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啰,哈里森。”
他正低头走路,她的声音仿佛像是通了电流般,电得他整个人惊跳起来。“伊丽莎白,老天。”他一手捂着胸口,同时停下脚步。他舔舔嘴唇,紧张地望着他办公室的门。“你来这里做什么?”
“没事,真的。只是好一阵子没看到你了。这位是我的朋友,跟她说个早安吧。”
他瞪着倩宁,满脸烧红起来,非常红。
“你连招呼都不打吗?”伊丽莎白问。
他咕哝着什么,脸上冒出汗珠。他的目光从倩宁转到伊丽莎白,然后又转回倩宁。“我真的得……呃……去……你知道……”他指着他的办公室。
“当然了,工作优先。”伊丽莎白让到一旁,给他足够的空间挤过去。“祝你有愉快的一天,哈里森。见到你总是很高兴。”
他们看着他走到办公室外,用钥匙打开门,然后进去了。
他离开之后,倩宁说:“我不敢相信你真的这么做了。”
“很残忍吗?”
“或许吧。”
“他所做过的那件事,难道应该只有我记得吗?”
“不,绝对不是。”
“你看着他的脸,看到了什么?”
“羞愧,后悔。”
“还有其他的吗?”
“我看到了恐惧,”倩宁说,“我看到很深的、巨大无比的恐惧。”
正是如此没错,而且这一点渗透到倩宁心底。同时伊丽莎白开往县城另一头,到一条空荡马路边的一家小餐馆。途中一路顺畅,敞篷车的上方是晴朗的蓝天。
倩宁小口小口吃着东西,中间两度朝女侍露出微笑,但吃完上车后,她看起来很憔悴。“如果你告诉我一切都会没事,我会相信的。”
“一切都会没事。”
“你保证?”
伊丽莎白左转,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你只是受伤了,”她说,“伤口会痊愈的。”
“一定会吗?”
“只要你坚强起来。”绿灯亮了。“只要你是正确的。”
之后一路上她们都沉默无语,天色似乎更亮了。倩宁转着收音机,找到一首喜欢的歌。她一手张开放在窗外,感受呼啸而过的风。这会是美好的一天,伊丽莎白判定,而且这个状况持续了好一阵子。她们回到伊丽莎白家,悠闲度过。两人坐在阴凉的门廊,沉默但轻松。偶尔开口时,谈的都只是一些小事:街上的一个年轻人,喂鸟器上的一只蜂鸟。但当倩宁闭上眼睛,伊丽莎白从她的眼皮、从她环抱着自己的双臂,看出了她的紧绷。伊丽莎白想起那种始自童年的感觉,那是她们之间的另外一件事:忽然害怕分离的恐惧。“你还好吧?”
“好,也不好。”倩宁睁开眼睛,本来摇晃着的椅子停了下来。“我可以去泡个澡吗?”
“慢慢来没关系,甜心。我哪里都不会去。”
“你保证?”
“如果你需要的话,可以打开窗子。需要什么就随时喊我。”
倩宁点点头,伊丽莎白看着她走进屋里。过了一分钟,浴室的窗子打开了,她听到水流进那个瓷制老浴缸的声音。她花了好几分钟,试图找到自己的平静,但那也是不可能的。
她父亲更确定了这一点。
她看到他的车开入树荫下的巷子,设法按捺住内心深处涌起的不安。他回避了她人生中的某些部分。比如警察局,以及这条街道。当他们父女见面时,总是有她母亲在场,或者是在一些中立地带。这个原则对他们两人都适用,以便减少两人之间的怨恨和敏感易怒,也减少争执的机会。因为如此,这会儿她尽可能远离自己的房子,去跟他碰面,而他似乎也希望如此,在离门廊二十英尺的地方停车,下来时一手遮在眼睛上方。
“你来这里做什么?”她的话严厉又刺耳,但他们讲话常常是这样。
“做父亲的,难道不能来探望女儿?”
