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验尸官说他抽吸出四颗牙齿,还有半品脱普雷斯顿自己的血。我试着想象那会是什么感觉,溺死在自己的血和路上的沙砾及牙齿中。医师说,如果当初他和那位律师同时送到医院的话,他可能还有救。只差这么几分钟就死掉,让我觉得想不透,所以我就把我的问题尽量简化吧。是你决定把他丢在那边、死得这么惨吗?”他离门廊只有七英尺了,然后五英尺。“或者是阿德里安·沃尔决定的?”
伊丽莎白拔出手枪。
“四对一,警探。”
他的声音很轻,但伊丽莎白看到杰克斯和伍兹也走近了。他们想找阿德里安,打算抓住他。是要为普雷斯顿报仇,或是为了完成他们在监狱开始的事情,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完全无视典狱长的傲慢和腐化,还有脸上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阿德里安告诉我你对他做了些什么。”
“沃尔囚犯有妄想症。这点我们已经确定了。”
“那费尔克洛思·琼斯呢?八十九岁又无害,他也有妄想症吗?”
“跟那个律师不相干。”
“什么?”
“他不重要,”典狱长说,“没有真正的意义或价值。”
伊丽莎白把手枪握得更紧了,所有困惑一扫而空。她忽然怒火中烧,但是无所谓。他刚刚说四对一,但是他自己没有武器,奥利韦特看起来受伤了。所以剩下的威胁只有杰克斯和伍兹,而且她整天都在计算这个概率。她手上有枪,开火就可以直接命中目标,没有任何障碍物。典狱长还在微笑,因为他以为她是警察,不会随便对狱警开枪。但是,她已经不是警察了。她是阿德里安的朋友,也是费尔克洛思的朋友,而且她累坏了,很想大开杀戒。
“我要找那个杀害我朋友的人。”
典狱长一副威胁的口吻,但伊丽莎白没理会。她会先干掉右边那个人,因为他一脸急切,而且对她来说,先右再左比较顺手。她会在左边那个人拔枪之前就干掉他,然后再撂倒奥利韦特和典狱长。她唯一需要的,就是一个理由。
“最后一次警告了。阿德里安·沃尔在哪里?”
“你凌虐过他。”
“这一点我否认。”
“你把你的名字缩写刻在他的背部。”
“这恐怕很难证明吧。”
他在引诱她,微笑着。她双眼盯着杰克斯和伍兹。希望他们能动手拔枪。
拜托,上帝啊……
给我一个理由……
“你们那里没事吧?”
是她的邻居,戈德曼先生。他站在树篱旁,紧张又担心。他身后还是那辆七二年的庞蒂克休旅车,再后头是他太太,站在门廊上,手里拿着电话,脸上表情说明她就要打九一一报警了。伊丽莎白双眼依然紧盯着对方的那几把枪,因为情况有可能急转直下,而如果真的要开始,就可能从那些枪开始。
“最后一次机会,警探。”
“我可不认为是这样。”
典狱长看着那位邻居,还有拿着电话的太太。“你不可能永远躲在一个老人后头。”他双眼冷漠,露出同样的白牙。“尤其是在这样的小城里。”
第三十二章
他很珍惜这个筒仓,因为就像他一样,这个筒仓是为了特定的目的而建造的。它尽责工作,一天接一天,一年接一年。没有人感谢它,甚至没有人注意它。现在,它破败且被遗忘,周围的田野长满了树,原先的农舍只剩土壤上的一块黑斑。有多少年没有人留意过它了?
七十年?
一百年?
他是小时候发现这个筒仓的,多年来从没见过其他人接近这里。谣传这筒仓周围的一万英亩土地,都是缅因州的某间造纸厂所拥有。如果他想查,可以查清楚——找出堆在法院抽屉里的一张地契之类的论据。但是,何必费事?这片树林深幽而寂静,那片空地安静而孤立。水泥崩塌,钢铁锈穿。
但整个结构依然屹立不倒。
他也依然屹立不倒。
他不见得把每个女人都送来这个筒仓,但是大部分会:奋战和意志坚强的女人,需要时间予以软化。少数几个女人几乎在他逮到她们的那一刻,就准备等死了,简直像是希望他出现,或者仿佛只要想到生命告终,她们身上某个维持生命的部分就关闭了。这些人无可避免会令他失望。但她们不都会令他失望吗?
