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进去一点。”弗里曼特尔喃喃重复了一句。
“他笑成那个样子,好诡异。”杰克说。
弗里曼特尔已经躺下去了,膝盖缩起来,两手抱着胸口。他的笑容好灿烂,好开怀。约翰尼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几个字眼:天真无邪,纯真。“不要管他,你赶快上车吧。”他说。于是杰克乖乖坐上前车厢,背靠着车门,这样他才能从后面的窗口看着弗里曼特尔。接着,约翰尼坐上了驾驶座。
“他嘴唇还在动。”杰克说。
“他在说什么?”
杰克拉开后窗的卡榫,掀开窗玻璃,然后把收音机音量关小,这样他们才听得到弗里曼特尔在说什么。
“乌鸦不见了。”
“窗户关起来。”约翰尼说。杰克关上窗户,但他们还是听得到他的声音。
“乌鸦不见了。”


第五十章
亨特开车往北走,离市区越来越远,后来,克罗斯打电话来了。电话才响第二声,他立刻就接起。“怎么样,发现什么了吗?”
克罗斯迟疑了一下,电话里只听到一阵静电噪声,过了一会儿,克罗斯开口了。“你最好赶快过来。”他又迟疑了一下,声音忽然变得很模糊。
“怎么回事?”亨特问。
“第一具尸体已经挖出来了。”
“是阿莉莎,对不对?”亨特忽然感觉眼前一黑。
“不是阿莉莎。”
“那——”
“是阿莉莎的爸爸。”亨特听到克罗斯吁了一口气。“约翰尼的爸爸。”
亨特猛踩刹车,轮胎吱了一声,车子猛然滑出路面,滑到路边坡上停住了,车身歪向一边。“你确定?”
克罗斯没吭声。亨特听到电话里有好几个人在大喊,然后听到克罗斯也开始大喊:“不要让记者进来,不要让记者进来,把他们赶出去!马上把他们赶出去,快点!”
“克罗斯?”
克罗斯又回到在线了。“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
“你赶快过来吧。”
亨特看着眼前那条窄窄的公路。远处的路面热气蒸腾,他看到一辆破烂的货车悬浮在路面上,下半部淹没在扭曲翻腾的热气中,仿佛停在半空中一动也不动,那景象有如海市蜃楼。
“亨特警官……”
约翰尼的爸爸。
“亨特警官?”
“把那些记者挡住。”亨特说。“我马上到。”
他把车子开上路面,紧急回转,轮胎摩擦路面发出一阵尖锐的嘎吱声。约翰尼的爸爸死了,这实在太异乎寻常,完全想不通怎么会这样。
斯宾塞·梅里蒙。
凯瑟琳的丈夫。
死了。
亨特被眼前的阳光刺得猛眨眼睛。完全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想通了。亨特懂了。那一刹那,他心头忽然涌出一丝怜悯,一丝感伤,不过,他头脑也忽然清楚了。他摇摇头。后面的远方,黝黑的柏油路面反射阳光,泛出一片刺眼的银光,而那辆破烂的货车仿佛飘浮在那片白茫茫的光晕上。


第五十一章
弗里曼特尔还在喃喃自语,尽管车窗外风声呼啸,引擎隆隆作响,他的声音却还是听得很清楚。他一直重复同一句话,一次又一次。
“我真的会被他吓死。”杰克打开收音机,开始转动选台钮。奇怪的是,收音机里接收到的每一个频道,都是那种二十四小时传教的基督教电台。他不停地转动选台钮,跳过一台又一台,嘴里念念有词。约翰尼听到他嘴里念着:“……闭嘴,闭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而且有点害怕。他不停地转着选台钮,指针不知不觉从一头移动到另一头。“妈的,没一家电台能听。”说着他关掉收音机,往后靠到椅背上。约翰尼沿着那条小路在森林里穿梭,最后终于出了森林,到了路口。隔着那扇白色的门,外面就是马路了。杰克跳下车,打开那扇门,让车子开过去,然后又关上门。他眼睛一直盯着弗里曼特尔,而弗里曼特尔终于不动了,没了声音,蜷曲着手指。“他又昏过去了。”
