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什么?”
“那辆厢型车。”
“妈的,约翰尼,你真的很会扫兴。你到底还要我说几次?就算现在再说一次,我说的还是跟上次一样,不会有什么不一样。说那么多次了,说几次都一样嘛。”
“叫你说你就说,可以吗?”
杰克又吸了一口烟,撇开头不看约翰尼。“反正就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小厢型车。”
“什么颜色?”
“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
“什么颜色?”
杰克叹了口气。“白色。”
“有没有凹痕?有没有刮伤?诸如此类的,你还记得吗?”
“兄弟,拜托,已经一年了。”
“你还记得什么别的信息吗?”
“约翰尼,你真他妈的。好吧,那是一辆白色小厢型车。白色的。我告诉过你了,也告诉过警察了。”约翰尼没吭声,他在等杰克往下说。后来杰克还是又继续说了。“那是一辆纯白的小厢型车。”他说,“很像油漆工开的厢型小货车。”
“这个你没说过。”
“有,我说过了。”
“你没有。上次你说的是白色的小厢型车,后面没有窗户。你根本没说过那看起来像油漆工开的厢型小货车。你现在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你是不是想到车身旁边有喷到油漆的痕迹?”
“没有。”
“车顶上有没有放梯子?有没有梯架?”
杰克抽了最后一口烟,然后把烟屁股也丢进河里。“约翰尼,就只不过是一辆普普通通的小厢型车。出事的时候,我站在两百码外的地方。我甚至没把握当时看到的那女孩子就是她。一直等到她失踪之后,我才想到当时那个女孩子可能是她。当时我刚从图书馆走出来,正要回家。她也是。那天去图书馆的人很多。我看到那辆小厢型车从山顶那边开下来,然后停在路边。我看到一只手伸到车窗外,然后她就走到车子旁边。她看起来根本没有害怕的样子,直接就走到车子旁边。”说到这里他迟疑了一下,“然后,车门忽然开了,有人跳出来抓住她。白种人。穿着黑衬衫。我已经说过几百次了。后来车门关上了,车子就开走了。整个过程大概只有十秒钟。别的我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约翰尼低头看着地上,用脚踢踢岩石。
“很抱歉,兄弟。真希望当时我有采取行动,把车子拦下来什么的。可惜我没有。当时那整个过程感觉有点像在做梦。”
约翰尼站起来愣愣地看着河面。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点了一下头。“再给我一罐啤酒。”
于是他们又继续喝啤酒,然后跳到水里游泳,之后杰克又继续抽烟。过了一个钟头,杰克问:“我发现有几栋房子怪怪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约翰尼捡起一颗小石头沿着水面丢过去,打了个水漂,然后摇摇头。杰克很喜欢干这种事,很像冒险。他很喜欢偷偷摸摸躲在别人家的房子旁边,偷看一些儿童不宜的东西。对杰克来说,干这种事很刺激。“今天不去了。”约翰尼说。
杰克走到约翰尼的脚踏车旁边。那张地图夹在前轮的轮辐钢丝中间。他把地图抽出来,举到半空中摇了两下。“不想去,那你带地图干什么?”约翰尼看看杰克,然后告诉他今天早上碰到亨特警官的事。“他盯上我了。”
杰克认为那只是借口。“警察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爸爸也是警察。”
“是啊,不过我还是照样从他冰箱里偷啤酒。所以,警察又怎么样?”说着杰克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这是两个男生共享的肢体语言,表示不屑。“好了啦,走嘛,我们去找点乐子。这样你心情会好一点。你自己也知道的不是吗?更何况,叫我整天坐在这里,我会无聊死。”
“不要。我不想去。”
“随便你。”杰克说。接着,他把地图塞回轮辐钢丝中间,忽然看到绑在约翰尼车上的那根羽毛。一条线缠在坐垫支柱上,底下吊着羽毛。他伸手抓住那根羽毛。“嘿,这是什么?”
