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后,这个案子就不再重要了。
一个月后,他就完了。
阿德里安跨坐在门廊上,感觉到她的死好像才发生在几天前,而非几年前。
“啊,朱莉娅……”
他已经好久都不敢回想了。在监狱里想起这件事会让他变得软弱,他负担不起。此外,她已经死了,再也无法复生。那现在他还剩下什么?出了狱,独自坐在一栋空房子外头,忽然满腔怒气。
十三年!他脑中充满了那些年的种种痛苦和折磨,想着自己在狱中不时回想起自己所失去的,以及一些说不通的事情。
“弗朗西斯!”
他又去敲门,即使明知是徒劳。
那么,你就等他吧。
“这就是你的忠告,老头?等他吧?”
难不成你打算把门敲垮,去跟一个空屋子讲话?
阿德里安深吸一口气,逼自己冷静下来。他来是要问事情,跟对方好好谈的。这表示伊莱说得没错。不能暴力。
“好吧,那么,我们就等吧。”
阿德里安在门廊上找了个黑暗处,背靠墙坐下来。他望着空荡的街道,设法让怒气消散。但没了怒气,还剩下什么?
答案?
平静?
你看起来不太好。
阿德里安在黑暗中撇了撇嘴巴。“我也不觉得好。”
你可以处理的,孩子。你的能耐不光是这样而已。
“我是个前科犯,还在跟一个死人讲话。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知道我的秘密。
“他们在监视我。”
不,现在没有。你可以现在就走,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拥有你想要的一切。
“或许我想杀了他们。”
这个我们讨论过了。
“如果我不杀了他们,他们就会找到我。”
那是囚犯的想法。
“我不想孤单一个人,伊莱。”
他来了。
“别离开我。”
嘘,别说了。那声音颤抖着,愈来愈小。那个狗娘养的来了。
阿德里安睁开眼睛,看到弗朗西斯·戴尔走上台阶。他身穿暗灰色西装,脚上的皮鞋发亮。他摆出开枪的姿势,举着手枪,检查各个角落和院子。
阿德里安摊开双手。“别紧张,弗朗西斯。”
“你在跟谁讲话?”
“跟我自己。我有时会这样。”
戴尔又检查了各个角落,手上的枪看起来是他以前惯常用的那把轮转手枪。“你在这里做什么?”
“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比如什么?”
“我太太人在哪里?”
戴尔的神色显得很紧张,握着枪的手指发白。“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一部分。”
阿德里安正要撑地站起来,但戴尔可不同意。“乖乖坐着别动,手让我看到。”
阿德里安按着地板的手举起来,摊开手掌。
“这是我的房子,阿德里安。是我家。前科犯不能到警察的家里来。否则通常就会挨子弹的。”
“那你就开枪啊。”阿德里安双手按着地板,背靠墙缓缓站起来。他觉得这是个小小的胜利。“我太太在哪里?”
“我不知道。”
“农场烧掉了。丽兹说她不见了。”
“想不到她没有更早离开。”
那把手枪没动,阿德里安审视着对方眯起的眼睛、紧闭的双唇。凯瑟琳和弗朗西斯以前很熟的。老天,在谋杀和审判之前,他们全都很熟的。
“你是她的好朋友。”
“我是她丈夫的搭档,不一样的。”
“你要我求你吗,弗朗西斯?我们当了七年搭档,不过好吧,你要我求你,那我就求你。请你告诉我,我太太怎么了。我不会跟她要求什么,也不想毁掉她的人生。我只想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想知道她是不是安好。”
也许是他的口气,也或者是他们搭档的过往记忆。无论原因是什么,戴尔把手枪插回枪套里。在昏暗中,只看到他一身的棱角和阴暗的双眼。他开口时,声音出奇地柔和。“审判之后,凯瑟琳不肯跟我们任何人讲话。我、贝克特、局里任何人都不例外。我们试着跟她联系,但是打电话她不接,去敲门她也不应。就这样过了三四个月。我最后一次去看她,整个房子门窗都紧闭。汽车也不在。门廊上有成堆的邮件。又过了两个月,那栋房子就失火烧掉了。一切实在太难以承受,于是她离开了。我想就这么简单。”
“可是,那座农场还是她的啊。”
这句话其实是个问句,戴尔明白。“县政府两年前没收了。因为欠税。”
阿德里安靠着墙。那块土地早在南北战争前就是他们家族的。当局不但把他关了十三年,还把土地给没收了,这实在是难以承受的不公义。“我没杀朱莉娅。”
“别说了。”
“我们只是在谈话。”
“不谈她。”
弗朗西斯·戴尔身上的每一个棱角似乎都更尖锐了。包括肩膀,还有下巴。
“告诉我那个啤酒罐的事情。”
“什么?”
阿德里安观察他,寻找说谎的迹象。“一个三百五十毫升的啤酒罐,出现在离教堂三十码的水沟里,上头有我的指纹。这个证据把我连接到谋杀现场,不过我有个问题。”阿德里安朝他走近,戴尔没动。“我从来没在教堂附近喝啤酒。我从来没留下空啤酒罐,不可能的。我最后一次喝,是在这里,在这栋房子里面,就在她死前两天。”
“你认为那个证据是我栽赃的?”
“是吗?”