约翰尼回头瞄了一眼,然后把排挡杆往前一推,开车上路。蜿蜒的泥土小路到这里就消失了,变成一条平坦乌黑的柏油路。约翰尼看到前面有一辆车停在路边。路面上热气蒸腾,几乎看不见那辆车,但约翰尼还是注意到那辆车子开动了,转了一个弯,绕到公路的另一边,然后加速开走了。“你急着想下车吗?我可以先开车送你到某个地方,你可以先下车。”
杰克好像真的很想下车。他皱着眉头,表情扭曲,右手不停地拍着车门。约翰尼看到他的模样,忽然转头不忍心再看他。他知道杰克怕得要命。可是后来杰克终于说话了。“不急。”
就这样了。
杰克终究还是没有临阵逃脱。
车子逐渐远离那片荒凉的沼泽区,一路往市区开,沿途经过那几栋旧公寓,经过高尔夫球场,然后转向西边,开到约翰尼家后面那片荒凉的野地。后来,车子开到了那排松树前面。那排树中间有一条狭长的小路,路口有一扇门。约翰尼开上那条泥土小路,到了门口停下来。杰克跳下车打开那扇门,等车子进去之后立刻又关上门。然后,他们一路开向那片废弃的烟草田。他们经过那排零零落落的树,来到岔路口向左转。他们沿着那条路,经过一小段下坡,再经过一小段上坡,到了这里路向右转,进去就是一大片矮树丛,而烟草田的谷仓就在那片矮树丛中间。约翰尼向右绕过那个弯道,然后把车子停在谷仓前面。
谷仓屋顶上停了一只乌鸦,张开着嘴。过了一会儿,又有几只乌鸦飞到它旁边。约翰尼感觉得到旁边的杰克忽然紧张起来。他注意到杰克伸手抓住衬衫领口。衣服里面就是那条银色的十字架项链。“别紧张。”杰克弯腰凑向前,隔着挡风玻璃看着谷仓屋顶。这时候,又有第五只乌鸦飞到屋顶上。“田里有很多小米。”约翰尼说,“还有很多蓝莓和橡子。这里有乌鸦没什么好奇怪的,你别胡思乱想。”
“你看过这么多乌鸦吗?你看过它们像这样停在谷仓屋顶上吗?你看过吗?”
约翰尼打量了一下那几只乌鸦。老实说,这地方他来过很多次了,可是却从来没有看过乌鸦。他从来没看过好几只乌鸦同时停在屋顶上。它们就这么停在那里,全都纹丝不动,全身的羽毛黑得发亮,黑漆漆的眼睛死盯着小货车。“只不过是几只鸟嘛。”说着他推开车门跳下车,从地上捡了一颗石头丢向屋顶。石头当啷一声打到屋顶上,可是却偏了一点没打到乌鸦。那群乌鸦还是继续盯着他们看,看了好一会儿。接着,约翰尼又弯腰去捡另一颗石头,这时那群乌鸦忽然一齐飞起来,飞到远处的树林里去了。“你看吧。”
于是杰克也跳下车,他们一起走到车子后面,把车尾门板放下来,把弗里曼特尔抬起来一点点,打算把他拖下车,拖进谷仓里。最后,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把弗里曼特尔抬进谷仓,把他放在地上。“他身上的味道越来越臭了。”杰克说。
“他还在发烧,越烧越高。”
“现在怎么办?”
他们站在谷仓外面,看着树上的枝叶随风摇曳,矮树丛绿意盎然。前天晚上他们住在这里的时候,生了一堆营火,而此刻,那堆营火的灰烬在地面上残留了一片黑。约翰尼忽然伸手指向远方。“看到那个大石头没有?那颗石头后面是一片树林,我家就在那片树林后面。过了小溪你就会看到了。”
这时候,他们忽然听到谷仓里传来弗里曼特尔的声音。“过了小溪你就会看到……”
他们愣了一下,等着听弗里曼特尔接着会说什么,但弗里曼特尔忽然又没声音了。他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阴暗的谷仓里。“你是打算去告诉你妈吗?”
