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迪恩坐得更直了,觉得胸部的伤口隐隐作痛。“你在说什么?没有人因为你而死啊。”
“你母亲。”
“她怎么样?”
罗伯特·斯特兰奇拉了一下护栏,然后一个酒瓶从大衣口袋掉出来,哗啦啦滑过地板,他摇晃着跪到地上。“原先只是吵架,就这样。好吧,慢着。不。那是谎言,而我已经保证再也不要撒谎了。我打了她,没错,三下。但就那三下,我就收手了。我打了她,可是我道歉了。我向她的儿子发誓。我跟她说她不必离开我或去教堂。她做了一件坏事。没错,好吧。但是,我已经原谅她了,所以她没有罪孽,不必向上帝或十字架祈求原谅,也不必为我祈祷。她唯一要做的就是跟我们在一起,我会原谅她所做的每件坏事,原谅她的谎言和对事实的歪曲,原谅她心里的秘密。告诉我你明白,儿子。这么多年了,我看着你受苦,因为没有母亲,只能独自守着我。告诉我你原谅我,那么以后我睡觉时或许就不会再做噩梦。告诉我我做了任何丈夫会做的事情。”
“我不明白。你打了她?”
“那不是原先计划好的,而且我也不喜欢。”罗伯特把自己的头发抓得竖起来。“坏的部分发生得太快,我的拳头——事情前后只有二十秒,说不定更少。我从来不是有心的。我不希望她离开,没想过她会因为这二十秒就死掉。就这样,一、二、三……”
他手指动着,在数,而吉迪恩眨着眼睛,慢慢地全都懂了。“她会去教堂是因为你?”
“杀她的凶手一定是在那里碰上她的。”
“她是因为你而死的?”
这个问题难以回答,罗伯特全身僵住,脑袋倾斜的角度刚好映照着光。“你还是认为她是什么圣人,对吧?以为她很完美?我明白,真的。小男孩对母亲有这种感觉是理所当然的。但是她把你丢在那个幼儿床里,儿子。当时我很生气,没错,或许我砸了厨房,摔碎了一些东西,而且或许我跟警察撒谎,没说出真正发生的事情。但离开的人是她。”
“只因为你伤害了她。”
“不光是因为那个。”他跨坐在地板上,把那个酒瓶抱在胸前。“因为她爱阿德里安·沃尔胜过爱我。”
吉迪恩努力想搞懂这一切:地板上的父亲,他揭露的真相。他母亲爱阿德里安·沃尔。这表示什么?阿德里安有没有杀她?
吉迪恩又看了父亲一眼。他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那里,低垂着头。结果他母亲不是被掳走的,而是在教堂或别的地方碰到杀她的凶手。不是在她的厨房,不是他在游戏围栏里看着的时候。
凶手是阿德里安吗?
吉迪恩怎么可能知道?她有可能爱他吗?这个问题太大了,太难以理解了。
结果她根本没有被掳走……
吉迪恩闭上眼睛,因为更大的问题来得又快又猛。
当时她是打算永远离开吗?
永远离开他吗?
她不可能这么糟糕,这么……大错特错。
“她是个好女人,儿子,个性温柔又可爱,但是就跟我们其他人一样,她心里有很多矛盾挣扎。”
“布莱克牧师?”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吉迪恩。这好像是个重大时刻,我真不想打扰你们。”
“你吓了我一跳。我差点认不出你了。”
“是因为络腮胡,或者应该说没了络腮胡。另外还有衣服,我不是永远都穿黑衣服的,你知道。”牧师站在绿色窗帘一角的昏暗中。他微笑,走进房里。“你好,罗伯特。很遗憾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来帮你吧。”他伸出一只手,拖着罗伯特站起来。“艰难的时期,我相信。我们一定要努力振作起来,渡过难关。”
“牧师。”
罗伯特点着头,努力想把酒瓶塞到看不见的地方。布莱克牧师笑了。“软弱不是罪,罗伯特。上帝把我们创造得各有缺点,让我们去面对挑战,处理这些缺点。面对伤害我们最深的事物,才是真正的试炼。如果你跟你儿子到教堂来,可能就会了解其中的差异了。”
“我知道。对不起。”
“或许下个星期天吧。”
“谢谢,牧师。”
“你在喝什么?”