“你从没来过。”
他双手插进黑长裤的口袋里,摇着头叹了口气,但是骗不了伊丽莎白。她父亲绝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要不是有什么强烈的理由,他不会来她家的。
“你为什么来?为什么是现在?”
“哈里森打电话给我了。”
“当然了,”她说,“他跟你说过我去找过他。”
她父亲又叹气,然后深色双眼凝视着她。“你还是不懂得同情吗?”
“对哈里森·斯皮维?”
“对一个满心后悔了十六年的男人,对一个设法要修正往日罪孽的正派男人。”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我可没见到他的任何努力。”
“可是他认真抚养子女,又乐于行善,一心只想得到你的原谅。”
“我不想听你为了哈里森·斯皮维的事情而教训我。”
“那你愿意谈谈这个吗?”
他从汽车前座拿出一叠照片,放在他车子的引擎盖上。伊丽莎白拿起来,忽然觉得反胃。“这些照片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交给你母亲的,”他回答。“她现在伤心得不得了,什么都安慰不了她。”
伊丽莎白翻着那些照片,但其实已经知道里头是什么了。那是验尸和地下室犯罪现场的照片,彩色的。“州警局的人去找过你们?”她从父亲的脸上看到了答案。“他们想要什么?”
“他们问起有关你是否有异常行为、告解,或是表达过什么悔意。”
“你就让他们拿这些照片给妈看?”
“别生我的气,伊丽莎白,都是因为你的选择,才会连累我们的。”
“她还好吗?”
“你的虚荣和坚持叛逆——”
“老爸,拜托。”
“你对暴力、司法和及阿德里安·沃尔的执迷。”
那些话声音大得足以传送到颇远,伊丽莎白回头看了一眼屋子,知道倩宁一定听到了。“拜托小声一点。”
“你杀了那两个人吗?”
她迎着父亲的目光,感觉到他谴责的力道。他们之间就像这样,永远都是如此。老人与年轻人。上帝的律法和人类的律法。
“你就像州警局宣称的,折磨他们又杀了他们吗?”
他站得又高又直,而且完全准备好要相信最坏的状况。为了证明他是错的,伊丽莎白想说出真相,但她想到身后屋里的倩宁,回忆起当时自己在黑暗中多么无助,仿佛回到小时候,濒临崩溃。倩宁解救她免于遭受那种厄运,免于夜夜梦到那些恶魔,免于那种泣血椎心的情绪。这比她的父亲、她的自尊,或其他任何事都重要。于是伊丽莎白挺直背脊。“没错,我杀了他们。”她把照片递还给父亲。“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照做。”
他深深叹息,挫败且失望又伤心。“你一点都不懂得后悔吗?”
“我想我比大部分人都懂。”
“不过,你的语气听起来很得意。”
“我只不过是上帝和我父亲所造就出来的。”
这些话很刺耳,他别过脸不愿听。他女儿杀了人,而且不知悔悟。他接受这个事实。“我该怎么跟你母亲说?”
“告诉她我爱她。”
“那其他的呢?”他指的是那些照片和丽兹及她的自白。
“你有回跟戴尔队长说,我心里的裂痕太深了,连上帝的光都照不到底。你真的相信是这样吗?”
“我相信你稍微再往下一点,就到地狱了。”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对吧?”
“伊丽莎白,拜托——”
“再见,爸爸。”
她帮他打开车门,两人的谈话很不愉快地结束了。他最后一次看了她的脸一眼,疲倦地点点头,上了车。伊丽莎白看着他倒车回到空荡的街道后,加速开走,然后她看了一下浴室的窗子,这才穿过庭院,再度回到门廊坐下。倩宁出来时,穿着同样的衣服,但头发是湿的,脸因为泡了热水而变得红润。她双眼始终看着布满灰尘的地板,此时伊丽莎白才确定。“你全都听到了?”
“断断续续。我不是有意偷听的。”
“就算有意也没关系。”
“我是来你家做客的,我不会做那种事情。”倩宁吸吸鼻子,抬起眼睛。“那是你父亲吗?”
