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我再跟你谈贾维斯。这样才公平。”
“约翰尼,这可不是小孩子在扮家家酒。什么公不公平。”
“警官,他很固执的。”凯瑟琳说。
约翰尼低下头,眼睛还是死盯着亨特的脸。“你为什么会认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就是桥上那个人?”
“戴维·威尔逊的尸体上有弗里曼特尔的指纹,所以我们怀疑弗里曼特尔就是开车把他撞到桥底下的人。要是你能够证实,弗里曼特尔就是你在桥上看到的那个人,案情就明朗了。”亨特没有告诉约翰尼,他们在弗里曼特尔家里发现了两具尸体,而且,衣柜里还有一张很大的图画,上面画着一个巨人,手上抱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穿着黄色洋装,嘴巴画成血一样的鲜红。”
约翰尼坐直起来,那一刹那,他感觉到绷带底下好像什么东西被扯开了。“弗里曼特尔发现戴维·威尔逊的时候,威尔逊是不是还活着?”
“无法确定。”
“不过有可能吧?”
亨特忽然想到尸体眼皮上那个血指纹。“似乎不太可能。”他说。
“说不定他告诉过弗里曼特尔她在什么地方。”
“约翰尼,扯太远了。”
“说不定他说的就是阿莉莎。说不定他已经告诉过弗里曼特尔他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不要再说了。”
“可是,说不定——”
“他提到的不太可能是阿莉莎。还有,弗里曼特尔碰到他的时候,他不太可能还活着。”亨特打量着那孩子的表情,注意到他好像在盘算什么。“还有,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必了。”他说。
“我在想什么?”
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换成别的警察,一定会被他给骗了。“约翰尼,别再跟我玩这种警察游戏了。我不准你再搞那些地图,不准你再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听清楚了吗?”
约翰尼撇开头。“你说你要跟我谈柏顿·贾维斯。你想知道什么?”
“我们从头开始。你是怎么找到他家的?你为什么会在那里?你看到了什么?当时的情况是怎样的?我要你一五一十全部说清楚。”
约翰尼想起他最初到贾维斯家那几次:三更半夜,一片漆黑,还有那栋小屋。他躲在树林里偷看那栋房子。他听到树林深处有小动物的叫声。他想到那些涂着石膏的指甲。他想到连续几个月来那些噩梦。他想到贾霸和他那个很可怕的朋友,想到他们老是提起“小黄”。想到他们那种邪恶的笑声,约翰尼不由得两腿发软。他无法压抑那种焦虑,而他妈妈显然也很焦虑。她忽然站起来,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她的动作令亨特警官很不自在。“凯瑟琳,你可以坐下吗?”
她不理他。
“凯瑟琳。”
“你要我坐在那边装聋作哑吗?我坐得住吗?”她抽搐了一下,眼神突然凌厉起来。“社工人员。”她盯着亨特,“想都别想!”
亨特压低声音说:“我们刚刚不是已经说好了吗?让约翰尼暂时脱离这种环境。”
“我受不了!”
“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力量了,凯瑟琳。你一定要相信我。”
“上次你告诉我,你会把阿莉莎带回家。当时你也叫我要相信你。”
亨特脸色发白。“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吗?”
“社会福利处。”约翰尼伸手指向走廊,“你们现在是在讨论这个吗?”
“约翰尼,社会福利处的人是为你好。想想看你最近出了什么事,他们当然要做全面评估。所谓全面评估,意思就是他们会找你们谈话,会到你家去突击检查。他们也会去找学校的人。那会花很多时间,会耗很久。这段期间,他们会解除你妈妈的监护权,把你安置在其他地方。不过,当然只是暂时。这是为了保护你。”
“保护?”
