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特又继续往下说,口气更尖锐了。“后来我放出消息,说我们要找的嫌犯是一个警察。于是,克罗斯就塞了一个警察给我。他把戴维·威尔逊的车交给我,然后还给我一个空弹壳,上面有你的指纹。他栽赃你。”
约克姆没吭声。局里或多或少都会明争暗斗,有几次他也被人放过冷箭。
“真相已经呼之欲出了。”
约克姆转头盯着车窗外。“你说我们现在要去找几个人谈一谈。那些人是什么来路?”
亨特猛力一打方向盘,车子弯向右边,路忽然变窄了。前面路边有一面标志,上面用喷漆喷了“封闭”两个白字。“傍晚我们要去矿坑的时候,开车经过一个地方,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那男的很爱喝啤酒,女的丑得像妖怪。他们住在矿坑区入口的一座拖车屋里。那拖车屋破烂得要命。当时我注意到他们有一辆车。目前为止,据我所知,矿坑附近只有他们那一户人家。不过,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么多了。”亨特说。“除此之外,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一无所知?”
“我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那我们来这里干吗?”
“他们是克罗斯的暗桩。”亨特开过小溪上那条窄窄的小桥。“我们找到尸体之后,才刚走没多久,克罗斯马上就知道我们来过了。所以,依此推断,他们应该就是克罗斯布下的眼线。”前面的路变成一条泥土路,路面上碎石子被轮胎甩上来,噼里啪啦打在底盘上。“快到了。”亨特说。
“我的枪还在局长那边。”
“置物箱里有一把。”
约克姆打开置物箱,拿出亨特的私人手枪。他拉开枪机,看看子弹有没有上膛。“好,没问题了。”
“帮个忙,这次千万别再打死人了。”
这时候,亨特看到那座拖车屋了。那辆敞篷小货车还停在门口,后车厢堆满空啤酒罐。脏兮兮的窗户透出灯火,看得到里头有人影晃动。亨特关掉车灯,慢慢减速,开到那辆小货车后面停下来。他瞄瞄小货车,然后把小货车牌照号码输入计算机。“登记的车主姓名是派翠西亚·德菲斯。有前科,不过没什么大不了,随地便溺,酗酒,妨害治安。”
“有意思。”
“不过,有两条罪名比较重。”
“什么罪?”
“空头支票欺诈。要是再犯一次重罪,她麻烦就大了。累犯三次,她牢饭就吃不完了。要是她干什么勾当被克罗斯逮到,那克罗斯就有本钱要挟她了。”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他们?”
“很简单。”亨特打开车门。“用骗的。”
约克姆把枪塞进衣服里,然后两个人慢慢走向那小小的门廊。隔着窗户,他们看到里头有一条矮矮的长沙发,那男人跷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亨特还记得他的模样,干干瘦瘦,满脸胡楂,肮脏邋遢,胸口全是排骨,两条腿骨瘦如柴。他手上好像又是拿着一罐啤酒。电视屏幕闪着蓝光,照在他脸上。至于那女人,亨特也有印象。她还是一样穿着短裙,一脸凶相。她两手叉腰站在那里,嘴巴动个不停,看那种姿势,她似乎为了什么事很不高兴。她故意走到电视前面挡住那男人的视线,结果他身体往右歪拼命想看电视。“这样可以增进生活情趣。”约克姆说。
亨特敲敲门。那一刹那,电视机忽然被关掉了。接着,他听到那女人沉重的脚步声,感觉得到那劣质木板地面在震动。亨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接着,亨特看到那女人的脸贴在窗口上。牙齿黄黄的,皮肤很粗。
“好恐怖。”约克姆嘀咕了一声。
亨特掏出警徽贴在窗口。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屋里门闩被拉开,门开了,那女人站在破破烂烂的纱门后面。“我还要再看一下你的警徽。”她说。
亨特又举起警徽。“克罗斯警官叫我们来的。”
那女人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然后吐出一团烟。她从头到脚打量着亨特,然后再打量了一下约克姆。“他又想干什么了?”
