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忽然用力揪住约翰尼的头发,把他的头拉起来。
“你给我待在这里不准动。”
说完他又把约翰尼压回地上,然后快步冲进走廊,冲进约翰尼的房间。约翰尼听到一阵嘎吱嘎吱的摩擦声,好像他在拿什么很重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又跑回来了,手上拿着一根铅管。那是约翰尼藏在床底下的。
“你藏着这玩意儿,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大概没搞清楚,这是我的房子。”说完他又开始动手了。他抡起铅管用力打在约翰尼腿上。“搞清楚,这是我的房子。”他大吼。“他妈的住我的房子,还敢跟我肯·霍洛韦过不去?你以为自己是谁呀?”
接着,肯忽然站起来,约翰尼盯着他。他走到客厅另一头,拿起茶几上那卷银色的胶带,撕下十英寸长的一条,然后又走回来,揪住约翰尼妈妈的头发。约翰尼的妈妈拼命挣扎,但肯还是硬把胶带贴在她嘴上。“上礼拜我早就该拿胶带把你的嘴巴封起来。”说完他就把她丢在一边,走到电视前面。电视机上摆着一面镜子。他拿起一根钞票卷成的管子塞进鼻孔里,凑到镜子上用力一吸,吸进两排的可卡因。接着,他又朝约翰尼走过来,黝黑的眼睛忽然睁得好大,露出凶光。
“臭小子,你爸爸呢?你爸爸在哪里呀?”
霍洛韦一步步走过来,手上的铅管慢慢举起来。约翰尼用力踢他的小腿,然后踢他的膝盖。
接着,霍洛韦猛然抡起铅管,那一刹那,约翰尼的妈妈开始拼命翻滚挣扎。
约翰尼开始尖叫起来。
就在这时候,大门忽然砰的一声被撞开,门板撞在墙壁上,铰链也松脱了。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巨大的身形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黄黄的眼睛布满血丝,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肩头宽得吓人,几乎顶住了两边的门框。他眼睛盯着那根举在半空中的铅管,然后跨进门。他巨大的身影笼罩在霍洛韦身上,霍洛韦整个人仿佛突然缩小了。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鞋子踩到约翰尼的肋骨。
弗里曼特尔一步步走进来,身上的恶臭弥漫了整个客厅。他走路忽然不像原先那样一瘸一拐了。他脚步很稳,一步步走过去,毫不迟疑。“孩子是上天的恩赐。”他说。他一步步逼近霍洛韦,霍洛韦立刻举起铅管。然而,站在弗里曼特尔面前,肯看起来简直像小孩。
简直像小孩。
弗里曼特尔一手抓住铅管,用力一扭,从霍洛韦手上抢过来,然后举到身后,反手用力一挥,那根八磅重的铅管结结实实砸在霍洛韦喉咙上。霍洛韦整个人晃了一下,接着猛然跪倒在约翰尼面前,两个人距离不过几英寸。他抬起手抓住脖子,然后整个人往前倒。约翰尼注意到他拼命想呼吸,心里明白霍洛韦此刻是什么感觉。他看到霍洛韦脸上出现一种恍然大悟的表情,接着,是无比的恐惧。他十指像鹰爪般掐住被砸碎的喉咙,两腿抽搐般猛踢墙上,猛踢地上。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不动了。他眼中最后一丝生命气息消失了,眼睛里仿佛笼罩了一团阴影,闪烁着某种摇曳的影像,很像是飞扑的翅膀。


第五十四章
车子开到凯瑟琳家前面,亨特猛踩刹车,方向盘猛力向右一打,车尾立刻甩向左边。他的车很重,但速度还是很快,先是在碎石子路面上打滑了一下,然后开上崎岖不平的泥土路面,车身一阵颠簸摇晃。他一眼就看到那辆凯迪拉克凯雷德,看到凹陷的保险杆,看到车门开着,车里一片漆黑。他全速冲上草坪,猛然刹住,把排挡杆拉到停车的位置,然后立刻掏出手枪,将子弹上膛。此刻,他距离门口大概只有十英尺,感觉到一股热气往脸上吹。这时候,他看到几片阴影飞快掠过地面。
