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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没玩够吗?我已经去找过派翠西亚·德菲斯。她什么都告诉我了。”没错,她真的已经和盘托出。克罗斯要挟她,说要揭发她欺诈。这样一来,会构成她三次重罪累犯。三次。要是被定罪,她至少会被关十二年。而克罗斯故意放她一马,交换条件就是,她必须充当他的眼线。要是有人出现在矿坑附近,她必须立刻通知他。不管是谁,不管什么时候,立刻通知他。她告诉亨特,她不知道克罗斯为什么对矿坑这么有兴趣。亨特相信她。不过,这样还不够,亨特要她说更多,要她害怕。
接着,亨特告诉克罗斯:“当时我告诉她,她已经涉及共谋杀人的重罪。跟这个比起来,伪造支票诈财根本算不上什么。我提醒她,事态已经很严重,要是再执迷不悟,那就等着跟你一起陪葬。所以,她坦白招供。她说她愿意上法庭作证。她告诉我,当时她打电话给你之后,你立刻赶到矿坑。五分钟后,威尔逊骑着他那辆沾满泥巴的摩托车从她家门口冲过去,而你开车紧追在他后面。她暗暗把时间记下来。十五分钟后,约翰尼·梅里蒙就亲眼看到威尔逊被人撞飞到桥底下。”
“那女人是个骗子,而且是酒鬼,满嘴胡说八道。她的证词不足采信。”
亨特故意转头看看停在路边那排车。“你的车呢?”他问。“你开的是一辆道奇,没错吧?需不需要我打电话到每一家修车厂去打听?你觉得我要问几家才问得到?我猜你的车一定不会在我们这里的修车厂。是威尔明顿市?还是罗利市?应该是在那些大城市没错吧?你不说也没关系,早晚我还是打听得到。前保险杠毁损。我敢打赌,如果从你车上刮一些烤漆下来,拿去和我们在桥上找到的油漆屑做比对,一定吻合。”
“我要找律师。”
亨特挥挥手叫那两个警察过来。“现在我要正式拘捕你,罪名是涉嫌谋杀戴维·威尔逊。你有权保持缄默……”
“不用说了。我知道。”
“你说的任何话,都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等一下,等一下。”克罗斯舔了一下嘴唇。“我有话要告诉你。私下告诉你。几句话而已。”亨特迟疑了一下。“你刚刚说你要想办法伸张正义,是不是?你满脑子想的就是这个,对不对?你真他妈的童子军。”亨特抬起手比了个手势,那两个警察往后退了一步。“你要逮捕我?我劝你最好考虑一下。真的,你真的要好好考虑一下。”
“没什么好考虑的。我有拘捕令。”
克罗斯忽然凑近他,眼睛瞄瞄亨特后面那两个警察,然后凑到亨特耳边悄悄说:“你儿子也在车上。”
亨特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没这回事。”
“阿莉莎被车撞的时候,你儿子就坐在前座。”
“我不相信。”
“过去这一年来,你儿子是不是变得有点不太一样?你注意到了吗?你儿子有没有哪里怪怪的?跟一年前比起来,有没有哪里不太一样?阴阳怪气?整天绷着一张脸?动不动就发脾气?我有没有说错?伸张正义?亨特,你真的要伸张正义吗?天底下还有什么比自己的家人更重要?这才是我们该在乎的。”
亨特转头看看旁边的院子。杰克坐在警车后座,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红红的暗影。杰拉尔德已经快要哭出来了。克罗斯太太闭着眼睛,身体前后摇晃,不停地祷告、哀求、哭号。“克罗斯,你家人的想法好像跟你不太一样。”
“你只有这个儿子,不是吗?”
