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正准备出去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在睡梦中呻吟了一声,浑身猛烈抽搐了一下。她嘴里好像喃喃嘀咕着什么,腿忽然踢了两下。接着,她猛然坐起来,眼睛睁得大大的,满脸惊恐。“老天!”她惊叫起来,“老天!”
约翰尼站在她面前,可是她却没看到他。她还没有从噩梦中醒过来。他凑近她,轻声告诉她,她只是做了噩梦。那一刹那,她似乎看到他了。她抬起手摸摸他的脸。“阿莉莎?”她的口气有点不确定。
约翰尼感觉暴风雨快来了。“我是约翰尼。”他说。
“约翰尼?”她眨了几下眼睛,忽然清醒过来,眼中露出绝望的神色,两手往下垂,整个人又倒回床上,钻回被窝里。
约翰尼站在旁边等了一下,但她没再睁开眼睛。“你还好吗?”他终于开口问。
“做了个噩梦。”
“我帮你准备了咖啡。你想吃早餐吗?”
“真要命。”她忽然钻出被窝,头也不回地冲出房间。约翰尼听到浴室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他走到屋外,坐在门廊上。五分钟后,校车开到路边停下来。约翰尼没上车。他一动也不动。过了一会儿,校车终于开走了。
过了将近一个钟头,他妈妈才穿好衣服,走到门廊上,在他旁边坐下来。她伸出瘦巴巴的手抱住膝盖。她脸上看不到半点笑容。约翰尼还记得,从前她的笑容曾经那么灿烂,每当她走进一个地方,那里仿佛忽然就明亮起来。
“对不起。”说着,她用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约翰尼抬头看看马路。她又碰了他一下。“对不起……我跟你道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来,妈妈只要一看到他,心里就很痛苦。他不知道要怎么跟妈妈形容那种感觉。他耸耸肩。“没关系。”
他感觉得到,她好像在思考该说什么才不会伤到他,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你没搭上校车。”她说。
“无所谓。”
“学校可不会觉得无所谓。”
“反正我成绩很好,不会有人在乎我去不去学校。”
“你还去找辅导老师吗?”
他冷冷地打量了她一眼。“已经六个月没去了。”
“噢。”
约翰尼又转头看着马路。他感觉得到妈妈一直在看他。从前,他心里在想什么,她都知道。他们曾经无话不谈。过了一会儿,她又开口了。那句话像利刃一样刺进他的心。“他不会回来了。”
约翰尼立刻转头看着妈妈:“你说什么?”
“你一直在看那条路。一天到晚看,好像等着要看他从山上那边走过来。”约翰尼开口想说话,可是他妈妈却抢着说:“他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想——”
“你怎么知道?”
那一刹那,约翰尼忽然闪电般地迅速站起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他双手捏紧拳头。今天早上,这已经是第二次了。他感觉胸口好热,仿佛快要炸开了。妈妈整个人往后一缩,两手依然抱在膝盖上。她眼神忽然变得冷冷的,约翰尼知道接下来她会怎么样。她伸出手想碰他,但手举到一半又缩回去了。“约翰尼,是他自己要离开我们。不能怪你。”
她慢慢站起来,表情渐渐和缓下来,露出一种心痛的神色,仿佛她了解孩子的心情。大人都喜欢用那种眼神看小孩,仿佛孩子什么都不懂,不懂得人生的苦涩。他知道那是什么眼神。他痛恨那种眼神。
“当时你真的不应该跟他说那种话。”
“约翰尼……”
“没错,她被人抓走了,可是那不能怪他。你不应该跟他说那种话。”她忽然凑近他,但约翰尼装作没看到。“是你把他逼走的。”
她忽然停住脚步,冷冷地哼了一声,嘴角往下一沉。“当然是他的错,”她说,“不怪他要怪谁?现在,我失去她了,我什么都没了。”
约翰尼感觉两条腿开始发抖,慢慢越抖越厉害。他们已经为此争执很久了,两人也因此越来越疏离。
她忽然站起来,慢慢转身。“你永远向着你爸爸。”说着她就走进屋子里去。她仿佛隔绝了这个世界,而她仅剩的孩子被遗弃在这个世界里。