“是的。”
“你之前跟我说谎。”倩宁说。
“我知道。对不起。”
“你原先说,你从没告诉他那个男孩对你做的事。”
“你生气了。”
“我以为我们是朋友,我以为你了解的。”
“我们的确是朋友,我也的确了解啊。”
“那为什么?”
“为什么要撒那个谎?”伊丽莎白问,倩宁点点头。伊丽莎白停顿了一会儿,因为有些门很难打开,还有些门则是根本关不上。她开口时,声音柔和且小心翼翼。“我是在我父亲的教堂里长大的,”她说,“从小就被教导要祈祷、禁欲和虔诚。那是很简朴的童年,但我坚信上帝的爱和我父亲的智慧。我当时不明白自己被保护得太过头了,因而一直很天真,那是今天的小孩无法想象的。我们没有电视机,也没有因特网或电子游戏。我不看电影,不读小说,也不像其他十七岁女孩那样会想男生的事情。教会就是我的家,非常封闭。你懂吗?很保护你,很与世隔绝。”倩宁点点头,伊丽莎白转动椅子,面对着倩宁。“哈里森侵犯我之后,我一直隐瞒着没说。直到五个星期后,因为实在没办法,我才告诉我父亲。不过说出来之后,我觉得自己很肮脏很渺小。我希望他能修正,跟我说我没有做错什么,跟我说我会没事的。但最重要的,我希望哈里森为他的行为付出代价。”
“有结果吗?”
“付出代价?没有。我父亲叫他来教堂,要我们并肩一起祷告。我想要正义,但我父亲想要某种崇高的赎罪。所以我们跪在那边五小时,恳求上帝原谅那些不可饶恕的罪行,修补一件不可能修补的事情。两天后,我去采矿场想自杀。我父亲始终没有报警。”
“这就是你们不和的原因。”
“是的。”
“感觉好像不只这样。这么多年,这么深的怨恨。”
伊丽莎白凝视着倩宁,很惊讶于她的洞察力。
“的确不只这样。为什么我们不说话,为什么我会跑去采矿场。”伊丽莎白站起来,因为这么多年后,这件事依然是要害,依然是最重大的、充满鲜血的核心。“因为我怀孕了,”她坦白招认,“他要我把孩子生下来。”


第十七章
吉迪恩在医院病床上醒来,房间昏暗而凉爽。一时之间他很茫然,然后想起一切,清清楚楚:晨光和阿德里安的脸,中枪的痛,还有手指搭在扳机上、没按下的感觉。他失望地闭上眼睛,倾听着房间角落传来的声音。那是他父亲,他有时很安静,但不是永远如此。吉迪恩听到他咕哝着支离破碎的字词,不懂自己为什么忽然觉得好可怜。自从他出发去杀阿德里安·沃尔那一夜以来,除了被枪击的痛和躺的床之外,什么都没有改变。他父亲还是无用又烂醉,还老在跟死去的妻子说话。
朱莉娅,吉迪恩听到。
朱莉娅,拜托……
其他的都是咕哝和喃喃自语。讲了好几分钟,然后是一小时。从头到尾吉迪恩都躺着不动,感觉到同样那种奇异而强烈的怜悯。为什么自己会有这样的感觉?窗帘拉上了,所以房间里一片黑暗,他只看得到父亲的身形。长长的双臂抱着膝盖,蓬乱的头发和突出的手肘。吉迪恩已经在上千个夜里看过同样的情景了,但这回不知怎的却与以往不同。苍老的父亲似乎很绝望,而且更强硬也更激烈。是因为那些咕哝的话吗?是他说她名字时的口吻吗?他似乎……是什么?
“爸?”
吉迪恩的喉咙发干。枪伤的伤口好痛。
“爸?”