亨特盯着他的眼睛,迟疑了一下。
“你还要伸张正义吗?”克罗斯问。
亨特往后退了一步,抬起手比了手势叫那两个警察过来。“你有权请律师。”
那两个警察拿出手铐。
克罗斯挣扎了一下,然后整个人崩溃了,嘶吼惨叫。那两个警察把他拖上警车的时候,他挣扎得太厉害,连脚上的拖鞋都甩掉了。
亨特从警察局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克罗斯根本不肯开口,但杰拉尔德却一五一十全招了。良心不安。百分之百的内疚。
一年来,罪恶感一寸寸地啃噬他的心,那孩子已经承受不了。
亨特开车回到家的时候,淡淡的晨曦染红了天际,街头已经开始有人走动,但他家里却还是一片幽暗。他走进门,走到厨房,默默站在那里听着冰箱发出轻微的嗡嗡声,听到外面某户人家的车库门嘎吱嘎吱地开了。
亨特把枪和警徽放在料理台上,然后转身走上楼梯。楼梯板发出微微的吱吱声。他走到儿子房间门口,打开门,感到一股温热迎面扑来。他注意到儿子全身裹在毯子里,露出一头金发,脸上已经失去了往日的纯真。
往日。
往日是那么美好。
亨特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坐下来。他伸手揉揉眼皮,发觉眼前直冒金星。不,结局不一定会是最不好的。他的孩子还是有机会自己决定这件事要怎么了结。亨特相信自己的孩子。做出正确的抉择,永远不嫌迟。
他暗暗祷告。
但愿不会太迟。
亨特看着儿子熟睡的脸庞,心中不停祷告。
不断祷告。
默默祷告。
他就这样不断地祷告。二十分钟后,艾伦醒了。这是亨特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里,他曾两次起身想走开,但最后还是又坐下来了。后来,淡淡的晨曦照进房间,淡淡的红晕笼罩在他儿子脸上。儿子终于睁开了眼睛,那一刹那,他的眼神是如此纯真。“嗨,爸。怎么了?”他抬起手搓搓脸,然后坐起来,背靠在枕头上。
“孩子,我爱你,你一定明白的,对不对?”
“是啊,我知道,怎么——”
“要是你惹上了什么麻烦,我会尽一切力量帮助你。你应该明白的,对不对?无论你闯了多大的祸,我永远是你爸爸。我会不计一切帮助你。你一定明白的,对不对,艾伦?”
“知道。我知道。”
亨特极力压抑自己的情绪。“孩子,你是不是惹上了什么麻烦?”
“什么?没有啊。”
亨特凑近他。“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跟我说?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会站在你这边。我会和你一起面对。懂吗?”
“没有啊,爸。没什么事。你到底怎么了?”
亨特仿佛感觉自己的心一片片碎裂。他抬起一只手搭在儿子手臂上。“我要回房间去躺一下。”他站起来,低头凝视着儿子。“艾伦,今天是个大日子。”
“大日子?什么大日子?”
亨特走到房间门口,停下脚步。“要是你有话想告诉我,随时过来找我,知道吗?”
亨特穿过走廊,走进自己房间,然后瘫倒在床上。好一会儿,他感觉整个房间仿佛在天旋地转。他拼命想让自己保持清醒。
没多久,忽然有人敲他房间的门。他简直不敢相信会这么快。他不敢如此奢望。
第六十一章
约翰尼睡了七个钟头之后,醒过来了一下,吃了早餐,然后又躺回床上睡着了。恍恍惚惚间,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他好像听到妈妈在跟亨特说话。他以为自己在做梦。他好像听到妈妈气得大吼大叫,而且好像有什么东西摔破了。他好像听到他们提到了阿莉莎,还有亨特的儿子。
“凯瑟琳,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亨特的声音。
接着,好一会儿听不到半点声音。然后他听到妈妈说:“我要出去走一走。”
“凯瑟琳……”
“麻烦你待在这边陪约翰尼,可以吗?”
接着约翰尼听到关门声,忽然就醒了过来。原来不是在做梦。他睁开眼睛,发现亨特站在窗口看着妈妈渐渐走远。约翰尼立刻坐起来,回想起刚刚听到的话。“艾伦真的在杰拉尔德车上?”
