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别的办法吗?还有吗?能不能发布安珀警报?”
“除非有明确的证据是绑架案,否则不能随意发布。而且,我们并不认为他是被绑架的。所有的证据都显示那是他的自主行动。他应该是到某个地方去了。从他过去的行为模式……”
她闭上眼睛,举起拳头打在大腿上。“约翰尼……”她摇着头。“该死,约翰尼,你到底在哪里?”
“他很聪明,凯瑟琳。他不会有事的。我们一定会找到他。”
她又睁开眼睛,脸色发白,亨特感觉得到,她心里有事。“肯今天来了三次。”
亨特努力不动声色,不让凯瑟琳看出他很担心。“他说他不管你了。我是听他这样说的。”
“这不是肯·霍洛韦的作风。要是他嘴里这么说,他一定是骗人。”
“他威胁你了吗?”亨特问。
“他用力撞门,隔着门说了很多下流的话。”
“他开口威胁你了吗?”亨特继续追问。他可以控告霍洛韦口头威胁。这条罪名再加上妨碍警方侦办,效果更好。虽然对霍洛韦这样的人来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罪名,不过也够了,至少可以把他抓进去关一阵子,这样他就没办法来骚扰凯瑟琳。
“我好想静一静。”她说。“愿不愿意陪我静静坐一下,不要说话?”
亨特把所有的愤怒和忧虑都暂时抛到脑后。“当然好。”他说。于是,他们就这样默默坐着,他杯子里的咖啡慢慢凉了。后来,外面那些记者终于死了心,一个个回到车子里。又过了一会儿,亨特注意到她两手夹在大腿中间,手上抓着某个东西用力挤压。
“刚刚我到约翰尼的房间去了一下……”
她越说越小声,亨特感觉得到她的心情。她手上抓着约翰尼的东西,拼命想压抑内心的恐惧和疑虑。
“我找到了这个。”她摊开两手,亨特看到一叠自己的名片。名片都已经皱掉了,潮湿变形。她抬起头来,凝视着他的双眼。“总共有十九张。”
她已经很清楚表达出她明白他的心意,这时亨特忽然感到很不好意思。“我只是希望约翰尼知道,他随时可以打电话给我。”亨特说。“万一有什么状况的时候。”
她点点头,不动声色。“我找到这些名片之后,又在屋子里到处找了一下,把你给我的名片都找出来。虽然已经被我丢掉很多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十几张。”
“这是我分内的工作。”亨特说。
她还是表现得很明白。“是吗?”亨特赶紧撇开头。“你一直都在照顾我们。”
“有责任感的警察都会这样做。”
“好像不是吧。”这时她的肩膀忽然轻轻碰了一下亨特的肩膀,那一刹那他全身一震,感觉仿佛有一股电流流遍全身。“谢谢你。”她说。于是,他们两个就这么默默并肩坐着。然后,她又把手夹回两腿中间,头轻轻倚在他肩头。冷雨淅沥沥打在窗玻璃上,亨特感觉到她纤细的手臂靠在他手臂上。“谢谢你。”她又说了一次。
亨特屏住气,一动也不动。


第四十章
风狂雨急,约翰尼注意到太阳已经下山了。大雨滂沱,冰冷刺骨,气温也随着风雨骤降。天色越来越暗,由灰暗转为深蓝,然后是一片黝黑。但约翰尼还是一动也不动。尽管刺眼的闪电划过天际,隆隆巨响有如天崩地裂,他都不为所动。他靠墙坐在地上,整个人蜷曲成一团,看着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把最后一铲湿土撒在坟墓上,用铲子压平,然后坐到地上。他满身大汗,坐在湿湿的泥地上,整个人仿佛被泥巴吞没。这一切看起来仿佛不像真的。接着,杰克忽然隔着围墙探过身来喊了他一声:“约翰尼。”但约翰尼几乎没有反应。
过了一会儿,约翰尼忽然说:“你丢下我一个人自己跑掉了。”
杰克隔着围墙伸长了脖子,凑近约翰尼。“你不怕死吗?”
