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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真的不应该做那件事。
终于,利瓦伊睡着了。他的双手还环抱着箱子,巨大的四肢在他的呻吟声中不断抽搐着。
第十三章
“这里什么都没有。”亨特站在威尔逊家低矮的地下室,约翰·约克姆低头弯腰站在他旁边。地下室天花板的横梁上嵌着两个生锈的灯座,上面有两颗灯泡。远远的墙角有一座黑漆漆的火炉,感觉好冰冷,死气沉沉。亨特一只脚在地上磨来磨去,扬起一阵沙尘,但过了一会儿,沙尘又落回到地面上。整个地下室弥漫着一股泥土味,还有潮湿的水泥味。
“不然你以为会有什么?”约克姆问。
地下室里面有一部分特别低矮,大概只能用爬的才进得去,位置就在屋子后面小客厅的下方。亨特看着那个狭小的空间。“看看好运会不会突然降临,找到什么意想不到的东西。一次就好。”
“天底下没有运气这种东西。不管是好运还是厄运。”
“这话你去说给蒂法妮听。”
自从那个身份不明的人把蒂法妮拖进车子之后,到现在已经十五个钟头了,而他们依然茫无头绪,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他们已经在屋子里做过地毯式搜寻,每一寸都翻遍了,却找不到半点线索。亨特忽然伸出一只手掌,用力拍在楼梯木板上。木板扬起一阵灰尘,慢慢飘落。“我要去找我儿子。”亨特说,“我忘了告诉他我会晚点回家。”
“打电话给他不就好了吗?”
亨特摇摇头。“他不会接电话。”
“你们两个搞得那么僵?”
“别提了。我不想谈这件事。”
“那你有什么事要交代我办的吗?”约克姆问。
亨特指指楼上。“把现场清干净,然后就收队。半个钟头后,我会回到局里和你碰面。”
“回局里要做什么?”
“我们试试看从不同的角度做点分析,然后,我们只能祷告了,看看好运会不会突然降临。”亨特伸出一只手指在约克姆脸上划了一下,“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劝你最好闭嘴。”
约克姆抬起双手。“什么?”
“一个字都不准说。”
到了屋外,亨特看到附近的居民已经把人行道挤得水泄不通,两名警员把他们挡在外面。他必须从那群人中间挤过去,才有办法走到他车子那边。就在他快走到车子旁边的时候,忽然有人气冲冲地把他拦下来,劈头就问:“这和蒂法妮·肖尔的案子有关吗?”他越说越激动。“你们警察什么都不肯说。”亨特从他旁边挤过去。那个人伸手指着威尔逊家,越说越大声。“他是嫌犯吗?”
亨特差点就忍不住停下脚步,但最后还是决定继续走。
不管说什么都无法改善眼前的情况。
他坐进车子里,把冷气的风扇开到最强,然后就一溜烟开走了,把那些人群抛到脑后。他必须回家一趟,跟他儿子说几句话,然后用冷水冲冲脸。然而,他发觉自己不知不觉沿着城区外围的小路一直开,然后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凯瑟琳·梅里蒙家里。他都还没敲门,泰勒就把门打开了。她臭着一张脸,紧抿着嘴唇。亨特注意到她手抓着腰间的枪柄。她发现来的人是他,立刻松了一口气,然后走到门廊上,关上门。
亨特点点头。“有人来吗?”
“你是说那孩子吗?没有。不过,有个王八蛋倒是来过。肯·霍洛韦。”
“他找你麻烦了吗?”
“他跑来找约翰尼。他气疯了,气得满脸通红,嘴里嚷嚷个没完,说什么钢琴完蛋了。什么斯坦曼,还是史坦贝克的。”
“施坦威钢琴。”
“对了,就是那个。他说那颗石头不但砸破了窗户,也砸到了钢琴。”泰勒不禁微笑起来,“我猜那钢琴可能不便宜。”
亨特忍不住嘴角往上扬。“应该是。他找过你麻烦吗?”
“哦,有啊。一开始他大吵大闹,说要找那孩子的妈,结果我不准他进去。我叫他冷静一点,他就开始威胁我,说要叫上面炒我鱿鱼。”亨特感觉得到她很生气。“你知道吗,要是那孩子当时在场,我想他很可能会被打个半死。”
“他走多久了?”亨特转头瞄了街上一眼。
“大概一个钟头吧。他说要带他的律师过来。”
“真的?”