“你听到了?”
“是真的吗?”
“开车的不是艾伦。”
“可是他知道真相,却不肯说出来。”
“杰拉尔德的爸爸是警察,艾伦很怕他。不过,我没有资格帮他说什么话,约翰尼。他做错了事。错了就是错了。”他停了一下。“他自己主动来找我认罪。现在他已经被拘留了,再过不久,他就要接受法律的制裁了。杰克也一样。”
“法律的制裁?怎么说?”
“那要看少年法庭怎么处理了。他们恐怕必须在少管所待一阵子。”
“你是说他们会坐牢?”
“不能算坐牢。”
约翰尼跳下床。“我要去冲个澡。”他说。
“洗个澡也好。”
喷头水流不强,不过还算够热。约翰尼抹了两次肥皂,冲干净,然后摸摸自己胸口的缝线。伤口的皮肤红红皱皱的,那伤疤恐怕是永远不会消失了。他用妈妈的洗发精把头发洗干净。洗完澡之后,他走出浴室,发现亨特还在房间里。
“舒服一点了吗?”亨特问。
“她还没回来吗?”
“她可能还在考虑是不是该恨我一辈子。”
约翰尼点点头。能说出这样的话,显示亨特真的有一种成熟坚强的气度。“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当然可以。”
他们一起坐到床沿。约翰尼手指上的皮肤有点皱,因为刚刚洗澡洗太久。他手掌上的水泡破了,一小片皮肤掀了起来。“杰克相信人世间的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你说的是阿莉莎的事吗?”
约翰尼自己也搞不懂自己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于是也只能耸耸肩。他感觉得到亨特忽然紧张起来,但过了一会儿,他又放松了,似乎已经做了什么决定。
“我们在贾维斯家后面找到了七具尸体。都是小孩子。这件事你知道吗?”
“妈告诉过我了。”
亨特犹豫了一下,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是米琼尸体解剖的照片,不过只有胸口以上的部分。照片里的他躺在不锈钢解剖台上。“你在贾维斯家看到的人,是他吗?”
照片里的他,脸部已经全无血色,表情空洞毫无生气,但约翰尼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他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认为他是警察?”
“因为他腰带上挂着手套和枪。警察都是这样。”
亨特把照片收起来。“他是购物中心的保安。当年他和贾维斯一起在越南当兵。两个人因为违反军纪,同时遭到不荣誉退伍的处分。有传言说——”
“什么传言?”
“很可怕的传言。”
约翰尼耸耸肩。那种越战时期的恐怖传言,他也听过一些。
“约翰尼,那两个人很邪恶。他们天生就很邪恶,专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要不是因为你找上了他们,他们永远不会罢手。多亏了你。”
“我已经说过了,蒂法妮不是我救的。”
亨特转头凝视着窗外。“那天在马路上,要不是因为你把贾维斯缠住了,蒂法妮根本没机会从房子里逃出来。她一定会被贾维斯抓住,然后被他杀了,跟其他那些孩子一样被埋在森林里。贾维斯和米琼会继续杀人。说不定他们会杀更多孩子。数不清的孩子。我只知道,就是因为那天你在马路上缠住他,现在他们才没办法再杀人。”
约翰尼感觉得到亨特正低头凝视着他。他不敢抬头看亨特。
“而且,要不是因为阿莉莎死了,你根本不可能出现在那条路上。”亨特忽然伸手搭住约翰尼的肩膀。“说不定这就是上帝的安排,约翰尼。也许,阿莉莎必须牺牲她的生命,才救得了更多孩子。”
“杰克认为,我们会碰上弗里曼特尔,是上帝的安排。”
“杰克受到太多折磨,那不是一般小孩子承受得了的。所以他的想法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认为那些乌鸦是上帝派来吓他的,而弗里曼特尔是上帝派来提醒他,叫他要勇敢面对自己的错误。”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约翰尼。”
“我最后一次祷告的时候,我祈求上帝为我实现三个愿望。我希望妈妈能够戒掉药瘾,我希望爸爸和妹妹能够回到我们身边。结果,三个愿望都实现了。”
“那不是只有两个愿望吗?”