“我们可以进去吗?”
她又打量了他们一眼,然后又吸了一口烟。“把你们鞋子上的泥巴搓干净。”
谷仓前面没看到那辆小货车,也没看到杰克。约翰尼那辆车,只剩下一盏大灯会亮,微弱的灯光照着谷仓门口。约翰尼看到门口的地上有一团某种颜色的东西。是那个蓝色的背包。背包脏得要命,底下的血迹还看得到。杰克把那个背包摆在谷仓门口中间的地上。约翰尼跳下车,不过引擎没关。月亮低垂天际,又大又亮,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汽油味道和机油的焦臭味。
约翰尼把背包捡起来,发现里面空空的。他打开背包,立刻闻到一股死鸟的气味。接着,他看到背包里有一张纸条。那是一张收据,上面有史蒂夫叔叔的名字,背面写了几个字。约翰尼一眼就认出来,那是杰克的笔迹。
老地方见。
多年来,他们有很多“老地方”,不过约翰尼知道他说的是哪里。那是他们喝啤酒聊天的地方,是他们逃避现实的小天地。戴维·威尔逊就是死在那里。那里是这一切的起点。
他把车子开进矮树丛,掉转车头离开。
约翰尼一路往河边开。
路上和几辆车子交错而过。已经很晚了,蚊虫满天飞。好几只很大的飞虫撞上挡风玻璃,把挡风玻璃搞得脏兮兮的,让人视线模糊。约翰尼沿着大马路一直开,但他已经累得筋疲力尽,精神恍惚,到了该转弯那个岔路口,他差点就错过。那条小路有很深的车辙,而且上面长满了野草,不太容易辨认。不久之前,威尔逊被人撞死在这里,一大堆警车赶过来,把路面上的野草都压扁了。到现在,那些野草还是弯弯扁扁的。那个岔路口就在桥头,右边就是那条小路,一路往下到河边。约翰尼猛向右转,开上那条小路,轮胎陷进车辙里,方向盘抖得很厉害。没多久,他看到那辆小货车了,就在前面四十英尺的地方,在矮树丛间若隐若现。车厢里一片漆黑,看不到人影。约翰尼关掉大灯,跳下车。他从小货车旁边走过去,走到河边低头看了一下。河面上反映着月光,灰色的石板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光晕,桥墩底下一团漆黑。
约翰尼溜下河岸的斜坡,跳到底下的沙地,然后往前走到一片石板上。河水潺潺流淌,河面上好像有一团黑色的东西随着河水漂过去。那棵杨柳树在约翰尼右边,桥墩在左边。他没看到杰克。
“约翰尼,我在这里。”
声音是从桥底下传过来的,是杰克。他的声音含糊不清,好像喝醉了。约翰尼走到桥底下,终于看到他了。水边有一座窄窄的水泥基座,上面架着一根木制的桥墩。杰克就坐在水泥基座上,两脚泡在水里。约翰尼朝他走过去,走到距离二十英尺的地方,约翰尼忽然停下脚步。杰克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模糊的黑影,脸部勉强还看得到。约翰尼看到他举起酒瓶,听到咕噜一声。“想来一口吗?”
“杰克,到底怎么回事?”约翰尼拼命想保持冷静,但他已经快要按捺不住了。阿莉莎死了,而杰克却躲在这里喝威士忌。杰克从水泥基座上溜下来,跳进浅水区,摇摇晃晃地走上岸,走到一半滑了一跤,一条腿跪进水里。“你上来,我有话要当面问你。”约翰尼从桥底下走出来。他很想心平气和地问杰克,把事情问清楚,但他又有一股冲动,想一拳打烂杰克的脸。
“对不起,兄弟。”杰克的声音含混不清,约翰尼几乎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约翰尼,兄弟。”杰克慢慢从水里走上来,月光照在他身上。他身上穿的那件外套是约翰尼借他的。他整条裤子都湿透了。他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一半又绊了一跤,酒瓶掉到地上,撞到石头破成碎片,酒洒满了泥巴地面,空气中立刻弥漫起一股酒味。杰克坐起来,旁边全是玻璃碎片。“我真的很对不起你。”
“对不起?为什么?”约翰尼立刻反问他。“你说,你哪里对不起我?”
