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他的车,三十年车龄的道奇吐着蓝烟。一切都不对劲,她现在感觉到了。引擎盖底下发出呼噜声。那人看起来似乎很眼熟,但其实并不。“这里住的是警察。”
“我知道谁住在这里。我想她不在家。”
他穿着工作靴和法兰绒衬衫。她脑袋里的铃声更响了。摄氏三十五度还穿着法兰绒衬衫。“我可以打电话给她。”
“请便。”
倩宁掏出后口袋的手机,才拨了六个数字,电击枪就出现在他手上。
“那是什么?”
“这个?”他的手稍微歪一下。“这没什么。”
他嘴唇往旁边扯,她看到他露出模糊的牙齿,然后他左右看看马路两边。倩宁又按了一个键。“电话接通了。”
他走上最下层台阶。
她站起来。“不要过来。”
“恐怕我非得过去不可。”
她转身要朝门跑去,脚在最上层台阶绊倒了,重重摔下去。她摸摸脑袋,发现流了血。
“你的眼睛很美。”
他爬上台阶,弯腰看着她。
“表情非常丰富。”
倩宁在一辆车里醒来,里面有汽油和尿及橡胶干掉的气味。还是同样的那辆车——道奇。她在后座的一块防水布下头,但她根据自己以前的经验认得这辆车,那种驶过颠簸路面的感觉,还有转弯时车身的倾斜,刹车时像金属互相摩擦。她的头紧靠着几个小汽油桶、一个油腻的落地千斤顶,还有一个似乎装满了石头的纸箱。她想动,但是塑料束线带紧箍着她的手腕和脚踝。那种惊恐鲜明而真实,因为她明白这种无助代表着什么。
不是理论,而是现实。
这种事不该再度发生。她向自己保证过一百万次了。“绝对不会重来。我会先死。”但现实却不一样。现实是装着汽油的硬塑料桶,她的血流到一辆肮脏汽车的地毯上。
然后还有一个疯子。
“教堂不行,教堂不行……”
那男人一遍又一遍说着,一下大声,一下小声,然后又大声。车子的弹簧嘎吱响,他在座位上摇晃,她想象着他双手握着方向盘,背部撞着破掉的塑料椅面,让整辆车都跟着摇晃。不知怎的她觉得他很眼熟。她在哪里见过他吗?电视上?报纸上?
她不知道,无法思考。
她扭动手腕,塑料束线带勒得更紧了。她更用力挣扎,感觉痛得像被割开,完全跟上次一样。
铁丝……
塑料……
她不知不觉就开始全身挣扎,撞到那个厚纸箱和车子侧面。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尖叫,但其实没有。她尝到嘴里有血的滋味。
“拜托,不要这样。”那个疯子说,声音很轻。
她停止挣扎。“你想做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们不必问为什么。”
“拜托……”
“嘘,别吵了。”
“放了我吧。”
“我不想伤害你。但我会的。”
她相信。因为那种声音,那种突如其来的、疯狂的冷静。她躺着不动,感觉到车子右转,上坡,驶过铁轨。当车子角度转正时,金属在她后方哗啦啦响。防水布移动了,露出一丝缝隙,她可以看到外头的树枝和电线杆及黑色的弧形电线。
西边,她心想,我们正开向西边。
但是有什么差别?现在车子开得很快。没有其他车的声音,没有广告牌或招牌。车子减速时,右转了一个弯,然后颠簸着驶过破烂的路面,感觉好像有好几英里。他们已经离开公路、深入荒野了。传来更多的金属碰撞声,她觉得自己的脑袋太小,承载不了里头旋转的真相,那就是上帝为她特别创造了这个地狱,让她不光被掳走一次,而是还有一次。整整两次,这不可能是巧合。倩宁在车子后座摇晃,惊恐地躺在那股臭气中,她向自己承诺,无论是死是活,无论害怕与否,这回绝对不能像上次那样。她会先杀人,丢了性命也没关系。她又发誓第二次,然后是十几次。