亨特冲到门口,撞开门板,立刻就看到凯瑟琳躺在地上,两手被反绑,嘴上贴着一条银色的胶带,鼻子拼命用力猛吸气。约翰尼也躺在地上,全身脏兮兮,面无血色,而且身上有血迹,满是瘀青,那张脸更是伤得令人不忍直视。霍洛韦倒在他旁边,身体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已经死了,或者,就算没死也已经性命垂危。弗里曼特尔站在他们面前,手上拿着一根三十英寸长的铅管。他全身伤痕累累,血迹斑斑,显得很激动,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看起来就像杀人凶手。那一刹那,亨特心里已经有了结论。
铅管。煤渣砖。
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东西,同样的功能。
亨特立刻举枪瞄准他。
“不要开枪!”约翰尼大叫了一声。
可惜太迟了,亨特已经开枪了。他开了一枪,方向偏高偏右。他并不想杀他。开枪才有办法制伏他,不过,要留活口。
弗里曼特尔中弹之后,身体往后一震,摇晃了一下,但他还是站着没倒下去。亨特慢慢逼近他,枪口对准他,但弗里曼特尔并没有任何威胁要伤人的举动。他脸上闪过一种古怪的表情,一开始显得有点困惑,接着,他仿佛很开心,笑容灿烂如阳光。那真是不可思议。他慢慢抬起双手,张开十指,眼睛看向亨特身后,看向那湛蓝清澈的天空,看向那灿烂金黄的太阳。就这样,他站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出最后一句话。
“索菲娅。”
然后,他膝盖一软跪下去,还没倒到地上就死了。


第五十五章
亨特用无线电通知总部请求支援,这一来,消息再也压不住了。他必须打电话请求警力支援,叫救护车,叫法医。于是,消息很快就像野火燎原一样传开,而原本挤在贾维斯家门口那群记者忽然像退潮一样消失无踪。有个逃犯死了,全城最有钱的人也死了,尸体就在约翰尼·梅里蒙家。
约翰尼·梅里蒙。
又是他。
亨特不得不把那条街封锁起来。他派警车到左右各四百多码外的路上设哨,挡住那条窄窄的马路。另外,他叫局里送拒马过来,架在路上。这时候是下午三点左右。
他把凯瑟琳和约翰尼找来,问了他们几个非问不可的问题,然后就把他们交给医护人员。两个人身上都伤痕累累,而约翰尼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不过,医护人员倒是认为他们两个都没什么大碍。他们受了不少折磨,不过还好。亨特松了一口气,但他心里还有一种更强烈的私人感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一切,亨特极力压抑,不敢表现出来。他用无线电联络岗哨的警员,确定封锁线都已经部署好了,这才走回屋子里。
霍洛韦死了。
弗里曼特尔也死了。
亨特忽然想到约克姆。他本来想问约翰尼,他在贾维斯家看到的那个警察是不是约克姆。问题是,他手上没有约克姆的照片,而且,约翰尼受到太大的惊吓,惊魂未定,所以他决定先不要问。他指挥现场的人进行工作。摄影人员,鉴识科的人。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自己快要被工作压垮了。死了好多人。龙达·杰弗里斯、克林顿·罗兹、戴维·威尔逊、埋在贾维斯家后面那些孩子、贾维斯本人,还有米琼。现在又加上弗里曼特尔和霍洛韦。死了好多人,还有太多谜团悬而未解。后来,局长来了。他先过去看看霍洛韦。霍洛韦整张嘴咧开成一个夸张扭曲的形状,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接着,他过去看看弗里曼特尔。弗里曼特尔虽然已经死了,但他那巨大的身形,那种无人可敌的气势,依然会让人产生一种压迫感。
“精彩,又一个一枪毙命。”局长说。
“我并没有击中他的要害。他应该不会死才对。”
“事实摆在眼前,他死了。”
“你可以炒我鱿鱼。”
局长看着他,看了好久。“要是再有一个嫌犯死于非命,我真的会炒你鱿鱼。”
“霍洛韦也死了。你怎么说?”
局长盯着霍洛韦那张肿胀的脸。“当时他是不是正在揍那小鬼?”