是的,基本上来说都是如此。
那么,为什么还要费事呢?
这片土地边缘的路边,有一棵红橡树横生出一根大树枝,悬在马路上方。他在此转入狭窄的小径,朝树林间推进,来到他几年前建造的那道栅门前停下。他下了车,打开大锁,把栅门拖开。他身后的马路一片空荡,但他动作很快,开着车更深入树林中,然后下车回头,把栅门关上。进去之后,他又再度想着那个问题。为什么还要费事呢?
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因为所有的道路都通向伊丽莎白。
“唯有在受苦中,我们才能超越时间的局限与事物的表象,发现更深刻的真理。”
这是他最喜欢的引文之一。
“更深刻的真理……”
“时间的推移与事物的表象……”
车子颠簸着驶过灌木丛,他感觉到希望断续升起。他爱伊丽莎白,而伊丽莎白爱那个女孩。他本来就觉得这个会有用,但在筒仓的阴影下,他觉得更确信了。
“时间的推移与事物的表象……”
下车之后,他打量着树林边缘和这块空地。没有东西被移动过,没有人来过。他打开车门,把防水雨布、桶和十加仑清水搬下来。如果可以的话,他更希望在筒仓里再多待一天,但事情变化得太快,最终将以伊丽莎白收尾。
而且很快就会发生了。
他感觉到了。
他很担心。
他拿出电击枪,关上车门,又朝空地周围看了一眼。这块林间的空地很小,只是一片生满杂草的草地,上头有老旧的机械锈烂掉。
他看着筒仓,还有链子上的锁。
钥匙在他的口袋里。
倩宁以为他永远不会来了。在梯子上等了好几个小时之后,她的肌肉灼痛,舌头又干又肿。她事先没料到那么热,还有持续的压力。她在离地八英尺高之处,但觉得那扇小门打开时,他应该看不到她。
外头是一片明亮。
瞳孔会缩小。
大部分人刚走进黑暗中,会什么都看不见,她就是指望这一点,当外头响起引擎声时,她无声祈祷着。她告诉自己,这里不是地下室,她没被绑着,而且她跟当时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是,这句话好难记住。
他在这里。
他要来了。
她听到车子底盘刮擦过地面,还有引擎运转的嘎嘎声,然后是静止后的咔嗒声。他会预料开门后看到她被绑着不能动,被热气和恐惧磨得筋疲力尽。但是,这样的情形不会发生了。那根断掉的阶梯生锈了,没错,不过毕竟是钢铁,还是很结实。他会探进头来,眨着眼睛。
她听到铁链在门把上发出的哗啦响声,于是憋住气,双腿不禁颤抖起来。
啊老天,啊老天……
她想骗谁?他会把她拖下梯子,轻而易举。他会把她拖下来,强暴她,杀害她。她眼前浮现出这一切,仿佛已经发生了,因为就很多方面来说,这样可怕、难忘的事情的确发生过。
“伊丽莎白……”
铁链拉开了。
他要来了。
门打开时,她看到他的影子,感觉到他的动作。他驼背站在门外,什么都没发生,就这样过了二十秒,接着是一分钟。然后一支手电筒按亮了,一道光照进筒仓里。那光扫过对面墙壁,然后照到一些碎片,停在那里。过了几秒,那光消失了。“你在梯子上吗,孩子?”
不……
“我碰到过一位小姐从那梯子上摔下来。不知道当时她爬得多高。反正高得够她摔断脖子了。你一路爬到屋顶了吗?上头的视野很不错。”
倩宁开始哭了起来。
“冬天时,从那里可以看到谷地对面的老教堂,像山坡上的一个小污渍。”他打开手电筒,再度扫着筒仓内部。“你喜欢教堂吗?我喜欢教堂。”
手电筒关掉了。
“你就下来吧?”
