫里包起来。太阳晒得他皮肤发烫,让他感到刺痛。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瘀青。最大的一片大概有大人膝盖那么大,在左侧的肋骨上。他想到当初肯是怎么用膝盖把他压在地上,每次他一开始挣扎,肯就会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约翰尼抖抖肩膀,仿佛想甩开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他拼命想忘掉那压在他胸口上的膝盖、打在他脸上的手。
“操他妈的,叫你干什么,你就乖乖给我做……”
肯五指张开,手掌甩在约翰尼脸上。刚开始打一边,接着是另一边。当时,他妈妈在后面的房间里昏睡。
“你这臭小子……”
接着又是一巴掌,更用力。
“哼,你老子在哪里呀?”
那片瘀青的边缘已经变黄了,中间变成了绿色。他用手指压了一下。还会痛。手指一压,皮肤会泛白一下——一个完整的椭圆形——然后很快又恢复原来的肤色。约翰尼又伸手揉揉眼睛,擦掉眼里的汗水。接着,他慢慢朝河边走过去,不小心绊了一跤。他走进水里,河底的泥沙吞没了他的脚趾。接着,他整个人潜进水里,让温热的河水淹没自己。河水仿佛包围了他,永远把他压在最底下,把他和外面的世界隔开。
约翰尼在河边逗留了两个钟头。一想到亨特警官,他心里就怕,不敢再到街上去找人打听。他心里很矛盾,犹豫不决,想去学校,可是又觉得去学校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他游到对岸,然后又游回来。河边有一块平台一样的大岩石,被太阳晒得发烫。他爬到那块岩石上跳水。河边有整堆的漂木,水分已经被风吹干,看起来白白亮亮。还不到中午,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河下游距离桥边四十英尺的地方有一棵柳树,一大片枝叶泡在幽暗的河水里,遮住了后面那一大块平板岩石。他摊开手脚躺在岩石上。车子在桥上来来去去,整座桥隆隆作响。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小块石头扑通一声掉进他头旁边的河面上。他立刻坐起来。接着,又有另一块小石头打到他的肩膀。他转头看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接着,第三块石头打中了他的大腿,然后弹开。那块石头大了点,打了会痛。“你敢再丢我就宰了你。”
那个人没吭声。
“杰克,少装神弄鬼了。我知道是你。”
这时候,约翰尼听到有人大笑起来,然后看到杰克从那堆漂木旁边冒出来。他身上那条牛仔裤,裤管截掉了一半,脚上那双便鞋脏兮兮油腻腻的。那件白衬衫已经快变成黄色的了,上面有一个猫王的剪影图案。他后面背着背包,手上拿着好几块石头。他歪嘴笑得很诡异,头发往后梳得油亮亮。约翰尼几乎忘了,今天是礼拜五。
“刚刚是要教训你一下,谁叫你逃课不找我。”杰克朝他走过来。他个子小小的,一头金发,棕色的眼珠子,一条手臂严重残障。他的右手没问题,可是,你很难不注意到他的左手。那条手臂严重萎缩,看起来只有短短的一小截,仿佛有人把一个六岁小孩子的手臂接在一个十二岁孩子身上。
“你不高兴啦?”约翰尼问。
“没错。”
“你可以免费揍我一拳,我们就扯平了。”
杰克很诡异地笑了一下。“三拳。”他说。
“可以,不过只能用你那只小女生的手。”
“不要,用另外一只手,两下。”杰克右手的拳头开始握起来,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不准闪躲。”接着,他往前跨了一步,约翰尼立刻绷紧手臂上的肌肉,紧贴在身旁。杰克两腿跨开,往后抡起拳头。“会很痛哦。”
“娘娘腔,要打就打,少废话。”
于是,杰克在约翰尼手臂上捶了两拳。很用力。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活该。”
约翰尼立刻反手抓了一块石头,朝杰克丢过去。杰克往下一蹲,闪过了。“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不用想也知道。”
“那你怎么这么久才来?”
杰克坐到那块大岩石上,靠在约翰尼旁边。他把背包拿下来,然后也脱掉了衬衫。他脖子上挂着一条很细的链子,上面有一个小小的银十字架。他弯腰打开背包的时候,那个十字架转了几圈,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我得先回家补点货。没想到我爸还在家,耽搁了不少时间。”
“他没看到你吧?”杰克的爸爸是个死硬派的警察,一丝不茍。约翰尼把他当成瘟神,避之唯恐不及。
“你觉得我有那么笨吗?”杰克右手伸进背包里,“嗯,还是冰的。”说着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罐啤酒递给约翰尼,然后又掏出另一罐。
“哇,你竟敢偷啤酒。”约翰尼摇摇头,“你会下地狱的。”
杰克又冷笑了一下。“这种小小的罪过,上帝会原谅的。”
“你妈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大笑起来。“约翰尼弟兄,我妈已经信教信到快要走火入魔了。她差一点就要去做洗脚礼,甚至要开始搞灵恩派的抓蛇仪式了。她一天到晚帮我的灵魂祷告,一副我随时都会下地狱被火焚烧似的样子。她不但在家里帮我祷告,甚至到了外面,她还会当众祷告。”
“哦,说来听听看。”
“你还记不记得那次我作弊被抓到?”
