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开车时吹着口哨。那没有起伏、不成形的曲调,让吉迪恩手臂的寒毛都竖起来了。整个状况感觉就像指甲刮过黑板那样不对劲。但也可能是因为这辆车、那些血,还有车子直行时他看着吉迪恩的样子。“你知道沙虎鲨是什么吗?”
他的声音很低,但吉迪恩还是惊跳了一下,因为那是长达十分钟以来,牧师开口说的第一句话。他们现在仍在市界外,那个女孩停止挣扎了。“不知道。除非你的意思是一般的虎鲨。”
“沙虎鲨的胎儿会在母鲨的子宫里争斗、死亡。一旦幼鲨够大了,它们就会在狭小而黑暗的子宫里面互相攻击。它们会彼此捕食,直到最后只剩一只存活。最后真正出生的就是这一只。剩下的都被吃掉或烂掉。兄弟。姐妹。就连鱼卵也不放过。”他又开了一英里。“你觉得听起来像上帝吗?这种残暴的行为?”
“不像,牧师。”
“那么,像我吗?”
吉迪恩没回答,因为显然他不该回答。牧师眯着眼睛开车,下巴的肌肉晃动着。吉迪恩冒险偷看后面一眼,看到那女孩在观察。她正艰难地用鼻子吸着气,努力想呼吸。她摇摇头,吉迪恩感觉到同样的恐惧。
疯狂。
完全的、极度的疯狂。
两分钟后,他看到了教堂。牧师开着经过两次,伸着脖子打量着。他停在车道上,透过车窗和后视镜看着那条路。“你看到什么了吗?”
“比方呢?”
“警察。其他人。”
“没有,牧师。”
“你确定?”
吉迪恩没吭声,片刻沉默后,牧师在弯曲的车道上停下。
“待在车上。”
他打开自己那边的车门,风吹进来,也带来了吉迪恩所知道每一个夏天的气味。一时之间,他想到比较美好的时光,然后打开后备厢,丽兹开始挣扎,那扭动激烈又大声,实在让人看不下去,因而等到她砰地落在泥土地上时,吉迪恩也尖叫起来了,然后那同样的可怕爆裂声音出现,让她安静得像是死了。他想帮她。但是牧师用那对晦暗的双眼盯住他,也击碎了他以为会有个解释的残余希望。他几秒之前才想象过。车子会停下来。牧师会挤挤眼睛大笑,忽然间其他人都会一起大笑。是在跟我开玩笑的。他会恍然大悟。
但是,这不是玩笑。
牧师把女儿扛在一边肩膀上,走到教堂门口,拆掉警方的封锁胶带,推开门,走进去。忽然间,只剩吉迪恩和那个女孩了。“拜托,不要哭。我想他只是病了,或是糊涂了。”
但是当牧师再度出现时,那女孩又开始挣扎。她在胶带后面尖叫,像丽兹那样奋战,她脸色很红又很拼命,让吉迪恩忍不住下了车,趁牧师把那女孩拖出去时,拉着牧师的一只手臂。
“牧师,拜托!她只是个女孩。她很害怕。”
“我刚刚是怎么交代你的?”
“我们回城里去吧,好吗?这件事不必是真的。这一切都不必是真的。”
那就像个噩梦,而他乞求着醒来。但太阳好热,那教堂太结实又太高,不可能是做梦。他又试着想阻止眼前正在发生的事,但牧师把他推开,用力得让吉迪恩胸口深处的东西撕裂。他重重跌在地上,觉得皮肤发热,绷带湿透了。牧师一边腋下抱着那个女孩。吉迪恩抓住他的皮带,设法站起来。
“放手。”
“牧师,拜托……”
“我叫你放手。”
但吉迪恩不肯。“这样不对,牧师,而且这样不像你。拜托停下来!”他拉得更用力,双脚在泥土地上拖着。“拜托!”他试了最后一次,然后电击枪贴着他的胸部,布莱克牧师没看第二眼,就扣下扳机,把他摆平。
伊丽莎白醒来,感觉到动作和阴影,教堂像是变魔术般笼罩着她。她被人抱着,经过了翻倒的长椅和彩绘玻璃,刹那间仿佛童年也用魔术变出来了。她认识头上的每一道屋梁,还有老地板所发出的每一声嘎吱声。
“父亲……”
经过了片刻的宁静之后,心痛的回忆又回来了,那些片段黯淡而四散,像破碎的玻璃般。银色胶带。痛。没有一样是合理的。
“爸爸?”