约翰尼转头看看弗里曼特尔。“好像没别的办法了。要是她知道了,也许她会去告诉亨特警官。唉,兄弟,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反正,要是她不在家,最起码我可以带些干净的水过来,还有吃的。另外,如果家里有药的话,我也可以拿一点过来。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撑下去,多争取一点时间。我还有话要问他。”
“约翰尼,你这算什么办法?”
他耸耸肩。“我要尽快从他嘴里问出我妹妹的下落。要是问不出来,那我们就赶快叫救护车,叫警察。不管找谁都可以。”
杰克伸出拖鞋的鞋尖,猛戳湿湿的泥土地面。“兄弟,万一他死了怎么办?那麻烦就大了。”
约翰尼转头看着阴暗的谷仓,没有吭声。
“那我呢?”杰克问。“你要我做什么?”
“你待在这里看着他。”
“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行。”
“约翰尼,反正他都已经睡着了,不会跑掉的。更何况,要是你碰上麻烦怎么办?到时候就没人可以帮你了。”
杰克说得头头是道,但约翰尼心里明白,其实杰克只是不敢待在这里。于是,他跳上车,把车里那把枪拿出来递给杰克。杰克把枪接过去,但约翰尼还是提醒他一句。“反正你记着,不要靠太近,不要站在他碰得到你的地方,这样就可以了。”
杰克愣愣地盯着谷仓,咽了一口唾液。“你又欠我一次了。”他说。“你这辈子最好不要忘掉。”但他话都还没说完,约翰尼已经走开了。杰克看着他走进树林里,很快就失去了踪影,于是转身走向谷仓,鼓起勇气走进去。
过了大概两分钟,一只乌鸦又飞过来停在屋顶上。
又过了一会儿,第二只飞来了。


第五十二章
亨特从那一大群记者中间挤过去。离奇的是,竟然没有一个记者敢上去纠缠他。可能是因为他脸上那种诡异的表情吧,但也可能是那排蓝色的人墙。那些穿蓝制服的警察围成了一堵人墙拦住那些记者。亨特从人群中挤过来的时候,那些警察一看到他忽然都紧张起来,立刻提高警觉,围得滴水不漏。刚刚已经有个记者突破了防线,冲进现场。要是再有人冲进来,恐怕就有人要被炒鱿鱼了。亨特已经下达军令,不管记者问什么,一概一问三不知。
阳光很难穿透森林,所以森林里的地面上还是松软潮湿,而空气中弥漫的湿气更重。亨特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下斜坡。
亨特走到沼泽洼地边缘,停下脚步。他感觉得到气氛不一样了。没想到竟然会挖出成人的尸体,每个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死者竟然是约翰尼的爸爸,这样一来,案情变得更复杂了。
每个人都开始绞尽脑汁揣测案情的来龙去脉。
他注意到那两个法医。他们是教堂山市那边派过来支援的。他们在洼地另一边的斜坡上,两个人趴在地上挖另一个洞。那应该是第二具尸体了。不过,他并没有过去打扰他们。他走向右边那张七英尺长的户外折叠桌。桌子摆在斜坡上,有点歪斜,旁边挤了一堆人。克罗斯、局长,还有雷文县的法医特伦顿·穆尔。他们三个都盯着亨特,等着他过去。
地上摆了一个尸袋,看起来比其他那几个要来得长。
而且,尸袋看起来鼓鼓的,显然尸体已经装在里面了。
亨特走过去,走到距离尸袋大概五英尺的地方,忽然停下脚步,蹲下来。他还记得斯宾塞·梅里蒙的模样。为了太太,他一直表现得很坚强,他把一切的痛苦内疚都藏在心里。尽管他心头在滴血,但他却极力隐藏。案发当时,他总是随时搂着自己的儿子,对侦办的警察很客气。警察东奔西跑,急着想把他的女儿找回来。每次看到警察,他从来不曾忘记说声谢谢。亨特一直都很喜欢他,甚至很尊重他。“是他吗?”
