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小鬼那边问到什么线索了吗?”
“他们打了镇静剂。医生不让我们进去找他们。”
局长走进小屋里,亨特跟在他后面。他一进门,忽然感觉全身寒毛直竖。“你也看到了,四面墙壁都铺着床垫,应该是为了隔音。窗户都盖上了玻璃纤维材料,然后用工业塑料封起来。当然,这也是为了隔音,不过同时也是用来隔绝光线,从屋外绝对看不到室内的亮光。你再看看这个。”亨特走到最里面那片墙边,指着墙上一个锯齿状的小洞。“这里本来有一个铁钩,是用来挂手铐的。后来铁钩被她扯掉了。”那个铁钩已经装进证物袋,编了号。亨特拿起那个证物袋。隔着一层薄薄的塑料,依然感觉得到冷冰冰的金属。他把证物袋递给局长,局长轻轻摸了一下,然后就蹲下来摸摸墙上那个小洞。那个洞很浅,水泥摸起来脆脆干干的。“那孩子力气真大。”亨特说。
“那她究竟是怎么逃出小屋的?”
亨特带局长走到门外,然后伸手指着门上的锁。那是一个耶鲁牌的挂锁,很大,黄铜制的,很坚固。那个锁已经锁上了,牢牢扣在门上的不锈钢U字形扣环上。“他确实把锁扣上了,可是却没有锁到门。”
“是不小心的吗?”局长轻轻抬起那个挂锁,但立刻又放开,锁头挂在扣环上晃来晃去,“还是他太有恃无恐?”
“有什么差别吗?”
局长耸耸肩。“那枪是怎么来的?”
“还没查出来。很可能本来就在小屋里,不过,也有可能是她在他家里找到的。他家的大门也没上锁。”亨特和局长又朝大房子的方向看了一眼。隔着树林还是看不到那栋房子。不过,在天亮之前,要是房子里点了灯,蒂法妮一定看得到。“我猜他可能嗑了药。我们在小屋里找到很多酒瓶和安非他命。等验尸报告出来就知道了。”
“有没有迹象显示这里曾经关过别的小孩?”局长刻意装出一种警察的口吻。
“你指的是阿莉莎·梅里蒙吗?”
“不光是她。”
局长态度还是很坚定,眼神还是很严厉。亨特瞥了一眼那幽深茂密的树林。“派几条狗过来。”亨特说,“就算她被埋在树林里,我还是要把她找出来。”
“希望不大。”
亨特口气冷冷的。“我已经打电话叫他们带狗过来了。”


第二十三章
凯瑟琳·梅里蒙在家里,但那个家并不是她自己的房子。房子盖得很烂,墙壁很薄。她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面。刚刚那警察的表情已经很清楚地告诉她,他只是在安慰她。那种感觉很像被他甩了一巴掌。于是,她又问了自己一次。一个很残酷的问题。
她是个好母亲吗?