他的衣服发出窸窣声。
“我可以锁上门,让你在里头热死。我跟你保证,那可不会舒服。你在上头听到了吗?”
倩宁擦掉眼泪。
手里的阶梯握得更紧了。
他一点都不心烦。有些人设法摆脱了束缚,有些人没有。那些摆脱的人通常会发现梯子,而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他们会决心克服黑暗和恐惧,然后发现屋顶也同样是困境。这个组合对大部分人来说都很难受:黑暗中的梯子,通向新鲜空气和阳光,充满希望,然后又失去希望。有些人学得聪明了,这样也很好。
击垮他们的,不光是热而已。
倩宁逼自己停止哭泣。她不能往上爬,也不能留在原地。
所以只能往下了。
“要是你逼我再锁上这道门,我可能就得把你留在里头很久了。”倩宁没动。“三天。四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回来,而且我不希望你死于过热,毫无意义。”
“好吧,好吧。”她的声音颤抖而沙哑。“别锁门。我下来了。”她移动一脚,然后是另一脚,一路来到最低一级阶梯。于是离地面还剩六英尺。她感觉到他就在门边。“我想我下不去。”
“我相信你办得到。”
她有一个机会,但是必须让他靠近自己。“我的脚踝扭伤了。”
“更深刻的真理。”他说,她根本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待在门边不动,驼背观察着。如果她慢慢放低身子,他就会看到她手里的阶梯,所以她猛地往下一跳。她把阶梯紧贴腰部,用衬衫遮着。她着地时,那阶梯扯破了她的皮肤。她叫出来,但是不碍事。
必须让他靠近自己。
“啊,老天……”她蜷缩在泥土地上,祈祷他会以为她是脚踝痛,祈祷他不会看到那些血。但她已经感觉到了,腹部一阵暖热,而且已经渗透衬衫。她手脚趴地摇晃着。他走进门来。
来了。
“我的脚踝……”
他的影子更靠近了。她头发披散在脸上,等到他碰她,她使尽全力挥出那根铁棒。棒子击中一个硬物。或许是肩膀,或许是手臂,她不知道,也不在乎。她感觉到棒子一震,在昏暗中看到一道红色。她又打他,然后踉跄了一下,倒向门去。他双手抓住她一边的脚踝,她面朝下倒地,门就在那儿,光线亮得刺眼,她拖着身子爬出门,脚往后踢两次,踢中了他身上不知道哪里,然后她扑到外头的草地上,闻着那气息,感觉那些草在她手底下分开。她动作更快地爬起身子,然后又倒下,发现车子就在面前,好像在旋转。她觉得晕眩,双腿不太对劲,她踉踉跄跄冲向车子时还一边心想:钥匙,马路,逃走。跑到一半,她冒险回头看了一眼。
他动作好快。
她来不及了,她扑到车上,留下一块血印,然后跑向另一侧的门。她听到砰的一声,看到他跳上前引擎盖,钣金都变形了,然后跳过来抓她,想把她拖到地上。她顺势脱掉衬衫,感觉到血渍刷过她的脸,然后跑向树林。她眼前只有这些:树影,希望,不顾一切。
而他有速度。
她才跑进树林三步,就被他抓住了,他双手钳住她的后脑,摁住她的脸往一棵树的树干砸。有个什么东西破掉了,她尝到了血。他又砸一次,然后把她摔在地上。尽管他的脸肿起来又染了自己的血,但眼神炽热,仿佛吸走了白昼的所有热气。
那对眼珠黑暗而空荡。
而且恐怖又无情。
第三十三章
阿德里安坐在一个破旧的房间里,凝视着眼前那堆黄金构成的小小财富。这个房间里有五十万。另外还有五百多万埋在土里。他想着伊丽莎白讲的最后两句话。“离我远一点。离这个地方远一点。”
他办得到吗?