“他们认为你已经有危险了。”
“他们认为我已经危害到你的生命安全。”
“够了,没有人那样说!”亨特已经失去耐性了。
“没这回事。”约翰尼说。
“约翰尼,你冷静点。”亨特看着约翰尼的妈妈。她已经快哭出来了。然后,亨特转头盯着约翰尼。“我正在跟你史蒂夫叔叔谈,我想,在他们进行评估期间,我可以安排你去跟他一起住。”
“史蒂夫是个大混蛋。”
“约翰尼!”
“妈,他本来就是大混蛋。”
亨特逼近他。“要不就是史蒂夫,要不就是法院指定的监护人。去住史蒂夫家,最起码你妈还可以去看你。想去就去。在法院做出最后裁决之前,最起码你还可以和亲人住在一起。不过,一旦上了法院,我就爱莫能助了。不管法官怎么判,你都只能乖乖照办。而法官最后的裁决很可能不是你乐见的。”
约翰尼看着妈妈,可是妈妈却把脸埋在手里。“妈?”她摇摇头。
“我也很遗憾。”亨特说,“不过,评估期会拖得很长很长,但不管怎么样,最后的结果一定是对你最有帮助的。”
“我们一定要把爸爸找回来。”约翰尼说。
他没有留意妈妈的脚步声。过了一会儿,他猛一转头,赫然发现妈妈已经走到床边了。她眼睛睁得好大,炯炯发亮。她眼睛好黑,眼神好悲伤。“约翰尼,没人知道他在哪里,没人找得到他。”
“可是你不是说他写过信给你吗?你不是说他在芝加哥,还是加州?”
“他根本没写过信。”
“可是——”
“我骗你的。”她抬手摊开掌心,在灯光照耀下,那只手掌看起来格外苍白,“他根本没写过信。”
约翰尼开始泪眼模糊了。“我要回家。”他说。但亨特并不放过他。
“恐怕不行。”
凯瑟琳走到她儿子身边,抬起下巴。那一刹那,亨特感觉到她散发出母亲的防卫本能,散发出一股残余的自尊。“别这样,好吗?”她握住儿子的手。
“我想回家。”约翰尼又说了一次。
那一刹那,亨特撇开头。他实在不忍心看下去了。然而,这是他的职责。这孩子有很多特质是他很欣赏的。那孩子编织了一堆美丽的谎言欺骗自己,自我安慰。然而,再怎么美丽的幻想总有破灭的一天。现在,时候到了,该唤醒他了,逼他面对现实,否则再下去恐怕会有人受到伤害,甚至,那孩子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亨特走到房间另一头,拿起那个纸袋。里头装着约翰尼的羽毛、蛇尾,还有那个发黄的骷髅头。他从袋子里掏出那串项链,然后慢慢转身,把项链举在半空中,举在约翰尼眼睛的高度。“能不能解释一下,这是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凯瑟琳问。
“约翰尼被送进医院的时候,身上戴着这些东西。他上半身赤裸,身上涂满了煤灰和野莓汁,口袋里装满了一种奇怪的草。他们说那好像叫什么蛇根草之类的。社会福利处的人一定会追问。他们一定会逼你,把你逼到走投无路。所以我想,在被他们逼问之前,约翰尼还是先告诉我比较好。”
约翰尼看着那圈羽毛,看到其中一根羽毛被贾霸拦腰割断。他忽然明白,一切都没变。对他来说,那警察依然是一种威胁,而妈妈还是那么软弱。没有人会懂的。
“这东西很不寻常。”亨特继续逼问。
“我不想谈那个。”
“柏顿·贾维斯这个人,你还知道什么?告诉我。”
“不要。”
“你是怎么找到他的?你去过他那里几次了?”
约翰尼转头看向窗外。
亨特把项链丢到地上,然后从袋子里掏出几张纸。约翰尼在那几张纸上写满了笔记。“你记录的内容都是真的吗?照这些内容看来,你已经去过十几次了。而且,内容还提到其他人,不光是柏顿·贾维斯。”
约翰尼瞄了那几张笔记一眼。“那只是我瞎编的。”
“什么?”