“打雷了。”
“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时天空划过一道闪电。约翰尼伸手指向那棵老橡树。“他们就是在那棵树上被吊死的。”
杰克转头看看那棵歪歪扭扭的树。巨大的树枝向四方伸展,浓荫蔽天,每当雷光一闪,整棵树会忽然变成一团暗影。“你怎么知道?”
约翰尼耸耸肩。“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感觉不到。”
“那棵树四周就是墓园。树根旁边有三座墓碑。”他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那三座墓碑。“那三座墓碑特别小,而且很粗糙,你没注意到吗?”
“管他的。”
“他们就埋在里面。”
“你疯了。约翰尼。”
约翰尼没吭声。
“谷仓里有一座火炉,我已经生火了。”
约翰尼盯着弗里曼特尔。“我不能走。”
“你已经在这里待好几个钟头了。你看他那个样子,伤那么重,他能跑去哪里?”
“我不想赌。”
“你仔细想过这件事吗,约翰尼?你认真想过吗?老兄,他在埋葬自己的孩子,而从棺材的样子看来,我敢说这是第二次埋葬。意思就是,他把棺材从另外一座坟墓里挖出来,带到这里来埋。你知道那小女孩是怎么死的吗?或者,他为什么要大老远把棺材带到这个没有人看得到的地方来埋葬,你想过吗?”
“我们不是看到了吗?”
“我们甚至搞不清楚那是否真是他的孩子。”
远处的云团闪过一阵雷光。“你看看他。”他们两个同时看着弗里曼特尔。他整个人趴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那绝对不是装的。
杰克压低声音说:“你有没有想过,他为什么全身是血,他是怎么受伤的?那天他为什么把你抓起来?”
“上帝叫他这样做。”
“兄弟,少跟我鬼扯。等这家伙在外面淋雨淋够了,等一下他就会进谷仓,到时候我们就得想办法对付他了。不要把这问题丢给我自己一个人想。”
“我只有一个问题想问他。等他做完这件事——”约翰尼伸手指向漫天的滂沱大雨,指向坟墓,指向满地的泥泞。“——我就要问了。”
“万一他不肯回答呢?”
“我帮他埋葬了他女儿。”
杰克忽然大声起来。“万一他还是不肯回答呢?”
“枪给我。”约翰尼说。
“你威胁他,他会宰了我们两个。”
约翰尼伸出一只手。杰克转头看看那个坐在泥浆里的巨人,然后把枪丢在约翰尼大腿上。那把枪又冰又湿,感觉好沉重。
“只差一点点了。”约翰尼说。
他说完转头一看,杰克已经不见了。
约翰尼看着那个巨人,看着漫天的滂沱大雨,看着满地泥浆越升越高。大概过了一分钟,约翰尼手伸进口袋里,掏出一根羽毛。小小的、白白的、压得扁扁的羽毛。他把羽毛拿在手上看了好久,看着它被大雨淋得软绵绵的。他很想把羽毛丢掉,但后来却还是又握紧羽毛。他继续等,一手拿着枪,一手拿着羽毛。那是最后一根羽毛了。