她耸耸肩。“他想进那个房间,而且好像不进去会死。”
“要是他再回来,”亨特说,“要是他敢动手动脚,你就当场逮捕他。”
“哦?”
“我绝对不会容许他惊吓到我的证人,也绝不容许他干扰我办案。”
“这是唯一的理由吗?”
亨特用力一咬嘴唇,转头看看身后的房子。屋檐和鱼鳞板墙壁飘散出一股腐臭味,纱门上有裂痕,窗玻璃有裂缝。当初阿莉莎刚被绑架的时候,凯瑟琳还住在原来的房子里。他还记得那栋房子的模样。他还记得她那双黝黑的眼睛。当时她还满怀信心,相信上帝会把她的孩子带回来。那副模样真是令人心碎。她常常站在屋子南边那扇窗口祷告,灯光照耀着她那晶莹剔透完美无瑕的皮肤,那一刹那,她看起来仿佛天使的化身。而肯·霍洛韦一天到晚往她家跑,满脸谄媚的笑容,一天到晚送花,跟在旁边小心伺候,任凭使唤。那种状况持续了一整个月。后来,她终于沦陷了,而他就像秃鹰一样扑上去。如今,她就像傀儡戏偶一样,而亨特很清楚在幕后摆弄钢丝的人是谁。
“我恨死了那王八蛋。”亨特说。他的视线仿佛飘向不知名的远方。“我恨不得亲手宰了他。”
泰勒撇开头。“我会假装没听到刚刚那些话。”
亨特感觉到自己火气越来越大,涨得满脸通红。“算了,当我没说。”
泰勒瞪着他。“你确定你不会干傻事?”
“确定。”
“你发誓。”
“我发誓。”
“那就好。”她点点头。
亨特转头看看马路。“见鬼了,他真的来了。”
肯·霍洛韦那辆白色的凯迪拉克沿那条路开过来,慢慢减速。后来,车子要开上车道的时候,有一只轮胎不小心陷进路边沟里,车子立刻卡住。接着,引擎发出一阵隆隆怒吼,轮胎一阵急转,爬出路边沟,在沟边留下一道黑黑的痕迹,泥块和草叶粘在底盘的右缘。隔着车窗,亨特可以看到霍洛韦的脸。他咬紧牙关,满脸通红。坐在他旁边的那个人看起来一脸无奈。亨特对他有印象,好像在法庭上看过一两次。很厉害的律师。他满头大汗,脸色苍白。接着,他推开车门,探头看看车外。他看看房子,看看泥泞的地面,看看那些警察,眼神充满嫌恶。他钻出车子的时候,那种姿态之优雅是亨特平生仅见的。
亨特从门廊上走下来,走到庭院里,泰勒跟在他后面。霍洛韦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衬衫,一条新牛仔裤,衬衫的衣摆塞在裤子里。他脚上那双靴子比亨特的枪还值钱。他块头很大,体重大概有两百磅。他拖着律师踩着泥泞的地面走过来,那副气冲冲的模样使得他看起来更高大,气势凌人。“你告诉他们。”他伸手指着亨特,手腕上的黄铜手环摇摇晃晃,“你告诉他们,这种情况是怎么处理的。”
那律师伸手把西装外套拉直。他皮肤光滑细嫩,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声音听起来细声细气。“到现在我还是搞不懂你把我拖来这里干什么。”律师说,“我刚刚已经跟你解释过了——”
霍洛韦立刻打断他的话。“你是我聘请的律师,你现在就是在执行业务。来,跟他们说。”
那律师看看霍洛韦,再看看两个警察,然后伸手拉拉袖口,仿佛他现在就在法庭上。“霍洛韦先生是这栋房子的所有人。他想进入他的房子。”
“我命令你们让我进去。”霍洛韦又插嘴了,“这是我的房子。”
亨特耐着性子,努力让语气保持平静。“不久之前,我在屋子里亲耳听到你说,你只是他们家的客人。”
“那只是一种比喻。房子是我的。”
“可是凯瑟琳·梅里蒙是合法的承租人。”
“霍洛韦先生每月只收一块钱的房租。”那律师说,“那不足以构成租赁关系。”
“一块钱也是租金。”亨特眼睛盯着律师,“这应该不用我教你吧?”