每个人都转头过去看着尸袋。“应该是。”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在那边。你过去看看就知道了。”局长说。
亨特站起来走到桌子旁边。他们三个也跟着转过来看着桌子。桌面上摆了一堆办案装备:笔记本电脑、相机袋、三角架、几本笔记本、一盒乳胶手套。有些东西已经用证物袋装起来了。局长指着一个皮夹。“那是从他口袋里拿出来的。尼龙材质,还好开口有粘扣带,所以里面的东西都没有掉出来。”皮夹旁边摆满了皮夹里拿出来的东西,每一样都各自摆在一个证物袋里。有驾驶执照、信用卡、几张脏兮兮的钞票、几张收据、一张干洗店的发票存根。另外,还有几张纸。那几张纸本来折成一叠,现在都摊开了。亨特注意到其中有一张照片。凯瑟琳和两个孩子的照片。照片也是脏兮兮的,不过至少还看得出里头是什么人。照片里,约翰尼看起来很害羞,但凯瑟琳却笑得很灿烂,而阿莉莎也一样。“老天。”亨特暗叫了一声。
“我们会请法医比对死者牙科的病历,确认死者身份,不过,从现场找到的每一项证物看来,应该就是他没错,不会是别人了。”
“穆尔医师?”亨特转头看看特伦顿·穆尔。
“那具尸体是男性,年龄也差不多吻合。”
亨特转头看看现场那几根小旗子。每根旗子旁边都有好几个人趴在地面上挖掘尸体。还有好几个孩子沉冤未雪,灵魂得不到安息。而且,很有可能阿莉莎·梅里蒙就是其中之一。他又转回头去看看桌上那些皮夹里拿出来的东西。他仔细打量着那几张收据——看不出什么端倪。接着,他仔细看着那两张纸。那两张纸上有很多交错的折痕,看得出来原本对折了好几次。第一张是小孩子画的图,用简单的几何线条画了一个男人,手上抱着一个小孩,旁边还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爱爸爸”。最底下的角落里签了一个名字:“阿莉莎,六岁”。
亨特翻到第二张。
“第二张上面写的是地址。”克罗斯说。“等一下我们回到局里,我会查一下。”
亨特看到那些地址了。写得很潦草,不过还看得出来。上面只有地址,没有写姓名,也没有电话号码。只有地址。然而,光是看到那些地址,亨特就感到背脊蹿起一股寒意。他忽然发觉自己并没有看走眼,斯宾塞·梅里蒙确实是个了不起的人。看到那些地址,亨特立刻就明白,斯宾塞的尸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为什么会死。虽然目前还无法确定他真正的死因,但可以确定的是,他为什么会死在这里。亨特很熟悉那些地址。他一看就知道那些是谁的地址。
登记在案的性侵害前科犯。
坏蛋。
克罗斯伸手指了一下尸袋。他满脸胡楂,嘴角往下沉。“我还以为这个叫梅里蒙的人离家出走了。”
“不是。”亨特把那张纸放回桌上。
“我还以为他太太把女儿失踪的事都怪到他头上,所以他就离家出走了。”
亨特又转头看看那片埋藏了太多尸体的洼地,然后又拿起桌上那张图画。那张图是用红色的粉蜡笔画的,画面上除了两个人,空白的地方还画了两颗红心,一大一小。“他不是离家出走。”亨特又说了一次。“他只是来到一个他不该来的地方。”说完,他忽然沉默了好久。他感觉到心中油然浮现出莫名的崇敬。“这个人为了找他女儿,牺牲了自己的性命。”


第五十三章
约翰尼一走进森林,忽然感到很疲惫。只不过转眼之间,他整个人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刚刚他还信心十足,意志坚定,然而,当他一走进森林,看不到杰克,看不到谷仓,他忽然像泄气的皮球一样,觉得又饿又累,而且感到茫然。那种感觉很奇怪。他沿着那条小路一直走,没想到那条小路却蜿蜒缠绕。印象中,这条小路本来应该是很平坦的,没想到却起起伏伏,很陡峭。他记得应该是这条小路没错,可是感觉却好像走错了路。约翰尼一会儿感觉四周忽然热起来,但一下又变冷了。枝叶仿佛特别茂密,而且溪水好像流得特别快。有两次他踩到泥浆差一点滑倒。于是,他走到溪边蹲下来,两手捧起水泼泼脸。
然后,他站起来,忽然觉得精神好多了。
隔着树林间枝叶的缝隙,他隐约看到自己家那脏兮兮的墙壁。
亨特警官走路爬上那条斜坡,走到一半手机忽然响了。是泰勒警员打来的。他边爬边接电话。她告诉他,她已经到肯·霍洛韦家去看过了,发现他家的钢琴被砸得稀烂,而且女佣也被他打伤了。“那台钢琴从前也被约翰尼用石头砸到过,对吧?”