“没错,而且还打他妈妈。”
局长脸上闪过一丝感伤,一丝失望。“也许约克姆说得有道理。”
“怎么说?”
“也许黑暗真的就像人心的癌细胞。”
“不一定。”亨特说。“不见得每个人都是这样。”
“也许你说得对。”局长转身走开了。“不过你也可能错了。”
一个钟头后,亨特对媒体发布约翰尼爸爸遇害的消息。不过,他已经先告诉过凯瑟琳,因为他觉得他应该这样做。听到自己丈夫遇害的消息,她内心的冲击一定很大,他觉得必须给她时间,让她内心慢慢平静下来,然后,她才有办法用同样委婉的方式把这件事告诉儿子,把那种冲击降到最低。他把她带到院子里,避开那些警察和救护人员,然后把她丈夫遇害的事告诉她。听到这个消息,她的反应还算镇静,没有流泪,也没有哭号。整整五分钟,她不发一语,然后,她开口问了一句话,声音很微弱,他几乎听不清楚。
“他手上有没有戴着结婚戒指?”
亨特不知道。他把法医叫过来,悄悄问了他一句。凯瑟琳转头看着旁边的救护车。她儿子还躺在救护车后面,医护人员正在帮他治疗伤口。过了一会儿,亨特又朝她走过来。她转过来看着他,那模样好脆弱,仿佛随时会像玻璃一样碎裂。
“有。他手上戴着结婚戒指。”亨特边说边看着她手上的戒指。
过了一会儿,约翰尼终于可以起来走动了。于是,她和亨特把他带到后院去,那里很僻静,没人看得到。她叫他坐在草地上,自己坐到他旁边,握住他的手。这时候,亨特开始告诉约翰尼,他在贾维斯家后面的森林里发现他爸爸的尸体。
“他在找阿莉莎。”说到一半,亨特停了一下。那短暂的沉默意味深长。“就像你一样。”
约翰尼没说话,乌黑的大眼睛愣愣地看着前面。
“他很勇敢。”亨特说。
“他是被贾维斯杀死的吗?”
“应该是。”亨特看看约翰尼的妈妈,然后再看看约翰尼。此刻,他们的神情看起来一模一样。“有什么地方我可以帮得上……”
“我们可以私下讲几句话吗?”凯瑟琳问。
“当然可以。”说完亨特就转身走开了。
凯瑟琳和约翰尼看着亨特渐渐走远,身影消失在房子的转角。然后,凯瑟琳忽然凑近儿子。约翰尼愣愣地看着屋子的后墙。她抬起手摸摸他那脏兮兮的头发,过了好一会儿,约翰尼才意识到妈妈在哭。他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哭。他认为自己知道原因,然而,他错了。
“他不是离家出走。他没有抛下我们。”她喃喃说了一句。
她抬起手揉揉眼睛,然后又说了一次。这一次,约翰尼终于懂了。
他不是离家出走。他没有抛下我们。
那一刹那,他们之间心领神会。对他们来说,那意义重大。他们默默相对,心灵相通,不需要言语。过了好一会儿,他们才注意到森林里传来脚步声,看到杰克沿着那条小路走过来。他全身脏兮兮,仿佛不小心摔到泥坑里,弄得满头满脸都是泥巴。那一刹那,他看起来好渺小。他一直盯着房子,然后抬头看看天空,好一会儿才注意到约翰尼和他妈妈坐在阴影中。他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走到距离他们面前五英尺的地方,忽然停下脚步。约翰尼正要开口问他,杰克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然后摊开双手。
“我知道她在哪里。”他说。
约翰尼和妈妈愣住了,一动也不动。杰克很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液。
“我知道她在哪里。”


第五十六章
亨特一脸狐疑。他低头盯着杰克,但杰克态度还是很坚定。“这是弗里曼特尔说的最后一句话。他就是这样说的。”
“你再说一次。”亨特两手交叉在胸前。他们几个人还在后院,在森林外缘,没人注意到。凯瑟琳愣住了,约翰尼震惊得全身僵直,满脸通红。
“他本来在谷仓里睡觉,然后忽然醒过来跑到外面去。我跟在他后面。”杰克转头瞄了约翰尼一眼,又赶紧撇开头。“我跟在他后面。”
“可是你并没有跟他一起到这里来。”亨特说。
“我很怕。”杰克绝口不提那些乌鸦。当时一大群乌鸦停在谷仓屋顶上,一动也不动,眼睛死盯着他们,仿佛在等什么。他不想让人知道他怕乌鸦怕得要命。
亨特摇摇头。“他说的不见得是阿莉莎。”
凯瑟琳抱住儿子,但约翰尼拼命想挣脱她的手。“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有她的名牌。她失踪那天穿的就是那件衬衫,上面有一个名牌,有她的名字。”
“这我已经听你说过了。”亨特说。“现在我想听听杰克怎么说。”说着他朝杰克比了个手势。“他有没有提到阿莉莎的名字?”