约翰尼抬头看着他,表情忽然变得很冷酷。“另外一个愿望是,我希望肯·霍洛韦不得好死。我希望肯·霍洛韦死得很慢很痛苦。”他停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我祈求上帝,让霍洛韦在无比的恐惧中死去。”
亨特正要开口想说什么,约翰尼却抢着先说了。那天,他看着肯·霍洛韦的眼睛,看着他眼中的生命气息一点一滴地消失。他看到他眼中有黑影在闪动。那是乌鸦的黑影。“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替我实现了那个愿望。”约翰尼说。“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上帝会叫他来找我。”
深夜,亨特和儿子的律师碰了面之后,不知不觉开车来到监狱门口。监狱就在法院附近,外观粗陋,占地很广,范围涵盖四条马路围成的一整个区域。艾伦就在里头的某个角落里。亨特心里想,儿子总算做了正确的抉择。他面对自己的爸爸,说出真相,眼里噙着泪水——那是羞惭、悔恨、内疚的泪水。接着,他鼓起勇气和爸爸一起到警察局投案。当时,一道铁栅栏门轰然关上,隔开了他们父子两人。隔着铁栅栏,亨特看着儿子的脸庞。那是他记忆中的最后一幕。
他停好车,关掉引擎,走进监狱大门。他把佩枪交给保安,保安开门让他进来。他认识那几个保安,而他们也都认识他。其中一个保安拍拍他的背,另外几个朝他点点头,一脸同情。但也有一个冷冷地瞪着他。“我想见他。”
坐在柜台后面那个保安,表情很严肃,但口气很温和。“很抱歉。你该知道规定。”
亨特明白。“有一句话,能不能麻烦你替我转告一下?”
“没问题。”
“麻烦你转告他,我在这里。可以吗?”
保安往后靠到椅背上。“我一定会转告他。”
“能不能拜托你现在就去告诉他?”亨特说。“我的意思是,我并不是要你转告他说我来过。我是希望你现在去告诉他,我现在就在这里。”
“有这么重要吗?”
“对我们来说很重要。”亨特说。“拜托你。我在这边等。”
亨特走出监狱大门,走了很长一段路,过了两个路口,然后坐在路边的一条长椅上。高高的夜空,群星黯然。儿子不在了,家,只不过是一个空壳子。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是特伦顿·穆尔。“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觉了吗?”他问。
“到现在还没有时间睡觉。”
特伦顿迟疑了一下。“你儿子的事我听说了。很遗憾。”
“谢了,穆尔医师。谢谢你的好意。对了,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是有点事。”他清清喉咙,感觉似乎有点犹豫。“呃,你现在有空吗?”
法医工作的地方就在医院的地下室。亨特很不喜欢去那个地方,尤其是晚上。那条长长的走廊灯光黯淡,水泥地面永远是湿湿的,仿佛会冒汗。亨特一路经过停尸间,经过冰柜。整个地下室里静悄悄的,一片死寂。这是死者的世界。亨特走到穆尔医师办公室门口,看到穆尔医师就在里面,手上拿着录音机口述做记录。亨特敲敲门框。穆尔抬头一看,眼中露出兴奋的神色。“请进,请进。”他放下录音机,伸手到后面的柜子上去拿咖啡壶。“要来杯咖啡吗?”