“耐心点,”他说,“我们就快到了。”
她眨眨眼,想起更多了,那两个小孩和车子后车厢,还有第二度让她晕过去的灼痛。那是真的吗?她不敢相信,但她的视线模糊,而且她身上痛得好像最重要的神经线全都裸露出来了。
他低头微笑,但是双眼中没有丝毫理智。“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他说,然后其他一切轰然垮下:挣扎和寂静,蓝色防水布和倩宁皮肤的温热。她开始挣扎,于是他放下她,用电击枪的金属叉尖抵着她的皮肤。等到她又醒来,发现自己全身赤裸躺在祭坛上。“不要哭。”他说。但她忍不住。热泪流了满脸,她疼痛、害怕地哽咽。这不是她的父亲,不是她的人生。她竭力想坐起身,看到倩宁在地上,于是也为她哭,哭她也同时在这个地方。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必难为情。”他转身离开,她想挣脱绳子。“在这里不必,我们父女之间不必。”
他轻声说,脱掉外套,放在长椅上。外套旁边是一包东西,他打开,伊丽莎白看到了白色亚麻布,折得很整齐。他抖开布,此时他的滔天罪行有如某种可怕的花朵,当场生根、开放。
他的教堂……
这么可怕的事情……
“那些女人——”
“安静吧。”
“这不可能啊。”她左右摇着头。他一手按住她的前额。“你不必这么做的,”她说,“无论这里发生了什么,无论你觉得这是什么,你都不必做的。”
“其实呢,我必须做。”
他又抖了一下亚麻布,展开来,小心翼翼罩住她的身体,在她下巴的下方折起,让白布的上缘刚好罩住她的胸部上方。他又调整了白布的下缘和侧面,抚平皱褶,直到一切恰到好处。与此同时,彩色的光照在他脸上,她小时候认为那就是上帝所发出的光。
“爸,拜托……”她伤心极了。她的父亲。这个教堂。“那么多女人啊。”
“她们死的时候是小孩。去除了罪孽。”
“这是什么意思?”
“安静吧。”
“吉迪恩的母亲?老天。艾利森·威尔逊?”她又哽住了,但那更像是呜咽。“她们全是你杀的?”
“是的。”
“为什么?”
他站在她侧面,双手放在祭坛上。“真的有差别吗?”
“有。上帝啊。当然有。爸……”她说不下去了。
他点点头,好像了解她更深的需求。“吉迪恩的母亲是第一个。”他说,“我没有计划那样的,根本什么计划都没有。但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就在这里:那种痛苦和失落,还有底下那个孩子的痕迹。一开始我只是想安慰她一下。她心烦得快要发狂,坦白说出了她所有的烦恼:失败的婚姻、家庭暴力及婚外情。很老套的故事,但是当她哭泣时,我看着她的眼睛。好深又没有防备,眼珠颜色就跟你的一样。当她靠向我时,我碰触她的脸颊,她的喉咙。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好像我只是乘坐在一辆停不下来的船上。但即使是在行进中,我还是感觉到更深刻真理的存在,感觉到我们超过了时间的局限和事物的表象。然后,我看到她。真正看到她。那时我就知道了。”
“知道什么?”
“纯真。道路。”
“那其他人呢?”伊丽莎白问。“拉莫娜·摩根?劳伦·莱斯特?”
“全部都是,没错。到最后,她们都只是小孩。”
“甚至是阿德里安的太太?”