约翰尼瞪了杰克一眼。“没什么。”他说。
杰克用手指抚弄着羽毛。太阳光一照,羽毛边缘闪闪发亮。他拿起羽毛正对阳光翻转了几下。“好酷。”他说。
“不要再碰它了。”
杰克注意到约翰尼的反常,于是就放掉羽毛。羽毛往下垂,吊在那条线上面晃来晃去。“拜托,我只是随便问问。”
约翰尼紧握的双拳慢慢松开了。他了解杰克。他知道杰克没有恶意。“听说你老哥决定要上克莱姆森大学。”
“你也听说了?”
“报纸上全是他的新闻。”
杰克用那只正常的右手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然后丢到萎缩的左手上。“已经有职业球队盯上他了。上个礼拜他破了纪录。”
“破什么纪录?”
“个人累计全垒打纪录。”
“学校的纪录吗?”
杰克摇摇头。“全州的纪录。”
“你爸一定很骄傲。”约翰尼说。
“他儿子出名了。”杰克笑起来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可是约翰尼注意到他那只萎缩的左手紧贴在身旁,好像很用力。“他当然骄傲。”
接着他们又继续喝起酒来。太阳越爬越高,可是天色反而越来越暗。空气越来越凉,仿佛河面都快要被那股寒气冻结了。约翰尼已经喝到第三罐,喝到一半他把罐子放下来。
杰克已经喝醉了。
他没有再开口提杰克的哥哥。
中午的时候,他们听到马路上有一辆车突然切到低速挡,停在桥边,接着,那辆车开始转弯,开上那条从前用来运木头的小路。那条路正好从他们头上高起的河岸上经过。“妈的。”杰克赶紧把啤酒罐藏起来。约翰尼立刻穿上衬衫,遮住身上的瘀青,而杰克刻意假装没看到他的举动。约翰尼被凌虐的事该不该告诉别人,他们两个永远意见相左。
那条路有两道深深的车辙,旁边长满了野草。一面高大的汽车前护栅忽然从野草丛里冒出来。约翰尼发现那是一辆敞篷小货车,车身上了蜡,闪闪发亮。车身上的镀铬部位反射着阳光,一片刺眼白亮,挡风玻璃也亮得像镜子一样。车子一停下来,引擎忽然轰隆隆吼了几声,然后就关掉了。车子总共有四扇门,其中三扇同时打开了。杰克刻意挺直身体。
三个年轻小伙子走到车子前面站成一排,那一刹那,约翰尼注意到三个人都穿着蓝色牛仔裤、马靴,胳膊都很粗。他看过这三个人。三个都是高中部的,十七八岁左右,已经可以算是大人了。三个人手上都夹着烟,其中一个手上拿着一瓶波本威士忌。他们正好站在河岸的平台边缘,前面是一片直到河里的斜坡。他们低头看着约翰尼。其中一个家伙满头金发,脖子上有一个莓果形的胎记。他用手肘挤挤旁边那个开车的人。“你们看,”他说,“初中部的娘娘腔。”
开车那个人面无表情。旁边那个拿酒瓶的家伙仰头灌了一口。杰克说:“去你的,韦恩。”
那个脖子上有胎记的家伙忽然笑不出来了。
“没错。”杰克说,“我知道你是谁。”
开车那个人反手拍拍“胎记”的胸口。他个子很高大,体格壮硕,那张脸像明星一样帅气。他冷冷地瞪了“胎记”韦恩一眼,然后伸手指着杰克。“别冲动,他是杰拉尔德·克罗斯的弟弟。”
韦恩做了个鬼脸。“这个小娘娘腔?真的假的?”接着他忽然往前跨了一步,走下河岸,拉大嗓门说:“你老哥怎么不去卡罗来纳大学?你应该去告诉他,娘娘腔才会去克莱姆森大学。”
“意思就是你打算要去念克莱姆森喽?”约翰尼说。
开车那个人大笑起来,拿酒瓶那个人也大笑起来。韦恩涨得满脸通红,几乎就要扑上去了,但开车那个人赶紧凑过去拉住他。“我也认得你。”他对约翰尼说。接着,他吸了一口烟,然后才又说:“你妹妹的事,我很遗憾。”
“你说什么?”韦恩指着约翰尼嚷嚷起来,“就是他?”