“就像在玩游戏一样。”
“约翰尼——”亨特显得很失望。
约翰尼眼睛眨都不眨一下。“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去。”
“小朋友,我知道你在骗我。我也明白你为什么要骗我。不过,我还是得搞清楚你究竟看到了什么。你笔记上有五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我们警方都知道。他们都是登记在案的性侵害前科犯,我们一直在长期监视。不过,你名单里还有第六个人。根据你的记录,那个人去找过贾维斯好几次。”亨特仔细看着那页笔记,“光是这个人,你就写了满满一整页。你简略描述了他的特征:身高、体重、头发的颜色。你记录了他车子的厂牌,而且提到他的车子有三个不同号码的牌照。我查过系统,那都是去年登记失窃的牌照。约翰尼,我一定要搞清楚那个人是谁。你能帮得上我。”
“不要。”
“什么是‘小黄’?那是什么意思?”
“你跟社会福利处的人是一伙的。”
“妈的。”亨特终于失去耐性了。凯瑟琳立刻冲上来挡在儿子和亨特中间。她伸出手掌,张开修长的手指,口气坚定得异乎寻常。
“够了。”她说。
“这些笔记,绝大多数笔迹太潦草,我根本看不懂。说不定里面有很重要的线索,可是约翰尼不懂那个重要性。他应该告诉我。”
凯瑟琳看看儿子的笔迹。她把那些笔记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然后开始仔细读。她读了很久,亨特很有耐性地在旁边等。后来,她看完了,脸上忽然露出一丝畏惧。“假如他回答了你的问题,会有什么后果?社会福利处会放过我们吗?还是说,反而会把我们逼到走投无路?”
“你一定要信任我。”
“我绝对不会让人带走我儿子。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她说。
“那么,把阿莉莎找回来呢?难道把阿莉莎找回来不重要吗?”
“你是说阿莉莎有可能找得回来吗?”
“我相信你儿子发现了一个潜伏的恋童癖罪犯。我们警方的档案里没有这个人的资料。他一直在这一带活动。这个人很精明,很小心。他可能和阿莉莎的案子有关联。”
“可能性很大吗?”
亨特无法确定。他的口气表现出来了。“我不知道。”
“既然如此,我必须优先考虑身边这个孩子。”
“你儿子很令人担心。”
她凝视着他的双眼。“你要我们信任你吗?”她口气很严厉,像破碎的玻璃一般尖锐。
“是的。”
“你要我们信任警察?”
“是的。”
凯瑟琳往前逼近,把那些笔记塞回给亨特。“你说这个人是一直没有被发现的恋童癖罪犯,你说他很精明,很小心。你说这个人和那个要杀我儿子的人有关联。你说你想知道他是什么人,是吗……”
亨特点了一下头,于是,凯瑟琳指着笔记上一个潦草的字叫他看。儿子的字只有妈妈才看得懂。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恐惧和愤怒的神色。“那个字……”她说,“不是‘茶杯’(cup),也不是‘帽子’(cap)。那个字是‘警察’(cop)。意思就是,和柏顿·贾维斯同伙的人是一个警察。”她把那叠笔记塞到亨特胸口,然后走过去站在儿子旁边。“今天到此为止。我们不想再说了。”
亨特离开之后,凯瑟琳一直站在儿子床边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不过,她并没有开口问什么。刚刚亨特提到的那些羽毛和笔记什么的,她没有再追问。她脸色越来越苍白,但表情很平静。“约翰尼,陪我一起祷告。”
他看着她跪下来,忽然感觉一股怒气往上冲。就在刚刚,她表现得那么坚强。在那短暂的一刹那,他为她感到很骄傲,但此刻,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祷告?”
“对。”
“你什么时候又开始祷告了?”