“她不一样。我愿意收回那个。”
“老天在上,为什么?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伊丽莎白拼命想搞懂。他倾身在她上方,他脸上的胡子刮得很干净,眼睛又深又黑。他抚平她的头发,她觉得深切的厌恶,程度更甚于在那个地下室或采矿场的一切。那种作呕感太亲近了。他的眼睛,就跟她的一样。同样的眼睛。她父亲。
“凯瑟琳·沃尔是个错误。我很气她的丈夫。他把你从我身边夺走,所以我就夺走他的妻子和他的房子。我承认这是罪过,也觉得很羞愧。她的死毫无目的。那栋房子也不该烧掉的。两个行动都是源于软弱和恶意,而那不是我的目的。”
“你会有什么目的?”
“我告诉过你了。”他又抚平她的头发。“一切都是为了爱。”
“放了倩宁吧。”她哀求。“如果你真的爱我——”
“可是,我不爱。我怎么可能爱你,同时还向你以往曾经是的那个小孩致敬?”
“我不明白。”
“我让你看看吧。”
他双手放在她脖子上,她感觉到那压力增加。一开始很柔和,在他倾身愈来愈凑近之际,那平稳的力量便愈来愈大,整个世界开始黯淡。在远方,他听到倩宁踢着教堂长椅,想要尖叫。世界终止了一段时间,等到伊丽莎白又恢复意识,眼前一切从模糊变得具体。他的手指放在她喉咙上,祭坛在她身子下方。他等到她眼睛聚焦,然后又掐她,但更慢了,那压力逐渐增强,伊丽莎白觉得更加可怕,因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最后几秒钟的光亮,他的目光仿佛穿透她的双眼,同时他的嘴唇微微抿着。
“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轻柔。她张开嘴巴,但无法回答。她看到他脸上的泪水,看到彩色的光,然后什么都没了。她咳着醒来时,嘴巴里有铜味。第三次还更糟糕。他带着她来到黑暗的边缘,让她停留在那儿。
“伊丽莎白。拜托。”
这样过了十次之后,她就数不清了。她不知道过了几分钟,或是几小时。整个世界就是他的脸和他的气息,还有那热而硬的手指,一次又一次把她往下压。他始终没有失去耐心,每回他的目光都探得愈来愈深,仿佛他可以触碰到她严加守护有如秘密般的柔软之处。她感觉他在那儿,感觉得到他一根手指拂过。
等到她又恢复意识,看到父亲双眼含泪点着头。“我看到你了。”他捂住冒出嘴巴的一声呜咽。“我的宝贝……”
“我不是你的宝贝。”
“你是,你当然是。你是我可爱的女儿。”
他的双唇凑到她脸上,吻她的脸颊、她的双眼。他喜极而泣,即使伊丽莎白仍又呛又咳,尝到自己苦涩的泪水。
“不是。”
“别傻了。是爸爸啊。我在这里。”
“离我远一点。”
“不要这么说。”
“你不是我父亲。我根本不认识你。”
她闭上眼睛,别开脸。
这是她唯一的抵抗。
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不。”他声音抬高,眼泪流到脸上,同时掐她掐得更用力、更急,也更凶狠。“回来!”他倾身凑近。“伊丽莎白!拜托!”他掐着伊丽莎白的喉咙,直到她的眼睛充血,她整个人也深深陷入黑暗。之后,即使她偶尔醒过来,意识也非常模糊。她感觉到他的痛苦,感觉到教堂里的光线黯淡下来。其他一切都好模糊。他的手。疼痛。“拜托让我看看她。”伊丽莎白的脑袋无力往旁垂下,他扶起来捧着。“你为什么藏着她不让我看?你真的那么恨我吗?”
伊丽莎白挤出一丝气音。“你病了。让我帮你吧。”
“我没病。”
她眨着眼。
“你不认得这个地方吗?你感觉不到吗?我们曾在这里谈人生和未来,谈上帝的计划和我们注定属于彼此?我是你父亲,在这里。你爱过我。”
“没错,”她气若游丝地说,“我的确爱过你。”
“那现在呢?”