“没错,就是他。”
他口气平平淡淡。约翰尼忽然脸色发白。“你是谁?”约翰尼问。
杰克轻轻碰了一下约翰尼的手臂。“他是亨特的儿子。警察的儿子。他叫艾伦。高三的。”
约翰尼抬头看着他的脸,这才发觉他和亨特警官确实有几分神似。头发颜色不一样,不过体格很像,眼神也一样柔和。“这里是我们的地盘。”约翰尼说,“我们先来的。”
亨特的儿子弯腰凑近约翰尼,不过他表情还是很平静,显然没有被约翰尼的话激怒。他对杰克说:“很久没看到你了。”
“看我干什么?”杰克说,“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提到这个,杰拉尔德跟你好像也没什么话好说。”
约翰尼转头看着杰克。“他认识你哥哥?”
“从前。”
艾伦挺起身体。“从前。”他的口气还是一样平平淡淡。“走吧,我们去找别的地方。”说着他就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然后又转头对杰克说:“替我跟你哥打个招呼。”
“要打招呼不会自己去?”
艾伦愣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笑,朝他的哥们儿比了个手势,然后就坐上车,发动了引擎。车子掉头沿着那条小路开走,很快就不见了踪影。这时候,河边又恢复了寂静,凉风轻拂。
“他就是亨特的儿子?”约翰尼问。
“对呀。”杰克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他和你老哥有什么过节吗?”
“为了一个女孩子。”说着,杰克转头看着河面,“暗潮汹涌。”
这时候,他们两个忽然觉得没兴致了。他们抓到一条没有毒的黄色小蛇,但很快就把它放走了。他们拿小刀刮那些漂木,可是越刮越没意思。杰克感觉得到约翰尼似乎不太想说话。过了一会儿,远处响起一声汽笛,表示南下的列车快要开了,杰克立刻穿上鞋子,背上背包。“我要去跳火车了,看看会不会被切成两半。”他说。
“你真的要去?”
“不然要怎样?坐在你脚踏车的把手上,让你载我回家?”约翰尼跟在杰克后面走上河岸。“怎么样,晚上要不要再溜出来碰头?”杰克问,“去看电影好不好?或者我们也可以去打电玩。”
汽笛声又响了,这次听起来更近了。“我看你还是赶快走吧。”约翰尼说。
“晚点打电话给我。”
说完杰克就走了。约翰尼等他走远了才摊开那件衬衫,把包在里面的链子拿出来挂回脖子上。他伸手到河里沾了点水,搓搓脸,然后再摸摸绑在脚踏车上的那根羽毛。羽毛一沾到水,立刻变得光亮起来。他两根手指夹着羽毛轻轻摩挲,羽毛摸起来凉凉的,很有弹性,感觉好舒服。
约翰尼又捡石头打了几次水漂,然后走回那块岩石平台上躺下来。太阳晒在身上感觉暖洋洋的,仿佛一条毯子盖在身上,约翰尼不知不觉睡着了。等到他醒过来的时候,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睡了这么久,已经快天黑了,看天色差不多是下午五点了,说不定已经五点半了。远处的地平线已经乌云密布。一阵风轻轻吹来,空气中仿佛弥漫着远处雨水的气味。
约翰尼立刻跳下岩石平台,到处找他的鞋子。过一会儿,他找到了,把鞋子从地上提起来,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一阵细微的引擎声,从那条路北边逐渐逼近,速度很快。没多久,那细微的引擎声渐渐变成轰隆隆的怒吼。那是摩托车的声音,越骑越快。摩托车快骑到桥上的时候,约翰尼又听到另一种引擎声。那种轰隆隆的怒吼一听就知道是大车的引擎,而且马力全开。约翰尼立刻伸长脖子往那边看过去,看到一条长长的水泥桥墩,再过去是一片绿油油的落叶,还有一线灰沉沉的天空。接着,桥忽然震动起来,约翰尼感觉得出来,车子速度很快。印象中,他从来没见过车子用这么快的速度过桥。