她两手在牛仔裤上搓了几下。“我几乎已经忘了祷告的感觉有多美妙。”
约翰尼简直不敢相信这话是出自妈妈口中。原来她这么容易就放弃,这么容易就屈服,只想逃避,只想麻醉自己。
“上帝不会听你祷告的。”约翰尼说。
“也许我们应该再试一次。”
约翰尼凝视着她,眼中毫无保留地流露出厌恶和失望。他再也隐藏不住了。他抓住床边的栏杆,突然有一股想把铁杆折弯的冲动。“你知道我每天晚上都在祈祷些什么吗?每天晚上,直到我明白他根本不在意,上帝从来就不听我的祷告,你知道吗?”
他口气好冷酷。她摇摇头,眼中又是惊讶又是悲伤。
“我只祈求三件事。”约翰尼说,“我祈求上帝让爸爸和妹妹赶快回来,好让我们一家团圆。我祈求上帝让你赶快戒掉那些药。”她立刻开口想说什么,但约翰尼抢在前面打断了她。他说得很快,口气冷冰冰。“我祈求上帝赶快让肯死掉。”
“约翰尼!”
“每天晚上我都这样祷告。一家团圆。戒掉药瘾。肯·霍洛韦缓慢而痛苦地死掉。”
“求求你约翰尼,别说这种话。”
“哦,别说哪一句?肯死掉?死得缓慢痛苦?”
“求求你别说了。”
“他害得我们整天活在恐惧里。所以,我祈求他也在同样的恐惧中死掉。我要他自己尝尝恐惧无助任人宰割是什么滋味。还有,我希望他赶快消失,希望上帝把他丢到一个永远碰不到我们的地方。”她伸手摸摸他的头发,悲伤的双眼开始泪眼模糊。然而,他却把她的手挥开了。“只可惜,上帝根本没有听,对不对?”约翰尼坐直身子,满腔的怒火越来越炽烈。而怒火却也激起一种想哭的冲动。“再怎么祷告,上帝也不会把阿莉莎找回来。再怎么祷告,上帝也不会把爸爸找回来。再怎么祷告,我们家还是一样没有温暖,肯还是一样伤害你。上帝早就背弃我们了。这是你亲口告诉我的,你忘了吗?”
她确实说过。那天晚上,天气很冷,她瘫倒在地板上,满嘴的牙齿全是血,而隔壁房间传来肯倒酒的声音。“我只是觉得,也许我错了。”
“我们失去了那么多,我们什么都没了,你怎么敢说上帝没有背弃我们?”
“约翰尼,并不是我们祈求什么,上帝就一定会给我们什么。我们不可能事事称心如意,他也不可能有求必应。人生没那么轻松愉快。”
“天下本来就没有白吃的午餐!”
“你还不懂吗?”她眼中露出恳求的神色,“人生是永无止境的失落,人一辈子总是不断地失去更多。”她想握住他的手,但他却用力甩开。她两手也抓住床边的栏杆,头发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约翰尼,陪我一起祷告,好不好?”
“祷告什么?”
“祈求上帝不要拆散我们。祈求上帝帮助我们,让我们内心得到解脱。”她抓栏杆抓得好紧,手指都开始泛白了。“祈求上帝赐给我们一颗宽恕的心。”她凝视着他,看了好久好久,最后终于放弃了。她已经不指望他回答了。她低下头,开始默默祷告。她从头到尾没有睁开眼睛去看看约翰尼。她已经不是那么在乎他是否也闭上了眼睛,是不是终于也陪她一起祷告。
此刻,约翰尼的神情看不到一丝丝的宽恕。
他的神情显示,他永远不会放弃。


第二十五章
亨特走出病房,心中百感交集。他感到迷惘困惑,因为凯瑟琳告诉他,约翰尼的笔记里提到的那件事。他感到愤怒和沮丧,因为那孩子不肯告诉他任何线索。但他也松了一口气,因为那孩子总算还活着,而且,蒂法妮也还活着。亨特背靠着冷冰冰的墙壁。走廊上人来人往,大家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他,但他已经不在乎了。他累了,而且忧心忡忡。不过,他还是希望柏顿·贾维斯的死能够让他重新开始,有机会了结先前那个悬而未决的案子。他希望那个人的惨死能够让他重新跨出第一步,重启调查,揭开阿莉莎失踪之谜。他拼命想说服自己相信,这些案子全部都是那混蛋一个人干的,然而,他内心深处却潜藏着一丝隐忧,因为他感觉得到这些案子背后隐藏着某个邪恶狡猾的人物。
警察?
