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两边手腕都有缝线。很模糊,但是对某个了解这些伤疤的人来说,还是够清楚。大部分伤口都有缝线,这表示医师也参与了。否则医务室那边一定会说出去的。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无论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都不希望你告诉任何人。”伊丽莎白双手捧起他的右手。“你的手指断过几次?”
“我没办法谈这个。”
“你的指甲底下有疤痕组织,那些白线。”她摸摸一片指甲,双手很轻柔。“我不会送你回去的,”她说,“如果你把秘密告诉我,我会保密的。”
“为什么?”
“因为我是你的朋友。而且,因为有更大的事情正在发生。典狱长、那些警卫,或者那个被上帝遗弃的监狱里所发生的其他任何事,都不表示其他人没在找你——州警局,甚至是联邦调查局。杀狱警就跟杀警察没两样。这会比上次更糟糕。你不能回到那个监狱,永远不行。这个你知道的,对吧?”
“对。”
“你愿意告诉我,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吗?”
“这些疤痕告诉你的还不够吗?”
“你能告诉我,他们想要什么吗?”
“不行。”他摇摇头,终于看着她的眼睛。“我得带你去看。”
第二十四章
贝克特清晨五点回到家。他太太还在睡,所以他悄悄进了屋子,在淋浴间外头脱掉衣服,把毁掉的鞋子踢到一旁,衣服在地上乱堆着。他踏入淋浴间,让热水冲走泥土的气味以及威廉·普雷斯顿的血迹。贝克特这辈子见过太多残杀、太多殴打了。
但是这回……
那个男人的脸已经没了。那个嘴巴,那个鼻子。贝克特闭上眼睛,一切历历在目,地上的拖拉痕迹和断掉的牙根,四溅的血跟泥土凝结在一起。此刻普雷斯顿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了,而他的死促成了贝克特毕生所见过最大的通缉行动。州调查局,高速公路巡警队,全州每一个县警局。戴尔还打电话找联邦调查局,每回有哪个官僚敢说不行,他就大吼回去。这是最危险的部分。大家都很激动、愤怒、急切。
而丽兹卷入其中。整个搜捕行动充斥着狂热气氛。就很多方面来说,她都很重要,而整个世界似乎都想把她活活撕烂。之前是门罗兄弟的事情,现在又是这个。
“上帝啊……”
贝克特双手抹过脸,几乎认不得自己了。他打心底反胃,不是因为那张被打烂的脸,或那些灰色的骨骸,或是从教堂底下运出来的塑料尸袋。
甚至也不是因为丽兹。
他两手撑在淋浴间的墙上,水喷下来,但是不够热也不够重。他想到阿德里安的审判和那个该死的教堂里所有死去的女人。
一定就是阿德里安。
但如果不是呢?如果教堂地板下的那些尸体只有五年?或十年?如果阿德里安不是凶手,那就表示他的定罪为另一个人铺好了路,让那个人十三年来进行猎杀?
教堂底下有九具女尸。
还有劳伦·莱斯特,以及拉莫娜·摩根。
贝克特觉得她们就像一个个砝码,仿佛她们的灵魂是石头和钢铁,在他的头冠上叠了十一层。
“甜心……”
是他太太的声音,很远。
“查利?”
这回比较大声了,穿过蒸汽传来,同时浴室门被拉开。
“等一下,亲爱的。”贝克特擦掉眼睛上头的水,望着浴帘外。卡罗尔穿着平常那件睡袍,头发睡得乱糟糟的。“嘿,宝贝。”
“你怎么会跑来客房的浴室?”
“我不想吵醒你。”
“你还好吗?你看起来有点苍白。”
“都是因为热气,洗澡的关系。”
“你好像很心烦。”
“我说了是因为洗澡!”她被他的大嗓门吓得往后缩,他立刻道歉。“这一夜很辛苦。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的。”
“没关系。我看得出来你这一夜很辛苦。要不要吃早餐?”
“十分钟?”
“我去厨房。”
贝克特冲完澡,又刮了胡子,换上干净的衣服。他审视着镜中的脸,直到自己平静下来,这才去厨房找他太太。他走进去,觉得她看起来好美,体重比上个月更重一点,皱纹又多了一点,也更疲倦一点。但他不在乎这些。“我最爱的女人还好吧?”
她从炉前转过身来,看到他全身穿好外出服,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你又要回去工作了?”
“没办法,宝贝。我非去不可。”
“是因为那个可怕的人吗?”