她的脸瘦得皮包骨,苍白到没有血色,头发太长。她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却发觉手指在发抖。她指甲上满是裂痕,眼睛有黑眼圈。她凝视着镜中的自己,拼命想找出记忆中昔日的模样。然而,她的眼神却是如此空洞呆滞,死气沉沉。
她脑海中忽然闪过约翰尼的模样。他全身绑着绷带,而且因为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他一醒过来,脑海中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妹妹。
阿莉莎。
她不知不觉念出那个名字,结果差一点就情绪崩溃。她紧紧抓住水槽边缘,然后,她慢慢抬起一只手抓住药柜的镜子边缘,满怀憎恨地拉开。三排架子上摆满了药罐——黄色的罐子,白色的标签。她随手拿起一瓶药罐。“维柯丁”。她扭开瓶盖,倒了三颗药丸到手心上。只要把药丸吞下去,一切的痛苦都会立刻消失。那万花筒般纷乱的回忆,还有那痛彻心扉的失落。
她背脊冒出一层冷汗。她忽然感到口干舌燥。她想象得到那种感觉:把药丸含在舌头上,用力吞下去,然后,只要再熬过短暂的片刻,一切的痛苦就消失了。然而,当她再度抬起头看着镜中的自己,她看到的是一双画上去的眼睛。那看起来不像真的眼睛,而是影印到褪色的图案。她的眼睛曾经和约翰尼一模一样。从前,她的眼睛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死气沉沉。她和约翰尼的眼睛从来都不是这样。
她手掌往内一翻,药丸立刻掉下去,叮当一声掉在白瓷水槽里。她忽然激动起来,把罐子里的药丸都倒到手掌上,用力丢进水槽里。接着,她把药罐子一个个拿下来,把药丸倒进马桶里。一罐,两罐,二十罐。她把所有的药丸全部倒进马桶里,然后压下按钮冲得干干净净。
要快。
动作一定要快。
她把那些空药罐拿到厨房,丢进垃圾桶,然后把垃圾袋拿到屋外。当她开始打扫洗刷的时候,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非常紧迫了。她打扫地面,洗刷冰箱,洗刷窗户,洗刷厕所,时间消融蒸散,化为淋漓的汗水和清洁剂的气味。她把床单被单塞进洗衣机里,把酒拿到外面去倒在野草丛里,然后把空酒瓶丢进那个空汽油桶,砸得粉碎,再走回屋子里拿出更多的酒瓶。最后,她又回到浴室,站在同一面镜子前。她注意到自己的下颚有些瘀青,于是就打开水龙头放热水,开始用力搓脸,搓到脸发痛。然而,她的眼神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她脱掉衣服,走到喷头底下开始冲澡。然而,不管她怎么洗,她还是觉得自己洗不干净。
脏污,暗藏在灵魂的深处。
约翰尼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在一间从来没见过的房间里。他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有人在讲话,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广播系统里有人在呼叫医生。过了一会儿,他开始想起一些事了。他摸摸胸口上的绷带,感觉很痛。接着,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忽然觉得有点想吐。他感觉视线边缘浮现出模模糊糊的彩色光晕。窗外看起来是一片暗红,门底下的缝有一道刺眼的白光。他转头想看看妈妈在哪里,却发现墙壁仿佛在扭曲起伏。后来,他终于坐起来了。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发现指甲缝里还残留着煤灰,手指上残留着野莓汁和血迹。他戴在身上的那些羽毛都不见了,不过,他已经不在乎了。他闭上眼睛,感觉贾霸的手仿佛还掐在他脖子上。他仿佛还闻得到车上皮椅的味道,感觉得到贾霸掐住他的脖子,用刀子在他身上割出一道道的伤口。那冷冰冰的、长长的伤口。
约翰尼身上盖着被子。他把手缩回来,却还是感觉得到贾霸脑袋后面那个软软热热的洞。这时他终于想到,贾霸已经死了。当时他抓着贾霸的头猛撞地面,那硬邦邦的撞击声渐渐变成流水声。约翰尼翻身侧躺,闭上眼睛躲开那些亮光。
这时候,门突然悄悄打开了。约翰尼几乎没听到开门的声音,但他感觉到空气的流动,感觉有人走到他床边。他睁开眼睛一看,发现那个人是亨特警官。他看起来好憔悴,脸上的微笑感觉好僵硬。“医生不准我进来。我偷溜进来的。”说着他指向椅子,“我可以坐一下吗?”
约翰尼背靠着枕头坐直起来。他想开口说话,可是却发觉声音闷闷的,仿佛被棉被闷住了。
“你还好吗?”亨特问。
约翰尼注意到亨特警官的外套里面有一截黑黑的东西露出来。那是手枪的握柄。“还好。”他说得很慢,声音听起来很浓浊,而且言不由衷。
亨特坐下来。“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约翰尼没吭声。亨特警官弯腰凑向前,手肘撑在膝盖上,两手指尖交叠成一个尖塔形状。这个姿势撑开了他的西装外套,约翰尼可以清楚地看到整个枪套。那黑亮亮的皮革裹住了冷冰冰的金属。“我必须搞清楚当时现场的状况。”
约翰尼还是没吭声,表情呆滞。
“约翰尼,眼睛看着我,好不好?”