约翰尼凝视着那扇门,凝视着门里的一片昏暗,然后再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他眼看着自己的手在发抖,然后,他把所有的辛酸苦涩吞进肚子里。他坐下来,看着眼前的马路。一阵风吹过,扬起路边的沙尘。接着,他想到妈妈刚刚说的那些话,于是又转头看看远远的山坡。那座小山丘上正好是一片树林的边界,高高低低的树参差不齐,几栋零星的小房子点缀其间,房子前面都有一条黄土车道。山上还有几根电线杆,中间连接着弯弯垂垂的电话线,在清晨天空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黝黑。那样的景观实在不怎么美丽,没什么特别,但他还是愣愣地看着那座山,看了好久。后来,头转太久,他的脖子开始痛了,于是,他站起来,走进屋子里。他要去看看妈妈。


第二章
那罐维柯丁止痛药摆在浴室的洗脸台上,瓶盖不见了。妈妈的房间门关着。约翰尼嘎吱一声打开门,发现房里一片昏暗,妈妈躲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他听到她嘶嘶的呼吸声,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片死寂。他关上门,然后走进自己房间。
他床底下有一个行李箱,箱子的皮面已经龟裂,铰链已经氧化变黑,失去了光泽,而且皮带断了一条。然而,约翰尼一直收着那个行李箱,因为那是曾祖父留下来的。行李箱很大,四四方方,上面还有姓名首字母的图案。虽然图案已经磨损褪色,不过,如果从侧边斜斜看过去,约翰尼还能看得出图案上的几个字母是JPM。也就是约翰尼·潘德尔顿·梅里蒙。他的名字和曾祖父一模一样。
他把行李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摆到床上,解开最底下那个皮带扣,然后嘎吱一声掀开箱盖,让箱盖靠到墙上。箱盖圆弧形的内侧贴了十二张照片,还有一张拼贴画。那些照片多半是妹妹的照片,不过有几张是他和妹妹的合照。两个人看起来真的很像双胞胎,一模一样的长相,一模一样的微笑。他轻轻摸着其中一张照片,然后继续看另外几张。他爸爸的照片。斯宾塞·梅里蒙块头很大,牙齿很整齐,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他是营造商,手心的皮肤很粗糙,人看起来很沉稳,充满自信,而且很有正义感。最后这一点最令约翰尼自豪。能够当他的儿子,约翰尼感到很荣幸。他教了约翰尼很多东西,比如说,他教他学会开车,教他做人要抬头挺胸,教他如何做出明快正确的决定。他爸爸让他明白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教会他如何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爸爸让他明白,人世间什么是值得相信的。爸爸告诉他,对某些事物要有坚定的信念。比如,对家庭,对上帝,对人群和社会。从爸爸身上,约翰尼学会了什么叫作男人。这一切,都是他从爸爸身上学到的。
没想到,最后爸爸竟然抛下他们走了。
如今,约翰尼不由得开始怀疑爸爸教他的一切。他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他开始认为,上帝根本不在乎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不在乎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天底下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公理正义,没有因果报应。碰到困难的时候,街坊邻居没有人会伸出援手,而且,脆弱无助的人根本没有生存的余地。爸爸教他的一切,全是狗屁。什么教会,什么警察,甚至妈妈——他们都没办法把妹妹找回来。他们根本没有能力。这一年来,约翰尼对人生有了新的领悟。他终于明白了一个残酷的道理:一切只能靠自己。
反正,人世间就是这么回事。你曾经深信不疑的一切,到头来却化为泡影。力量是一种虚幻的想象,信仰纯属狗屁。但那又怎么样?昔日那个明朗灿烂的世界,如今变成了一个冷酷的世界,犹如一团令人窒息的迷雾。但那又怎么样?人生本来就是这样。而且,约翰尼领悟到人生的新法则。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可以信任,除了他自己。所以,他的所作所为完全依循这个法则。这是他的人生道路,他的选择,而且,永远不要回头。