“呃……”罗伯特一手抹过脸,清了清嗓子。“只是波本威士忌。对不起……呃。我刚刚说到有关朱莉娅的事情。我指的是打她。我想你也听到了?”
“我没有立场批判你,罗伯特。”
“可是,你觉得是我害她被杀死的吗?她逃离我,然后她死了。你明白那可能是什么情况吗?”罗伯特双眼含泪,还是一片混沌。“我瞒着这个秘密好久了。拜托告诉我,她不是因为我而死掉的。”
“我来告诉你怎么办。”牧师一手揽着罗伯特的肩膀,拿起酒瓶举高了看,发现几乎是满的。“你就去找个安静的地方吧?”牧师带着他离开床边,走向房门。“不要回家,就近找个地方。带着这个,安安静静去喝一场吧。花一点时间好好想一下。”
罗伯特接过酒瓶。“我不明白。”
“或许就去外头的庭院,或是停车场。我不在乎。”
“可是……”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种种人性的弱点了。你自己的弱点。你太太的弱点。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帮助你儿子了解。同时,好好享受这瓶酒吧。我允许你。”布莱克牧师把他推到走廊,把门关到剩一条缝。“明天很快就到了,到时候你就可以好好想一下你的罪有多深重。”
然后牧师把门完全关上,沉默地站在那儿许久。吉迪恩觉得他看起来不太一样,不光是衣服和胡子不见了。他好像更僵硬,也更瘦了。他讲话时,声音比较不那么宽容了。“你父亲是个软弱的人。”
“我知道。”
“他没有决心去做必要的事情。”
牧师转过身来,只看得到他的深色眼睛和棱角。他们常常谈到必要的事情。在星期天做完礼拜后,在不同夜里的漫长祷告后。那些祷告不像星期天的布道。牧师解释过不止一次,但吉迪恩不会假装完全了解:《旧约》相对于《新约》,以牙还牙相对于另一边脸颊也让人打。吉迪恩了解的是必要的事情这个概念。那是你打从心底觉得没有其他人会帮你做的事情。是艰难的事情,你会瞒着不让人知道,直到采取行动的时候。他就是在行动时失败了。“有关阿德里安·沃尔。”
“嘘。”牧师举起一只手,然后把一张椅子拖到床边。“你没做错任何事。”
“我没扣下扳机。”
“我一直只说,要遵从你的心,不要害怕行动。阿德里安·沃尔的命运总是掌握在比你更大的人手里。”
吉迪恩皱眉,因为他记得的不是这样。牧师以前谈到必要的事情,很少谈到遵从。他向来只谈行动。
这是他们释放囚犯的时间。
这是他们会去的地方。
这是你躲藏的最好地方。
牧师说这种话好像不对,但有时吉迪恩误解了其背后更广的概念。上帝的确曾让世界被洪水淹没。他曾把罗得的妻子变为一根盐柱。当牧师解释时,一切都很合理。清洗。惩罚。创造性破坏。
“我以为你会生我的气。”
“当然不会,吉迪恩。你是个孩子,因为运气不好而受伤。你应该也了解,必要的事情通常很少是容易的。如果它们很容易,那么有决心的男人和那些低劣的人就没有区别了。你向来有热切的灵魂。你母亲看得到的,你知道。”牧师摸摸吉迪恩的手。“现在的问题是,你是不是还愿意帮我。”
“当然愿意。永远愿意。”
“好孩子。很好。这个可能会有点痛。”牧师站起来,把吉迪恩手臂上的针管拔掉。
“噢。”
“我要你穿上衣服,跟我走。”
“可是医生——”
“你更信任谁,医生还是我?”