角落的身影忽然静默无声,吉迪恩看到父亲的眼睛转向自己的方向,像针孔般发亮。那尴尬的一刻感觉特别长。两秒钟,五秒钟。然后他父亲在昏暗中展开身子,打开一盏灯。
“我在这里。”
吉迪恩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他的头发不但凌乱,而且灰白,脸上的皮肤松垮,仿佛短短几天他就瘦了二十磅。吉迪恩看着父亲脸颊和眼角深深的皱纹。
他在生气。
不同的就是这点。
他父亲很强硬,而且很生气。
“你在做什么?”吉迪恩问。
“守着你,觉得很羞愧。”
“你看起来不像羞愧的样子。”
他父亲站起来,身上发出一股腐败的气味。他好几天没洗澡,头发油腻。“我早就知道你打算去做什么。”他一手放在床缘护栏上。“当时我看到你手里的枪,就知道了。”
吉迪恩眨眨眼,想起那一夜他父亲的脸,还有他手里的花环头冠。“你希望我去杀他?”
“我希望他死。我一时间想着他怎么死不重要,不管你动手或我动手。当我看到你手上拿着枪,我心想:好吧,或许这样是对的。那只是一瞬间的想法。就像这样。”他弹了一下手指。“但接着你跑掉了,跑得好快。”
“所以你的确恨他。”
“我当然恨他,也恨你母亲。”
原来他是在气这个,而且不光是气阿德里安而已。吉迪恩过去一个小时都在想这个:他父亲一遍又一遍念着他母亲的名字,像是拿着一把刀刺了一刀又一刀。“你恨她?”
“恨这个字不对——我太爱她了,不可能去恨。但这不表示我可以原谅或忘记。”
“我不明白。”
“你也不该明白。男孩不该明白的。”
“你怎么能恨她?她是你妻子啊。”
“或许只是有名无实吧。”
“别再跟我打哑谜了,好吗!”吉迪恩在床上坐起身,绷带下的疼痛扩散。这是他生平第一次跟他父亲大声说话,也是第一次表达出自己的懊恼。但是他心里积压了太多的挫折感,肮脏的房子,贫乏的食物,还有疏远的父亲。但最重要的,是那种沉默和不诚实,他父亲成天喝酒喝得昏头,但要是丽兹过来帮忙做家事或送食物来,他还有脸骂人和抱怨。现在,他还说什么有名无实,但他自己根本也只是有名无实的父亲。“我十四岁了,但是每次谈到她,你还是不把我当回事。”
“我没有。”
“明明有。只要我问起发生了什么事,或她怎么死的,或为什么你看着我的眼神有时好像很恨我……你就都不肯谈。你很气我没杀掉他吗?”
“不。”他父亲坐下来,但那种紧绷一点都没有减轻。“我生气是因为阿德里安·沃尔还活着,又出狱了,而你母亲却没有复活。我生气是因为你中枪被送到这里来,而且总之,我们父子只有你有勇气面对杀她的凶手,做必须做的事情。”
“可是,我什么都没做啊。”
“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拿了枪,而我却是个懦夫,让你把枪带走。我人生中重要的一切,都被阿德里安·沃尔夺走了。现在,看看你,中了枪又这么小,却比我要强太多了。为什么?因为我看到你拿着那把枪,我心里却软弱了十秒钟。该死的十秒钟!我怎么可能不羞愧又气得满肚子火?”
吉迪恩听着那些话,觉得全都是鬼扯。他父亲有半个夜晚的时间阻止他。他本来可以去监狱,去内森酒馆的。“那我母亲呢?”他问。“她做了什么让你生气?”