约翰尼点点头,可是却发觉眼球变得好沉重,仿佛快转不动了。
“约翰尼?”
约翰尼盯着那把枪,盯着那格子状的握柄,盯着那白白亮亮的保险钮。
但他的手开始动了。那是一种本能反应。他伸手想去摸那把枪的同时,眼前亨特警官的影像开始变得黯淡模糊。他只是想拿拿看,看看枪是不是真的有想象中那么重。然而,那把枪也开始变得模糊黯淡,变成一团模糊的光晕。约翰尼感觉胸口好沉重,感觉自己仿佛被压在一张床垫上,而亨特警官的声音变得好遥远好遥远。“约翰尼。先别睡,约翰尼。”
然后他感觉自己往下坠落,眼前陷入一片无边的黑。
凯瑟琳根本没有留意自己正在穿什么衣服。她努力把心思都集中在手指上。她拼命想让自己的手指不要发抖,可是却疑惑扣子为什么那么小呢?她用吹风机把头发吹干,梳整齐,然后尝试在脸上化点妆。后来,她外表看起来终于像个正常的女人了,尽管她骨子里已经病入膏肓。接着,她打电话叫出租车,想了半天才想到门牌是几号。然后,她坐在沙发边缘,静静等候。
她听到厨房里的时钟嘀嗒嘀嗒。
她努力挺直背脊。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开始冒汗了。一开始是两边的肩胛开始冒汗。她开始想象酒的滋味,开始感觉到那种召唤。酒,仿佛一首催眠曲,可以让她沉睡,帮助她再多度过一天的痛苦。
沉沦真的很容易。
简单到无法形容。
这时候,她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她决定开始祷告。那种感觉,仿佛她眨眨眼睛之后,睁开眼晴,看到一团非常引人注目的黑暗,令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看。那种诱惑,那种召唤,来自她灵魂深处。从前,那诱惑像是一团热火,而此刻却变成某种冰冷和黑暗。她极力抗拒那种诱惑,可是却抗拒不了。她跪下来,感觉自己只是在欺骗自己,仿佛迷失在大雨绵延不绝的黑夜里。
一开始她说不出话来,那种感觉仿佛上帝亲手掐住了她的喉咙。然而,她垂下头,努力回想昔日的感觉。从前,她总是对上帝敞开自己的心,全心全意地相信,满怀谦卑祈求上帝。此刻,她就是像从前一样全心全意地祈祷。她祈求上帝赐给她力量,祈求上帝让她的儿子平安。她默默地、热切地祈求上帝帮助她。她祈求上帝让她保有她仅剩的一切:她的儿子。她祈求上帝不要让别人抢走她的儿子。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听到外面有轮胎压过碎石子的声音,听起来像雨声。但那声音很快就不见了。
她走到门口,正好碰到肯·霍洛韦。
他身上的西装皱巴巴的,领口那条鲜艳的紫色领带已经松脱。当凯瑟琳注意到他一脸不悦,衣领被汗水浸透了时,忽然感到背脊发凉。她一直盯着他那长满浓毛的手背。
“你干什么?”他伸出大拇指和两根手指托起她的下巴。“你穿这么漂亮要去找谁啊?”她说不出话来。他用力捏紧她的下巴。“我再问你一次,你穿这么漂亮要去找谁啊?”
“我要去医院。”她说得好小声。
肯低头看看手表。“再过一个钟头探病时间就过了。我看,你干脆先去倒杯酒来给我喝怎么样?要去明天再去。明天一早就去。”
“他们一定会觉得很奇怪,我人为什么没在医院里。”
“他们觉得奇怪?他们是谁?”
她咽了一口唾液。“社会福利处。”
“那些死公务员。他们没办法把你怎么样的。”
她忽然仰起头。“我非去不可。”
“先倒杯酒给我再说。”
“屋子里已经没有酒了。”
“什么?”
“都被我丢掉了。全没了。”她想从他旁边挤过去,可是却被他那只大手挡住。
“现在去已经太晚了。”他轻轻抚摸着她娇小的背。
“我一定要去。”
“我在牢里窝了一整晚。”他猛然掐住她的手臂,“都是约翰尼害的。知道吗?都是你儿子害的。要不是因为他拿石头砸破我家的窗户……”
“你凭什么一口咬定是他干的?”