牧师扬起眉毛,注视着他,那坚定而严厉的目光让吉迪恩异常害怕。“我的衣服在衣柜里。”
牧师走到房间另一头,从衣柜里拿出衣服。回到床边,他这才露出了吉迪恩首次见到的真心微笑。“来吧,快点。”
“好的,牧师。”
吉迪恩颤抖着下了床。他很虚弱,胸部的伤口很痛。他一脚穿进长裤里,接着是另一脚。等到他直起身子,看到了牧师的血。“你的脖子流血了。”他指着牧师的颈部,牧师摸了一下,看到手指染成红色。然后吉迪恩看到牧师的衣服领子也有血,脖子侧面还有一大块紫色瘀伤。整个感觉都太不对劲:牧师穿了红色法兰绒衬衫、流了血,而且他拔掉吉迪恩的注射针,还叫吉迪恩的父亲去喝醉。
“你是怎么受伤的?”
“就像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孩子。”牧师把一件衬衫丢给吉迪恩。“必要的事情很少是容易的。”
之后也没有一件事感觉是完全对劲的。他上下打量着吉迪恩,然后检查一下走廊,讲话很小声。“你站得稳吧?能走路吗?”
“可以,先生。”
“那就正常走路,要是有人跟你讲话,让我来回答。”
吉迪恩跟着他走出病房,始终低着头。他知道他们做的事情不对。医生之前已经一再表明:“至少住院一星期。你胸口的缝线很脆弱,千万不能用力扯到了。”
“我想我流血了。”
他们单独在电梯里,布莱克牧师看着楼层指示灯一路往下。“那很正常。”
“流很多呢?”
“没事的。”但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从五楼往下,到了二楼时,电梯停下来,一个护士进来。她看着吉迪恩,然后又看了牧师脖子上的伤口。她张开嘴巴,但布莱克牧师抢先一步。“你看什么看?”
那护士闭上嘴巴,看着前面。
出了电梯后,还有其他人瞪着他们看,但没有人出声阻止。他们穿过急诊室,走出玻璃门。到了停车场,牧师加快脚步,穿过停满的车辆间。吉迪恩很吃力,跟不太上,他觉得虚弱。阳光太亮了。
“这不是你的车。”
“能开就好。”
吉迪恩犹豫了。他以前搭过牧师的车,是一辆七人座休旅车,上头的烤漆完美无瑕,车牌上有个十字架。但眼前这辆车很小又很脏,有些地方还锈穿了。
“你先上车坐好吧。”布莱克牧师推着吉迪恩上车,帮他系好安全带,自己也上了车。
吉迪恩皱着鼻子。“这里的味道好奇怪。”
“安静一点,让我专心开车吧!”
牧师转动钥匙,开车穿过市区,来到破败贫穷的区域。他边开边轻声吹着口哨,吉迪恩一开始以为他们要去那栋白色的老教堂,于是觉得很安心,因为他喜欢赞美诗和烛光,喜欢椅垫、木椅和天鹅绒跪垫。那个教堂很小,但吉迪恩感觉得到其中的温暖。牧师声音低沉,他太太就像个完美的祖母。伊丽莎白星期天常常会开车载他去做礼拜。她自己不进去,但等到吉迪恩来时,她总是在外头等他,这也是吉迪恩珍惜的时光。但他们车子开过了转往教堂的岔路口。他看着教堂在远处消失,同时牧师开到那条山坡路,往下进入昏暗、凉爽的阴影——吉迪恩家的房子就是长年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中。“要去我家吗?”
“我要你帮我一个忙。你愿意吗,孩子?答应帮我一个忙?”
“好的,牧师。”
“你一向让我很放心。”
牧师在靠近门廊处停下来,打开屋子的前门。他的动作似乎匆忙又不稳定,在台阶上还绊了一下。他脸红红的,眼睛四处猛看。进去之后,屋子里的空气很闷,所有的窗帘都拉上了。他让吉迪恩坐在沙发上,自己也坐下。
“这个忙,你得精明一点,把事情做好。”牧师把一部电话塞到吉迪恩手里。“打给她。跟她说你想见她。”
吉迪恩觉得牧师的不对劲愈来愈严重了:那种急切和发干的嘴唇,那种突然的、强烈的专注。“我不明白。打给谁?”