“你母亲。”吉迪恩的父亲别开脸,从口袋掏出一瓶酒,一口气喝掉三分之一。“每次碰到我们之间出问题的时候,我们就会去教堂祈祷。这事情没有理由让你知道,但反正我们就是这样。如果我们为了钱、你或其他事情吵架,我们就会去教堂跪下来,双手紧握,祈求上帝给我们力量、决心,或任何我们觉得自己需要的。我们当初就是在那个教堂结婚,你也是在那儿受洗。我一直以为,如果有什么地方可以解决我们的问题,就会是那个教堂。但你母亲不同意,可她会为了迁就我而去。该死。”他摇摇头,看着酒瓶。“她会跪在那个祭坛前祈祷,只是为了迁就我。”
“我还是不明白。”
“那么,我再说最后一件事,然后就到此为止了。尽管我那么爱你母亲,而她又那么漂亮……”他摇摇头,把瓶里的酒喝光。“那个女人他妈的可不是什么圣人。”
跟父亲吵架过后,伊丽莎白把倩宁留在家里,开着自己那辆旧车,沿着狭窄的道路,开进县里的荒凉地带。从她未成年开始就一直是这样:当面争执过后,她就开车出门狂飙,有时一开好几个小时,还有几次一出门就是好几天。有时跑去别的州,有时跑去别的县。去哪里无所谓。风吹在身上好舒服,引擎声音好大。但无论她开得多快或多远,还是觉得无处可去,也没有终点。每次都是同样的飙车,同样徒劳的逃避。而飙车过后,伊丽莎白的世界并没有比她父亲宣称的更好,依然只有暴力、工作以及她对阿德里安·沃尔的迷恋。或许她父亲对她人生的批评是对的。他有一回说她的人生没有意义,说那是一个没有光亮、叫人难堪的房间。她现在就想着这些,想着自己的各种决定和过去,想着自己唯一怀过的孩子。
那天晚上九点,她第一次真正和父母撒谎。“我好累,”她说,“我要去睡觉。”
她父亲正在餐桌前看着自己星期天布道的笔记,一听她讲话就抬起头来。“晚安,伊丽莎白。”
“晚安,父亲。”
这样的话,他们父女这辈子每天晚上都会说。晚餐后写完家庭作业,他的嘴唇印在她脸颊上。一个星期前,她老实告诉父亲采矿场所发生的事,讲过后两人之间应该会恢复和谐的,但她却没有看到,只看到他的手放在那男孩的肩头,说出自己的谎言,“祈祷和悔改,年轻人。这些是通往上帝之手那条路径的基石。”
这会儿,伊丽莎白看到父亲又回去看他的笔记。他的胡子已经开始出现灰色,头顶的头发开始稀疏。
“过来,宝贝女儿。”她母亲说。
伊丽莎白走向微笑的母亲,她的怀抱温暖,身上散发着面包味。她给女儿一个温柔而悠长的拥抱,毫无保留,因而伊丽莎白真想投入其中,永远不要离开。“我不想要这个小孩。”
“嘘,孩子,别说了。”
“我想找警察。”
她母亲把她拥抱得更紧,用同样谨慎的耳语说:“我会跟他谈。”
“他不会改变心意的。”
“我会试试看。我保证。你要有耐心。”
“我没办法。”
“你一定要有耐心。”
伊丽莎白推开母亲,因为她心中的决定忽然变得好坚实,因而害怕母亲可能会感觉到。
“伊丽莎白,等一下……”
但是她没理会。她奔上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静坐等待,直到屋里的灯全部熄灭。快到时间的时候,她钻出窗子,上了屋顶,然后沿着那棵从小就在她房间窗外的巨大老橡树爬了下去。
她约好一个朋友开着车在车道的尽头等待。她叫凯莉,而且她知道那个地方。“这件事你确定?”
“开车吧。”
那医师是立陶宛人,皮肤光滑,没有执照。他住在一个拖车屋里,位于一个破烂拖车屋停车场的破烂角落。他有一颗门牙是金的,其他则是有如陈年蜂蜜的亮褐色。“你是牧师的女儿,对吧?”
他的双眼上下打量着她,同时把潮湿的香烟塞进那抹微笑的正中间,露出金牙。
“没问题的,”凯莉说,“他是医师没错。”
“是的,是的。我帮过你姐姐。美女。”
伊丽莎白觉得双腿间一股冰冷的疼痛。他看着凯莉,那医师抓住伊丽莎白的手臂。“来吧。”他带着她往拖车屋后头走。“我有干净的床单,双手洗过了……”
手术完毕后,伊丽莎白坐在车里,全身抖得连牙齿都咯咯作响。她躬身弯向痛的地方。黑色的马路上,不断闪过白色的线,一条接一条,永无止境。她陷入疼痛中,伴随着轮胎发出的嗡响。“流这么多血是正常的吗?”