一时之间,贝克特害怕她看透了自己的思绪,害怕她不知怎的知道那件事。但接着他明白了,是电视,设置了静音的屏幕上是那个废弃教堂的大远景画面,阿德里安的照片出现在下方一角。
“他是一部分。”
“我真不敢相信他还来过我们家,还在我们的饭桌上吃过饭。”
“那是很久以前了,宝贝。”
她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她嘴角的皱纹更深了。“你整夜都和丽兹在一起吗?”
“这回没有。”
他一手紧紧揽住她的肩头。她老是嫉妒漂亮的丽兹能跟他在一起那么多时间。这几年他一直试着让卡罗尔了解丽兹只是朋友,如此而已。但卡罗尔就是不明白他们的婚姻对他有多么重要,不明白他为此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罪恶感就是这样,每个人都有一些隐藏的秘密,唯一的问题是这些秘密有多少,而且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他吻了她头顶一下,倒了些咖啡。
“那么,你昨天夜里去哪里了?”
“教堂。阿德里安的老家。医院。”
“是因为那个被打死的可怜警卫吗?”
贝克特犹豫了。“你知道那件事?”
“是啊。”
“他的死我们还没发布消息,还特别跟医师、护士交代了要保密。你怎么会知道的?”
“啊,典狱长昨天来过。”
“什么?”贝克特猛地站起来,椅子往后翻倒。“他来过这里?”
“上帝啊,查利。你的咖啡都泼出来了。”
“那不重要。他来做什么?”
“他很心烦。”卡罗尔丢了几张纸巾在泼出的咖啡上,然后扶起椅子。“他说那位死去的警卫叫普雷斯顿,说他有老婆和一个儿子,说他们是好朋友。典狱长觉得自己有责任。我想他是要跟你谈这件事情。真是太可怕了。”
“他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
“该死,卡罗尔。什么时候?几点?”
“你吓到我了,查利。”
贝克特握紧的双手赶忙松开,知道自己正面红耳赤地失去理智。“对不起,卡罗尔。告诉我几点就是了。”
“不知道。或许十二点吧。我记得他还道歉说这么晚。他说他一整天一直想联络你,但是你都没回他电话。他说今天早上会再过来。”
“狗娘养的。”
贝克特走到房间另一头,拉开窗帘往外看。外头天还没亮,但那辆车已经停在人行道边缘。“你在这里等着。”
卡罗尔说了些什么,但贝克特已经走进门厅,然后出了前门。他努力让自己的步伐保持平稳,这并不容易。“你他妈跑来这里做什么?”
他说的时候,车门才刚打开一点。典狱长似乎对他的怒气毫不在乎。“上车,查利。”他穿着深色西装。贝克特没动。“你太太看起来很担心,跟她挥个手。”
典狱长倾身向前,微笑着朝窗子挥手。贝克特拖了几秒钟,也回头挥手。
“好,上车吧。”
贝克特坐上车里的皮革椅。门关上,整个世界变得好安静。“你绝对不准来我家,”贝克特说,“绝对不准趁我不在的时候跑来。还三更半夜?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都不回我电话。”
“这件事不必把我太太扯进来。”
“真的,查利?我想我们都知道不是这样的。”
“那是十三年前了。”
“盗用公款的诉讼时效是多久?篡改证据呢?或者做伪证?”典狱长似笑非笑地问。
“你在监视我家吗?”
“才没有呢。我刚到。”典狱长点了根香烟,指着这个街区前面的另一辆车。“不过,我的确喜欢检查一下我拥有的东西。”
“你并不拥有我。”
“是吗?”
贝克特按捺下自己的怒气,想着就连最小的石头也可能引起雪崩。“我们以前是朋友,该死。”
“不。威廉·普雷斯顿才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二十一年的朋友,现在他死了,他的脸被打烂,连他自己的太太去认尸都有困难。”
“你想怎样?”
“一个囚犯杀死我的一个警卫,而且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这在我的世界是不容许发生的,懂吗?这违反了万物的自然法则。你以为我想怎样?”