“不管怎么样,他有权检查自己的房子。”
“问题是,只能在恰当的时间,而且必须预先通知。”泰勒立刻纠正他,“三更半夜可不是什么恰当的时间。他可以先打电话给梅里蒙太太。”
“问题是她不接电话。”律师说。
霍洛韦往前跨了一步。“我要找那个小鬼。他损毁了我很贵重的私人物品。我要他负起法律上的责任。我只是有几句话要告诉他。”
“你只是想跟他说话吗?”亨特已经藏不住心中的厌恶和鄙视。
“当然是。不然还会怎样?”
“假如我告诉你他不在,你会怎么样?”亨特边问边朝他逼近,后来两个人之间只隔了六英寸。他知道霍洛韦脾气很坏。他很清楚。此刻他很想亲眼见识一下。
他巴不得他当场发作。
霍洛韦开始目露凶光。亨特知道那是他快要爆发的征兆。那个人无法忍受别人的威胁,无法忍受别人的挑衅。于是,亨特又往前凑近他,几乎快贴到他身上了。亨特故意在霍洛韦面前表现出毫无保留的轻蔑,而且感觉到他上钩了。那一刹那,律师也察觉到苗头不对,立刻开口叫了一声:“霍洛韦先生——”
“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霍洛韦伸出一只手指按在亨特胸口上。这样就够了。那一刹那,亨特立刻抓住霍洛韦的手腕,拉他向后转,把他的手臂往后扭,然后往上一拉,把他的手掌拉到肩膀的高度,那动作干净利落。霍洛韦往前跨了一步,拼命想挣脱,可是亨特借力使力,把他往前推,然后把他整个人压在那辆凯迪拉克的引擎盖上。
“霍洛韦先生,你刚刚公然袭警。现场有人证。”
“那怎么能算袭警?”
“问你的律师吧。”
霍洛韦另一只手按在车子上用力撑,拼命想站起来。亨特整个人压在他身上,然后又继续说:“现在你又公然拒捕。”亨特拿出手铐,铐环扣上他那粗肥的手腕,然后用力往下压,紧紧扣住,最后扣上卡榫。霍洛韦痛得大叫起来。接着,亨特把他另一条手臂往后拉,然后整个人压在他身上,让他紧贴在引擎盖上。“霍洛韦先生,这可是重罪。等一下你的律师会跟你说明。”
接着,亨特把霍洛韦拖起来,让他站好。这时候,霍洛韦脸上那种傲慢的神情消失了,但余怒未消。“你告不倒我的。”他说。
亨特抓住手铐的链条,把霍洛韦推到泰勒的警车旁边,打开车门,然后伸手按住霍洛韦头顶。“这不是针对你个人。”说着,他把霍洛韦推进警车后座。然后,他转头看着泰勒的眼睛。这时候,他脸上已经没有半点笑容,语气没有半点嘲讽。“泰勒警员,能不能麻烦你开车护送霍洛韦先生到局里,办理告发手续?”
泰勒面无表情,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一丝好笑的神色。“遵命,长官。”
亨特目送着他们离开现场。警车越开越远,霍洛韦那张涨红的脸贴在窗玻璃上,而那位娘娘腔律师则坐上那辆大凯迪拉克的驾驶座,开车跟在警车后面。两辆车爬上小山丘,过了山顶就消失了踪影。这问题明天再来应付吧。此刻,他心中的怒火忽然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满意足。他走进屋子里,耳朵贴在门板上。他两手贴在粗糙的门板上,那短短的一刹那,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景象,想象自己走进她房里。她是那么的娇小苍白,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然而,她会对他微微一笑,举起双手。
虽然只是短暂的片刻,亨特却感觉心中一股暖流绵延不绝。然而,那终究只是短暂的片刻,一种虚幻的想象。他是警察,而他没有能力把她的女儿找回来。他已经没有机会改变这个事实了,而她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件事。他甚至没有资格求她原谅。
他两手垂下来,转身走到约翰尼房间门口。房间门开着,一盏小灯投映在整齐的床铺上,昏黄的光晕形成一团圆圈。那个房间看起来很不一样,不像一般男孩子的房间。房间里空荡荡的,没有玩具,没有电视游乐器,墙上也看不到海报。床上有一本摊开的书,页面朝下盖在床上。橱柜上还摆着很多书,排成一长排,两边用砖头撑着。另外还有几张照片,一张是约翰尼妈妈的照片,三张是阿莉莎的照片。亨特拿起离他最近的那张阿莉莎的照片。那种淡淡的笑容是如此幽微,一头黑发垂下来遮住了左眼,但右眼却焕发出一种异样的神采。那种眼神仿佛她内心藏着某种秘密,正等着你开口问,然后她就会告诉你。她浑身散发出一种生命力,相形之下,约翰尼反而显得严酷拘谨。然而,亨特有点纳闷,不知道约翰尼是否一直都是那么拘谨。还是说,他只是变了?