“伊丽莎白。”牧师从吉迪恩手里拿了电话,拨了个号码。“告诉她你得见她。叫她来这里。”
“为什么?”
“告诉她你想念她。”
吉迪恩双眼盯着牧师,等着伊丽莎白接电话。响了五声,然后吉迪恩照着牧师的交代说了。他讲完后,有一段沉默,然后他犹豫着说:“我只是很想念你。”
他又听了十秒钟,然后她挂了电话,感觉也很不对劲。为什么他跑回家,为什么他打电话给她。
“她说了什么?”
牧师急切地抓住电话,吉迪恩感觉到一种陌生的后悔。“她说我不该离开医院的。”
“还说了什么?”
“她说她会赶来。”
“马上?”
“是的。”
牧师站起来,在房间踱步转了两圈。他拉着吉迪恩的手臂,带他到浴室。“接下来这件事真的很重要。”
“什么?”
他转过来面对着吉迪恩,沉重的双手按着他的肩膀。“别叫。”
吉迪恩不认识浴缸里那个女孩。银色的胶带封住她的嘴,又在她头上缠绕了两三圈。她的手腕也缠着胶带。但吉迪恩最注意的是那肿起的双眼。她被铐在暖气散热片上,身上包着防水布。“牧师……?”
牧师让他坐在马桶上。浴缸里的女孩挣扎着,牧师便跪下来。“你不想这么做的。”
吉迪恩看着女孩,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没见过任何人这么害怕。那女孩忽然睁大眼睛,然后慢慢不动了。他设法搞懂,但感觉好像自己一觉醒来,整个世界都变了,好像太阳有天下山,第二天升起时却不会发光了。“牧师?”
“待在这里,保持安静。”
“我不确定我做得到。”
“你信任我吗,孩子?你相信我明白是非对错吗?”
“是的,牧师。”但其实他并不。门关上了,吉迪恩坐着不动。那女孩看着他,让他感觉更糟糕。“会痛吗?”
她的头上下摆动,很慢。
“我为牧师感到抱歉,”吉迪恩说,“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三十四章
伊丽莎白开着车,因为她没别的办法。她不能留在家里,却又不能离开这个县。
于是她只能开车。
她开着车,这样典狱长或警方就找不到她。她尽量避开大马路,开在碎石道和泥土路上,或是通往荒僻地带的狭窄道路上。她只能开着车移动,同时忧虑着,害怕自己会失去勇气。伊丽莎白害怕入狱,因为她知道那种全然无助的情况会是什么样。监狱代表了无能为力和屈服,而她打从第一次尝到松针的苦涩滋味后,便努力奋战不要落到那种地步。她否认了好久,但只要看看阿德里安,她就知道真相了。于是她开车,就像自己未成年时那样,在荒野中,风吹着她,不会有人找得到。然而经过每条岔路,她都要选择一次,而每次选择,都带着她往西。她一路没注意,直到抵达州界,然后她又转往东,因为那两个孩子在东边,那是她的牢笼——倩宁和吉迪恩,他们就被圈在这个州的无情界限里。
那通电话打来时,让她觉得煎熬又幸福。
吉迪恩听起来很不好。
出了什么状况了。
回到城里花了不少时间,她这辈子第一次后悔开着这辆旧野马。警察都认得这辆车,太显眼了。在靠近铁轨附近那家倒闭的工厂转弯后,她往东开了一段路,然后开往下坡,经过同样那些灰黄色的房子,在小溪处右转。来到这里,天色黑了一半,她尽可能开到最快,一路下坡,开过了那些废弃的面粉工厂。
吉迪恩家外头有一辆陌生的车,生锈而破烂。她本来没多想,直到她看到烤漆上的血迹。
“我撞到了一只白尾鹿,就在一五〇号公路上。”
她父亲走到门廊上。他的脸皱着,双眼黯淡而难以穿透。伊丽莎白在那辆车旁直起身子,手指摸过车身。“没有撞凹。”
“我撞到的时候,它已经中枪了。其实没真的撞上,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就溜掉了。我想它现在可能死了,跑到田野里死掉了。”
她摸摸那些血,半干的,还有点黏。“你来这里做什么?这是谁的车?”