他仔细打量爸爸那几张照片。有一张是他爸爸坐在一部小货车的驾驶座上,戴着太阳眼镜,面带微笑。另一张是他站在屋顶上,动作看起来很灵敏,腰上围着一条工具腰带,腰带的一边垂得特别低。他看起来好强壮:结实的下巴,宽阔的肩膀,满脸浓密的络腮胡。约翰尼看着那些照片,心里一直在想,自己究竟有什么地方像爸爸。但他实在太瘦小,太苍白,看起来一点也不强壮。不过,那只是外表。
他的心很坚强。
他告诉自己:有一天我一定会很强壮。
但他实在不是那么有把握。所以,他就不再想了。他内心深处有一个很微弱的声音在对他说话。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他刻意不去听那个声音。他用力一咬牙,又伸手去摸摸那几张照片。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看了。于是,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那种失落感已经消失了。
他并不孤单。
行李箱里装的都是阿莉莎最心爱的东西。如果有一天她回来了,她一定会急着要找这些东西。接着,他开始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她的日记。他没有偷看。两只动物布玩偶。那是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三本相簿。一本毕业纪念册。几张她最心爱的唱片。一个装满了小纸条的小箱子。那些纸条都是她在学校里和几个死党传来传去的悄悄话,她宝贝得要命。
好几次,妈妈问约翰尼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可是约翰尼不敢告诉她。要是哪天她吃错什么药,哪根筋不对,他实在不敢想象那会有什么后果。那些东西可能会被她拿去丢掉,或是拿到后院一把火烧掉,然后像僵尸一样愣愣地站在旁边看,或是声嘶力竭地大叫,说看到那些东西,想到阿莉莎,太痛苦了。她曾经出现过那样的反应。有一次是她看到几张爸爸的照片,有一次是她看到妹妹房间里那些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后来,过了一个晚上,东西忽然都不见了,仿佛被黑夜吞噬了,仿佛被妈妈内心的暴风雨席卷而去。
箱子最底下有一个绿色的档案夹,里面是薄薄的一叠地图,还有一张阿莉莎的照片。约翰尼把照片摆到旁边,把那些地图拿出来摊在床上。有一张是本县的大比例尺地图,显示出这座小城在北卡罗来纳州东部各县中的地理位置。小城的位置不完全在沙丘地带,不完全在山麓地带,也不完全属于平原。小城距离首府罗利市有两小时的车程,距离海边大概一小时。本县北部是一片荒野:森林、沼泽,还有一条长达三十英里的狭长花岗岩地形。有人曾经在那里挖金矿。有一条河从北边一路向南延伸,把整个县切成两半,其中有一小段流经小城,长度大约几英里。小城西边是肥沃的黑土区,很适合栽种葡萄和谷物。东边是沙丘地,有一大片新月形的狭长地带被开辟成高档的高尔夫球场。再过去,一路上会接连经过几个小镇。那些小镇贫穷荒凉,几乎快看不到人烟了。约翰尼曾经路过其中几个小镇,印象中,那里杂草丛生,到处都是废弃的工厂、小酒馆、排水沟,有些穿着破破烂烂的人坐在阴凉的地方,从牛皮纸袋里拿出酒瓶,仰头就灌。过了最后一个小镇,再走五十英里就到了威尔明顿市。那是一个紧邻大西洋的古老城市。
约翰尼把那张大地图塞回档案夹里。其他几张都是小城的地图,上面画了详细的街道。有几条街用红墨水圈起来,某些特定门号上还画了小小的X记号。地图边缘还有他手写的标记。有些地区他还没去过。有些地区他已经地毯式地清查过。他看着地图上的小城西区,心里想,不知道刚刚杰克说的是哪个部分。待会儿一定要找他问清楚。
约翰尼又看了一会儿地图,然后把地图折起来丢到旁边。接着,他开始把阿莉莎的东西一样一样放回箱子里,把箱子塞回床底下。然后,他拿起那张妹妹的大照片,把一支红笔塞进裤子后口袋。
他走出门口,正要锁门的时候,忽然看到那辆小货车从马路转进他家的车道上。车子的引擎盖上有好几块大小不一的油漆剥落的痕迹。右前轮的挡泥板破破烂烂锈痕累累。车子开上车道的时候,整个车身震得很厉害。约翰尼忽然感到一阵厌恶。他立刻转身,把地图折好塞进后口袋,和红笔塞在一起。不过,照片还拿在手上,因为他怕照片会变皱。小货车一停好,约翰尼看到车窗上闪了一下蓝光,接着窗玻璃就降了下来。车里的人满脸浮肿,脸色苍白。
“上车。”那个人说。
约翰尼走下门前的小斜坡,走过一小片草地,走到车道前端的尽头。“什么事,史蒂夫?”