“没错。”
“嗯,这一次,钢琴是真的报销了。”
这里空气很闷很潮湿,呼吸有点困难,亨特喘得很厉害。“那个女佣现在怎么样了?她伤得很重吗?”
“那倒没有。”泰勒说。“不过,那简直是奇迹。你真的应该过来亲眼看看这个地方。”
“怎么样,房子里很惨吗?”
“那家伙根本就疯了。他喝醉了,而且好像还吸了可卡因。他甚至叫他的女佣凯瑟琳。”
“然后呢?”
“她根本就不叫凯瑟琳。”
“噢,真他妈的。”
“没错。”
“那好,你现在马上就给他加一条伤害罪,马上起诉他。马上。我们现在一定要马上找到他,以免他再伤到其他人。另外,帮我打个电话给凯瑟琳·梅里蒙,叫她赶快离开那栋房子,叫她赶快开车到警察局。我会回局里跟她碰面。告诉她,我有事要跟她说。告诉她,那是很重要的事。”
“恐怕没办法。”
“什么?”
“我已经打过了。”
亨特心里浮现出不祥的预感。
“她家的电话没人接。”
约翰尼走出森林,走进家里的后院。后院地面上有一片铁皮,被太阳晒得发烫,他一踩上去,就算隔着橡胶鞋底,他立刻就感觉到那种热度,于是立刻跳开。铁皮发出嘎吱一声闷响。接着,他慢慢走到房子后面,隔着窗户看看房子里面。他房间里没有人,窗户上了锁。妈妈的房间也一样,窗户上了锁,里头一片漆黑,床上的被褥一片凌乱。她房间的门开着,看得到走廊。走廊上光线昏暗,墙壁破烂不堪。他压低身体慢慢绕过墙角,走向屋子前面。
肯那辆凯迪拉克凯雷德停在屋子前。奇怪的是,车子没有停在车道上,反而停在院子里。他跳过那排矮树丛,躲到院子唯一的那棵树后面,打量那辆车。前面的保险杆已经撞凹了,车边的烤漆掉了一大片,而且驾驶座的车门开着,右前轮压到门廊前面最底下那层台阶上。
约翰尼伸手摸摸引擎盖。还是热的。
前门关着,但他清楚听到屋子里传来某种声音:尖叫声。
妈妈在尖叫。
约翰尼立刻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台阶。
杰克一手抓着枪柄,另外那只萎缩的小手抓着枪管,眼睛盯着弗里曼特尔。他摊开手脚躺在地上,身体略微扭动了几下,但并没有醒过来。他胸口缓缓起伏,嘴里喃喃低语,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团黑漆漆的东西。空气闷热凝滞,一丝风也没有。
他是杀人凶手,可是他竟然会怕乌鸦。
真是个疯子,连睡觉都在说话。
上帝什么都知道。
就算睡着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说着同一句话。
杰克抬起温热的手枪贴在脸上。约翰尼在哪里?他为什么还没回来?