“好啊。谢了,不加糖不加奶精。”
他把咖啡倒进两个保丽龙杯,然后端了一杯给亨特。“对了。”穆尔说。“这个要先给你。”他从抽屉里掏出一个塑料证物袋,丢到桌上,发出重重的砰的一声。亨特注意到袋子里闪着金属光泽。
亨特拿起来一看,发现袋子已经密封好了,上面有日期,还有穆尔医师的签名。亨特把袋子平放在手掌上,轻轻晃了几下,仔细一算,发现总共有六颗子弹,弹壳是不锈钢的,弹头尖端有一个小洞。“要是我猜得没错,应该是点三二口径中空型子弹。”
“这是我在弗里曼特尔的衬衫右口袋里找到的。他死的时候,全身上下除了那套衣服,就只剩下这个东西了。”
“这东西找到了,我的困惑也解开了。”
“怎么说?”
“有一个被撤职查办的警察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另外,更重要的是,他那个十三岁的儿子没有被警方以杀人罪名起诉。为什么?太不可思议了,我怎么也想不透为什么能够这样圆满收场。现在我明白了。”亨特把证物袋塞进外套口袋里。“谢啦。”
“不用客气。”他们端起杯子啜着咖啡,两个人忽然陷入一阵沉默。“提到困惑。”穆尔忽然弯腰凑向前。他个子小小的,可是却给人一种短小精干的感觉,精力充沛,仿佛坐都坐不住。“警官,干我们法医这一行的,很少有东西是科学无法解释的。不过,也许你会问,难道都不会碰上解决不了的难题吗?当然会,免不了会碰上,或者应该说,常常会碰上。不过,科学无法解释的难题,我这辈子还没碰到过。比如说,人体的组织机能是很容易理解的东西。仔细检查伤口,你一定可以找到线索,找到答案。百分之百的因果关系。”说到这里,穆尔眼中又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你知道我解剖过多少尸体吗?”
“不知道。”
“我自己也不知道。不过,我知道很多。应该有好几百具了吧。说不定更多。哪天我实在应该好好算一算。”
亨特又啜了一口咖啡。平常碰到这种场面,他一定会开始不耐烦,可是此时此刻,他反正也无处可去,所以也只好按捺住性子。
穆尔的手指不断敲着桌子,眼中神采奕奕,满脸通红。“警官,你有没有碰到过无法解释的怪现象?”亨特正要开口,穆尔立刻挥挥手制止他。“我说的不是那种会让你投降的头痛案子。”接着他又弯腰凑向前,两肘撑在桌上,两掌合十拱成杯状,那种姿势仿佛手心里捧着什么东西。“我说的是那种超自然的神秘现象,警官。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给你看个东西。”穆尔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袋,然后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X光片灯箱。灯管闪了几下,然后就亮起来了。“这件事,我没有写在报告里,只在最底下写了一小行注记。本来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苦笑了一下,表情有点不自在。“我是有点怕,万一让人知道了,会笑我不够专业。”接着穆尔从牛皮纸袋里抽出一张X光片,摆到灯箱上。亨特一眼就认出那是人体躯干。白白亮亮的部位是骨头,一团团不规则形的部分是器官。“这是利瓦伊·弗里曼特尔的片子。”穆尔说,“成年男性,四十三岁,肌肉发达,有严重细菌感染。营养不良已达到临界点。你看这里。”他手指按在X光片上。“这里就是被你开枪打到的伤口。子弹就是从这里打进去,贯穿肩膀,出口处肩胛骨碎裂。看到了吗?”
“我不是故意要杀他的。”
“他不是你杀的。”
“什么意思?”