凯莉往旁边看了一下,脸色变得像是马路上的线一样白。“不知道,丽兹。上帝啊。”
“可是,你姐姐——”
“我没跟我姐姐去!是珍妮·洛芙琳陪她去的。他妈的,丽兹!他妈的!医师说了些什么?”
但伊丽莎白没办法去想那个医师,没办法去想他的死鱼眼、肮脏的房间或他触碰她的方式。“送我回家就是了。”
凯莉开得很快,把她送到家。她扶着伊丽莎白来到门廊上,然后她身体里有个东西破了,一大摊血染红了门廊。
“上帝啊,丽兹。”
但伊丽莎白没办法讲话,她整个人像是从湖底往上看着。湖水清澈温暖,但边缘泛黑。她看到凯莉脸上的恐惧,黑色的湖水逐渐朝中间涌来。
“我该怎么办,丽兹?我该怎么办?”
伊丽莎白躺在那里,觉得周围一片温暖。她试着想抬起手,但完全动不了。她看着凯莉用力捶门,转身跑掉,又听到车子辗过碎石路的声音。接下来她看到父亲的脸,以及灯光和动作,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
伊丽莎白放松油门,看着公路的里程标牌在窗外掠过,同时当年的状况又在她心里重演一遍:在医院待了漫长的几天,接下来是寂静的几个月。每当夜深睡不着时,她就怪自己:怪自己不想要这个小孩,怪自己身体里那个死掉的地方。如果她留着孩子,现在会是几岁?
十六岁,伊丽莎白心想。
比吉迪恩大两岁。比倩宁小两岁。
她想着这是否代表什么意义,是否上帝真的在留意,是否她父亲其实一直是对的。不太可能,但为什么她会碰到这些小孩?为什么她和这些小孩的关系如此亲密而不可动摇?
“这可以让心理学家大显身手了。”
她想着觉得好笑,因为对她来说,心理学家的可信度排名大概跟牧师一样低。如果她搞错了呢?如果当初她听母亲的劝告去做心理咨询,那么或许她已经读完大学、结了婚。或许她会成为房地产经纪人或平面设计师,住在纽约或巴黎,过着精彩的生活。
算了吧,她心想。她当警察当得不错。她做了一些事,救了一些人的命。所以如果未来一片茫然又怎样?还有其他事情和其他地方。她不必非当警察不可。
“是哦,没错。”
她想着驶近一条小溪,桥上有两个男孩在钓鱼。她减速驶过桥,然后停下来看。比较小的那个男孩甩出鱼钩,一时之间,一切形成完美的平衡:在岸上,两只弯曲的小手臂握着钓竿。她猜想他大约九岁,他的朋友则在靠近一棵柳树和一片灰色岩石前,拿着钓竿面对着看似颇深的静水处。鱼上钩了,钓线猛然抽出水面,完美落在岸上。他们彼此点头,她惊叹于人生竟可以如此简单,即使对一个小孩来说。这给了她片刻的平静,然后手机铃响,她接听了。
是倩宁。
她在尖叫。
倩宁站在门廊上,一手放在双眼上方遮光,看着伊丽莎白从车道上倒车出去,沿着街道加速驶离。伊丽莎白离开前镇定地道歉,但倩宁了解那种忽然非得动起来去做些事情并胡思乱想的冲动。她一回想起那个地下室,也有同样的感觉,仿佛自己可以一直大叫,在黑暗中摇晃,甚至捶墙壁捶到手指流血。在那种情绪中,做什么都比静止不动要好,而且根本就不可能有正常的举止。无论是交谈、眼神接触,还是任何事情,都可能打开记忆的闸门,让洪水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