又过了几个钟头,北方的天空雷电渐渐平息了。森林里,枝叶滴着水。弗里曼特尔抬头看着满天快速流动的云,看着云间隐约闪现的月亮。刚刚他铲平泥土后,一动也不动地坐在地上为女儿哀泣,直到现在,他终于动了一下。约翰尼转头看看四周,看不到杰克的踪影。杰克没有再来烦他了。已经过了漫长的好几个钟头,轰隆隆的雷电平息了,风雨也渐渐平息。而唯一没变的是约翰尼和巨人。约翰尼一直背靠着石墙,而巨人一直坐在泥浆里,一动也不动。
约翰尼把羽毛塞回口袋,把枪塞进衬衫里。
弗里曼特尔挣扎着站起来,抬头凝视着渐渐消散的暴风雨。“我本来以为会被雷打中。”四周一片幽暗,他眼神黯淡,一脸失望的表情。已经是半夜了。一个漫漫长夜。弗里曼特尔拿起铲子,还有那双破烂不堪的鞋子。他把铲子当成拐杖用,一跛一跛地从约翰尼面前走过去。“算了,无所谓了。一切都结束了。”
“我有话要问你。”
“一切都结束了。”
弗里曼特尔推开那扇白漆门,铰链嘎吱响了一声。他走得很慢,约翰尼跟在他后面。“拜托你。”
“我好累。”
约翰尼心里想,他累了,而且病得很重。约翰尼闻得到巨人浑身散发出一股伤口感染的臭味。他快走到谷仓的时候,又绊倒了一次。约翰尼伸出手想去扶他,可是感觉仿佛碰到了一棵树。他的皮肤又粗又硬,而且很烫。他差一点跌到。“我好累。”弗里曼特尔说。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进了谷仓。
一进谷仓,约翰尼看到里头堆满了干草和金属农具,到处都是灰尘。两盏很大的煤油灯用铁链吊在半空中。他们一进门,立刻就感到一阵热气迎面扑来。远远的角落里有一座火炉架在木板上,侧边是圆的,炉口盖里看得到烧红的炭火。杰克躺在一堆干草上,把外套折起来当成枕头。弗里曼特尔一进来,门一关,他立刻跳起来。
“没事没事。”约翰尼边说边朝他走过去。炉火映照着杰克的眼睛。“怎么,你在哭啊?”约翰尼问。
“没有啊。”
他在说谎,不过约翰尼不想刺激他。密闭的谷仓里,影子拖得好长。弗里曼特尔看起来好巨大,充满危险。约翰尼把手枪藏在衣服里没有露出来。“我叫约翰尼。这是杰克。”
弗里曼特尔愣愣地看着他们。他的眼睛是淡黄色的,嘴唇的裂痕很深,几乎看得到肉。“我叫利瓦伊。”他脱掉衬衫,挂在火炉边的铁钉上。他胸口和手臂肌肉鼓胀,身上有一道道长长的疤痕,看起来像是被刀子割伤的。另外还有一道皱皱的圆疤,看起来像是子弹留下的伤痕。他侧腹突出来的那根树枝已经变成黑色,头尖尖的。
“你伤得好重。”约翰尼说。
“还好,不去拔就不会痛。”
这时候,谷仓里忽然弥漫起一股气味,一股湿湿的泥土味。利瓦伊站的地方,一滴滴的水滴在石头上,变成一圈圈的暗色,没多久就蒸发了。他的眼皮好像很沉重,眼睛慢慢合起来。“快忘了。”他说。
“你说什么?”
他又睁开眼睛。“忘掉从前。”
约翰尼正要开口说话,杰克却抢先问了:“你为什么要带那口棺材到这里?”
弗里曼特尔瞪着那双发烫的黄眼睛看着他。“为什么要带?什么意思?”
“我只是随便问问。”
“我会开车。妈妈说我不可以开车。”说到这里他眼睛又闭了一下,身体忽然向左歪,他赶紧移了一下脚步才没有跌倒。“妈妈说……”
“你还好吗,先生?”
他猛然睁开眼睛。“你是谁?”
“我叫约翰尼,刚刚告诉过你了,你忘了吗?”