“你刚刚是在跟我顶嘴吗?”
她感到手臂上一阵剧痛,立刻低头看看他的手。“手放开。”
他大笑起来。接着,她感觉到他整个人压过来,宽阔的胸膛挡住了门口。然后,他开始一步步逼着她往后退。“手放开!”她喊了一声,可是他却一步步把她往屋里推。他眼中露出一种冷酷的神色,紧抿着嘴唇。那一刹那,凯瑟琳脑海中忽然闪过儿子的影像。她仿佛看到他静静坐在门廊上,细瘦的手撑着纤细的下巴,眼睛盯着山丘顶上,期待看到爸爸的身影出现,回到他身边。她曾经为此骂过他,但此刻,她终于体会到他的心情了。她终于明白他内心的渴望。她不再去看肯的手臂。她的视线慢慢往上移,看向他身后那远远的山丘。她开始想象丈夫的小货车会忽然从山丘顶上冒出来。只可惜,山丘上依然空荡荡的,没有任何动静,只见一条黑色的公路静静沿着山坡向下延伸。肯喉咙里发出一种野兽般的低吼。她抬头一看,看到他脸上又浮现一抹微笑。“明天再去吧。”他说,“明天一大早你就可以去看约翰尼了。”
这时候,她又朝山丘瞄了一眼,忽然看到山丘顶上冒出一辆车,闪了一下白光。那一刹那,她倒抽了一口气,忽然认出那是什么车。“我的出租车来了。”她说。
出租车沿着那条路开过来,快到她家的时候开始慢下来。这时候,肯往后退了一步。凯瑟琳用力挣脱他的手,但她依然感觉得到他高大的身躯挡在她面前,而且感觉得到他的怒气。“我非去不可。”她说。接着她推开他,跑到车道上的出租车旁边。
“凯瑟琳。”他还是面带微笑,而且笑容可掬。不认识他的人看到那样的笑容,一定会觉得他笑得好真挚。“我明天会找你好好谈。”
她钻进出租车坐好。车子里飘散着一股香烟味、椅垫的灰尘味,还有发油味。司机的皮肤满是皱纹,脖子上还有一道伤疤,颜色看起来像珍珠。“去哪里?”
凯瑟琳眼睛看着肯·霍洛韦。
“小姐?”
肯还是笑容可掬。
“去医院。”她说。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她感觉到他在看她,于是她也看着他。“你还好吗?”他问。
她汗流浃背,浑身发抖。“我没事。”她说。
可惜她错了。


第二十四章
约翰尼站在森林前面,眼前是一片窄窄的空地。那片空地就像浩瀚树海中的一道伤口,一种瑕疵。可是在约翰尼眼里,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一切。一片青翠的树海在寂静的微风中起伏摇曳。
妹妹就站在那片空地中央。她凝视着他,举着双手。约翰尼不自觉一步步往前走,脚踝淹没在一片绿草中。走着走着,草越来越高,淹没他的膝盖。阿莉莎的模样就像他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一样,淡黄色的短裤,白色的上衣,头发黝黑如墨,皮肤都晒红了。她一只手藏在背后,歪着脑袋,让头发往旁边滑,以免遮住眼睛。草地上有一片生锈的锡板,草都被压扁了。她就站在那片锡板上。约翰尼闻到一股草屑的气息。那是盛夏的气息。
有一条蛇盘在她脚边。是他杀掉的那条铜头蛇,足足有五英尺长,浑身金黄灿烂的斑纹。此刻,那条蛇静静的,一动也不动,吐出舌头翻搅着空气。过了一会儿,约翰尼停住脚步的时候,那条蛇立刻抬起头。
约翰尼还记得那一天。那条蛇突然攻击他,于是约翰尼立刻打死它。那次好险。
只差几英寸。
说不定不到几英寸。
阿莉莎弯腰去抓那条蛇。她握住蛇身中段,蛇尾立刻卷上她的手腕。她一挺身站好,蛇头立刻抬得更高。接着,那条蛇凝视着她的眼睛,不断地吐出舌头。“这不叫力量。”她说。