车子才到桥中间,约翰尼忽然听到一阵金属碰撞声,看到桥上冒出漫天火星,看到一辆车的车顶,看到一辆摩托车飞到半空中翻了几个筋斗。接着,他看到一个人飞过桥边的护栏,一条大腿折弯成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两条手臂在半空中像螺旋桨一样翻转。约翰尼还误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眼前的景象看起来像风车在旋转,可是那声音却是人的惨叫声。
那个人重重摔落在约翰尼面前,那啪的一声听起来像是某种液体洒在地上,还有骨头咔嚓断裂的声音。那个人的衬衫仿佛浸泡在泥浆里,裤子是棕色的。一条手臂扭到背后,角度看起来很诡异,胸口整个凹陷进去。他眼睛睁开着,眼睛是蓝色的。很蓝很蓝的眼睛。
马路那边传来一阵尖锐的刹车声。约翰尼走到那个受伤的人旁边,看到他半张脸的皮肤整个掀开了,右眼开始充血。他另外一只眼睛盯着约翰尼,那种眼神仿佛认为这个男孩子可以救他的命。
这时候,马路上又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引擎声,然后轮胎发出尖锐的吱吱声,车子开始倒退。没多久,车子倒退回到桥上,约翰尼又感觉到桥上一阵震动。
那个受伤的人嘴巴动了一下。“他回来了。”
“没关系。”约翰尼说,“我们会救你。”接着约翰尼跪到地上,那个人伸出手,约翰尼握住他的手。“你放心,没事了。”
可是那个人根本不理会约翰尼说什么。他忽然把约翰尼整个人拉过去,那大得吓人的力气不知道是哪来的。“我找到她了。”
约翰尼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的嘴。“你找到谁了?”
“那个被绑架的女孩子。”
那一刹那,约翰尼震惊得整个人愣住了。这时候,那个人突然全身猛然一缩,嘴里喷出一大口鲜血,喷到约翰尼的衬衫上。但约翰尼根本不理会。“谁?”他赶紧追问,越问越大声,“你说的是谁?”
“我找到她了……”
这时候,他们听到头顶的桥上传来低沉的隆隆声。那辆车子的引擎还在急速运转。那个受伤的人眼睛往上一翻,露出一种极度畏惧的表情。他用力把约翰尼拉到他面前。约翰尼甚至闻得到他嘴里冒出一股内脏碎裂的血腥味。接着,那个人忽然皱起眉头,眼睛瞪得好大,眼皮皱成一团。约翰尼听到他嘴里冒出一句话。很小声很小声,几乎快要听不见了。
“赶快跑……”
“什么?”
那个人把他抓得更紧。接着,约翰尼听到车子的引擎又是一阵隆隆怒吼,然后听到金属摩擦水泥的声音。那个人抓他抓得好紧,指甲都陷进约翰尼的肉里。
“老天——”
接着,他全身又猛然一缩,整个背脊挺直起来,两条断臂猛烈抽搐。
“赶快跑……”
约翰尼转头看看他的脚,看到他的鞋跟在泥巴地上猛蹬,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这不是意外。
接着,约翰尼转头看着桥上,忽然看到有人影在动。看到一个人的头和肩膀,那个人在车子前面走来走去,一个黑黑的人影。约翰尼感觉到满手的鲜血又湿又黏,而且,手越来越冰冷。
这不是意外。
那个人突然又浑身猛烈一缩,头往后一仰撞到地上,鞋跟在地上一阵乱蹬。约翰尼拼命想挣脱他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挣脱。桥上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那个人好像有动作了。那一刹那,恐惧像一把利刃刺进约翰尼内心深处。约翰尼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害怕过。即使那天早上醒来,发现爸爸不见了,他都没这么害怕。即使那几次,妈妈终于屈服了,肯眼中闪出那种异样邪恶的光芒,他都没这么害怕。