“你应该叫我史蒂夫叔叔吧?”
“你不是我叔叔。”
这时车门嘎吱一声打开了,那个人跳下车。他穿着一套蓝色的连身制服,肩头有一块金色的补丁,腰带是黑色的,看起来很重。“我是你爸爸的堂弟,可以算得上是一家人了,更何况,你从三岁的时候开始不就一直叫我叔叔吗?”
“如果是叔叔,那就是一家人了。所谓一家人,意思就是要互相帮助。我们已经整整六个礼拜没看到你了,更早那一次隔了整整一个月。说是一家人,你人在哪里?”
史蒂夫大拇指扣在腰带上。塑料材质的腰带绷得很紧,被他的大拇指一压,嘎吱嘎吱响了几声。“约翰尼,你妈攀上了一头肥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啦。”他挥挥手,“住的房子不用钱,不必工作,嘿,小子,人家男朋友都已经帮她打点好了,还用得着我吗?人家可是比我强一千倍。购物中心是他开的,电影院也是他开的,我们这个小城大概有一大半是他的资产。老天,我才不会那么不识相,破坏人家好事。”
“破坏人家好事?”约翰尼简直不敢相信他堂叔会说出这种话。
“我不是——”
“我不知道你这么怕他。”约翰尼口气很不屑。
“我拿的是人家的薪水。他手底下养了四百个人,我也是其中之一。假如说他对你妈妈动粗或什么的,那还有话说,问题是,他不是花钱在供养你妈吗?既然如此,我干吗不识相,破坏人家的好事?你爸爸一定明白我的立场。”
约翰尼气得撇开头不想看他。“时间不早了,你不是该到购物中心去值班了吗?你快迟到了。”
“没错。所以,你就给我乖乖上车吧。”
约翰尼一动也不动。“史蒂夫叔叔,你到底跑来这里干什么?”
“你妈打电话叫我来的。她要我送你去学校。她说你没搭上校车。”
“我今天没有要去学校。”
“噢,你当然要去。”
“我不去。”
“妈的,约翰尼,你非得这样给我找麻烦吗?上车啦。”
“你干脆告诉她,说你已经把我送到学校去了,这样不就好了吗?”
“既然我已经答应她要送你去,那我就非送你去不可。你不上车,我是不会走的。你是要自己上车呢,还是要我动手伺候你上车?”
约翰尼忽然有点畏缩起来。“史蒂夫,你又不是警察。你只不过是个保安。你没资格干涉我的行动。”
“好,你自找的。”史蒂夫说,“你等着瞧。”他一把推开约翰尼,往屋子里走,腰带上的钥匙叮叮当当。他裤子烫得笔挺,走路的时候裤管摩擦,发出一阵窸窸窣窣声。
“你要干什么?”