之前,他仅有的感觉就是恐惧、孤单和狂怒。他只对一个死去的男人有爱,但长期以来,那个男人只是个幻影,因而他不知道该拿自己此刻的种种感觉怎么办。
丽兹是真实的。
她很重要。
他掀开窗帘一角,往外看着一辆十五年的斯巴鲁汽车,那是他用五枚金币在一个泥土停车场里换来的。有关他妻子的新闻报道出现之前,他都准备好要离开了。他打算往西走——去科罗拉多州或墨西哥——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太太死了,而且丽兹的声音里有种无言的绝望,那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出来的。
“我该怎么办,伊莱?”
他摸着丽兹吻过的嘴唇。
伊莱没回答。
那女孩晕过去了,于是他背着她来到车旁一处阴影里。她的颤抖停止了,在他的肩膀上软绵绵的,很娇小,他一只手臂就能抱起来了。但她是个斗士,而斗士身上有一点很明确。
她们有点像丽兹。
她们的眼睛很深邃。
他把那女孩放在草地上,对着车旁的镜子检查自己。他颈部靠近锁骨处被割伤,后脑还肿起一个包,他摸了一下,发现流血了。于是他从车上拿了一块旧毛巾,按在脖子上。这个伤口很痛,但是他接受,因为他也伤害了那个女孩。都是因为疼痛的震惊和受伤的自尊,逼得他做出不必要的伤害。然而这就是循环。罪孽滋生出罪孽。这个循环愈来愈深,愈来愈低。他审视着那女孩的脸,肿起且流血。这不是他第一次硬起心肠。朱莉娅·斯特兰奇也不好对付。他是在教堂里发现她的,她独自一人跪在那里。当时不该有人在教堂里的,即使现在,他还是很纳闷,如果他早一步离开的话,他的人生会是什么样。但她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来。当她那对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他时,那种悲恸欲绝的模样令他震惊。她被打得很惨,但她的伤痛比肿起的下巴或流血的嘴唇还要深。那伤痛深入她的眼中,让她变得……更丰富。那一眼只是一瞬间,但他看到了她的伤痛,以及伤痛之下的纯真。她又成为一个小孩了,而且迷失了方向。他想拿掉那种痛楚。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但当时他不知道会在她的眼中发现什么,也不知道这个发现将会对他产生什么影响。即使到现在,那个过程还是一片模糊:他的情绪爆发,手指摸着她的皮肤。一切就是从那里开始的,她是第一个。十三年后,将会以伊丽莎白为终结。非得如此不可,所以他硬起心肠。
但现在,是这个女孩。
他温柔地脱掉她的衣服,把她清洗干净。一如往常,他的念头始终保持纯洁,但是很想赶快完成,因为整件事感觉已经很不对劲了。他新设的祭坛在树林里,将一片三夹板放在锯木架上。他设法按捺住自己的挫折感,但当他用丝绳把她绑住,盖上亚麻布时,觉得她看起来就是不对。光线太黄了,不够像教堂。他想要粉色和红色,想要穹顶的寂静。他一手抚过头发,设法说服自己。
他可以让那个情况发生。
行得通的。
但那个女孩一团糟,她的脸在树干上撞得很惨,腹部伤口的血渗出亚麻布,染出一块红渍。他很困扰,因为纯洁很重要,光线、地点也很重要。这样还能行得通吗?他忍住疑虑。他人在这里,她也在这里。所以他倾身凑近,希望能在她眼底发现自己需要的。那一刻从来不会很快到来,要一再尝试与犯错,他双手放在脖子上可不是一次或两次,而是很多次。
他等着她醒来,然后掐了一次,好让她知道这是真实的。“我们会慢慢开始,”他说,然后又掐紧,好让她不会再有任何怀疑。他掐着她,让她进入即将昏迷的状态,然后停留在那儿。他的手微微移动,低语着。“让我看那个女孩。让我看那个孩子。”他让她吸了口气,看到她挣扎就又掐紧,踮起脚尖凑近了。“嘘。我们全都在受苦。我们全都感觉到痛。”他手上力道加重。“我想看到真正的你。”
他深深掐了她好久,然后是又重又急地掐。他用上了自己所学得的各种技巧,又试了十几次,但知道没有用。
那对眼睛肿得睁不开。
他看不到她。
倩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活着。她知道痛和黑暗,以为自己在筒仓里,然后才发现周围还有些晃动。她回到车上了。同样的气味。同样的防水布。她用绑着的手摸摸自己的脸,这才明白大部分的黑暗是来自肿起的眼睛。她几乎看不见,但知道自己还穿着衣服,还在呼吸,还活着……
一声呜咽从她喉咙冒出来。
多久了?