可能吗?
亨特又拿起约翰尼的笔记重看一次,想再试试看能不能解开其中的奥秘。有些地方是用铅笔写的,字迹都已经模糊了。有些地方有水渍,有些地方被煤灰和松树黏液弄脏了。甚至有些地方还看得到泪痕。亨特看不太懂里面写的是什么,不过,他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还有很多事是他不知道的。他忽然有一股冲动,很想踹开那扇门,逼那孩子回答他的问题。
他妈的!
亨特非常确定,那孩子知道很多内情。他脑海中又浮现出那孩子的模样。他常常会想起那孩子的模样。那双黝黑的眼睛,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那种高深莫测的沉稳内敛,细密的思维。在言行举止上,约翰尼确实有不少毛病,而且他心理有点扭曲。不过,他观察敏锐,思路清晰,能够一眼就看穿某些事物……
而且,他有情有义,勇敢热情,不屈不挠……
正因那孩子是如此特别,性格如此迷人,所以亨特一直不觉得他在妨碍他办案。亨特甚至以他为荣,很想保护他。他好希望约翰尼能够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具备这种特质的人是多么难得,多么珍贵。亨特好渴望能够抱抱那孩子,让他明白自己心中的感受。但另一方面,亨特又希望他赶快罢手。
亨特走进停车场,忽然觉得阳光好刺眼,空气清新得异乎寻常。今天这样的日子,草地不应该是那么青翠,阳光不应该是那么灿烂。他抬头看看六楼。最边上那一间就是约翰尼的病房。蒂法妮的病房在另一头。白色的大楼闪闪发亮,窗户的玻璃映照着蔚蓝的天空。
亨特往他的车子走过去,半路上忽然碰到一个穿西装的人。那个人瘦得像竹竿,弯腰驼背,从医院大楼转角那间休息室突然冒出来,然后压低身体躲在两部车子中间走到亨特右边。亨特立刻从头到尾打量了他一下。他手上没有武器,脸上笑容可掬。他手上拿着一份折好的文件。亨特心里想,可能是医院的管理人员,或是前来探病的亲属。
“亨特警官吗?”
他大概三十几岁,头发很细,皮肤有点粗糙,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有什么事吗?”
那个人笑得更亲切了,然后抬起一根手指,那副模样仿佛他想看清楚自己有没有认错人。“请问你是克莱德·拉斐特·亨特警官吗?”
“是的。”
他把那份折好的文件递给亨特,那一刹那,他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好,你已经收到正式通知了。”
亨特看着他一步步走远,然后低头看看那份文件。他被人提出诉讼了。提告的人正是肯·霍洛韦。
妈的。
县法院大楼的三楼隔成了无数间狭窄拥挤的办公室,像鸽子笼一样。利瓦伊·弗里曼特尔的缓刑监督官就在那里。地板上的油布毯都已经剥落掀开,墙壁的石膏板上残留着八十年历史的尼古丁气味。那些办公室的门都是黑橡木门板,门上有一扇气窗,窗边有铰链,窗玻璃都朝外掀开。每一扇门后面都传来阵阵嘈杂的人声。有人在争吵,有人在狡辩,有人在哭。这一切他早就耳熟能详,听过千百万次了。谎话听多了,缓刑监督官一个比一个敏锐,很轻易就能够洞悉人性。他们是亨特生平见过的最精明厉害的人。
亨特在第九间办公室找到了弗里曼特尔的监督官。那扇门开着,门框上的名牌写着“卡尔文·特雷蒙”。办公室里,椅子上和地面上到处堆满了档案,那个破破烂烂的铁柜上有一台电风扇,吹出来的风热乎乎的。亨特认识那个监督官。他中等身材,腰围很粗,大概快六十岁了,头发粗糙,肤色黝黑,脸上的皱纹看起来简直就像一条条的黑线。
特雷蒙抬起头来,眉头深锁,但一看到是亨特,表情立刻就和缓下来。他皱眉头是习惯性的。他和亨特颇有交情。“嗨,警官大人。”他说,“稀客稀客,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你们家的风。我来调查一个你负责监督的人。”
“很想跟你好好聊聊,可是……”他两手一摊,指着两张椅子上那些档案。
“一下子就好,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亨特跨进办公室,“昨天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给你。讲的就是这件事。”
“我去度假了,今天才刚进办公室。”他又是两手一摊,“我电子信箱都还来不及看。”
“玩得过瘾吗?”