只是。
亨特忽然觉得那个字眼实在有点荒谬,不禁摇摇头。约翰尼这孩子并非“只是”小小的改变。那种改变是很彻底的,而且非常明显地表现在他的言行举止和态度上,表现在房间光秃秃的墙上,表现在他的藏书上。那不是小孩子看的书。约翰尼的藏书里有历史书,有古代宗教的书,有研究幻象的书,有平地印第安人狩猎仪式的书,甚至还有一本德鲁伊教传说的书。那本书厚得吓人,重达三磅。另外还有两本是切罗基族印第安人宗教的书。那都是从图书馆里借出来的书,书脊上贴着白色标签。亨特把床上那本摊开的书拿起来,发现那本书已经被约翰尼续借了十四次,而且从来没有逾期。一次都没有。亨特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幕影像:约翰尼骑着脚踏车跑了八英里的路,把借书卡拿给图书馆员,然后按照他们的指示在上面签名。
他仔细看着那本《雷文县历史图说》。接着,他再看看翻开的那一页。右边是一张黑白铜版画,画中是一个老人,身上穿着一套皱得不成形的西装,满脸白花花的胡子遮住了衬衫的领口,两眼黑得像打火石。图片底下有一行说明:“约翰·彭德尔顿·梅里蒙,外科医师,废奴主义者,一八五八。”亨特立刻明白,画中的人物就是约翰尼的祖先。看起来和约翰尼的爸爸有点像,可是完全不像约翰尼。
他随手又翻了几页,然后就把书丢回床上。就在这时候,他一转身,发现约翰尼的妈妈已经站在走廊上了。她身上披着一件衬衫,露出部分雪白的肌肤和赤裸的双腿。看得出来她两腿松软无力,一手撑着墙壁,耸起的肩膀拱成一个圆弧形。她眼中充满了伤痛,但说话的时候口气却是异样的平静。“约翰尼,帮妈妈一个忙。”她一只手举到半空中,仿佛想抓住昏黄的光。“等一下阿莉莎回来的时候,你记得跟她说,妈妈有话要告诉她。”
“凯瑟琳……”亨特才刚开口,立刻就停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乖乖听话,约翰尼,她应该快到家了。”
说完她就转身,一手撑着墙壁走回房里,然后关上门。过了一会儿,亨特听到床的弹簧嘎吱响了几声,然后整间屋子又陷入一片沉寂。
临走之前,亨特打开灯,检查所有的门窗。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他努力整理脑海中纷乱的思绪。蒂法妮·肖尔还是下落不明,她的爸妈已经几近崩溃。而此刻,那个满脸伤疤的巨大黑人可能已经逃脱了。另外,他还要应付肯·霍洛韦的问题,还要去找他儿子,还要去找约翰尼。此刻,不知道约翰尼躲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亨特感觉自己仿佛陷在一个漩涡里,所有纷乱的思绪仿佛一股巨大沉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然而,他还是试着把这一切全部挥开,再为自己偷得片刻的宁静。这是他仅有的了,所以,他也就自私地任由自己享受这片刻的宁静。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被笼罩在如墨水般漆黑的夜幕中。他想到凯瑟琳·梅里蒙,想到她那受伤害的空洞眼神。
其他的一切仿佛都不重要了。
第十四章
将近一英里外的地方,约翰尼生了一堆火。点点火星蹿向夜空,黄澄澄的火舌舔舐着黝黑的夜色。约翰尼蹲在火堆前面,打着赤脚,赤裸着上身。他胸口汗水淋漓,闪烁着黄黄的火光。他举起又黑又脏的手指,摸摸下巴,摸摸脸颊,结果脸上沾满了煤灰。熊熊火光在他背后谷仓的墙上投射出巨大扭曲的身影。他伸手把那蓝色的背包拿起来。背包散发出一股老鹰的血腥味、霉味,还有干草味。带扣已经腐蚀了,抓在手上感觉脆脆硬硬的,而且有一条带子已经开始腐烂了。他打开袋子,拿出一叠皱巴巴的纸。那几张纸两面都写满了字,但约翰尼并没有在看那些字。现在不急着看。他把那张纸放在旁边的地上,然后捡起一颗鹌鹑蛋大小的石头压在纸上。