两分钟后,一座筒形谷仓遮住了太阳。


第二十七章
伊丽莎白驶进晨雾中,觉得自己整个人紧绷过头,像老电影里头的角色。一切都是黑与灰,迷雾中的树影朦胧,只有这条够崎岖的路感觉很真实。其他一切似乎都好假:坐在她旁边的男人,还有她的感觉。凉而潮湿的空气,道路之外的沼泽迹象。或许是因为四下静默或这个昏暗的黎明,或许是睡眠不足和不确定感,也或许是她眼前状况的虚妄性质。
“这对我来说很困难。”
伊丽莎白往右边看了一眼,知道阿德里安指的是信赖。他们昨夜睡在不同的房间,醒来时尴尬而意想不到地沉默。他对她所得知的事情觉得难为情,而她则想到他的皮肤就深感不安。萦绕在她梦中的并不是触觉,也不是那些隆起的疤痕或硬实的皮肤表面,甚至也不是其中的弹性。她梦到了那微微的颤抖,还有要逼自己全身不动的那种强大意志。多年来她看过很多被害人,他们随时都会崩溃、逃跑或封闭起来。但当她要求他信赖她,然后触碰他身上受伤最严重的地方时,他只是站着,除了眼睛之外一动不动。占据她梦境的是这些场景:良久地凝视着裸露的皮肤,感觉到那体温,还有勉强的信任。
发烧时做的梦,她心想。她一发烧就总会梦到阿德里安。
只不过,现在他不是在梦境里。她看着路旁树林间闪现出黑亮的水面。伊丽莎白问:“你能告诉我为什么要来这里吗?”
一开始她什么都没说。轮胎发出嗡响,水面忽然被搅起涟漪。看那移动的样子,她觉得那是一条蛇,也或许是一条大鱼的背鳍。
“这个沼泽很古老,”他说,“有五十万英亩大,充满了落羽杉和黑色的水、短吻鳄和松树,还有全世界其他地方不会有的植物。沼泽里有一些小岛,够熟悉的人才知道在哪里。有一些家族在这儿定居了三百年,过得很辛苦,都是逃狱的罪犯和逃跑的奴隶所繁衍的后代。伊莱·劳伦斯就是其中之一。这里就是他的家。”
“伊莱·劳伦斯是你在狱中认识的人?”
“认识?是的。但不光是认识而已。”
“什么意思?”
阿德里安望着树林良久。“你坐过牢吗?”
“你明知道我没有。”
“那么,想象你自己是个被敌军团团包围的士兵。你孤立无援,但是可以看到敌人在昏暗的迷雾中,所有的人都想伤害你或杀了你。你很冷又很害怕,不敢睡也不敢吃——简直连呼吸都不敢。但或许你先发制人伤害了两三个敌人,或许你运气够好,就可以度过第一天、第一夜。但这一切会累积起来,你没法睡觉,感到寒冷,还有那种该死的恐惧。因为你以往所知的一切,都无法让你处理这样可怕的孤单。那会让你整个人彻底耗尽,把你榨干到连自己都认不得。但是你设法度过了几天,或许甚至一星期。此时你手上有了血,做了一些事,或许还是可怕的事。但你没放弃希望,因为你知道某个地方有一条线,你这辈子所爱过的一切都在线的那一边。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到达那条线,这个困境就会结束了。你就会回到家,保住一条命,你以为不久之后,回想起这段恐怖经历,就会像个梦,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可以想象。”
“一个警察被关进牢里,是同样的情况,只不过没有那条线,而且不是几天,是很多年。”
“而伊莱·劳伦斯帮了你?”
“他帮了我,救了我,甚至在他们杀了他之后。”
阿德里安的声音发哑,但伊丽莎白觉得自己明白其中一些原因。“你刚刚说,他们杀了他。”
“普雷斯顿、典狱长、奥利韦特和另外两个叫杰克斯和伍兹的。”
“警卫?”