约翰尼惊骇到了极点。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他转身拔腿就跑,沿着河边一直跑,沿着那条小路没命狂奔。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后来已经喘不过气来,心脏仿佛快爆炸了。他越跑越害怕,越跑越快。突然,前面那团阴影里蹿出一个巨大的黑影,一把抓住他,把他整个人举到半空中。
约翰尼开始尖叫。


第五章
利瓦伊·弗里曼特尔肩上扛着一样很珍贵的东西。那是一个很重的箱子,用黑塑料布包了两层,然后再用银色胶布封住。很少有人能够像利瓦伊这样,扛这么重的箱子走这么远。不过,利瓦伊并不是普通人。他没把痛当一回事。他封闭所有的感觉。他就是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每当脑海中浮现出什么话语,他就说出来。他仔细聆听脑海中上帝的声音,并且遵照妈妈的教导,沿着河边走。从小妈妈就是这样教他的。河就是河,河永远不变。这条河边小路,利瓦伊可能已经走了上百次了。但他没把握自己算得对不对。他不太会算。
不过,一百已经不算少了。
总之,他走过很多次了。
利瓦伊大老远就看到那个白人小孩。他没听到那孩子的声音,不过却看得到他。他正沿着那条路直直朝他跑过来,拼命狂奔,仿佛有魔鬼死缠着那白人小孩不放。他瘦得皮包骨,缩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两脚在石头间跳来跳去,避开路上的坑洞。路边的树枝划向他的脸,他闪开了。那孩子始终没有回头看,一次都没有,那模样仿佛被猛兽追杀的小动物。
利瓦伊本来想让开,让那小男孩过去,可是他根本没地方躲。虽然一边是河,一边是树林,可是他身高将近两米,体重三百磅,根本找不到地方躲。更何况,有人拿枪在追杀他。腰带上挂着子弹的警察,手上拿着棍棒笑容狰狞的保安。所以,利瓦伊只好问上帝该怎么办。上帝叫他把那小男孩抓起来,可是不准伤到他。上帝说,把他举起来就好,不可以伤到他。
“真的吗?”利瓦伊低声问上帝,可是上帝没有回答。于是,利瓦伊耸耸肩,从那棵树后面钻出来,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一把抓住那个小男孩。孩子尖叫起来,但利瓦伊还是把他整个人提起来,而且动作尽可能和缓,以免伤到他。接着,他又听到上帝叫他跟小男孩说几句话。他很惊讶,没想到上帝竟然会叫他说那些话。
“上帝说——”他开始说了。
可惜利瓦伊说话的速度不够快,那小男孩已经一口咬住利瓦伊的手指。那咬的力道之大,利瓦伊手指上的皮肤像葡萄皮一样整个被剥下来,而且深及骨头。好痛,真的很痛,利瓦伊立刻把小男孩丢到地上,但忽然又觉得很难过,因为他没有遵照上帝的指示抓住那小男孩,上帝可能会对他很失望。
可是真的好痛。
那小男孩一翻身站起来,立刻像兔子一样窜开一溜烟跑掉了。但利瓦伊根本没有想到要去追他。肩上扛着那么重的箱子,他根本跑不动。而且,他不能把箱子丢在一边。一下子都不行。于是他握住血淋淋的手指,心里暗暗希望伤口很快就不会痛。从前每次受伤,伤口都是很快就不痛了,希望这次也一样。那种剧痛令他联想到他太太。那是另一种痛。更难熬的痛。于是,他握着血淋淋的手指,竖起耳朵仔细听,想听听看上帝有没有再对他说话。后来,上帝真的又对利瓦伊说话了。他说利瓦伊实在应该问问那小男孩为什么要逃,到底在躲谁。
利瓦伊耸耸他那巨大的肩头。
“利瓦伊一边走路,上帝一边说话。”
有点可笑。
他花了二十分钟才走到桥下。岩石平台上的血已经发黑,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利瓦伊又竖起耳朵听,看上帝有没有再说什么,然后把肩上的箱子放到地上,从柳树底下走出来。他好希望有人可以告诉他该怎么做,可是这时上帝什么都不说。一阵温热的风轻抚过他的脸颊,西边的天际雷光闪闪。空气凝滞沉重,桥下的地面飘散着一股灰尘的干燥气味。他感觉空气中仿佛充斥着静电。