“没有。”
“他到底说了什么?照他说的话,一字一句重复给我听。”
杰克看看亨特,再看看约翰尼,然后又回头看向亨特,用力咽了一口唾液。“在北克罗泽特矿坑。他就是这么说的。”
“杰克,你听着,我要你告诉我他讲的每一句话,一个字都不要漏。”
杰克愣了一下,然后忽然懂他的意思了。“她在北克罗泽特矿坑。”
“你能确定——”
“他说的就是阿莉莎。”约翰尼忽然插嘴了。“我问过他,我问他阿莉莎在哪里。他就是这个意思没错。他说的一定就是阿莉莎。”
亨特皱起眉头。“你不是说他常常会听到上帝跟他说话。你明白我在怀疑什么吗?”
“那我们也只能试试看,到那里去找找看才能确定。”
亨特知道北克罗泽特矿坑是什么地方。每个人都知道。那里是最后一座大金矿。全雷文县产量最大的金矿。那是一八○○年代一个叫尚·克罗泽特的法国人开发的,是一个垂直型的矿坑,足足有七百英尺深,到最底下才随着矿脉分叉成好几条水平坑道。矿坑的位置在北雷文县最北边一片荒凉的森林里。亨特去过一次,对那个地区有点印象。他还记得那里的树很高大,地面上很明显看得到矿脉,山坡上盖了一堆放炸药的小屋,还有矿坑。到处都是矿坑。那一带大概总共有十几个矿坑,而其中北克罗泽特是最深的一个,也是最有名的。那个矿坑持续开采了二十多年,死了四个人,是全北卡罗来纳州产量最大的金矿。尚·克罗泽特是本地的传奇人物,有很多街道都用他的名字来命名,而图书馆有一栋大楼也以他为名。
那一带本来被规划为古迹,开放给一般民众参观,可是三年前,矿坑开始坍塌,而且教堂山市有一位地质学家宣称,那个地区开始危害到游客生命安全,于是州政府就封闭了那些矿坑。戴维·威尔逊陈尸的地点,离北克罗泽特矿坑不远。如果速度够快,从矿坑到那座桥,开车十二分钟就到了,或许十五分钟。亨特抬头看看天空。再过四个钟头,太阳就下山了。“时间太晚了。”他说。
但凯瑟琳忽然拉拉他的手臂。“拜托你。”
亨特犹豫了一下。
“拜托。”
他撇开头,不忍心看凯瑟琳那种渴求的眼神。这时候,他看到法医正好从屋子里走出来,于是就对凯瑟琳说:“你们等我一下。”接着他跑到屋子旁边拦住特伦顿·穆尔。他对特伦顿说:“我听你说过,戴维·威尔逊是攀岩专家。”
穆尔眯着眼睛瞄了他一眼,手上忙着把工具从一个盒子移到另一个盒子里。“他身体上的特征完全吻合攀岩者的特征。”
“攀洞穴在身体上留下的痕迹,是不是和攀岩一样?比如说指尖变硬,还有肌肉组织,这些特征是不是和攀岩一样?”