“是的。”
路往左弯,伊丽莎白换到低速挡,然后转弯后又加速。
“伊莱是我的朋友。他们因为他所知道的事情而杀了他,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或杀了人,而是因为这件只有他知道的事情。有一个星期天,他们带走了他。之后我整整九天没看到他,等到他回来,他就已经死了。”阿德里安看着沼泽,看着高视阔步的鸟,还有黑色的百合。“他们打断了他身上一半的骨头,然后带他回来,认为他会把那个不肯讲的秘密告诉我。我看着他被自己的血溺死,只能抱着他。之后,我就是下一个了。”
“我很遗憾。”她说。但是他不在乎她的怜悯。
“我要他们为自己所做的事付出代价。我一直梦到杀掉他们。”
“但是,你饶了奥利韦特一命。”
“那种慈悲,也是因为伊莱。”
“那威廉·普雷斯顿呢?”
阿德里安低头看着自己肿胀的手,点了一下头。“那个我也心安理得。”
接下来二十分钟,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指点着该往左或往右,她照做,同时路愈来愈窄,从破烂的柏油路到碎石路,最后是柔软的黑色泥土路。伊丽莎白想知道更多,但保持着耐心。此外,进入沼泽的这条路是他的告解之路,而非她的。
“你知道我们现在哪里吗?”
“不知道。”
她打量着这个原始的森林。“没有路标或里程指示牌。”
“花了七小时,伊莱的肺部才充满血液,把他溺死。说出的每个字对他来说都很痛苦。我就算想忘也忘不了。他要我找到这个地方。”
“因为……?”
“减速,”他说,“就是这里了。”
伊丽莎白停在那条路的中央。此时他们离最接近的县城有三十英里之远,深入森林与沼泽交会的地带。他指的地方,是前面树林里一条狭窄的小径,入口旁有一堆落石,以及一块倒下来的生锈金属路牌。“你确定就是这里?”
“这里符合他告诉我的特征。”
伊丽莎白不喜欢这样。这条小径杂草茂盛,但是还没完全把路淹没。有些地方有人走过。“里头有什么?”
“一切的理由。”
伊丽莎白也不喜欢这个答案。她朝空荡的路前后看看,然后驶入树下的昏暗中,看到阴影、松树和大得像小孩的阔叶植物。整个地方感觉深不见底,被世人遗忘。
“你确定要进去?”阿德里安点点头,于是伊丽莎白开着车转入那条小径,沿着最深的车辙开了一段路,然后地面变得比较平坦,总算可以开得比走路快了。“有多远?”
“这条路的尽头有一座老磨坊和一片深水。他跟我说是一英里左右。”
伊丽莎白继续往前开,上方的树离他们很近。“他以前就住在这里?”
“出生在这里,住在这里。他母亲生他时难产死去,家里就只有他和他父亲。没有电,没有抽水马桶。他们连汽车都没有。”
这一英里半开了好久。等到小径穿出森林,弯过一座矗立在腐烂码头旁的废弃磨坊,码头外的水面在迷雾中延伸出去。那座磨坊很古老,屋顶没了,但是残缺不全的水车还在,就在一道拦水堤所拦下的溪水中,然后溪水越过破碎的石坝,形成白色水花。伊丽莎白停在磨坊边,看到墙上的青苔,以及湿气凝结的水滴。阿德里安下了车,远方雾中的水面传来了泼溅声。
“他总是谈起在这里度过的童年,谈到家人和失望,还有一个没有鞋的男孩所过的困苦生活。”
伊丽莎白望向磨坊。地板烂光了,墙壁是裸露的石头。“那是多久以前了?”
“伊莱生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后,确切日期不知道。这个磨坊从一八〇〇年代就有,他们还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关闭了。伊莱的父亲和之前的祖父,基本上是擅自占地居住。他们在沼泽里钓鱼、捕猎,盗砍落羽杉卖给锯木厂,种一些庄稼。附近还有其他人家,不过大部分都住在沼泽深处那些低矮的小岛上。”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阿德里安?”