接着,他拿出一条深色的皮带。皮带上挂满了响尾蛇的尾巴,还有一颗铜头蛇的头骨。那些响尾蛇尾是他跟学校里的孩子买的,而那条铜头蛇是他自己打死的。他在森林里找了整整四天,结果却在距离他家后门一百英尺外的地方找到了那条蛇。当时它躲在一个空罐头里。约翰尼认为那一定是天意。那条蛇是自己送上门的。他用一根白杨木的树枝打死了那条蛇,然后用爸爸送他的刀子把蛇头砍下来。那把刀是他十岁那一年的生日礼物。
接着,他又拿出第二条皮带。这条皮带上另外又绑了五根老鹰羽毛,比他绑在脚踏车上的那根还要大一倍。三根是金黄色的翅膀羽毛,两根纯白的羽毛。羽毛的尾杆又硬又粗,几乎和他的食指一样粗。那几根羽毛还散发出一股老鹰的气味,其中三根的边缘还残留着干掉的血迹。老鹰的血和他自己的血。
他闭上眼睛,把两条皮带缠在头上。羽毛互相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而响尾蛇尾碰到他的脸,咔嗒作响。
接着,他从背包里拿出《圣经》。
书皮是黑色的,而且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封面上印着约翰尼的名字,金色的字体闪闪发亮。那是他小时候人家送的礼物,一位浸信会的牧师送给他的。当年,那位牧师把那本《圣经》放在一个缎带盒里送给约翰尼,而且告诉他,书中的文字是上帝送给他的礼物。
“小朋友,这是天赐的礼物。”
“来,跟着我说一次。”
阿莉莎失踪之后,那位牧师也来过家里。他亲口对约翰尼承诺,是的,上帝依然深爱他的子民,所以,约翰尼要做的,就是不断地祷告。他说,只要约翰尼全心全意地祷告,上帝就会引导她回家。牧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是那么坚定。于是,约翰尼乖乖地祷告,全心全意地祷告。他甚至许下誓言,只要上帝把她带回来,他愿意奉献自己的生命。
他立誓。
他愿意奉献一切。
约翰尼还记得那无数的漫漫长夜,无止境地祷告。他还记得当时妈妈掐着他的手臂。他还记得她当时说的话。当时,她精神意志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了。
“约翰尼,陪妈妈一起祷告。”
那是她绝望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信心。
“为你的妹妹祷告。”
后来,那位牧师又来了。他的指甲还是那么光滑明亮,胖胖的脸油亮亮的。他说约翰尼祷告得还不够用心。“你要全心全意地祷告。”他说,“全心全意地相信上帝。”
约翰尼两脚在湿湿的地面挪动了一下,靠近火堆。他撕掉《圣经》的封面。封面上那些金色字体在火光下闪闪发亮。那是他的名字。他内心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然后,他把封面丢进火堆里,看着它起火燃烧,烧成灰烬。接着,他用一只手提起那个背包,把里面的东西倒到地上。袋子里掉出许多干树叶、小树枝,在地面上叠成一小堆。那些枝叶有的是雪松的,有的是松树的,有的是云杉的,有的是月桂树的。
还有一小片白桦木树干的木头,上面刻着一个小孩子的雕像。
还有一条阿莉莎的红色缎带。