“我不知道阿德里安人在哪里。”
“但是你会找到他。”
“有几件事我要跟你讲清楚。”贝克特在座位上转过身来,懊恼得有点危险了。“你不拥有我,威胁到某种程度也不会有好处。你要我别让丽兹接近阿德里安。好,这一点我帮你,因为她脑袋不清楚,本来就不该接近他。你想知道阿德里安行踪的内线消息,这也没问题。他是个杀人前科犯,没人管他死活。但是你不准靠近我太太,不准靠近我家。这是我们谈好的条件。”
“那是原先谈的。现在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囚犯不能杀警卫的。在我的世界里不行,绝对不行。”
他讲得平淡又冷酷,让贝克特感到一阵寒意。“上帝啊,你打算杀了他。”
“我把奥利韦特交给你们,这样你就可以发出通缉令,全境通告。无论你需要什么,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但我们两个之间是这样的:你帮我找到阿德里安,你的秘密就很安全。否则,我就全部抖出来。你的世界,你太太的世界,全都会毁掉。”
“这些事不必让她知道。我会处理阿德里安。”
“处理?不。”典狱长笑了,笑得很狠毒。“对于处理像阿德里安·沃尔这种人,你一点都不懂。你根本没那个能力。所以,我们就这么处理。你查出他在哪里,先打电话给我。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你老婆的罪,或你做了些什么保护她。我跟你保证,她不会喜欢监狱的,你也不会。”
贝克特坐在那里沉默良久。他的世界快要瓦解了,他感觉得到。“你应该是我的朋友的。”
“我从来不是你的朋友。”典狱长说,“现在,他妈的滚下我的车。”
贝克特乖乖下了车。他站在路边,双手紧握,看着那辆越野休旅车开走,然后另外一辆也跟着离开了。大部分时间,他可以假装他的人生是自己的,假装他从没有跟一个披着朋友外衣的魔鬼倾诉心事。但其实他有。他曾经心烦意乱,误信他人,被罪恶感压垮。现在,他成了这样的奴隶,不能自己做主。他提醒自己,这是有原因的,然后想到他太太,四十三岁,温柔美好到极点。
他进屋时,她人在厨房,炉子上有一圈蓝色火焰。“你还好吧?”
“是啊,当然,宝贝。我很好。”
“他有什么事?”
“你不用担心。”
“你确定?”
“一切都很好。我保证。”
她相信了他的微笑和谎言,踮起脚来吻了他脸颊。“去帮我拿培根?”
“没问题。”
贝克特打开冰箱,看到最上层架子的那罐啤酒。“这是什么?”
他太太从炉边抬起头来。“哦,那个啊。典狱长昨天晚上买来送你的。我跟他说你不喝啤酒,但他说你会喜欢这种的。是澳洲啤酒对吧?”
“福斯特啤酒,没错。”贝克特把啤酒放在料理台上。啤酒很冰,他也觉得好冷。
“真可惜啊。”
“怎么说?”
她打了一个蛋到煎锅里,蛋的边缘开始凝固。“你们两个以前很要好的。”
第二十五章
他早早就醒来,因为他感觉到快结束了,一切即将曝光。警方从教堂底下运出尸体,早晚他们会有所发现的。或许是一枚指纹,或许是DNA。
那张照片……
躺在黑暗中自己的床上,他最担心的是自己最亲的那些人。他们会了解吗?
或许,他心想。
或许那会是拼图的最后一块。
他起身,摸索着来到浴室,打开电灯开关,在刺眼的光亮中眨着眼睛。镜中这张充满怀疑又苍老的脸是谁?他皱眉,因为人生并不总是如此。以往也曾有过年轻、充满希望与目标的岁月。
在那个转折点之前。
在那次背叛之前。
从那时开始,他就学会隐藏那些逼迫自己的情绪。他会依照别人的期望而微笑,说得体的话。但在他心底,却有一股强烈难耐的孤寂。他必须戴上那么多面具。而这些面具很轻易就能脱下,因而他有时都会忘了自己真正的一面。
是个好人。
是个坏人。
他双手扶着洗脸台,凝视着镜子,直到正确的表情又回来了。如果结局即将到来,那么他打算专心致志、毫无悔恨地面对。这是新的一天。他将不会害怕。
在淋浴间里,他狠狠刷洗了自己两次。洗完之后,他擦上乳液,梳好头发,又仔细刮了胡子,觉得自己的模样很得体。如果今天将会迎来结局,那也只能随它了。
当初他流畅顺利地进入这个世界。
现在他也会流畅顺利地离开。
第二十六章
警卫来接倩宁时,她独自坐在一个拥挤牢房的角落里。他们在栅栏外喊了她的名字,她站起来,一打囚犯看着她。有些人无动于衷,有些人很生气她就要离开而他们却不能。没人移动或给她让路。其中一个人在警卫开锁时碰了一下她的头发,然后一个警卫说:“出庭。”
他们在她脚踝和腰部加上锁链,再用手铐把她的手腕铐在身前。她设法往前走,差点跌倒。她学习拖着脚步走在两个警卫之间时,那些链子发出很大的声音。她双眼低垂,听着周围的嘈杂声,同时模糊的墙壁在两旁掠过,双臂被两个警卫的手指狠狠掐着。那些警卫又说话指着,但她看着周围的一堆脸,满心茫然。他们把她安置在一张长椅上,她看到她父亲和律师群及一名法官。声音升起又落下,她全都听到了,但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雾。他们谈着钱、条件和出庭日期。她大部分都没听进去,但有件事情倒是听得很清楚。
过失杀人。
不是谋杀。
因为她的年龄,他们说。还有各种状况。她看到法官眼中的怜悯,还有那些法警对待她的方式好像她是四岁小孩,而且是玻璃做的。他们取下她的镣铐,带她从后头离开,以避开那些像军队般驻守在法院前面的媒体。她坐上一辆加长型的汽车,当律师们说话然后期待地看着她时,她点点头。“我明白。”她说,但其实并不。出庭日期,犯罪意图,以及认罪协商,谁还会在乎?她想见丽兹,想冲个澡。她全身都是监狱的气味,好臭。她想坚强起来,却打从心底不相信。那些警卫喊她囚犯肖尔。最坏的囚犯喜欢摸她的皮肤,喊她瓷娃娃。
“瓷娃娃……”
“甜心,你说了什么吗?”