杰克摇摇头,抬起手掩住脸。“懦弱是一种罪恶。”
约翰尼狠狠瞪着他。杰克边说话边啜泣。
“假如有人问你觉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会帮我说话吗?”杰克抬起一只手搓搓鼻子。“我只是说假如,约翰尼。要是有人问你,你会怎么说?你会不会告诉他说我是你的好朋友?你应该明白,我一直拼命想对你好。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我偷偷溜出来帮你忙,陪你到处找。我知道你绝对不会罢休,所以我一直在掩护你。我拼命劝你不要去找那些坏蛋。他们是真正的大坏蛋。万一你真的受伤了,我怎么活得下去?约翰尼,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真的不想活了。那种罪恶感,我真的受不了。我根本活不下去。”
“杰克,你真的是为了这个感到内疚吗?不是因为阿莉莎吗?你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对不对?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
“懦弱是罪恶,说谎也是罪恶。”
“杰克。”
“不过,小罪恶上帝一定会原谅。”
“你一直都知道她在哪里。”
“我拼命想保护你。”杰克坐在石头上,身体晃来晃去。“她已经死了。”他摇摇头。“她已经死了,但你还活着。我必须保护你。你必须活下去。”
“我妹妹出了什么事?”约翰尼居高临下站在杰克面前,两手握紧拳头。他已经快要按捺不住,快要爆发了。“杰克,到底怎么回事?”
杰克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睛看着河面。“我把脚踏车借给她。就这么回事。我只是想帮她忙。你一定要相信我。”
“你说清楚一点。”
“那天我们一大群同学在图书馆。我们有一个作业要做,你应该记得吧?”约翰尼没吭声,于是杰克点点头继续说:“阿莉莎和我,我们是同一组的。我们作业的主题是火山。我们要交一篇火山的报告。当时天已经快黑了,图书馆外面越来越暗。几个同学嚷嚷着说该回家了。”说到这里杰克停了一下,“你爸爸忘了来接她,所以我就把脚踏车借给她。你爸爸忘了,而且天越来越黑。另外,我爸爸帮杰拉尔德买了一辆新车,他拼命想找借口开车出来兜风。所以我就把脚踏车借给阿莉莎,然后打电话叫杰拉尔德来接我。就这么回事,约翰尼。没有人做坏事,也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懂吗?我只是想对她好一点,这点你一定要记得。一定要记得。”
杰克抬起手猛揉眼睛。两手。先是那只萎缩的小手,然后再抬起那只正常的手。两只手都握成拳头,不断发抖。“他说他只是想吓吓她。”
“你说谁?”
“本来只是想开个玩笑。”
“是杰拉尔德吗?”约翰尼问。
“她踩脚踏车踩得好用力。”
“噢,天哪。”
“就在路边。”杰克迟疑了一下。“他只是想吓吓她。”
“杰克,到底怎么回事?”
“他喝醉了。”
约翰尼一把揪住杰克的衬衫用力一扯,衬衫应声裂开。“他妈的到底怎么回事?”
“当时她回头看了一眼。我想,可能是车灯太刺眼,也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近,我也搞不清楚,结果她摔倒了,车子从她身上开过去。杰拉尔德吓坏了,他打电话给我爸爸。”杰克开始哭了。“约翰尼,她死了。”
“什么意思?”
“她当场就死了。我一直很想告诉你,可是,杰拉尔德已经被职业队相中了。”
“杰拉尔德?那跟你说不说有什么关系?”