“去找你妈谈一谈。”
“她在睡觉。”约翰尼说。
“那我叫她起来。你给我等着。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接着他真的走进屋子里去了。小小的屋子里,满地都是酒洒出来的痕迹,飘散着一股浓浓的酒味,还有清洁剂的味道。约翰尼看着那扇门砰的一声关上,然后转头看看他的脚踏车。他大可以跳上脚踏车扬长而去,等史蒂夫叔叔出来的时候,他早就跑得远远的了。只不过,堂堂男子汉不干这种窝囊事。于是,约翰尼把地图从后口袋抽出来,贴在胸口压平,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就跟着走进屋子里,准备解决眼前的问题。
屋子里依然一片昏暗,静悄悄的。约翰尼走进那条短短的走廊,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脚步。他看到妈妈的房门大开着,史蒂夫叔叔站在门口一动也不动。约翰尼看了他一眼,但史蒂夫还是一样没动,也没吭声。约翰尼慢慢走近史蒂夫,接着,他看到房间里的床头。妈妈还在睡。她平躺在床上,手臂遮着眼睛,被子扯到腰部。这时候,约翰尼赫然发现她身上没穿衣服,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露出赤裸的胸部,而史蒂夫两眼发直瞪着她。那一刹那,约翰尼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你干什么?”他越说越大声。“史蒂夫,你干什么?”
史蒂夫叔叔抽搐了一下,一副作贼心虚的样子,两只手忽然抬起来,手指头全都张开。“你不要想歪了。”
但约翰尼根本不听他解释。他飞快往前走了五步,把妈妈的房门拉上。她还是没动。约翰尼背靠着门板,感觉到一股怒火往上冲。“你真的很变态,史蒂夫。她是我妈啊。”约翰尼转头看看四周,仿佛在找棍子或球棒,可是却找不到任何一样。“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史蒂夫叔叔眼中露出一种极度焦虑的神色,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我只不过是把门打开,我没别的意思。我对天发誓,约翰尼,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人。我对天发誓。”
史蒂夫叔叔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他吓坏了,一副可怜样。约翰尼忽然很想一脚踹烂他的命根。他很想把他踹倒在地上,然后把藏在床底下那根铅管拿出来,打烂他的命根。但他忽然想到阿莉莎的照片,想到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这一年来,他学会了许多事。他学会了把情绪摆在一边。他还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而这个史蒂夫可以帮上忙。“你告诉她,你已经送我到学校去了。”约翰尼一步步逼近他,边走边点着头,口气冷冰冰的。“要是她问起来,你就告诉她,你已经送我到学校去了。”
“那么,你就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我刚刚说的事,只要你做到了,我就不说。”
“你发誓?”
“你走吧,史蒂夫叔叔。赶快去上班吧。”
史蒂夫匆匆从他身边挤过去,两手还是举得高高的。“我真的没别的意思。”
约翰尼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关上门,然后走到厨房,把地图放在料理台上,手上拿着那支红笔。接着,他用手掌把皱巴巴的地图压平,然后伸出一根手指沿着地图滑向某个区域。过去这三个礼拜以来,他一直在调查那一带。
他随意选了一条街。


第三章
亨特警官坐在办公桌前面。他的办公室很小,桌上乱七八糟,柜顶上、空椅子上,到处堆满了档案夹、脏兮兮的咖啡杯和还没看的笔记。已经九点四十五分了,办公室还是乱得像垃圾堆一样,但他实在没力气整理。他伸手搓搓脸,揉揉眼眶,揉得太用力,到后来眼前金星直冒。他没刮胡子,满脸胡楂。他知道,此刻的自己看起来真的就是四十一岁。他体重直线下降,西装穿在身上简直就像挂在竹竿上。他已经整整半年没去过健身房,也没到靶场去练习射击,一天难得好好吃一餐。然而,这一切,他都已经不在乎了。