“我不认识叫约翰尼的人。”
“你要赶快去医院,赶快去看医生。”
弗里曼特尔不理他,径自一跛一跛地走向远远的那面墙。墙上有一座架子。约翰尼注意到架子上有机油、老鼠药、铁钩,还有硬邦邦的陈年破布。弗里曼特尔拿起一把生锈的园艺剪,还有一个沾满蜘蛛网的塑料瓶,然后走过去坐在火炉边,把裤管剪掉,再把剪下来的裤管丢到火炉边的地上。接着,他把瓶盖转开,把黄黄的液体倒在受伤的膝盖上。
杰克走过来站在约翰尼旁边。“那是给动物用的。”他悄声说。
“鬼扯。”
“真的,上面明明写兽医专用。”他伸手指向那个瓶子。约翰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道那是什么,不过,倒在伤口上显然很痛。
“你还好吗?”约翰尼终于又问了。弗里曼特尔点点头,然后把药水倒在侧腹的伤口上。“你必须打抗生素。”
弗里曼特尔不理他。他想把缠在手指上的破布解开,可是手指肿得太厉害,破布像绳子一样陷在肉里。他把破布割断,约翰尼看到他手指上的伤口。那是被约翰尼咬伤的。弗里曼特尔把药水倒在手指上,那一刹那,约翰尼赶紧撇开头。接着他又倒了第二次、第三次。每倒一次,他立刻痛得全身肌肉紧绷,然后又慢慢放松。最后,他躺到地面的石头上。“你们两个小孩子不应该到这里来。”
“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一切都结束了。”弗里曼特尔说。
“你女儿是怎么死的?”
“老天,杰克,你问这个干吗?”约翰尼压低声音骂他。好不容易有机会问他了,结果又快被杰克搞砸了。
“听说你杀了那两个人。”杰克口气有点咄咄逼人。“要是有正当理由,那我就不必担心我们等一下会被你杀掉。”杰克已经摆好姿势准备要跑了。他转身面向门口。
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慢慢坐起来。此刻他眼睛看起来颜色更黄了,脸色惨白。“杀了什么人?”
他明知故问。约翰尼明显看得出来他知道。这时弗里曼特尔眼中闪过一丝警戒的神色,耸起肩头,好像有点紧张。约翰尼手伸进衬衫里握住手枪。弗里曼特尔注意到他的动作,两人互看了一眼。约翰尼看得出来,弗里曼特尔想到那把枪了。
那一刹那,弗里曼特尔那种紧张的神色忽然消失了。他颓然倒回地上。“要杀就杀吧。开枪吧。我不在乎。”
约翰尼放开手上的枪。“因为你已经埋葬她了,是不是?”
“因为她已经走了。”
“她是怎么死的?”
弗里曼特尔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湿透的信封。信封已经皱成一团,而且因为太湿了,纸几乎已经烂了,上面的墨迹也模糊了。不过约翰尼还是看得出来上面写着弗里曼特尔的名字,地址是“矫正署”。弗里曼特尔把那个信封丢在地上,约翰尼弯腰捡起来。里面是一张剪报。约翰尼把剪报倒出来的时候,一些碎纸屑也掉在他手上。“我必须拜托别人念给我听。”弗里曼特尔说。
“那是什么?”杰克问。
约翰尼仔细看着那张剪报。标题看得很清楚:“一岁小婴儿在高温的车中窒息”。
“那孩子是上天的恩赐。”弗里曼特尔歪着头,眼中射出怒火。“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真的。”
“他女儿被关在车里。”约翰尼眯起眼睛看剪报。“他们跑到海滩的酒吧喝酒,却把她一个人丢在车里。”
“是我太太。”弗里曼特尔说,“还有她男朋友。”
“警方侦办这个案子,结果判定是意外。”
“他们没有找牧师就把她埋葬了,随便把她埋在乱葬岗。我太太一直没有告诉我。我甚至没有机会跟我的女儿告别。”说到这里他又迟疑了一下,声音开始嘶哑起来。“索菲娅就这样被埋葬了,她爸爸甚至没机会跟她说再见。”
“这是谁寄给你的?”约翰尼举起手上的剪报。那是一份海滩地区的报纸。
可是弗里曼特尔又开始精神恍惚了,目光开始涣散,搁在膝盖上的双手开始往外翻。“我留了一张图画给我女儿,这样她才不会一直想我。我画在她的衣柜里面,这样她每天都看得到,就不会想到爸爸不在身边,就不会伤心了。她很喜欢躲在衣柜里玩。她有一个穿白鞋子的洋娃娃。”他举起两根手指头。“她有几根粉蜡笔可以涂颜色,还有几张纸。那是有一天我从店里带回来给她的。那就是为什么我会把图画在衣柜里,因为她常常在里面玩。她会很开心。”他又歪了一下头。“可惜,图画没办法保护她。图画没办法保护小女孩的生命安全。”
“我很遗憾。”约翰尼说得很真心。
“剪报是谁寄给你的?”杰克问。
弗里曼特尔抬起脏兮兮的手搓搓脸。“一位邻居的太太寄给我的。她自己有两个孩子。她一直很讨厌我太太。她发现我女儿死掉了,于是就把剪报寄到监狱给我。那就是为什么我会逃走,因为我要确定他们有没有好好安葬我女儿。没想到他们竟然随便就把她埋了,连墓碑都没有。没有花,没有石头。当时我坐倒在地上,头靠在地上,就是这个时候,上帝跟我说话了。”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叫我杀了他们。”
约翰尼和杰克面面相觑,两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这个人疯了。
完全疯了。
“上帝叫我把女儿带来这里。”弗里曼特尔忽然抬起头,绝望的脸上忽然露出一丝光彩。“我女儿是上天的恩赐。”他抬起那双伤痕累累的巨手。“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是真的。那也就是为什么上帝叫我把你抱起来。”
“什么?”