“爸爸说,要是这件事传扬出去,杰拉尔德的前途就完了。”
“就为了保护杰拉尔德打职业棒球的前途,所以你隐瞒了这件事?”约翰尼不自觉地嘶吼起来,接着猛摇头。“然后呢?”约翰尼问。“后来怎么样了?”
“我一直很想告诉你。”
“但你还是没说。”
杰克又开始哭起来。“约翰尼。”
“你竟然骗了我这么久。”
杰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约翰尼,伸手想去握约翰尼的手,但约翰尼却用力甩开他的手。“我真的试过要把这件事说出来。”
“什么时候?”
“有一次我告诉你,杰拉尔德打断了我的手,还记不记得?”杰克浑身发抖,眼中露出祈求的神色。“其实,根本不是杰拉尔德。是我爸爸。约翰尼,我告诉我爸爸,说我要把这件事说出来,结果他打断了我的手。我的手骨断成五截。他把我压在地上,逼我发誓。”杰克伸手拉住约翰尼的手臂。“他逼我发誓。”
“就为了杰拉尔德的前途?”
“他们只在乎这个。”约翰尼狠狠瞪着他。“杰拉尔德和我爸爸,他们只在乎这个。”
约翰尼感觉自己的胃扭绞成一团,立刻弯腰转身,伸手向旁边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到一根树枝,然后整个人靠到上面。“她在矿坑,这件事是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告诉你的,不是吗?你不就是这样跟我说的吗?”
“我是骗你的。”
“那现在你为什么决定要说出来,杰克?为什么现在你又决定要告诉我?”
“因为,弗里曼特尔之所以会找上我们,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杰克显得很害怕。“因为上帝什么都知道。”
约翰尼忽然回想起弗里曼特尔说过的话。“乌鸦不见了,上帝什么都知道。”
“他一直重复说这句话,说个不停。就连睡觉的时候也还是说个不停。‘乌鸦不见了,上帝什么都知道。’那个矿坑的名字你还记得吧?‘No Croz’,发音就跟‘乌鸦不见了’一模一样。那两句话一直缠绕着我,阴魂不散。约翰尼,你明白了吗,上帝什么都知道。我的所作所为,上帝都知道。”说到这里,杰克忽然停了一下。“弗里曼特尔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弗里曼特尔告诉我的最后一句话是……噢,天哪……”
“他说了什么?”
杰克两腿一软坐到石头上。“上帝知道她有虔诚善良的灵魂。”说着杰克抬起那只萎缩的小手。“约翰尼,我快要下地狱了,我会被地狱之火烧成灰。”说完杰克手又放下了。他开始哀求。“约翰尼,要是有人问你的话,你肯不肯帮我说几句好话?”
他开始号啕大哭。
“约翰尼?”
约翰尼转身爬上河岸。杰克在后面一直喊他,但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约翰尼?”
听不到约翰尼的声音,只听得到野草随风摇曳,窸窸窣窣。
“约翰尼?”


第六十章
亨特的车疾速狂奔,水箱罩后面的蓝灯射出刺眼的强光照向前面的马路。约克姆坐在他旁边,铁青着脸。看看仪表板上的定时器,时间已经是深夜一点十分。由于状况紧急,亨特已经去找过检察官和法官,临时和他们开了个会,耗掉了两个钟头,不过,他毕竟达到了目的。搜查令已经在他外套口袋里了。另外,他还亲自挑了两个警员来支援。这件事到目前为止没有其他人知道。局长不知道,局里其他同仁也都不知道。亨特和约克姆打算暗中进行,因为担心局里可能会有克罗斯的朋友,他们可能会帮克罗斯。“再有五分钟就到了。”亨特嘀咕了一声。
约克姆又低头检查了一下弹匣。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这时亨特的手机响了。他瞄了一眼来电显示,立刻就接了电话。他和对方讲没两句就挂了电话,然后对约克姆说:“是法医打来的。”他说话的时候眼睛没有看约克姆,“他比对过牙科病历,已经确认了。是阿莉莎没错。”
车里忽然陷入一阵沉默,只听得到轮胎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真遗憾,克莱德。”
“再有四分钟。”
半分钟后,亨特手机又响了。来电显示看不出是谁打来的,但他还是接了。他先听对方说了几句,然后才问:“约翰尼,你在哪里?不要怕,有我在。不要紧张,慢慢说。”
接着亨特听他说了整整一分钟,没有说话。后来等约翰尼一说完,他脑子里立刻豁然开朗。约翰尼告诉他的事,仿佛整幅拼图的最后一小片,一补上去,整个案情的全貌立刻完整了,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好,约翰尼,我了解了,我会处理。不不,我今天晚上就处理,马上处理。你在哪里?”他停了一下。“不行,你不能待在接待室。你赶快回房间,马上回去。我已经派警察过去了。我明天再过去找你。”
他挂了电话。约克姆等了一下才开口问他:“怎么了?”