“现在我觉得你病了。”
“不要这么说。”
但她这辈子只跟他撒过一次谎,于是她瞪着眼睛,让他看到真相:他是个杀人凶手,她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爱他了。
“伊丽莎白——”
“放了我,放了倩宁吧。”
他掐得更紧。她的双眼颤动着。“我要原先我了解的那个女儿,在堕胎和撒谎之前的那个。当时你只要好好听我的话,照我说的去做就好,但是你偏不肯,硬把她从我手上抢走。我们一家和这个教堂,本来都可以存活下来的。”他松手,让她呼吸。
伊丽莎白呛咳着吐出沙哑的声音。“我没抢走她。是你杀了她。”
“我绝对不会的。”
“这里,就在这个祭坛。”他不懂,也或许他不可能懂。毁掉当年那个女孩的,不是强暴或堕胎,而是他,就在这里。他的背叛。这真是讽刺。他杀了自己深爱的孩子,然后为了想找回她,又谋杀了一群女人。
“你在笑吗?”
是的。她快死了,却还在笑。或许因为她的脑子缺氧。也或许,到头来,事实证明她就是这样,她也没办法。无所谓,他的表情太棒了,不敢相信又自尊受伤,面对垂死女儿最后一个不完美的行动,却无能为力。
“别嘲笑我。”
她笑得更凶了。
“不要。”他说。但她现在已经控制不了。“伊丽莎白,拜托——”
她深吸一口气,又用力吐出来,一种高音调的喘息,听起来一点也不喜悦。但她也只能这样了,她继续笑,也不管他的手又往下压,同时再度踮着脚尖。那笑声随着她的呼吸停止,但她觉得心底还在继续,笑了一会儿,然后逐渐黯淡死寂,就像她的人一样。


第三十五章
吉迪恩在风声和鲜血湿透衬衫的暖意中醒来。他觉得虚弱,但真相环绕着他。
这是真的。
真的发生了。
他试着坐起身,但是不对劲,所以他又躺回去。下一回起身时,他放慢速度,觉得教堂慢慢停止旋转了,然后看到被牧师扯掉的黄色封锁胶带。警方曾在这里发现一些尸体。他还记得在电视上看过的一些名字。
拉莫娜·摩根。
萝伦什么的。
然后,还有埋在教堂下的。那九名冤魂。想到这里,他觉得很害怕,但他母亲也死在这里,而世上如果真有鬼,那么她也是其中之一。她生前是个好人,所以或许其他人也是。或许她们会看到他的内心,所以他没有理由害怕。但是,吉迪恩是个有灵性的男孩。他相信上帝和天使,也相信其他不好的心灵。
包括布莱克牧师吗?
不应该是这样,但他觉得一定是了。否则他为什么要带着丽兹和另一个女孩来这里呢?为什么他们被绑起来、贴着胶带,还吓得要死呢?这太过分,太沉重了。但他必须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进教堂里面看。所以他拖着身子爬上台阶,来到台阶顶端后,回头望着下方绵延伸展的谷地,柔软又狭长。好漂亮,他心想。然后推开门,进去寻找丑陋的现实。结果并不难找到,祭坛被照亮了,丽兹躺在上头。她父亲正在伤害她,那幅景象让吉迪恩觉得虚弱。走了十步,那种虚弱更恶化了,他想到失血过多和休克的感受,还有医生说他有一根破裂的动脉被缝合起来了。
他身上的衬衫好沉重。
他的眼皮也好沉重。
他扶着一排教堂长椅,等着晕眩感过去,但一直没等到。他只觉得状况愈来愈糟糕。双腿麻痹。嘴巴发干。他踉跄着,单膝跪地,闻到地毯和腐烂木头的气味。那个女孩在尖叫,但他唯一能看到的,就是丽兹在祭坛上,抽搐并扭动着,绳子深深嵌入她的脚踝。她脖子的血管暴凸,她的嘴巴张开。吉迪恩拖着身子站起来,心想:我母亲就是这样死的。就在这里。就像这样。他始终觉得有个问题不对劲,直到他走得够近,看清楚丽兹双眼中的鲜血。
她快要死了。牧师不是在伤害她,而是要杀死她。
吉迪恩的身子又摇晃起来,仿佛看到他母亲的死亡,一定就像是这样。
就在这个地方。
就是这个男人。
这怎么可能?他爱牧师胜过爱自己的父亲。他信赖他,崇拜他。一天之前,他愿意为布莱克牧师而死。
“呜——!呜——!”