他把红缎带缠在手腕上,然后看看那堆干树枝,看看那本《圣经》。《圣经》还拿在手上。他随手翻了几页,然后丢到地上,《圣经》被火堆烤热了,页面开始翘起来,仿佛已经知道自己难逃被焚毁的命运。
看着眼前的景象,约翰尼嘴角泛起一抹得意的微笑。
他需要更古老的神。
几个月前,自从那次祷告之后,他开始觉得自己需要更古老的神。当时是冬天,火炉坏掉了,屋子里没有暖气,冷得像冰库。他拼命祷告,祈求上帝把他妹妹带回家,然而,冰冷却化为熊熊火焰,把他的每一句祷告烧成了灰。半夜四点,刺骨的寒风吹在他背上,他醒过来,开始为他妈妈祷告。他祈求妈妈不要再吃药,祈求爸爸赶回家来照顾她。他祈求上帝惩罚肯·霍洛韦,慢慢把他凌迟到死。他期待得到救赎,他回忆美好的过去,他渴望报复。他依赖的这一切支撑着自己。
一个小时后,远处的地平线露出一丝曙光。这时候,肯忽然开始痛打约翰尼的妈妈,打得她头破血流。约翰尼至今还是搞不懂他为什么要打她。约翰尼冲上去想制止他,结果他也被打了。一切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彷徨无助,承受血腥暴力,上帝根本不理会他的祷告。而那本封面烫金的书却一直教导他要服从,要逆来顺受。
约翰尼无法从这一切中得到力量。
无法从这一切中得到权力。
他把雪松树枝丢进火堆里,然后是松树枝,然后是云杉枝,然后是月桂树枝。他紧靠着火堆站着,让烟雾在他身上缭绕。浓烟熏得他眼泪直流,呛得他肺部刺痛。然而,他还是把烟雾深深吸进肺里,然后吐出来。他先朝天空吐气,然后朝地面吐气,然后朝四个方向那看不见的遥远的地平线吐气。他两掌弓成杯状,捧起烟雾扑到脸上。他开始念出书上学到的咒语,把杜松子抓在手上捏碎,然后把酱汁抹在胸口。他把蛇根草塞进口袋里,然后拿起那片刻着小孩雕像的白桦树干木片,丢进火堆里。木片一碰到火焰,立刻爆出一阵火星,冒出一股白烟。他眼睛死盯着木片,然后视线随着那股白烟移向天空。接着,他把那本小时候的《圣经》也丢进火堆里。
有那么短短的一刹那,他忽然很渴望把那本《圣经》从火堆里抢救出来,然后带回家,这样一来,他就还是妈妈的小宝宝,他会继续软弱下去。但那一刹那,他按捺住那股冲动。他看着《圣经》的纸页慢慢卷曲,焦黑的痕迹慢慢扩散,最后烧成灰烬。
他准备好了。
他们家那条路上,那对老夫妇家门口的庭院一片漆黑。车子还停在那里。约翰尼穿过附近邻居的院子,远远就看到车子还停在那里。他身上都是汗水,飘散着一股烟熏味。他身上涂满了灰烬和杜松汁,全身漆黑。他跳过篱笆,发现脚边是一片翻松的泥地,上面长满了嫩草。接着,他开始往车子那边走过去,走到一半,房子正面有一扇窗户忽然亮起灯光,吓了他一跳。他看到窗户里是浴室,那位老太太双手撑在水槽的黄色台面上,手上青筋毕现。她低垂着头,眼泪沿着她脸上的皱纹往下流。过了一会儿,她丈夫忽然走进来站在她后面,伸手轻轻摸着她脖子旁边,嘴巴凑近她的耳朵,悄悄说了几句话。那一刹那,她脸上忽然焕发出某种光彩,似乎露出一抹微笑。她身体往后一仰,靠在他瘦削的胸口,然后就保持着这种姿势一动也不动。那种感觉是如此平和安详。
约翰尼摸摸自己胸口,摸到湿湿的汗水,摸到煤灰,还有自己怦怦的心跳。那一刹那,他忽然想到,不知道那位老太太为什么会哭,而那位老先生又跟她说了什么,让她破涕为笑。他想到自己的爸爸。他还记得,爸爸什么事都应付得了,永远都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看着那对老夫妇,约翰尼忽然感到心里一阵苦涩,但他很快又把那种情绪压了下去。那一刹那,他露出一种龇牙咧嘴的表情,然后悄悄离开窗前,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