“你说的是勘探洞穴吗?当然一样。很多攀岩专家都会去勘探洞穴。对他们来说,那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挑战。”他耸耸肩。“攀岩是往上爬,勘探洞穴是往下爬,反正都是爬。”
亨特又走回凯瑟琳他们那边。他们三个都显得很焦虑。他抬头看看天空,然后低头看看手表。他感觉得到凯瑟琳已经快要开口哀求他了。而约翰尼那副模样,仿佛只要亨特开口拒绝,他就准备冲进森林里了。“好吧,我们过去吧。不过,看一下马上就走,这是我的底线。”
“那我呢?”杰克问。
“我已经打电话给你爸爸。他已经在路上了,马上就到。”
“我不想看到我爸爸。”
“我想象得到。”亨特说。“他气坏了。你妈妈已经快要崩溃了。”
“你不懂。不是这回事。”杰克拼命想跟他解释。
“你要逼我把你关到警车里去吗?有必要吗?”
杰克本来一脸畏惧,这时表情忽然变得很阴沉。“不用了。”
“那你就乖乖待在这里。”
他说话的口气仿佛在哄小狗。
杰克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约翰尼回头看了他一眼,抬起一只手朝他挥了一下。杰克也跟他挥挥手。接着,杰克看到亨特打开后座车门,让凯瑟琳和约翰尼坐进去,然后探头进车子里,好像说了些什么。这时候,杰克注意到约翰尼和他妈妈忽然躺到座椅上,可能是不想让那些记者看到。杰克看着车子开向北边那座拒马,绕过去,然后就消失了踪影。接着他往南边看,看到另一座拒马被拉开了,他爸爸的车开进来。车子开得很慢,车身反射着阳光,看起来格外刺眼。隔着挡风玻璃,杰克隐约看到爸爸的脸。这时候,他立刻一溜烟窜进森林里,消失无踪。
他想象得到接下来会是什么场面。他应付不了。
现在还不行。
除非先把自己灌醉。
约翰尼和妈妈一起坐在后座。她坐得直挺挺的,一动也不动,两只手全无血色。亨特一路往西北开。冷气呼呼作响。亨特一有空当就看向后视镜,看看凯瑟琳的眼睛。他注意到她眼中流露出一丝希望,不过,看得出来她期望并不大。很难判断杰克的说法到底靠不靠得住,然而,不管杰克说的是对还是错,不管阿莉莎是不是真的在那里,眼前的情况是,那是一个深达七百英尺的矿坑,而且坑底是冰冷漆黑的水流。
结果恐怕很难乐观得起来。
车子过桥的时候,经过戴维·威尔逊被撞死的地方,亨特忽然放慢速度。约翰尼转头看看车窗外,但他妈妈和亨特都看着前面没转头。河面上映照着清澈湛蓝的天空,河岸潮湿泥泞。车子又往前开了一英里多之后,那条路开始变成上坡,而且绕了一个大弯道,慢慢离开河边,登上一座小山丘。来到这里,一望无际的原野消失了,树越来越多,慢慢变成一片森林。雷文县这一带已经看不到什么松树的踪影,泥地上岩石嶙峋,矗立着阔叶的橡树或柚树,整个地方空荡荡的,给人一种荒无人烟的感觉。倒不是说这片森林不漂亮。事实上,风景很优美,只不过,水源太深,深藏在花岗岩层底下,而挖掘水井实在太昂贵,所以没什么人烟。不过,毕竟还是有人住在这里。他们开车经过的时候,注意到森林里有几栋小房子,甚至还有一两部拖车屋。不过,再往前走,几乎就看不到房子了。
亨特开上一条窄窄的州际公路,开过一条单行道的小桥。桥下是一条小溪。他们越来越深入森林,往后一看,天空只剩下一线天。快五点了,到八点,太阳就下山了。
“快到了。”他说。
凯瑟琳忽然紧紧抱住约翰尼。
接着,他们忽然看到路边有一面破烂不堪的标志牌,上面写着:雷文县矿坑古迹。两英里。标志牌上满是弹孔,有人用喷漆在上面喷了两个白字:“封闭”。