但他不慌不忙,只是伸手摸着磨坊的墙面,朝朽烂的码头走了十几步,然后双手插进口袋里,这才又开口了。“你要了解,说这些话的是一个至少九十岁的老人,在回顾一段没有电话、电力或收音机的艰苦生活。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在狱中待了几十年,但讲起这个地方,就好像昨天才来过。他痛恨这里,你知道:很热又有很多蚊子,与世隔绝的环境,到处是烂泥。他说起自己以前年轻气盛,想要过更好的生活。但是他说的时候,就像个诗人,用的是不文雅的现成字词,但就是……很完美。他谈到黑色的烂泥,我就可以闻到那种气味。我从来没吃过响尾蛇,却知道那是什么滋味。还有吸口鲤和雀鳝,鲇鱼和鱼。”
阿德里安暂停下来,她觉得他似乎是在微笑。
“沿着溪流往下二十英里,有一家蓝调酒馆,其实是个户外的棚屋。他得设法搭便车去那边,但是酒馆里有女人,还有酒精和打架的人。每回他只要弄到几块钱,就会消失好几天,回来时宿醉又浑身瘀青,还有陌生女人的气味。他父亲很不高兴。他是个严厉的人,务实而不讲情面。他们会为了伊莱的选择而争执,到最后还会打架。伊莱最后一次离开时是二十岁,被打得全身是伤,两手空空就离开了。你必须像我那么熟悉他,才能了解那个画面有多么奇怪。他有一种沉静、稳定的气质。”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因为伊莱后来又回来过一次。那是十六年后了。他父亲已经死了或离开了——他从来不确定——但他最后一次回来,就在这里。”阿德里安说,“身上中了两枪,只剩半条命,但是他为了一个原因回来了。”
“什么原因?”
“这不就是最关键的问题吗?”他看着磨坊,然后沿着小溪的上游看过去。“我们去走走吧。”
“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会很远的。”
他动身沿着小溪往前走,伊丽莎白跟在后头。他们爬过拦水堤,绕过蓄水池,深入森林之中。晨雾逐渐消散,沼泽远去,他们沿着溪流走了将近半英里,然后来到一条岔路。这里有两条比较小的小溪在一片露头岩脉间交会,形成了一道瀑布。瀑布不大,只有大概四英尺高。此时阿德里安告诉她剩下的故事。“一九四六年,伊莱·劳伦斯是一个住在沿岸地带的年轻人。他是骗子,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混混,而且就像那个世界里的所有人,他和朋友都梦想着要干一票大的,让他们从此不愁吃穿。那年的九月,伊莱觉得自己找到了。”
他们沿着右边的那条小溪进去,溪岸崩塌,两人的靴子都陷进烂泥里。“他们得到内线消息,知道威尔明顿市中心码头区有一辆银行开出来的运钞车。他们知道路线、时间。不过他们都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伊莱的两个朋友都死于枪战中。两名警卫有一个死了,另外一个身中三枪但没死。还有另外两个路人中枪。那是一场血腥的大混战。”
“那伊莱呢?”
“他带着十七万美元逃走,背部吃了两颗点三八口径的子弹。他撑着逃到这里,没看医生。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但那时他的伤口已经感染,子弹周围发炎。他后来终于去找医生时,医生帮他包扎好伤口,就把他交给了警察。伊莱被判终身监禁,不得假释。”
伊丽莎白跨过一道溪沟。阿德里安停下脚步指着。“你觉得那边看起来像个小岛吗?”他没等她回答,就涉水走去。水淹到他的腰部,然后他在另一头上了岸。“你要过来吗?”