亨特简单扼要告诉他,阿莉莎是怎么死的,而最后是怎么会被丢在矿坑里。
约克姆听他说完,仔细想了一下。“你是说,她的死纯属意外?”
“杰拉尔德喝醉酒闯了祸,克罗斯为了保护他儿子,于是就把尸体藏起来。他把她丢到矿坑里。他自己一个人干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老天。”
“你还好吧?”
“等一下我们必须把杰拉尔德也扣押起来。”
“可是法官签给你的拘捕令并不包括杰拉尔德。”
“他涉嫌过失杀人,这理由已经够充分了。我们可以光明正大把他带回去审讯。”
“约翰尼那孩子真是够剽悍的。”约克姆说。
“没错。”
“这下子克罗斯完了。”
“再有一分钟就到了。”
亨特的车转了个弯,冲进克罗斯住的那个小区。
约翰尼用卡片打开汽车旅馆房间的门,那一刹那,两盏灯同时亮起来,他看到妈妈坐在床沿。她看起来很疲倦,不过眼神很清醒。
“我不敢打电话给亨特。”她边说边站起来。“万一让他知道你又跑掉了,他一定不肯再让你留在我身边了。”
约翰尼跨进房间,关上门。
“你又跑掉了。”她说。约翰尼注意到她全身肌肉紧绷。
“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你要我怎么相信你呢?”
“我答应你,以后绝对不会了。”
她走到他面前,把他抱进怀里。“再说一次。”
约翰尼注意到妈妈已经梳洗得很干净,浑身散发出一股清香。“我答应你。”
她紧紧抱了他一下,然后往后退了一步。这时候,约翰尼准备把刚刚杰克告诉他的事说给她听。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说了。他告诉她,阿莉莎的死是意外。他前后说了两次,她才意识到他说的是什么。她嘴里喃喃重复他说的话。
意外。
接着,两个人沉默了很久。
他们无言相对,但却觉得彼此的心更贴近了。
再过两个路口就到克罗斯家了,这时亨特忽然接到勤务中心通知,有人打电话报案说附近人家有家暴事件。“请注意,附近邻居说现场有人拿枪。”
亨特启动警笛,后面那辆巡逻车也跟着警笛大作。车子转了两个急弯,克罗斯家就在前面右边了。墙角有几盏聚光灯,路边还有路灯,整栋房子的轮廓看起来很亮。亨特注意到那辆白色的小货车撞上房子侧边,车头已经撞烂。车子后面的矮树丛已经被压扁,草坪上有两道长长的胎痕,草都被连根拔起。有一盏车尾灯还闪着红光。红光。克罗斯警官站在院子里,而他太太和杰拉尔德也在旁边。克罗斯正在大吼大叫,他太太跪在地上,手上紧紧抓着《圣经》不停祷告。
杰克站在他们前面,手上拿着枪。
枪对准他爸爸。
亨特和约克姆急忙跳下车,另外那两个警员也同时下了车,而且立刻掏出手枪。“不要开枪。”亨特提醒他们。“我认识那孩子,不要伤到他。”
两个警察听到了,但手还是举着枪。亨特没有拔枪。他慢慢走到草坪上,两手张开垂在身旁。他注意到杰克满脸通红,浑身发抖,脸上满是泪痕。克罗斯铁青着脸大声叱喝。“杰克,枪给我!拿来!拿来!我数到三!”这时克罗斯注意到亨特走过来,立刻抬起手摆了个手势,叫他不要靠近。“我来就好。”他说,“我可以处理。”接着他又转头对儿子说,“杰克,你看,有人报警了。够了,别再闹了。枪给我。”