那女孩就在他脚边,半个身子在长椅底下。她声音变得发狂似的,同时设法用整个身体示意。牧师的外套就在十英尺外的长椅上。那女孩点了两次头,吉迪恩看到外套旁的电击枪。在今天以前,他从来没见过电击枪,不过看起来很容易操作。金属尖头,黄色扳机。他要去拿,然后看到伸出外套口袋的那把真枪,黑色的,很坚硬。他碰了一下,但是不想杀任何人。
那毕竟还是牧师啊。
对吧?
他的脑袋糊涂了,而且双手刺麻。整件事情感觉就是不对,但人生常常就是这样。错误会发生。看起来清晰的东西其实并非如此。现在他不想犯错,但觉得头好晕。
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了吗?
他弯腰要去拿电击枪,跌在长椅上。新的温热又在他胸部扩散,他的手指也不听使唤。感觉手指好遥远,笨拙地摸索着电击枪的握把。他的膝盖摩擦着地毯,衬衫上的血迹抹在木椅上。他转头看旁边那个女孩,看到发亮的双眼和黄色的头发,看到她的挣扎、恳求和被胶带封住的尖叫,仿佛在提醒他有个女人快死了,而且那个女人就是丽兹,她一直很爱他的。
吉迪恩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用尽全力,流着血爬起身,站在拱顶天花板和一面彩绘玻璃墙之下。他手里握着电击枪,望着通往丽兹所躺的阶梯。他请求母亲若有能力就帮帮他。“我好怕。”他低声说,然后仿佛那十二个女人吻了他的脸,把他抬起来。他胸口的痛消失了。他的脑袋清醒了,像个鬼魂般轻飘飘地走过地毯,上了阶梯,此处在粉红色的光线照射下,尘埃悬浮在牧师头顶上方的空气中。祭坛后面,是彩绘玻璃上的圣母马利亚,手臂里抱着圣婴。他们头顶上有光环,面带微笑,但吉迪恩很生气又很害怕,他离这些温柔的事物太遥远了。他又看了一眼丽兹染血的双眼,然后把那金属尖头抵在牧师背部,好好电了一下这个混蛋。
倩宁看着事情发生,当牧师倒下时,她心中一阵激动。在他上方,伊丽莎白还是躺着不动。或许她还在呼吸,也或许没有。那男孩站在她旁边,染血的衬衫和半透明的皮肤,看起来只剩半条命。他站在那里摇摇晃晃,看起来好像随时也可能倒下。她得趁他倒下之前,摆脱身上的这些胶带。
“呜——!呜——!”
她设法尖叫,但那男孩似乎浑然不觉。他瞪着牧师,然后一只脚碰碰他。在他身后,伊丽莎白睁着眼睛,比那男孩还要苍白。
她没动。
她还在呼吸吗?
倩宁在胶带后头尖叫,舌头设法顶开胶带。那男孩坐下,看着牧师的脸,看到牧师微微动了起来,就连倩宁都看到他的眼皮颤动。他就要醒来,把那男孩除掉了。一切又会开始。伊丽莎白会死掉,倩宁自己也会。她们又会回到那个筒仓,或者他会在这里杀掉她们。谁能阻止他?那男孩双眼呆滞,全身僵硬。丽兹也动不了。倩宁有办法阻止吗?她挣扎着想摆脱那些胶带,但是不可能。牧师真的动了起来,那男孩就看着这一切发生。他等着那双眼睛睁开,然后动作很慢地开始挪动。他跪起身子,说了些别人听不到的话,然后把那电击枪的金属尖头抵着牧师的皮肤,按下扳机不放,直到电池的电用光。
结束之后,吉迪恩低头看着丽兹,然后踉跄着走到长椅边,用牙齿撕开那女孩手腕上的胶带。他很虚弱,花了很长的时间。等到终于完成了,他瘫在地板上,看着她做完剩下的工作。
她拆掉了胶带,虽然也连带扯下了一些头发和皮肤。“她还活着吗?”这是她的第一个问题,他只是眨了一下眼。倩宁拆掉脚踝的胶带。“谢谢。太谢谢你了。你还好吧?”