她想起他的手和那片黑暗,黄色的树和他饥渴的脸。
他试图杀她有多久了?
她吞咽着,觉得就像碎玻璃刮过喉咙。她摸摸自己的脖子,在防水布里的暗蓝空间中蜷缩得更紧了。
他要带她去哪里?
为什么她还活着?
这些忧虑啃噬着她,直到另一件更烦心的事情钻进她乱成一团的思绪里:树影下他的脸。没戴帽子,没有眼镜。他看起来不知哪里不太一样,她说不上来。但现在清醒了,而且在拼命求生的状态下,她想起自己以前在哪里看过他。
啊,老天……
她知道他是谁了。
这个发现把她吓坏了,因为其中的真相太变态了。怎么可能是他?
但反正就是,而且不光是那张脸。她也认出那个声音了。他开着车,一面打电话,而在打电话的空当,就愤怒地喃喃自语。他在找丽兹,找不到就愈来愈丧气。没人知道丽兹在哪里,她也不接电话。他打到警察局,打给她母亲。中间一度,倩宁隔着防水布的缝隙,看到伊丽莎白的房子一闪而过。她认得那房子的形状,还有那些树。
那辆野马车不在。
之后倩宁啜泣起来,停不下来。她想要跟伊丽莎白坐在那辆车里,或者在她的房子里,或者在她床上的黑暗中。她想要安全、不害怕,只有丽兹可以让她有这种感觉。所以她心里默念着她的名字——伊丽莎白——而这一定泄漏到外头的真实世界了,因为忽然间车子猛然刹住。倩宁整个人僵住,有好一会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然后他小小的声音传来。“你爱她,对不对?”倩宁缩成一个球。“我很好奇,她是不是也爱你。你想她爱你吗?我想她大概很爱你。”然后他沉默下来,手指轮流敲着方向盘。“你有手机吗?
我一直想联络她,但是她不接。我想如果她看到是你的号码,可能会接。”
倩宁不敢吸气。
“手机。”
“没有。我没有手机。”
“当然了。要是你有手机,我早就看到了。”
接着他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缩在闷热的防水布里。等到他又开始开上路,倩宁看到一排建筑物和树,然后是一段生了锈的铁丝网篱笆。车子开始下坡,她感觉到太阳消失了,偶尔看一眼外头的黄色和粉红色房子,一路下坡到某个阴暗的山谷中。等到车子再度停下,他关掉引擎,接下来一分钟,四下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你相信人该有第二次机会吗?”他问。
倩宁闻到自己的汗水味,她的呼吸沉重。
“第二次机会。相信还是不相信?”
“相信。”
“如果我要求的话,你会帮我的忙吗?”
倩宁咬住下唇,设法不要啜泣。
“帮忙,该死!会或不会。”
“会。上帝啊。拜托。”
“我要带你下车,让你进屋去。附近没有人,但如果你敢发出声音,我就会伤害你。明白了吗?”
“明白。”
她感觉车子晃动,听到门打开了。他抱起她,她还裹在防水布里。他们走过泥土地,上了阶梯,进入一道门。倩宁看到的部分很少,直到防水布拿掉,才看到他的脸和一间肮脏浴室的四面墙。他把她放进浴缸,把她一边的脚踝靠在旁边的暖气散热片上。
“你为什么这么做?”
“你不会了解的。”
他拿出一卷银色的胶布,撕下一段。
她看着,吓坏了。“拜托,我想了解!我想了解!”