约翰尼记得。那是三个月前的事。“记得啊,历史课。”
“她带我去见校长,还记得吧?谈到一半,她竟然叫校长跪在地上祷告,祈求上帝指引我道路。”
“狗屁。少鬼扯。”
“不骗你。他怕她怕得要命。真可惜你没有当场看到他的表情,吓得屁滚尿流。他跪在地上祷告的时候,一只眼睛拼命偷瞄我妈,看她有没有在看他。”杰克啪的一声拉开易拉罐,耸耸肩。“当然,这不能怪他。她已经走火入魔,钻牛角尖都快钻到地狱去了,而且还拼命想把我也拖下去。上个礼拜,她甚至还叫牧师到家里来为我祷告。”
“为什么?”
“怕我在家里打手枪。”
“太扯了。”
“人生就像一出喜剧。”杰克说。不过,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意了。他妈妈根本就是个宗教狂热分子。她自认为是重生的基督徒,宣扬上帝的福音不遗余力。她死盯着杰克,一天到晚威胁他,诅咒他会下地狱。表面上他把她当笑话讲,但实际上他已经快要发疯了。
约翰尼打开他的啤酒罐。“她知道你爸爸还在酗酒吗?”
“她说上帝不赞成喝酒,所以我老头就把摆啤酒的冰箱搬到车库去,连威士忌也摆在里面。这样问题就解决了。”
杰克仰头猛灌。约翰尼啜了一小口。“杰克,这啤酒难喝死了。”
“有的喝就不错了,还嫌弃呢。看你是皮又在痒了。”杰克又仰起头猛灌,一口喝干了那罐啤酒,把空罐子塞回背包里,然后又拿出另一罐。
“你历史作业写好了吗?”
“我刚刚是怎么说的?小小的罪过会怎么样?”
约翰尼朝杰克身后瞄了一眼。“你的脚踏车呢?”
“我不知道。”
“什么叫作你不知道?”
“我不太想骑。”
“喂,兄弟,那可是一辆六百美元的崔克牌脚踏车,什么叫作你不太想骑?”
杰克撇开头,耸耸肩。“没什么。我只是怀念从前那辆老爷车。”
“还是找不到吗?”
“大概是被人偷了。恐怕永远找不到了。”
约翰尼心里想,感情的力量真可怕。杰克那辆旧脚踏车只有三段变速,加长型的香蕉形座椅,整台车黄黄的,颜色看起来很像尿。那是他爸爸帮他买的二手车,车龄至少有十五年了。车子已经失踪好长一阵子了。“你刚刚是不是又去玩跳火车的把戏了?”
约翰尼的视线瞄向杰克那条萎缩的手臂。四岁那年,杰克从小货车后面摔下去,摔断了手臂。结果医生检查的时候,发现他手臂的骨头是中空的。于是,医生帮他动手术,用牛骨填补他的骨头。只不过,那个外科医师技术一定很烂,因为从此以后,他的手臂就没有再长大了。他的手指头不太灵光,手臂没什么力气。约翰尼总是故意拿杰克的手臂开玩笑,表示他根本没把杰克手臂的残障当一回事。然而,那只是一种掩饰。当事情一旦真正牵涉到他的手臂,杰克就会变得很敏感。他注意到杰克在瞄他。
“你认为我没办法跳火车吗?”杰克动火气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那个孩子。”
他们两个都听说过那场意外。那个男孩子才十四岁,是附近另一所学校的学生。他也是想跳到同一列火车上,结果一个不小心没抓稳,整个人摔到车底下,两条腿被车轮压过去。一条腿从大腿根部以下没了,另一条腿则是膝盖以下没了。对杰克这种孩子来说,那男孩子的遭遇是一种警示。
“那小子根本就是个倒霉蛋。”杰克从背包的外层口袋里掏出一包薄荷烟,然后用那只萎缩的手抽出一根烟,夹在两根萎缩的手指中间,再用那只正常的手拿打火机点烟。他深深吸了一口,然后试着吐烟圈。
“你爸买的烟也很烂。”
杰克看着清澈蔚蓝的天空,又深深吸了一口烟。那根烟夹在那只萎缩的手上,看起来异乎寻常得大。“想来一根吗?”他问。
“好啊。”
杰克递一根烟给约翰尼,然后把自己手上的烟也拿给他当火柴点烟。约翰尼吸了一口,立刻猛咳起来。杰克大笑。“妈的,你根本就不是抽烟的料。”
约翰尼把烟屁股丢进河里,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烂烟。”他又说了一次。接着他抬起头来看看杰克,发现杰克正盯着他胸口和肋骨上的瘀青。
“你又挂彩了。有一些是我上次没看过的。”杰克说。
“有一阵子了。”约翰尼看着河里那截漂木从他们那块大岩石前面慢慢漂过去。“再告诉我一次。”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