“我真的不知道。”
“来,躺下,尽量不要动。你失血很多。”她用防水布做了一个临时的枕头,让他躺在地板上。他感觉到她的手,但仿佛非常遥远。“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你等到他醒来。我看到了。你说了什么?”
“你不会懂的。”
“还是告诉我吧。”
他又眨了一次眼,凝视着她。她人好像很好,他想讨她欢心。“我说:‘你杀了我妈。我希望这样很痛。’”
倩宁又交代他躺着别动,然后去看丽兹,她还活着,但状况很糟糕。她的脖子肿胀发黑,呼吸很微弱。“丽兹?”倩宁碰碰她的脸。“你听得到吗?”
没有反应。
她的眼睛一片空茫,视而不见。
倩宁动手对付绑住丽兹的那些绳结,但是愈弄愈紧,好久才终于拆掉。拆完之后,丽兹似乎清醒过来,虽然只是很勉强。她的嘴唇在动。
“什么?”倩宁凑近她。
“把他绑起来。”
倩宁不知道牧师是死是活,但这个主意听起来很有道理。她尽可能绑紧他。
“现在我该怎么办?”倩宁摸着伊丽莎白的脸。“丽兹,拜托。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伊丽莎白瘫在一个深洞的底部。她想着或许这个洞就是墓穴。这个洞有坚硬的边缘,形状像墓穴,而且很黑。四周是粗糙的黑色墙面,上方的开口小得几乎看不到。她父亲就在附近某个地方,但她无法思考那么深的伤痛和那么大的背叛。这里充满阴影、黑风和边缘锐利的岩石。她不能去那个地方:她父亲、童年和他企图杀害她时的那张脸。她想瘫倒在这个洞里,让岩石、泥土和所有让她有感觉的东西丢下来掩埋她。或许她想死。这样感觉不像她,但她还剩什么?视线中的血?全然的绝望?
这个洞愈来愈黑,愈来愈深。
她的父亲在上方。更远些,是一个问题。
伊丽莎白吸了口气,觉得像火烧般一路灼痛。那个问题里有些东西困扰着她。不是那个问题,而是答案。人们有危险时会打电话报警。这是问题。他们会报警。
这样有什么不对?
她有答案,但答案又在黑暗中溜掉。她又找到,抓紧了。她要让倩宁了解危险。她自己看不出来的。
“倩宁……”
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唇嚅动,但心知倩宁没听到。她的脸在上方的世界里,一抹颜色,像一只风筝。
“不要报警……”那声音好小。
倩宁凑近她。“你说不要报警吗?”
伊丽莎白设法转动头部,但是做不到。“贝克特……”她在坟墓里,而且很痛。
“打给贝克特。”
等到伊丽莎白醒来,光线黯淡,但她感觉贝克特在教堂里。那是他的大块头,在上方隐约出现。“查利?”
“还好你醒了,我很担心。”
“有个墓穴。”
“不,没有墓穴。”
“我父亲……”
“嘘,他还活着。他哪里都去不了了。”
贝克特移动到她可以看到的地方。同样的脸和同样的西装。同样忧虑的双眼。
“倩宁告诉你了?”
“我们先来谈你吧。”他双手放在她肩膀上,不让她起身。“先呼吸一下。你受伤了,还在震惊中。你的心跳快得像是火车在跑。”
她也感觉到了,心脏怦怦跳得好大声。“我要吐了。”
“你会好起来的,保持呼吸就行了。”
“不,我不好。”她胸口一股恐慌。“上帝啊,老天。我一点也不好。”她双手发抖,如置身冰窖。
“他不能伤害你了,丽兹。他再也伤害不了任何人了。”
她壮着胆子看了一眼,看到父亲躺在地上。他被绑了起来,上了手铐,依然没有意识,依然是她父亲。然后她就忍不住了,一股胆汁和结实的呕吐感往上冲。她往左翻身开始吐,吐得好凶,像是要呕尽自己的信任、温暖和生命。她蜷缩起来,贝克特还在触碰她:他的双手和脸颊靠过来。他在讲话,但是像浪花的声音般听不清。她想到倩宁和吉迪恩,她想动,但完全动不了。墓穴困住了她,她快窒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