“全家人到海边去晒晒太阳罢了。”他说话的语气和表情让人完全猜不透。亨特点点头,没再多问什么。缓刑监督官就像警察一样,公事公办,很少涉及私人感情。
“我想跟你打听一下利瓦伊·弗里曼特尔。”
特雷蒙忽然露出笑容。亨特从没有看他那样笑过,笑得好自然。“利瓦伊?那孩子还好吗?”
“那孩子?”
“他是个好孩子。”
“他都已经四十三岁了。”
“相信我绝对没错。他根本就还是个小孩子。”
“问题是,根据我们的分析,你的孩子好像杀了两个人。说不定三个。”
特雷蒙猛摇头,简直就像脖子上的关节松掉了似的。“一定是你搞错了。”
“你好像很有把握。”
“利瓦伊·弗里曼特尔的长相,乍看之下很像街道上凶神恶煞的坏人,好像为了区区几毛钱就会杀了你,眼睛眨都不眨。其实,当你一无所有的时候,有这样的长相倒也没什么不好。不过,警官,我可以斩钉截铁地告诉你,他不可能杀人。绝无可能。一定是你搞错了。”
“你知道他住在哪里吗?”亨特问。
特雷蒙点点头,而且立刻就说了出来。“他已经在那里住了三年了。”
“我们在那个地址发现了两具尸体。”亨特说,“一个是白人女性,大概三十出头。另外一个是黑人男性,大概四十五岁。昨天发现的。已经死了快一个礼拜了。”亨特停了一下,让特雷蒙有时间消化,“你有没有听说过克林顿·罗兹这个人?”
“就是那个死者吗?”
亨特点点头。
“他不归我管。”特雷蒙说,“不过,他在我们这里进进出出很长一段时间了。真正的混蛋,很凶狠。真正会杀人的是他,不是利瓦伊。”
“可是我们非常有把握。”
特雷蒙扭了一下身体调整坐姿。“问题是利瓦伊·弗里曼特尔还在牢里。他违反假释条例被判了三个月,还要再等九个礼拜才会出去。”
“八天前,他去做外役劳动的时候跑掉了。”
“真的假的?我不相信。”
“他就这么走了,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除了两个人之外。一个是老酒鬼,整天喝得醉醺醺的,恐怕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还有一个是十三岁的小男孩,他在另外一个凶杀现场碰到过利瓦伊。这是两天前的事。所以说,你懂了吗,我这边已经有三条人命,很可能牵涉到你家的孩子。”
特雷蒙抽出弗里曼特尔的档案夹,打开来看。“利瓦伊从来没有伤害罪的前科记录。妈的,他甚至从来没有因为伤害罪被起诉过。顶多是非法入侵,店内偷窃。”说着他啪的一声合上档案夹。“你听我说。”他说,“利瓦伊脑袋有点迷迷糊糊的。他之所以会犯案,多半是因为他太笨了。妈的——要是有人对他说:‘利瓦伊,你到店里去拿一瓶酒出来。’他就真的会走到店里去拿一瓶酒出来。他根本就不懂什么叫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