“这是一个教友的车。我是为了吉迪恩来的。”
“你的脖子怎么了?”
“我在牧师宅旁边修东西,一个水桶从梯子上砸下来。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你知道我对这件事的感觉。”
她指的是吉迪恩,而她父亲知道的。吉迪恩喜欢教堂的原因很好,但伊丽莎白有她自己的恶魔,她的原则随着时间愈来愈清楚。她只有星期天会接近教堂,其他时间就不想接近父亲。
“你觉得他的私人病房怎么样?或者我们募款替他支付医疗费用?你不会以为他父亲有那么多钱吧?这都是教会在帮忙的,你母亲和所有你不赞同的人。”
伊丽莎白不理会她父亲的指控。这些话了无新意。“是你叫吉迪恩打电话给我的?”
“事情有了转变。”他耸耸肩。“很复杂。时机。”
“我听不懂你在讲什么。”
“事情全都归结到一起,童年、纯真和信任。”他打开门,等着她过来。“进去吧。”这片泥土院子跟她记忆中一样,到处是油腻的抹布和引擎零件。“他在浴室里。”
“我在这边等他。”
“不是那样的。”他示意她跟他一起进去。“他不是在洗澡或什么的。他觉得不舒服,就跑去浴室里,免得有什么万一。他知道你要来。”她父亲又指了一下,让她走在前面。她走到关着的浴室门口,她父亲在左后方,一手伸向门钮上。“孩子的爱是最可贵的,”他说,“我一直这么告诉自己。所有发生的事情,都是从这里开始的。”他的手放在门钮上,“一切都是因为纯真。”
“你指的是吉迪恩吗?”
“吉迪恩。家庭。还有你接下来的人生。”
她父亲打开门,伊丽莎白看着眼前,仿佛一片模糊的记忆:吉迪恩和一个受伤的女孩,血迹、皮肤和发亮的银色胶带。刹那间她全都看到了,觉得世界崩塌得破碎而冷酷。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可能明白。但那被打肿的眼睛是倩宁的,这表示世上一切都不是她原来所想的那样。她出于直觉俯下身子回头,想找个空间搞清楚这一切。但他就在她身后且准备好了。他一手把她推进门,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硬而滑的东西抵住她的脖子。她一脚踩着门框,但此时已经太迟了。电流钻入她的脖子,而且他的电击枪始终贴着她的皮肤,紧跟着她倒到地板上,她抽搐又抖动,喉咙里的一声尖叫始终没喊出口。她全身灼热,像是被火烧到。她闻到电流的气味,看到浴室门内的吉迪恩,张着嘴巴,还有倩宁,她的尖叫跟她一样喊不出口。
牧师站着,呼吸沉重。他觉得老了,但那个感觉会过去的。他告诉伊丽莎白的那些话是真的。他以前做的,现在正在做的,其实都是为了爱。而世上最强而有力的爱,莫过于一个父亲对女儿的爱。
上帝的爱也比不上。
他妻子的爱也比不上。
他珍惜他的女儿,胜过其他一切的总和,胜过呼吸、信仰甚至生命本身。她就是整个世界,是温暖、明亮的中心。
当然,眼前这个不是他女儿。
不是他深爱的那个。
他一脚轻推她,听到心底深处同样黑暗的那些声音,不协调又尖细地说着:“马上停下,转身,回到上帝面前。”但他多年前就学会,那些声音只不过是一堆苍白的道德观残骸,只是一堆鬼魂,完全不懂得失去、悲恸或背叛那种刀割般的痛楚。他曾是一个年轻的父亲,有一位太太和自己的教堂。他的女儿本来一直深爱、尊敬、信赖他。他们原本就像上帝所期望的样子。一家人,小孩,父亲。
她为什么要背弃这一切?
她为什么要杀掉她未出世的孩子?