他打量她,她看到他的怀疑,融进他的疯狂、忧伤和冷酷的决心中。“不要动。”
但是她没办法。她挣扎着,同时他用胶带粘住她的嘴,又在她头上缠了两圈。
完事之后,他站在她上方往下看。她在浴缸里面显得好小,而且吓坏了,像一个灰白色的小东西。她说她想了解,或许是真的。但是他所试图做的这件事,没有人能看出其中的美。她会说出跟警察同样的字眼:连续杀人凶手。危险。精神错乱。到头来,只有丽兹会了解驱动他的真相,知道他做这些都是为了最高贵的理由——一个珍贵女孩的爱。
吉迪恩喜欢医院,因为一切都很干净,每个人都很和善。护士们都冲他微笑,医师喊他“小哥”。他们说的话、做的事他大部分都不明白,但多少能听懂一点。那颗子弹形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小洞,没伤到器官或主要的神经。不过子弹弄破了一根重要的动脉,大家都跟他说他好幸运,他能被及时送到医院,外科医师的手术恰到好处。他们希望让他感觉舒适,但有时候,如果他的头转动得够快,就会看到有人在窃窃私语,还有往旁边看的奇怪目光。他原以为是因为他原先企图做的事,因为电视上到处都是阿德里安·沃尔,而自己是企图杀掉他的那个小男孩。或许是因为他死去的母亲和教堂下头的那些尸体。也或许是因为他父亲。
他父亲第一天还好,冷静而沉默,甚至可敬。然而到了某个时候,情况就改变了。他开始喜怒无常,闷闷不乐,而且对护士很不客气。他的双眼老是红红的,吉迪恩不止一次醒来时发现他坐在那边,戴着那顶旧鸭舌帽,瞪着自己的儿子喃喃自语,低声说着一些吉迪恩听不到的话。有一回,一个护士建议他父亲回家睡一下,他猛地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刮出好大的声音。他眼里有种表情,连吉迪恩都觉得害怕。
之后,只要他老爸在病房里,就没有护士敢多逗留。她们不敢微笑,不敢说笑着小故事。但这样也还好。吉迪恩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不在。等到他决定露面时,就会蜷缩在椅子上或睡觉。有时他身上会盖着医院的毯子,只有吉迪恩知道里头还藏着酒瓶。他听得到黑暗中瓶子的碰撞声,还有他父亲掀开毯子喝酒的咕噜声。
这是模式。如果他喝得比平常久且多,吉迪恩也不怪他。他们都有理由怀恨,而且吉迪恩也明白失败的痛楚。他没扣下扳机,这证明他和他父亲一样软弱。于是他容忍着他的饮酒和长时间的注视,容忍他父亲踉跄走到浴室里呕吐,直到天亮。等到护士问起吉迪恩浴室里面一塌糊涂的景象,他就说是他自己弄的,说是止痛药害他吐的。
之后他们就给他药效比较温和的泰诺,害他伤口很痛。
但是他不介意。
医护人员保持房间里的黑暗,在昏茫中,他看到母亲的脸,不像是在照片上那样扁平而褪色,而是她在世时必然有的模样,那种颜色,那种生动的微笑。这段记忆不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但他还是继续幻想下去,像是播放一部最喜欢的电影,一次又一次重复,在黑暗中发亮。然后出乎意料地,他父亲忽然向他告解。
“她会死是因为我。”
吉迪恩惊跳起来,因为他不知道他父亲在病房里。他离开好几个小时了,但现在他就在床边,手指钩着床栏,脸上的表情绝望又羞愧。
“拜托,不要恨我。拜托,不要死。”
吉迪恩不会死。医师已经这么说过了,但他父亲脑子已经完全崩溃:发红的双眼和肿胀的脸,嘴里发出一种类似腌菜的气味。“你跑到哪里去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儿子。你不明白当时状况一直累积——我们做的事情,当我们爱一个人、信任一个人,让他走进你的内心,所造成的后果。你当时年纪还小。你怎么会懂得背叛或伤害,或一个男人被逼急了,能做出什么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