伊丽莎白也开始涉水,觉得水淹进了靴子里,然后水位愈来愈高。她爬上对岸,他们在黑莓丛和茂盛的灌木中穿行,最后来到那棵大树盘踞的小岛中央。那棵树好巨大。扭曲的树枝朝四面伸展,其中有些垂得好低,都快碰到地面了。树干因年代久远而发黑,而且又高又大,生满节瘤,粗大的树根紧抓着地面。“这是什么地方?”
“我只知道伊莱小时候常在这里玩。”阿德里安摸着树干,绕到另一头。“而且坐牢六十年后,这是全世界他唯一真正想念的地方。只有这个岛,只有这棵树。”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树。”
“他说站在树顶上,可以看到海洋。”
“离这里有八十英里呢。”
“他不是那种讲话夸张的人。如果他说看得到,大概就真的看得到。”
伊丽莎白伸长脖子,但是看不到树冠。这棵树高耸入云,巨大又古老。她设法想象一个小男孩爬上去,暂停在够高的地方,可以看到八十英里外海洋的闪光。
“你在做什么?”伊丽莎白绕到树的另一边,发现阿德里安跪下来,挖着树干底部一个久已朽烂的中空处。她看着他刮掉松软的泥土,觉得很不对劲:整个地方,还有那个关键的原因。“拜托告诉我,这跟那些被偷走的钱无关。”
“是,也不是。”
“这什么意思?”她问,但阿德里安没说话。“你能不能暂时停一下?”
阿德里安身子往后挺起。双手沾满了泥土,擦过汗水的脸上还有一块脏印子。“这跟钱和贪婪无关,而是有关典狱长和那些警卫,以及一个我爱他胜过自己生命的人。”
“我在听。”
“典狱长十九年前来到监狱。当时,所有知道伊莱或那辆运钞车的人都死掉或不知下落了。伊莱只是个注定要老死在监狱的老人。他只是一个被计入统计的数字,一个号码,就像其他囚犯一样。八年前,这个状况发生了改变。”
“怎么说?”
“或许是有什么旧剪报,或是伊莱的档案。不知道。但是,典狱长查出了那场枪战和运钞车的事情,也查出那些钱始终没有找到。”阿德里安双手在挖出来的洞上方摊开。“伊莱就是因此死掉的,他们也因此凌虐我。”
“为了钱?”
“我说过跟钱无关,而是有关伊莱的人生和他的选择,有关勇气和意志,以及最后的反抗行动。”
“你想怎么说都行,阿德里安,但你的朋友是为了钱而死的。”
“因为他拒绝被击垮。”
“为了十七万美元。”
“嗯,那部分不完全正确。”
“我不想再继续玩猜谜游戏了,阿德里安。”
“那就先等我一分钟。”他继续挖。最后终于停下时,他身子往下探,拉出一个罐子,砰的一声放在地上。罐子的顶部都锈烂了,玻璃罐身沾着脏兮兮的泥土。
伊丽莎白指着。“那是……”
“三十个里头的第一个。”
她伸手要碰那个罐子,但是中途停下了。
“去拿吧,没关系。”
她拿起一个硬币,用大拇指抹掉上头的泥土,直到显露出它闪着的黄色的光。“有多少?”
“硬币?总共五千个。”
“你刚刚说他抢了十七万美元。”
“黄金在一九四六年是每盎司三十五美元。”
“那现在是多少钱?”
“一千二,或许吧。”
“所以这些总共……”
“六百万美元,”阿德里安说,“差不多。”


第二十八章
斯坦福·奥利韦特让他女儿继续睡,自己先下楼。听到楼上传来淋浴的声音时,他就动手开始做煎饼。他和女儿相依为命,今天他想紧紧抱着她,共度一点时光。厨房干净而整齐,空气中有面糊、咖啡和枪油的气味。那把点四五手枪放在炉边,之前他淋浴时就放在淋浴间旁边,更久之前则放在床边。奥利韦特很害怕,但不是怕阿德里安·沃尔。
“早安,甜心。”
“煎饼。太棒了。”他女儿走下楼梯。她十二岁,很有一股男孩子气,喜欢射箭、动物和跑车。她留着一头短发,不肯化妆。她现在已经很会开车,开得比大部分大人都要好。“你要去射击场吗?”