这些就是一整个巨大背叛的基础,他每天睡前都要面对:低垂的眼睛和假装顺从的样子,秘密、谎言和他门廊上的血。她应该在床上睡觉的,但结果他开门发现她在门廊上,只剩半条命,子宫被刮除过,而且不知悔悟。即使到今天,他的手上都还有血渍,那些裂缝中的红色,只有他看得见。她违抗自己的父亲,而上帝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同一个上帝先是让她杀掉自己的孩子,接着又把她的心送给阿德里安·沃尔。这些背叛太沉重了,让整个世界黯然无光。对于第一个拥抱她的父亲,对于从小抚养她、教导她,且至今依然心碎的父亲,还剩多少空间能容纳?
没有,他心想。
一点空间都没有。
于是他做了自己必须做的。他拿走枪,然后绑起她的手脚,留意着她的眼睛,以防万一她醒来。他不想解释或争辩。他只希望她终于能躺在她年轻的祭坛上。在那儿,她曾经最信任他,而且就在那儿,如果可以,他要找回她。就在眼睛深处,一路到底。
他看着浴缸里的两个小孩,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感到良心不安。他们最后会死掉吗?他不知道。或许伊丽莎白会死。或许死的会是他自己。他只知道心底那些吵嚷声会停止。再也没有渴盼或绝望,再也没有他脑袋里的声音,或是那些他试着去爱、最后却被埋葬在教堂底下的女人所发出的悲伤哭喊。他举起手枪,想着如果他把手枪塞进嘴里,那些声音会平息吗?这样一来,上帝的真貌终于会显现吗?这样的思索不是第一次了,但眼前却更加迫切。他会找到他的女儿,或者找不到。万一没找到——万一在寻找途中她死了——他跟着一起死掉,不也是理所当然的吗?这样的事情,到头来不会有个结局、一个最后的总结吗?
他放低枪,塞进外套口袋里。
“起来,孩子。”他朝吉迪恩打了个手势,他像个悬丝木偶似的站起来。“过来这里。”那男孩照做,睁大眼睛,面无血色。“必要的事情。你还记得我们的讨论吗?”男孩点点头。“意图。清晰。你相信我具有这些特质,而且看起来可能是残酷的,但其实很温柔?”
“她痛吗?”
“只是睡着了。”
“那个女孩呢?”
“必要的事情,吉迪恩。我们讨论过很多次了。现在我只要求你信任我的意图,即使你无法了解。”他看着那男孩眨着眼吞咽,像个发条玩具等着弹簧被转紧。“你明白吗?”
“不知道。”
“你能试着了解吗?”
“能,牧师。”
“那就跟我来。”他带着吉迪恩来到前门,小心翼翼打开门。街上什么动静都没有。一个打赤脚、身穿家居袍的老妇人站在三户外的庭院里,遮着眼睛上方。“打开车子,吉迪恩。后门。后备厢。”
“牧师——”
“不要顶嘴,孩子。后备厢。”吉迪恩打开后备厢,然后站着不动,看着牧师把仍然全身瘫软的伊丽莎白放进去。接着是倩宁,她还在防水布里面挣扎。在外头的街道上,那个老妇人还在张望,但牧师不担心。事情进行得太快了。“上车,吉迪恩。”
男孩上车了,接着牧师也上车。他会到教堂去,因为他女儿当年就是在那里受洗,也是在那里爱着她的父亲。他们父女的美好时光融入了那个教堂,就像建造教堂的灰泥一般,也因此这个决定很简单。无论能否找回他的女儿,无论成功或失败,一切都会在起点结束,父亲和女儿,两人之间要坦诚相对。
以吉迪恩的聪明程度,足以明白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错了。伊丽莎白不该被那样伤害,那个女孩也不该。他们不该在一辆有尿味的车子里,牧师不该这么令人害怕。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他向来态度坚定,有时还太爱指责人。但那些是小事,而吉迪恩从来不会太在意小事。更大的事情比较重要,比方以往牧师总是那么镇定又冷静,而且好像懂得很多,他谈到人生和应该如何生活,让每一天似乎都很庄严又很有意义。吉迪恩向来希望自己的人生像那样过,好像每一秒、每一小时都很有分量。那样的人生不会枯竭或轻易消失,那样的人生会很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