她没理会这个问题,到了离他们家一个街区时,她不小心和父亲眼神交会。他立刻别开目光,但她已经看到了其中的厌恶。她再也不是父亲的宝贝女儿了,但她还是抬头挺胸。“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杀了他们。”
“不要这样说话。”
这种否定和不相信,她也不明白。他看过验尸照片了。她自白了不止一次,而是很多次。她知道律师群提出了一些论点。或许是心神丧失。但是如果法官问她,她会再说一次。
“就像我之前说过的,我杀了他们。”
说出这句话有安慰作用,但任何穿西装的男人都不可能了解。当车子载着他们驶过驻守在他们家车道的另一批记者时,她坚守着让自己跟他们不同的一切,抬头向前看。车子绕到屋后,即使她父亲开门帮着她下车时,他的目光仍回避着她的。
“你母亲看到你会很高兴。”
她跟着他进屋,看着律师群走向书房。“她也看过那些照片了吗?”
“不,当然没有。”然后他看着她,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说出让他觉得正常的话。“她帮你准备了一个惊喜。你要不要上楼去看看?”
他留在楼下,她上了二楼。她母亲坐在卧室门旁的一张椅子上。“哈啰,甜心。”
“嗨,妈妈。”
她母亲想拥抱她,但尴尬地失败了。她身上传来了白葡萄酒和乳液的气味,这是另一种监狱。
“我帮你做了点东西。有点费力,不过我想你会喜欢的。你想看看吗?”
“好。”
她母亲转动门钮,拉着倩宁进入卧室。“你一定很喜欢吧?告诉我你很喜欢。”倩宁原地转了一圈。一切都跟她放火烧掉之前一样。海报。粉红色寝具。“我就知道,你会希望一切都跟原来一样。”
“我真不敢相信你这么做了。”
“你喜欢吗?”
“喜欢?”倩宁说不出话来,忍着没有歇斯底里地大笑。“怎么会不喜欢?”
“我就是这么告诉你父亲的。‘她还是我们的宝贝女儿。她怎么会不喜欢?’”
倩宁从这面墙看到那面墙。她想尖叫着跑掉。她手指底下的粉红色枕头顺畅光滑,就像婴儿的皮肤。
“接下来,”她母亲说,“要不要喝杯热巧克力?”
倩宁的母亲轻飘飘地走下楼梯,进入厨房,打开几个橱柜。瓦斯炉打开了,她倒进可可粉和有机牛奶,还有她女儿向来最喜欢的糖霜甜酥饼干。这是她的错:泰特斯·门罗,药物,她女儿双眼里的那片空洞。她把那些可怕的男人带进他们的生活里。但是,她可以弥补。倩宁会原谅她的。
她在厨房弄完了,端着托盘上楼,敲了女儿房门一下。“甜心?”她一推,门打开了,但房间内是空的。“倩宁?”她把托盘放在床头,去检查了浴室。
空的。
没有人。
“宝贝女儿?”
她仔细倾听,但屋里没声音,而且只有一样东西在动。她坐在女儿的床上,看着那个动的东西:一扇打开的窗子旁的窗帘,窗外的世界有如一幅画。
倩宁知道这个街区的每个后院和侧院,所以要躲过那些记者很容易。但是要逃开其他的一切,就比较困难了。
热巧克力?
粉红色寝具?