此刻,摊开在办公桌上的,是阿莉莎·梅里蒙的档案。这份是摆在办公室的,他家里还有一份一模一样的拷贝,锁在书桌的抽屉里。他逐页翻着档案,一个字一个字仔细看:报告、笔录、摘要。档案里还有一张放大的照片。那是阿莉莎的学生照。此刻,照片里的阿莉莎仿佛正盯着他。就像她哥哥一样,她也是一头黑发,同样的脸型,同样的黑眼睛,嘴角挂着一模一样的神秘微笑。那是一种轻松自在无忧无虑的神情,就像她妈妈一样,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亨特曾经很仔细地看着那张照片,努力想从她的五官中寻找蛛丝马迹,为什么她会给人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感觉?但到头来还是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是她那种斜着眼睛的模样吗?也许吧。是她那平贴的耳朵,还是她那雪白无瑕晶莹剔透的皮肤?还是她那种纯真无邪的神情?最吸引亨特的就是那种神情。他一次又一次把那张照片拿出来看。那孩子的神情,仿佛她从小到大没有做过半点坏事,也从来不曾有过不好的念头。
还有她妈妈,她哥哥。他们或多或少都有类似的神情,不过,那小女孩的神情最独特。
亨特又伸手搓搓脸。
他心里明白自己实在太沉溺了。然而,他克制不了自己。这个案子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光是瞄办公室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他陷得有多深。他手上还有别的案子需要调查,还有很多人需要他帮助。还有很多活生生的人,他们也跟梅里蒙一家人一样,正饱受折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案子就是引不起他的注意。到现在他自己还是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他甚至会梦见那个小女孩。她身上的衣服就是她失踪那天穿的。一条褪色的黄色短裤,一件白上衣。梦中的她看起来好苍白。她短头发,体重八十磅。当时是春天,天气有点热。而且,那个梦感觉很突兀,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朦朦胧胧的感觉,那景象突然就这么冒出来,如此清晰,还有声音。他看到那孩子被一股力量拖走,拖进树林底下的一团黑暗中,拖过无数温热腐烂的树叶。她两手往外伸,嘴巴张得好大,牙齿看起来好白。他弯腰下去拉她的手,可是却没抓到。她不断地惨叫,被一只指头细长的手拖进一团看不到裂缝的黑暗中。
每次做那个梦,他都会猛然惊醒,满身大汗,被子都湿透了,两条手臂在半空中翻搅,仿佛真的在挖那些叶子。每个礼拜他都会梦到两三次,一模一样的梦。有时候,他会在半夜三点猛然吓醒,浑身发抖,整个人彻底醒过来,毫无睡意。他跑到浴室用冷水冲脸,然后愣愣地看着镜中那两只满是血丝的眼睛,一看就是好半天。然后,他会到楼下去,翻开档案一直看,不管几个钟头,就这么一直看,看到儿子起床为止。到这个时候,天都已经亮了。
那梦境就像特别为他量身打造的地狱,而那档案就像一个仪式,某种宗教,正活生生地吞噬他。
“早啊。”
亨特吓了一跳,立刻抬起头来看,看到约翰·约克姆站在门口。约翰是他的搭档,也是他的好朋友。“嗨,约翰。早啊。”
约克姆今年六十三岁,头顶上只剩几根稀疏的棕发,下巴有一小撮灰白的山羊胡。他瘦瘦的,不过身体很硬朗。这个人聪明得吓人,不过嘴巴却也尖酸刻薄得无可救药。他们已经搭档四年了,一起办过十几个大案子。亨特很喜欢这家伙。他那个人喜欢独来独往,有点自命不凡,不过却有一种罕见的独到眼光,一眼就能够看穿案子的关键。而这正是干警察必须具备的本事。必要的时候,他可以不眠不休,支持他的搭档。虽然有时候他会有点阴阳怪气,不太想搭理人,但亨特倒也不以为意。
约克姆摇摇头。“看你累成这样,怎么,是不是昨晚过得太轰轰烈烈?我倒是希望有机会可以试试看,亲身体会一下。”
“少来了。”
约克姆忽然不笑了,口气忽然尖刻起来。“好了,克莱德,我知道你不太好过。刚刚只是跟你闹着玩的。”说着他忽然抬起手比了一个接电话的姿势,“我刚刚接到一通电话,说不定你会想接。”
“哦,为什么?”
“因为她提到约翰尼·梅里蒙。”
“真的?”
“那位小姐想找警察谈一谈。我告诉她,严格说起来,今天我们这里只有我算是真的警察,不过,其实还有另外一个。那家伙从前确实很有警察的样子,只可惜感情受了创伤,现在已经变成偏执狂了。我告诉她,如果她不介意的话,也可以找那个人。说起来,其实两个都可以。你要一次找两个也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