那条蛇忽然冲上去咬了她的脸一口,然后很快又退回去。她脸上出现两个小洞,洞里渗出血珠,看起来像一颗颗小小的红苹果。她把那条蛇抓起来,越举越高,然后往前跨了一步。她脚下那片锡板也跟着移动。“这叫软弱。”
蛇又冲上去咬她,那速度之快,只见一团模糊的影像扫向她的脸。后来,等到毒牙咬上她的脸,蛇的身体才暂时停住。她退缩了一下,蛇立刻又冲上去咬了她一口。然后再一口。第一次咬到眉毛,第二次咬到下唇。这时候,她停下脚步,眼睛忽然亮起来。那深棕色的眼珠已经近乎漆黑,一动也不动,乍看之下那眼神感觉很空洞。那一刻,她眼睛看起来就和约翰尼一模一样,和他们的妈妈一模一样。她手指开始用力,紧紧抓住蛇身。约翰尼注意到她看起来并不害怕。她脸上浮现出一股暴戾之气,一股怒气。她用尽全力,紧咬的嘴唇已经开始泛白了。那条蛇开始挣扎。她越抓越用力,声音又恢复了力量。
“这叫软弱。”她又说了一次。她不断用力掐紧蛇身,到后来手指开始泛白了。那条蛇开始发了疯似的激烈挣扎,猛咬她的手,猛咬她的脸。后来,蛇咬上她的脖子,然后就挂在那里,牙齿不断渗出毒液,但蛇身却因痛苦而不断扭曲。阿莉莎不理会它。这时候,她另一只手忽然从身体后面抽出来。那只手上握着一把枪,在灿烂的阳光下显得黑亮耀眼。
“这就是权力。”她说。
接着,她把那条蛇从脖子上扯下来。
约翰尼猛然惊醒。镇静剂药效已经慢慢消退,但梦里的影像还残留在他脑海中。他看到了失踪的妹妹。他伸手去抓妹妹手上那把黑黑亮亮的枪,这时候,妹妹脸上露出一抹微笑。他摸摸缠在胸口上的绷带,接着,他看到妈妈了。她一个人坐在靠墙那张椅子上。她眼睛上涂着黑黑的睫毛膏,一边的膝盖不断抽搐。
“妈。”
她转过头来,声音忽然哽住了。“约翰尼。”接着她立刻站起来走到他床边。她轻轻摸摸他的头发,然后弯腰抱住他。“我的孩子。”
亨特警官吃过早餐之后,等了两个钟头,然后又来到医院。他出现在病房门口,对约翰尼干笑了一下,接着他看着凯瑟琳,做了一个手指往后勾的手势,然后就退到外面的走廊上去了。
约翰尼隔着门上的玻璃窗看着他们。虽然他不知道亨特说了什么,但从妈妈的表情看得出来,那显然不是好事。他们吵得很凶。她拼命摇头,而且转头隔着窗户看向他,看了两次,然后忽然垂下头。亨特伸手拍拍她肩头,可是她却狠狠挥开他的手。
后来,房门终于开了,亨特先走进来,约翰尼的妈妈跟在他后面。她对他笑了笑,但笑得很僵硬,一看就知道是硬挤出来的。接着,她走到墙角,坐在那张光滑的塑料椅上。她看起来好像快吐了。
“嗨,约翰尼。”亨特拉了一张椅子到床边,“你还好吗?”
约翰尼看看妈妈,然后再转头看看亨特腋下那把黑亮亮的枪。“蒂法妮还好吗?”
亨特把身上西装外套的前襟拉紧。“她应该很快就会好了。”
约翰尼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她当时的模样。那个老人死了,地上是一摊血,而她就坐在血泊中。他抓住她的手臂想扶她进车子的时候,感觉到她手臂上的皮肤又干又热。“我们念同一所学校已经七年了,可是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他摇摇头,“后来,车子开往医院的途中,她终于认出我了。她紧紧抓住我不放,又哭又叫。”
“等一下我马上去看看她,看她状况怎么样。”亨特迟疑了一下,口气忽然变得庄重,“你真的很勇敢。”
约翰尼眨眨眼。“我并没有救到她。”
“真的吗?”