穆尔没有直接回答他。“你看这里。”他伸出小指,沿着X光片上的一条粗粗的白线慢慢移动。“这是一根树枝。应该是某种阔叶树硬木。可能是橡树或枫树的树枝。不过这不重要,这不是我的专业。这根树枝不知道是怎么刺进他体内的。那根树枝并没有腐烂,硬硬的很有弹性,有一头是尖的。你看这个尖头。从这里到那里,从X光片上很难判断,不过根据我的经验,这根树枝应该是你食指的两倍粗,不过也有可能是你大拇指的一倍半粗。它从这里刺进去,就在右边最下面那根肋骨下方,往上斜斜地刺进体内,贯穿了肝脏。另外,它还波及其他器官,在大肠上刺破了一个直径三厘米的伤口。”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警官,这是重伤。”
“我知道。”
穆尔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又往前跨了一步,站回原来的位置。他抬起双手,亨特注意到他表情有点茫然。“这个——”他两手在X光片前面挥舞了几下,然后忽然停住动作。“这种伤是会致命的。要是没有紧急动手术,立刻就会致命。照理说,这个人应该早就死了,根本不可能等到你开枪。”穆尔又抬起双手。“我真的无法解释。”
亨特忽然感到背脊蹿起一股凉意,感觉一股阴冷凌空压下。他注意到穆尔眼中露出一种迫切的神色,仿佛拼命想搞懂眼前这种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亨特问:“你觉得这是神迹吗?”
穆尔转头看着X光片,苍白的灯光照在他脸上。他伸出三根手指头压住X光片,正好压在贯穿弗里曼特尔身体的那根树枝上。“我只能说,我无法解释。”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社会福利处的人到汽车旅馆来接约翰尼。车门开着,两个社工人员站在车门边。约翰尼握住妈妈的手。停车场地面上热气蒸腾,前面那条四线道公路上车子呼啸而过。“妈,不要那么用力,我手指头好痛。”约翰尼悄悄跟妈妈说。
妈妈松开手,转头问亨特:“真的没别的办法了吗?”
亨特也是极力在压抑自己的情绪。“事情已经闹到这种地步,太多血腥场面,还有媒体压力,他们也别无选择了。”接着他弯腰凝视着约翰尼的眼睛。“这只是暂时的。我会替你妈妈向法官求情。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
“你发誓?”
“我发誓。”
约翰尼转头瞄了车子一眼,那位社会福利处的小姐对他笑了一下。接着他紧紧抱了妈妈一下。“不用替我担心。”他说。“就当是去坐牢好了,熬一下就过去了。”
然后他就上车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就像他说的,每天都像是在坐牢。在社会福利处的安排下,他住进一户人家。那一家人心肠很好,可是感觉上却有点疏离。他们不敢叫他做任何粗重的工作,仿佛把他当成玻璃娃娃一样,仿佛他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且他们表现得太刻意,假装他们都不知道约翰尼经历过那些可怕的事。可是一到晚上,约翰尼还是看得到他们真正的反应。他们看电视新闻和看报纸的时候,总是会不自觉地摇摇头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约翰尼想象得到,他们晚上睡觉的时候可能都把房门锁起来。约翰尼有时候忍不住会想,要是哪天他三更半夜跑到他们房间门口,转几下门把手,不知道他们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也许真的该找一天捉弄他们一下。
法院规定约翰尼要去看心理医师,他也乖乖去了。只不过,那个心理医师根本就是个白痴。他早就被约翰尼摸透了,所以,约翰尼告诉他的,都是他想听的。约翰尼编了很多故事,说他做了很多梦,梦里的情景都是那种美好温馨无聊透顶的家庭生活,而且他还告诉医师,他每天都是一觉到天亮。他甚至对医师发誓,他已经不再相信那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不再相信什么图腾,不再相信什么魔法,不再相信乌鸦会夺走死人的灵魂。他已经不会再想开枪打人,不会再想伤害自己或伤害任何人。而当他提起死去的父亲和妹妹,那就是真情流露了。那是极度的悲痛,痛彻心扉的失落。他告诉医师他爱妈妈,而那也是真情流露。约翰尼注意到,那个蠢蛋一边猛点头一边做笔记。从此以后,他再也不需要去了。
到此为止。
另外,法院也允许约翰尼每个礼拜都可以和妈妈见一次面,不过,旁边要有人监护。他和妈妈总是到公园去,坐在树荫下。每个礼拜妈妈都会带一堆信来给他。那是杰克写给他的信。杰克每天至少会写一封信给他,有时候甚至更多。在那些信里,杰克从来没有提到他现在待的地方有多可怕,也绝口不提那种过一天算一天的生活。相反的,杰克在那些信中所表达的,是无尽的悔恨、羞惭,而且一次又一次说,约翰尼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些信中,他总是不断诉说两个人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对未来的美好期待。更重要的是,他一次又一次请求约翰尼原谅他。每封信的结尾都是一样。
约翰尼,请你原谅我。
真希望能够听你亲口告诉我,我们还是朋友。
每一封信,约翰尼都看过,但他一封也没回。他把那些信放在一个鞋盒里,塞在那个寄养人家的床底下。满满一鞋盒的信。
“我觉得你应该回信给他。”有一次妈妈对他说。
“他做了那种事,他那样对待我,你还叫我回信给他?”