“生命是一个圆。他叫我告诉你这句话。”
“约翰尼……”杰克压低声音叫他。约翰尼抬起手叫他闭嘴。
“上帝叫你告诉我这个?”
“我终于想起来了。”
“约翰尼……”杰克的口气听起来很惊慌。约翰尼转头瞄了杰克一眼,看到杰克脸色发白,全身僵直。约翰尼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看到火炉边有一堆脏兮兮的布。杰克伸手指着那堆布。约翰尼看到了。那是刚刚弗里曼特尔从手指上拆下来的那块布,上面绣了一个名牌。一个名牌。一个名字。
阿莉莎·梅里蒙。
名牌上血迹斑斑。
约翰尼转头看着弗里曼特尔。弗里曼特尔伸出一根手指头在半空中画了一个形状。
“生命是一个圆。”他说。
约翰尼掏出手枪。


第四十一章
亨特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有点晚了,袋子里的饭菜都凉了,不过艾伦倒是没说什么。他们在厨房里吃晚餐,两个人相对无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紧张的气氛。吃过饭后,艾伦走回他的房间,亨特也跟上去,走到房间门口,亨特跟儿子道歉说:“很抱歉,回来晚了,工作太忙了。”
“没事。”
亨特看着儿子踢掉脏兮兮的鞋子。“这案子很快就会结束了。”
“再过三个月,大学就要开学了。”他脱掉衬衫,丢在鞋子后面。他胸口长满了浓密的胸毛,一路延伸到锁骨的部位。亨特猛然意识到,儿子已经长大了,已经是半个大人了,虽然还是有点孩子气。亨特迟疑了一下,忽然明白说再多也没什么意义了。
“孩子……”
“她一直没有打电话回来。”
“谁?”
“妈。”他说。那一刹那,他忽然又很像个小孩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就别说了。”
伤心愤怒的孩子。
“艾伦,我——”
“麻烦你关一下门好吗?”
亨特愣住了。
“拜托。”艾伦说。看到他脸上那种表情,亨特有一种椎心的刺痛。他感觉自己的心仿佛瞬间冻结了。那种失落感无比沉重,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儿子会变成这样。
“拜托。”艾伦又说了一次。亨特已经别无选择了。
“那就晚安了,孩子。”
亨特关上门,走到楼下,把餐桌上的纸盒和废纸收一收丢到垃圾桶里,然后倒了一大杯威士忌。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喝得完。今天这一整天有如一场噩梦挥之不去:死亡,卑鄙小人,太早陨落的年轻生命,还有一连串悬而未解的难题。他好想洗个澡,然后睡十个钟头。他抬起手搓搓脸,感觉自己的脸忽然变得好苍老。他走进书房,打开抽屉的锁,拿出阿莉莎·梅里蒙的档案。他愣愣地看着她的照片,看了好久,然后再看看里面的笔记,看看那些底下画着线的问题。然而,此刻他虽然看着阿莉莎的档案,心里想的却是约克姆。他反复回想米琼被枪杀的那一刻,回想起当时飘散的硝烟味,还有约克姆那毫不颤抖的手,他的眼神,如此冷静,如此沉稳。
十二点三十分的时候,电话来了。“你在睡觉吗?”约克姆问。
“没有。”
“你喝醉了吗?”