她指的是枪。那把点四五不是他的工作佩枪,而是在一家军用品店里买来的二手军用手枪。“可能会。”
“你的脸还好吧?”
她绕过厨房,轻轻吻了他的脸颊。他脸上有缝线,包了纱布,还掉了四颗牙。“我没事的。”
“我真恨你的工作这么危险。”
他让这个谎言继续维持下去:他之前告诉女儿,说两个囚犯在夜间巡查时扑到他身上。他没提到阿德里安·沃尔差点杀了他,然后又莫名其妙地决定让他活下去。“你今天上午想做什么?”
“不知道。你呢?”
他把煎饼放进盘子里,她叉起一块吃了。
“车道上有一辆车。”她用叉子指着。
他也看到了。“他妈的!”
“爸爸!”
“你待在这儿。”他拿着枪去开门。
典狱长已经下了车,杰克斯和伍兹站在车子两旁。“你今天应该去上班的。”
“我以为——”
“我知道你以为怎样。”典狱长挤进屋里。“你以为几个瘀青就可以让你休假一天。今天可不成。”
奥利韦特关上门,跟着典狱长来到厨房。他女儿吃到一半停下,此时典狱长指着。“她不是应该去上学了吗?”
奥利韦特把枪放在料理台上,不过还是离自己很近。“没事的,甜心。你把早餐拿上楼去看电视吧。”
女孩上楼了,典狱长看着她离开。“她的瘸腿几乎看不出来了。动了几次手术?四次?”
“七次。”
“还在康复中?”
“我不喜欢你跑来这里。”
“你这样说,我可不高兴了。”
“我也不喜欢你带他们来。”
“这就是你的毛病,斯坦福。你以为你不屑于做这个,你以为你的钱和良心比较干净。到现在你分到多少了?五十万?六十万?”
“我女儿——”
“不要拿她当借口。你车道上那艘船要多少钱?或者你手腕上的那块表?不。你可不是英雄。”典狱长一根手指沾了配煎饼的糖浆,舔了一下。“我们做这个很多年了,你和我。钱和药物,肮脏的囚犯和他们肮脏的小钱。”
“别在这里说那些。上帝啊,我女儿就在楼上。”
“我才不管你女儿怎么样。”典狱长的声音冷得像冰。“你让阿德里安·沃尔杀了我最要好的朋友。”
“我没让他做任何事。”
“但是你也没有阻止他。我应该有什么感想?普雷斯顿死了,你却没有。你是懦夫吗,斯坦福?你趴在地上哀求,但同时威廉·普雷斯顿坚定地站着,因此而死掉吗?”
“不是那样的。”
“那告诉我是怎样。”
两人之间沉默了好一会儿,多年来累积的憎恨明确无比。奥利韦特先打破沉默。“阿德里安什么都不知道,”他说,“如果他知道,几年前就会告诉我们了。我们跟踪他不光是没有必要,而且很愚蠢。他已经崩溃了,无法预测,而且把他搞崩溃的人就是我们。那种情况根本无法控制,这表示我们从一开始就不该出现在那条路边。如果普雷斯顿被杀掉要怪谁,那也只能怪你,你的顽固、自我和贪婪。”
“你再说一次试试看。”
“你不该来我家的。”
“接下来我们这么办。”典狱长露出冷酷的笑容,走近奥利韦特。“我们要去找阿德里安·沃尔,就我们四个。我们要把他抓到,杀了他。然后我再决定要不要把你也给杀了。”
奥利韦特看了一眼料理台上的枪,但是典狱长向来动作很快、很稳,他眼里的光芒像是在挑战。
想想女儿吧。
想想怎么活过接下来的两分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