“他是你最要好的朋友,而且,他的手被他爸爸打断了。也许你也该设身处地替他想一想。”
约翰尼摇摇头。“要是他真想告诉我,机会多的是,方法也多的是。但他就是不说。”
“约翰尼,他还小。你们两个都还那么小。”
约翰尼愣愣看着那个法院指派的监护人,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问题。“亨特警官的儿子。你有办法原谅他吗?”
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个监护人坐在一张野餐桌旁边。她身上穿着一套蓝色制服。这种天气,穿那种衣服一定很热。“亨特的儿子?”她的声音仿佛一下子变得很遥远。“我觉得他好像也还是个孩子,还太年轻。”
“你现在有没有常常和亨特警官见面?”
“约翰尼,明天就是你爸爸的葬礼了,我怎么可能会跟他见面?”
“我倒觉得无所谓。”
妈妈紧紧握了一下他的手臂。“时间到了。”那位法院指派的监护人开始走过来了。“他们有没有拿西装给你?”她问。“有没有领带?”
“有。”
“你喜欢吗?”
“喜欢。”
只剩几秒钟了。下次再见面,就是要一起为他们最挚爱的人举行葬礼。那位监护人走到他们前面几步的时候,忽然停下脚步,然后指指手腕上的手表,脸上露出一种惋惜的表情。
约翰尼的妈妈忽然撇开头,眼中露出一种异样的神采。“明天我一大早就来接你。”
约翰尼握住她的手,紧紧捏了一下。“我等你。”
那是两个人的葬礼。爸爸和女儿,并排在一起。亨特私下找了几个警察来帮忙,在墓园外围警戒,挡住好奇围观的群众和媒体记者。墓园里光线昏暗,但约翰尼还是发现主持葬礼的牧师换了人。约翰尼隐约还记得,教堂的牧师本来是一个胖胖的、满脸红光的老先生,但此刻,眼前这位牧师却很年轻,瘦瘦的,长得很帅,表情一丝不苟,身上穿着雪白的袍子。牧师的祷告词里提到了人生的抉择,提到了上帝爱的力量。
力量。
他说出那个字眼的时候,声音特别洪亮。所以,他每说一次,约翰尼就会不自觉地点点头。
上帝爱的力量。
约翰尼点头的时候,眼睛还是盯着棺木,盯着遥远蔚蓝的天空。
那遥远的、空荡荡的天空。
葬礼结束之后,过了三个礼拜,有一天,凯瑟琳站在一栋房子前面的草坪上。那栋房子小小的,只有两个房间,庭院的草坪修剪得很整齐,门前有一座小小的门廊。这是到目前为止她找得到的、草坪最大最漂亮的房子了。厨房才刚整修过。沿着这条路再过去一点,就是他们的老家。约翰尼从小到大一直住在那栋老房子里,除了过去这一年。她本来希望把那栋房子买回来,可是,她目前还不知道往后要怎么谋生,而且丈夫死后留下的保险金并不多,必须省着点用。她必须赶快想办法谋生,养活自己和儿子。
她凝视着街道远处,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撇开头,决定暂时不去想了。这栋房子后院有一间小树屋,有一条小溪。
这样就够了。
这时候,亨特从屋子里走出来,满身大汗,衬衫都湿透了,脖子上挂着一条电线。他转头看了房子一眼。“这房子很坚固。”他说。“很不错。”
“你觉得约翰尼会喜欢吗?”