亨特合上阿莉莎的档案。“没有。”
“我喝醉了。”
“到底怎么回事,约翰?你到底在想什么?”亨特心里有数。
“我们已经在一起多久了?”约克姆问。
“很久了。”
“我们还是搭档吗?”
“也是朋友。”
两人忽然陷入一阵沉默。亨特听得到约克姆浓浊的呼吸声。“你跟他们说了什么?”约克姆终于开口问了。
“我告诉他们当时的经过。”
“你明知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亨特仿佛看到约克姆此刻的模样,看到他一个人在那间小小的房子里,坐在客厅,手上端着酒杯,愣愣地看着壁炉里早已熄灭的火堆。约克姆今年六十三岁,当警察三十年,奉献了他的一生。亨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克莱德,你是我的好朋友。他拿斧头要砍你,你叫我怎么办?”
“你一枪打穿他的心脏,是为了这个原因吗?”
“那当然。”
“你会不会是因为怀恨在心?你会不会是为了报仇?”
“替谁报仇?”约克姆不高兴了。
“你自己心里明白。”
“不,我不明白,克莱德。你告诉我,我替谁报仇?”
“为了那些孩子。为了被埋在森林的泥坑里那七个孩子。也为了出一口怨气。这些年来,为了这个混蛋,我们警察脸都丢光了。”
“没这回事。”
“这次就是这样,约克姆。这次就是。我从来没有看过你这样,公报私仇。今天看起来真的很像公报私仇。”
“有一个疯狂杀手拿斧头要砍我的搭档。他要砍我的朋友。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不反对你说我是公报私仇。不过,你也可以说那叫作秉公处理。好了,你到底跟他们说了什么?”
亨特迟疑了一下。
“你有没有告诉他们我是正当防卫?”
“我们只谈到整件事的经过。他问我有什么看法,我没有回答。”
“不过,你已经打算要说出你的看法了,对不对?”
“明天。”亨特说。“明天我会告诉他们。”
“你会怎么说?”
亨特伸手去端那杯威士忌。那是一个短短的水晶玻璃杯,杯里琥珀色的液体晶莹闪烁。此刻,他脑海中又浮现出当时的画面。他看到一把斧头劈下来,约克姆冲进客厅。当时从约克姆的角度看过来,看到的会是什么样的画面?他真的非得要射杀米琼吗?当时计算机被丢在旁边的地上,约克姆真的看不到吗?亨特想象自己当时就站在约克姆的位置。他想了一下,觉得自己应该看得到那台计算机。他想象得到从那个角度看过来计算机的位置在哪里。
“肯·霍洛韦妨碍公务,你提出诉讼了吗?”亨特还来不及回答,约克姆就先开口了。
米琼被射杀之后,有好一会儿亨特几乎忘了这件事。霍洛韦曾打电话通知手下。“还没。”他说。
“你会提出诉讼吗?”
“我会。”
两人又陷入一阵沉默,这次气氛有点紧张。亨特把杯子放回桌上。他知道约克姆在盘算什么。他暗暗祈祷,希望约克姆不要说出口。
“要是你不对霍洛韦提出诉讼,我们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个难题。”约克姆毕竟还是说出来了。“我们可以说,我们是在购物中心逮到米琼的,然后他逃走,我们一路追到他家里,他持枪拒捕,我们就开枪射杀他。这样一来,我们就不需要解释开枪的原因,也不要去扯那些烧坏的光盘。纯粹就是他拿斧头要砍你。克莱德,就看你肯不肯这样说了。这一次,就看你肯不肯罩一下你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