上帝什么都知道。
他还是说个不停。
约翰尼伸手抓住门把那一刹那,忽然有人从里面拉开门,那股拉力实在太大,而且猝不及防,他整个人被拖进去,飞过门槛。他看到妈妈躺在地上,两手被绳子反绑在背后。她大喊着叫了一声约翰尼,可是霍洛韦动作更快,猛然掐住约翰尼的喉咙。他手好大,手指好粗。约翰尼被他掐得快窒息了,说不出话来。
霍洛韦抬起脚猛踢了一下门板,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他把窗帘拉上,然后拖着约翰尼走进客厅。约翰尼拼命挣扎想扳开霍洛韦的手指。他涨得满脸通红,感觉眼睛仿佛快要爆炸了。妈妈又大喊了他一声,霍洛韦像抓小鸡一样把他整个人抬起来。约翰尼注意到他眼神中充满仇恨。“臭小子,终于逮到你了。”
接着,霍洛韦抡起拳头,然后狠狠打了约翰尼一拳。那一刹那,约翰尼忽然感到眼前一黑,过了好一会儿,他的眼睛才又慢慢看得见。接着霍洛韦把他往地上一丢,约翰尼翻身趴到地上,眼睛只看到一片地毯,看到霍洛韦亮晶晶的皮鞋朝他飞过来。
那一刹那,他听到妈妈又尖叫了一声。
利瓦伊站在河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那双巨手长满了老茧,掌纹很深。他刚刚埋葬了他妈妈,掌纹和指甲缝里还夹着她坟上的泥土。刚刚他费尽力气掘坟墓,伤心大哭,此刻,他觉得好热,贴满纱布的脸感觉好热,热得像火在烧。他汗流浃背,全身衣服都湿透了。前一天,他到镇上去买了一个墓碑。那是要给妈妈的。
墓碑上写着一个名字:柯劳拉·弗里曼特尔。
上帝知道她有虔诚善良的灵魂。
利瓦伊低头看着手上的泥土。那是上帝的泥土,肥沃的黑色泥土,秘堂的泥土,家族的泥土。他双手合十,搓揉着手上的泥土,接着,他走进水里。水慢慢淹上他的膝盖,淹上他的胸口,感觉好清凉。
“上帝知道。”他说。
溪水支撑着他全身的重量。
谷仓里,利瓦伊忽然坐起来,看到枪口正对着他的脸,看到拿枪的那孩子一脸惊恐。利瓦伊觉得他好眼熟,然而,他什么都看不清楚,感觉眼前的世界一片模糊,天旋地转。他只看到那孩子皮肤很白,头发凌乱,眼中露出惊恐的神色。
利瓦伊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但他感觉得到四周变得不一样了。他仿佛有预感。他感觉空气越来越凝滞,越来越沉重,仿佛一团冰冷的东西重重压下。他听到那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回荡。那个声音说,还有最后一件事。利瓦伊笑了,笑得好灿烂,雪白的牙齿在阴暗的谷仓里闪闪发亮。
杰克两脚用力撑住地面,背紧靠在墙上。眼前这个人眼神好狂乱。杰克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想到他杀了两个人。约翰尼曾经说过,到处都是血,像满地红色的油漆。
像红色的油漆。
杰克两手伸直举着枪,但手却在发抖。他根本克制不了。他嘴里喃喃嘀咕着:“主啊,不要逼我,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杀他……”
不过,他发现弗里曼特尔并没有什么特殊的举动,似乎没有意图要伤害他。“看到那颗大石头没有?那颗石头后面是一片树林,我家就在那片树林后面。”他说得很慢,声音听起来很混浊。“过了小溪你就会看到了。”他睁大眼睛,眼白布满血丝,接着,他开始一瘸一拐地走出谷仓,走到门口,他忽然转身,弯腰凑向前对杰克说了一句话,然后就走了。人不见了。
好一会儿,杰克吓得魂不附体,全身无法动弹,脑海中一片空白。过了好久,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走到谷仓外面,正好看到弗里曼特尔已经走到森林边缘。他打着赤脚,上半身没穿衣服,走路的时候弯腰驼背,手脚肌肉抽搐个不停,身上伤痕累累,又黑又脏,满是血迹。他一只手肿得好大,仿佛快要爆炸了。侧腹伤口有一根尖锐的木头突出来,足足有六英寸长,黑黑的。然而,弗里曼特尔似乎显得很清醒。他忽然转身面向杰克,歪着头,那只没受伤的眼睛紧盯着某个地方。杰克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一刹那,他忽然感觉胸口仿佛开了一个大洞,灌进一股凉气。
蔚蓝的天空如紫晶般清朗剔透,阳光灿烂。
屋顶上挤满了一群黑漆漆的乌鸦。
约翰尼看到油光发亮的皮鞋朝自己踢过来,那一刹那,他感觉妈妈凄厉的尖叫声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他感觉得到霍洛韦的鞋子踢在他背上,接着踢在他手臂上。约翰尼整个人蜷曲成一团,想护住自己的身体,但霍洛韦又开始狠狠地踢他,边踢边大吼:“没有人敢跟我肯·霍洛韦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