接着,车子又开过一座小桥,前面变成一条泥土路,右边是一片树林,树下有一座破烂不堪的拖车屋架在木头上。那是一座标准尺寸的拖车屋,已经非常老旧,门口停着一辆敞篷小货车。拖车屋前面挂着一个瓦斯桶,溪边的空地上有一条休闲椅。有个年轻人靠在小货车后门,年纪看起来大概二十岁出头,身材瘦瘦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他一手端着一罐啤酒,小货车后面的底板上堆满了空啤酒罐。亨特的车子从他前面经过,约翰尼忽然挥挥手跟他打招呼。那个年轻人也朝他挥挥手,同时眯起眼睛打量了他一下,不过表情看起来很亲切。这时候,有个女人从树林里走出来,走到院子里,站在那年轻人后面。她很胖,表情很凶恶。约翰尼也朝她挥挥手,但她根本不理他。她站在那里狠狠瞪着他们的车子渐渐远去,一直等到车子消失在前面的弯道,她才走回森林里。
“有些人不欢迎外地来的人。”亨特说。“这一带很少有人来。所以,他们那种反应,你不需要太在意。”
车子又往前开了一英里,终于开进一片废弃的停车场。碎石子地面上杂草丛生。约翰尼看到棚架停车区有一张很大的地图,于是就朝那边走过去。“不用看了,我知道矿坑在哪里。”亨特说。“沿着这条小路直走就到了。”
于是,他们慢慢走了十分钟,沿路看到好几块警告标志,最后走到一大片空地。矿坑口直径大概有十二英尺,一条废弃的铁轨从坑口延伸到森林里。铁轨很窄,而且锈痕累累,几乎被野草淹没了。底下的枕木也都已经腐朽了,但还是飘散着一股木馏油和机油的味道。
约翰尼慢慢靠近坑口。坑口边缘的泥土地面已经崩塌了,旁边地面踩上去窸窸窣窣,感觉很松软。
“不要过去!”
他转头看看妈妈,但还是径自往前靠过去。一靠近坑口,他立刻感觉到一股气流迎面扑来,凉飕飕的,而且很潮湿。他看到石头砌成的坑壁一路垂直往下,隐没在无边的黑暗中。“老师带我们来过。”他说。“那时候坑口旁边围着绳子,不让我们小朋友靠近。”
坑口四周摆了几根水泥基座的柱子。柱子还在,但绳子已经不见了。不是被偷了,就是已经腐烂了。他还记得那天是阴天,感觉很凉爽,老师叫学生手牵着手,可是,没有一个女生愿意牵杰克的手。此刻,约翰尼仿佛还看得到那天的景象。小朋友围在绳子旁边,弯腰凑向前。他们都在等,打算趁老师一走开就要朝矿坑里丢石头。
当时,杰克就站在这里。
“约翰尼!”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心紧张。她两手紧紧环抱在胸前,担心得要命。
约翰尼往后退了一步,眼睛打量着从前杰克站的位置,表情看起来有点沮丧。当时,杰克撇开班上的同学,背对着他们一个人站在森林旁边,眼睛盯着那块铁制的标志牌。那块铁牌锈痕累累,用铆钉钉在石板上。杰克故意站在那边看那面铁牌,目的是不想让别人看到他在哭。
亨特慢慢凑近坑口边缘,而约翰尼开始朝那块标志牌走过去。标志牌年代久远,早在矿坑还在开采的年代就已经钉在那里。文字直接压在铁牌上。当时,杰克伸出细细的手指,沿着文字的凹槽轻轻抚摸。约翰尼还记得,当时杰克指尖沾满了红红的铁锈。
“我看到坑壁上有登山用的铁栓。”亨特弯腰朝坑里看了一下,然后挺起身体。听他这么一说,约翰尼忽然想到自己也看到过。就在三十英尺深的地方。那些铁栓由于当年被铁锤敲打过,到现在还亮亮的。不过,他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仿佛很遥远了,就像此刻亨特的声音一样遥远。
约翰尼愣愣地盯着那块锈痕累累的标志牌,看着压在上面的几个字母,眼前忽然浮现出当时的情景。他仿佛看得到杰克的手指轻抚着标志牌,看得到他指尖上沾满了红红的铁锈。接着,他忽然感觉一阵风吹在背上,这才意识到亨特正在讲电话。
“就是这里。”约翰尼忽然喃喃说了一句,但没人听到。
他盯着那面标志牌,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摸了一下。标志牌上的字代表这个矿坑的名称。
“她在这里。”
标志牌上的名称是英文缩写。约翰尼的手指轻轻摸了一下那几个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