她冲过一座设计结构严谨的庭园,溜出一条车道,来到人行道上。她朝街道后方又看了最后一眼,然后转身背对着那些记者,继续往前走。她不能回去,因为如果她回去了,就得被迫玩那个游戏。人们会回避她的目光,或假装没有任何事发生过。他们会有午宴和下午茶,还会偷着喝酒。但是,她父亲再也不会带她去射击场了。他再也不会跟她说笑,或把她当大人看待。那阵迷雾会一直持续,从开庭日到结束,然后律师会告诉她不必担心。她会点点头,保持礼貌,然后有一天她会再度爆发。只有丽兹能理解,但倩宁试了她的手机,都直接转到了语音信箱。她又试了一次,然后挂断,走得更快了。丽兹住在城里另一头。等她走到那边时,应该还很早。十点,她心想,或者十点多。
结果没人在家。
隔着草坪,那栋屋子一片黑暗,破掉的门嵌在门框里。一时之间,倩宁觉得好害怕,仿佛回到前一天,想起了记忆中撞烂的门和步枪,还有大叫的警察。她觉得那栋房子不安全,但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家人或朋友都永远不可能了解门罗兄弟对她做的那些事。她真的这么冷血吗?
她看看自己的双手,发现手很稳。
这表示什么?
她把门从门框里拉出来,又进去找丽兹,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个玻璃杯,以及冷冻库的同一瓶伏特加。这回警察不会来了,那部分结束了,但其他部分呢?她十八岁了,要被视为成人审判。或许律师救得了她,或许不能。他们说,最糟糕的状况,就是五到七年。但她不想当谁的瓷娃娃,一天都不想。
她拿着酒瓶到门廊上,先一口喝掉第一杯,然后坐下来,慢慢喝着第二杯。她告诉自己丽兹会来,只是早晚的问题,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的。但结果丽兹没来。偶尔有车子从外头经过,太阳在天空愈来愈高。真相很残酷,但喝了一个小时,感觉身体似乎柔和一些了。再过一个小时,她愉快地醉了。这就是为什么当一辆破车转进车道,一个男人下车之时,她很慢才站起来。这就是为什么她不害怕,而且还被抓住了。
他知道倩宁·肖尔。她上了报纸和电视,所以人人都知道她的事。更重要的是,她跟伊丽莎白、丽兹、布莱克警探有关。这些名字在他脑中一股脑出现,仿佛是同一个词,种种画面随之而来:丽兹年纪比较小的时候,然后是今天的模样。倩宁的脸有很多地方跟丽兹很像。两者有关联,而他相信关联。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眼睛,眼睛是灵魂之窗。那不是推测或诗意。他知道怎么做,只要击垮一个人,把他们关得够久,那对眼睛就会成为一扇真切的窗。最重要的就是那一刻。呼吸渐弱,心跳减缓。接下来浮现的就是纯真,灵魂。
他想着这些,凝视独自待在门廊上的那个女孩。他第一次开车经过时,她的双眼低垂,所以他又开车经过第二次,接着经过第三次。最后,他把车停在两栋房子外,观察、等待,并思索。他让警察发现前面两具尸体,是计划中的一部分——因为阿德里安也应该受苦。但是,警察也发现了教堂下的那些尸体。这是他的错,因为他没把事情想清楚。他太过自信了,现在他失去了那座教堂。
“这回我还是可以成功的。”
但之前比较简单:起床后,微笑,说着正常的话。等到时机到来,他就去另一个县城,找另一个女人。一切干净利落。
但这回……
都怪媒体和各方关注,那些警察和他们的理论,还有对于事件重大性的宣传。他们用了诸如连续杀手和精神变态及精神失常之类的词汇。没人能了解其中的真相——这不是关于恨,他不必这么做的。
所以,为什么他看着这个女孩,想到了白色亚麻布呢?
因为有时候上帝喜欢那样。
复杂难解。
倩宁比大部分有钱人家的女孩更了解破车,而且理由很简单。她喜欢工人阶级的男生。在学校里,在社团里。就连溜去参加大学生派对时,她也会找那些打工和拿奖学金的小孩。她不喜欢指甲抛光、皮肤苍白的花花公子,那跟她从小长大认识的所有男孩没有两样。她偏爱有刺青、双手粗糙的类型,他们粗犷而关心他人,不在乎她家里有钱没钱。这些男孩只想玩得开心,只想逃避,而她也是一样。在地下室事件发生之前,她很了解这类车——磨平的轮胎和嘶哑的引擎,锈迹斑斑的破车。
“我认识你吗?”他背光走来,是个成年人,戴着棒球帽和墨镜。他身上有种熟悉之感,但她喝多了伏特加,整个世界成了一片舒适的模糊。
“不知道。”他在五步之外停下,他身后的汽车引擎还开着。“你认识我吗?”
她脑袋里一个铃声响起。他很自信。她不喜欢自信。
“你一个人在这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