“有人说我救了她,对不对?”
“确实听到有人这样说。没错。”
“当时他正要杀我,是蒂法妮救了我。她才是真正的英雄。结果电视上的报道正好相反。”
“约翰尼,电视就是这么回事,别太当真。”
约翰尼盯着白白的墙壁,伸出一只手摸摸胸口的绷带。“当时他正要杀我。”
凯瑟琳忽然轻轻哼了一声,好像在啜泣。亨特转身对她说:“你要不要先到外面去一下?”
她忽然站起来。“你凭什么赶我出去?”
“我不是那个——”
“我不走。”她越说越大声,两手开始发抖。
亨特转头看着约翰尼,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很真挚,可是又带着一丝忧虑。“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身体吃得消吗?”约翰尼点点头。“那我们就从头开始。当初你看到一个人站在桥上,那个人开车把摩托车撞到桥底下。我希望你能够仔细描述一下那个人,越仔细越好,可以吗?”
“可以。”
“好。你从桥底下跑掉以后,半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个人攻击你。我要你再描述一下那个人的长相。”
“他并没有攻击我。他只是把我抓起来,感觉有点像是抱住我。”
“抱住你?”
“感觉他好像在等什么。”
“你觉得是不是同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抓住你的那个人,是否就是桥上那个人?”
“不是同一个人。”
“先前你说,桥上那个人长什么样子,你并没有看得很清楚。你说你看到的只是一个黑黑的人影。”
“可是体形不一样,块头大小也不一样。而且两个人距离一英里,甚至可能两英里。”
亨特告诉他,河道有一个大弯。“还是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我知道那个河湾。中间那块狭长地带是一片沼泽。要是你想从中间穿过去,你会陷进沼泽里,一直陷到腰部。相信我,那两个人不是同一个人。而且,桥上那个人看起来体形没那么高大,不可能扛得动那个箱子。”
“箱子?什么箱子?”
“很像那种大行李箱。”约翰尼说,“用塑料袋包着。他扛在肩上,感觉好像很重。”
“你能不能描述一下?”
“黑色的塑料袋。银色的胶带。箱子很长,很厚,感觉像大行李箱。他用一只手抱住我,另一只手扶着肩膀上那个箱子。我告诉过你,当时他就站在那里,然后跟我说了一句话。”
“这个你先前没告诉过我。他跟你说了什么?”
“上帝说。”
“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
亨特站起来走到窗边。他愣愣地看着窗外,看了好久。“戴维·威尔逊这个名字,你有印象吗?”
“没有。”
“那么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呢?”
“戴维·威尔逊就是那个被撞下桥的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是那个抓住我的人。”
“你刚刚不是说你没听过他们的名字?”
约翰尼耸耸肩。“我确实没听过他们的名字。不过,弗里曼特尔这个姓只有‘莫斯地人’才会用,所以他一定是那个抓住我的人。那么,戴维·威尔逊一定就是那个被撞死的人。”
“莫斯地人?”
“是的。”
“什么是莫斯地人?”
“印第安人和非裔黑人的混血儿。”亨特一脸茫然,“朗比人、沙波纳人、切罗基人、卡托巴人,这些都是印第安族。白人不是只养黑奴,也养印第安奴隶,你知道吗?”
亨特打量着那孩子的表情,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你怎么知道弗里曼特尔是莫斯地人的名字?”
“雷文县解放的第一位奴隶,就是一个莫斯地人,名叫伊萨克。他获得自由之后,选了弗里曼特尔当作他的姓,因为弗里曼特尔这个字的含意就是自由的守护人。”
“我从来没听过雷文县有姓弗里曼特尔的家族。一直到办这个案子我才第一次碰到。”
约翰尼耸耸肩。“他们一直住在这一带。你为什么会认为利瓦伊·弗里曼特尔就是桥上那个人?”
“我想跟你谈谈柏顿·贾维斯。”
“不行。”约翰尼说。
“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