“应该会吧。”
凯瑟琳忽然低下头。“约翰尼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呃,我和他恐怕需要一点时间单独相处。呃,就我和他两个人。我们需要花点时间学着适应未来的生活。”
“那当然。”
“不过,大概只需要一个月左右吧。一个月后,我想你就可以过来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了。”
“那太好了。”
凯瑟琳点点头,表情有点紧张,有点畏惧,有点不安。她转头看看那栋房子。“这里真的可以吗?”
亨特凝视着她的脸。“非常完美。”
尾声
那天,妈妈开车载约翰尼到秘堂去。已经是秋天,感觉夏天仿佛已经成为遥远的记忆。那天是礼拜六,快黄昏了。车子在那条林间小路穿梭,头上绿荫蔽天。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前方有阳光从枝叶的隙缝间穿透进来,看到白色的大理石柱和黑莓丛。“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自己跑到这种地方来。”
“妈,不要太激动。”
“天知道这种地方会出什么事。”
约翰尼伸手指向前方。“墓园在那个方向。”她猛踩油门,想尽办法开快一点。没多久,车子终于开出了那条林间小路。接着,他们下了车,约翰尼带妈妈穿过树林,抄近路。“亨特警官告诉我,上礼拜他跑到这里来,差点就迷路。他妈妈有个朋友拜托他帮忙到这里找一块地。她想买。”他们一直往树林深处走,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那道白墙了。墙上的油漆还是雪白如新,但野草已经长得很高,而且不断蔓延扩展。“我实在应该偶尔找时间来除除草。”
“老天,你不要动歪脑筋。”她念了他一句。但不管她怎么说,他已经开始认真在考虑了。
他们来到了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埋葬的地点。看得出来那片土才刚翻松没多久。他女儿就埋在他旁边,而且竖了一座新墓碑。“索菲娅。”约翰尼说。“他女儿叫索菲娅。”他们凝视着弗里曼特尔的墓碑。上面刻着他出生和死亡的日期,碑文简单扼要。
利瓦伊·弗里曼特尔
伊萨克家族最后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算过这里的墓碑。”约翰尼说。“有三座是那三个被吊死的人。”约翰尼伸手指向那棵大橡树。树下有三座墓碑,看起来比较小,比较粗糙。“另外,有四十三座是伊萨克·弗里曼特尔子孙的墓碑。不过,现在变成四十五座了。”他们凝视着那一座座因风吹日晒而斑驳的墓碑。“当年,要是伊萨克也跟另外那三个人一样被吊死,那么,后来他就不可能会有这么多子孙,而这里就不可能会有这么多墓碑了。”
“你高祖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她停了一下。“你爸爸也一样。”约翰尼点点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接着她又继续说:“那天,我终于看到肯·霍洛韦的真面目。我从前一直都看不出来。”她搓搓手腕。那天肯·霍洛韦用钢琴弦绑住她的手腕,到现在伤疤还在。“要不是因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我们可能已经死了。”
他们陷入沉默。夕阳余晖照耀着那座新的大理石墓碑。
“他曾经说过,生命是一种轮回。”
妈妈看着四周茂密的树林,看着那一座座的墓碑,伸手搂住约翰尼肩头。
“也许吧。”
那天晚上,约翰尼终于写信给杰克。他把过去这几个月来的点点滴滴都写信告诉杰克,整整写了十张信纸。那封信的开头,他写的称谓是:杰克·克罗斯,我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