杰克的妈妈跪在克罗斯后面,身体前后摇晃。杰克眼睛盯着她,抬起一只手去摸脖子上那条银十字架项链。他妈妈祷告个不停,听起来像是一种奇怪的方言。“妈,够了!”杰克脸部抽搐扭曲。“够了!”说着他扯掉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朝他妈妈丢过去。
“杰克,枪给我。”
杰克的视线转移到他爸爸身上。克罗斯越靠越近,越靠越近,五英尺,四英尺。“都是你害的。”杰克喃喃自语。
“孩子。”
杰克把枪对准他爸爸。“我要下地狱了,都是你害的。”
杰克的妈妈开始尖声哭号,杰克往前跨了一步。克罗斯抬起手。“孩子……”
“上帝会原谅我的小罪过。”
这时亨特注意到枪的击铁开始往后扳,那一刹那,他立刻冲向杰克,可是距离实在太远。“不要!”他大叫一声。击铁往后扳,然后往前弹,撞上枪尾。那一刹那,克罗斯惨叫一声。但枪并没有击发。杰克又扣了一次扳机,击铁又咔嚓一声撞上枪尾。还是没有击发。
亨特扑上去把杰克压倒在地上。
杰克手上的枪飞掉了,克罗斯立刻扑过去要拿枪。“不准碰枪!”亨特大叫一声。他整个人趴在草坪上,把杰克压在下面。“不准碰枪!不准动!”
“你这是干什么?”
“你不要动。”亨特把杰克拉起来站好,然后把他交给约克姆。“动作轻一点。”他交代了一句。约克姆立刻带着杰克走开了。杰克哭得满脸鼻涕眼泪。
约克姆把杰克带到车门口,杰克忽然开始挣扎。“我要找约翰尼!”他拳打脚踢,嘴里大喊:“我要找约翰尼。”约克姆伸手按住他头顶。“约翰尼!我要找约翰尼!”
接着车门关上,他的喊叫声忽然听不到了,只看到他头猛撞车窗玻璃,撞了四次。亨特捡起那把枪,拉开转轮一看。没有子弹。接着他把枪塞进外套口袋里。克罗斯试探着往前跨了一步,抬起双手。“他喝醉了。他心理有点障碍。我们正打算带他去看医生。”
“我要带你走。”亨特说。“你必须跟我回局里。”
“亨特,他是我儿子,我怎么可能控告他呢?”克罗斯干笑了一声。
亨特还是面无表情。他拼命克制自己。“我要带你和杰拉尔德一起回去。”说着,亨特的手慢慢移向枪套。“希望你们好好配合,不要造成别人的困扰。”说着他伸手指向隔壁的草坪。那里有很多人在围观。亨特一步步靠近,说话还是很大声。“阿莉莎的事,杰克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开车撞到她的人是杰拉尔德。我都知道了。”亨特停了一下,让他有时间想一想。“几个钟头前,我们已经找到她的尸体了。”
克罗斯看看他儿子杰克,然后再看看一旁哭泣的太太。
“犯罪的人不可能永远逍遥法外。总是要想办法伸张正义。”亨特告诉他。
克罗斯转头看着亨特。他神情完全变了,显露出无限心机,不再有任何伪装。“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戴维·威尔逊发现了阿莉莎的尸体。一开始我以为,一定是他打电话到警察局报案,碰巧电话被你接到。可是后来我去查了电话记录,发现他根本没打电话进来,所以,你根本也没有接到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