接着,利瓦伊忽然听到河里似乎有声音。他歪着头,竖起耳朵足足听了一分钟,这才发觉那只是水流声。或是有蛇在草丛里钻来钻去,要不然就是岸边水草里的鲤鱼在游动。
反正不是上帝在说话。
后来,上帝又说话了。利瓦伊感到一股冷风从头顶上猛灌下来。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但他还是觉得内心好平静。
所以那并不是上帝在对他说话。
他站在那具尸体旁边,脑子里一团乱。他忽然感到颈后寒毛直竖,仿佛有尖尖的指甲抓在他脖子后面,不过,那并不是怕,而是怜悯。他只是觉得地上那个全身扭曲的人好可怜。全身支离破碎,躺在血泊中,那种景象令人难过。而且,他一动也不动,眼睛睁得大大的,眼神呆滞,那模样也很令人难过。
利瓦伊摇摇那个人的一只脚,再摇摇另一只脚,然后再摸摸他脸上的伤痕。那个人右边脸上的皮肤仿佛融化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他坐下来等上帝告诉他。
上帝一定知道。
上帝就是那么好。


第六章
约翰尼走到他家那条街上的时候,太阳已经下山了,天色一片暗紫。树林里传出夜间特有的虫鸣鸟叫。他的脚好痛,走路一瘸一拐的,但他内心却洋溢着希望,仿佛一团熊熊的火焰在胸中燃烧。
我找到她了。
你找到谁了?
那个被绑架的女孩子。
约翰尼一次又一次回想那几句话,从那些话里寻找力量,驱散心中沮丧的情绪。他的脚好痛,那种剧痛令他感到沮丧。整整八英里。那八英里他几乎都是用跑的,而且脚上没穿鞋子。他的脚被割得伤痕累累,皮破血流,尤其右脚最严重。刚刚被那个扛着黑箱子的巨无霸抓住,好不容易逃脱了,可是跑了两英里之后,右脚却被碎玻璃瓶刺伤,伤势严重。刚刚他咬伤了那个人的手指,此刻嘴里仿佛还有一股血腥味,还有一股泥巴味。他尽量不去回想刚刚那一幕。他集中心思想妹妹,想妈妈。
约翰尼已经爬到山顶上了。再爬过前面那一座小山丘就到家了。这时候,一阵温温湿湿的风迎面吹来,放眼望去,一路上灯火通明。一栋栋的房子,窗口透出暖洋洋的光晕。在一片暗紫的浩瀚天空下,点点灯火显得如此渺小。沿着那条又黑又窄的马路看过去,远处那一片幽暗的森林边缘,家家户户的灯火显得更密集。再走一英里就到了。再爬过一座小山丘。
刚刚听到的消息,一定要赶快告诉妈妈。
就在他开始下坡的时候,有一辆车从后面的坡顶上攀过来,可是他根本没注意到。他满脑子都在想那个人说的话。他一直在想,不知道妈妈听到这个消息会有什么反应。从此以后,她就不会整天赖在床上,不需要再吃药了。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他们两个。然后,还有阿莉莎。
然后,爸爸会回来。
他们就可以回去住从前那栋房子。
这时候,后面那辆车的灯照到他身上。约翰尼赶紧走到路边,地上的影子也跟着转向左边。又过一会儿,车子开到他旁边停下来,影子就不见了。约翰尼忽然感到一阵恐惧涌上心头,但很快他就认出那是肯的车。一辆很大的白色凯迪拉克凯雷德,车身有棱有角,旁边喷了那几个红色的字:阶梯营造公司。肯把车窗降下来。他那张脸晒得黝黑,眼袋反而没那么明显。“你死到哪里去了?”约翰尼摇摇头,边走边喘气。“约翰尼,上车,马上给我上车。”
约翰尼弯腰看了车里一眼。“我不要——”他一手握起拳头叉腰。
肯把排挡杆推到停车挡,哗啦一声用力推开车门。“小子,你敢跟我顶嘴。乖乖给我上车。你妈已经崩溃了,整个城里闹成一团。”肯钻出车子。他又高又肥,约翰尼一直觉得他那种身材看起来就像标准的中年人。他戴着一只金表,头上没剩几根毛。他鱼尾纹很深,显然常常在笑,但约翰尼从来没看过他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