“那天晚上这里还有其他人。贝克特、伦道夫,连丽兹都来了。我可以讲出五十个人的名字。那是个派对。何况,任何人都没有必要栽赃陷害你。这部分你自己就做得很好了。”
戴尔的意思是DNA和皮肤碎屑及抓伤。这很合逻辑没错,但那个啤酒罐是第一天出现的证据。要不是犯罪现场附近有阿德里安的指纹,法庭也不会下令要他接受身体检查,也就不会得知他背部的抓伤,把他联系到那桩谋杀案上。
“有人故意把啤酒罐放在那边的。”
“没有人陷害你。”
“那个啤酒罐不可能自己跑到那边去。”
“你知道吗?我们谈完了。”
“我没杀他,弗朗西斯。”
“你再提朱莉娅,我就开枪了。我是认真的。”
阿德里安没有丝毫退缩。他瞪着戴尔的双眼,感觉到他所有的情绪。“你真的那么恨我?”
“你很清楚原因。”戴尔说。阿德里安望着他黑色而狠毒的眼睛,的确明白。
因为弗朗西斯·戴尔一直很嫉妒。
因为他也爱过朱莉娅。
阿德里安走出戴尔家的那一带,愈来愈确定。在审判中,那个啤酒罐只是附带证据。虽然有用处,但只是附带的。到审判时,检察官已经查出阿德里安背部的抓伤,还有朱莉娅指甲底下有他的皮肤碎屑。他们有阿德里安在朱莉娅家的指纹,还有他自己的搭档作证对他不利。这些事情加起来太有力了,因而教堂旁的啤酒罐根本微不足道。但那是在审判的时候,跟刚开始调查时非常不同。丽兹在那个老教堂里发现了朱莉娅的尸体,就像祭坛上的大理石雕像,洁白无瑕,毫无生气。阿德里安还能感觉到自己刚接到消息时那种痛彻心扉的愤怒和哀伤。他记得每一秒钟——事后在心里播放过一百万遍了——当时他开车到教堂,看到她躺在祭坛上,他毕生的最爱躺在那边死了,他双膝跪地,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
但是,弗朗西斯和其他警察都看到了,而且他们很好奇。然后一个鉴定人员采到了阿德里安的指纹,一切就改变了。不光是疑虑和异样的眼光而已,还有法庭命令强制提供血样和体检,发现了他背部的抓伤。当了几年警察后,阿德里安忽然成了局外人,成了嫌疑犯。他失去了地位、信任,最后也失去了他所爱的一切。
首先是朱莉娅。
然后是他熟悉的生活。
入狱后,一直到被关进隔离牢房的第一年,阿德里安才想到自己的搭档可能出于嫉妒而进行栽赃。这实在太明显、太极端了,源自一段很旁枝末节的回忆。
朱莉娅撑着一边手肘,床单堆在腰际。他们当时在夏洛特的一家旅馆,十楼。外头市区的灯光透进来,除此之外一片黑暗。那是朱莉娅死前一星期,她好美。
“我们是坏人吗,阿德里安?”
他抚摸她的脸。“或许吧。”
“这样值得吗?”
这是他们之间的老问题了。他吻了她,然后说,“是的,一定值得的。”
但房间里充满疑虑,像是一种黑魔法。
“我觉得你的搭档知道。”
“为什么?”
“一个眼神,”她说,“一种感觉。”
“比如呢?”
“比如他老在观察我,超过了应该有的分寸。”
就是这样而已,那天晚上他觉得没什么。但等到他被关在一个不到五平米的房间,从几小时延长到仿佛永无尽头,这个“没什么”就膨胀起来了。阿德里安把这段回忆回放过几百遍,然后是几千遍。两天后,他又在回忆里加入了那个啤酒罐,觉得一切都吻合了。感觉有这个可能,他当时心想,当然不是非常有可能。但那个啤酒罐反正也不是非常有可能。
上面有他的指纹,还出现在教堂附近。
弗朗西斯一向不太有安全感,不时会被阿德里安的阴影遮蔽。警察之间有可能会这样。一个老是第一个冲进门,另一个则是第二个。第一个会获得媒体瞩目,会成为英雄。但光是嫉妒,还不足以解释栽赃这么恶意的事情。那还要有很强烈的爱恨,或许就像一枚钱币,一面是因爱而光亮,另一面是因为嫉妒而黑暗。只要把这枚钱币转得够快,你会看到什么?
一个搭档变得沉默而奇怪?
一个观察得超过应有分寸的男人?
感觉似乎还是有可能,但是站在路边,在满天黯淡的星星之下,他什么都不敢确定了。回到他焚毁的老家,置身在那些倾颓的墙壁之间,也没让他更确定。阿德里安又生起一堆火,开始踱步,试着把那些问题理出头绪。谁杀了朱莉娅,又为什么?为什么放在教堂?为什么罩上白亚麻布?为什么如此暴力,毫不留情地勒死她?
栽赃那个啤酒罐的,难道另有其人吗?
到头来,这类问题就像迷失在人群中的声音。阿德里安心里明白,自己再也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他的思绪不时会变得混沌,偶尔还会记忆空白。这要拜典狱长和那些警卫所赐。然而,他倒也没有完全糊涂。开放空间和善意的脸,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很清楚,也提供了某种希望。丽兹是他的朋友——他相信是如此。还有那位老律师、这片土地,以及一些坚定而确切的记忆。伊莱老人离开了吗?阿德里安很好奇,他永远离开自己的人生了吗?
他又踱步了一个小时,才找到一个角落坐下来。黑夜里一片寂静,然后消失了,仿佛那黑夜也只是记忆。
他在一张金属床上。
他在尖叫。
“压住他。抓住手臂!”
他被塞住的嘴巴尖叫着,他们把他那只手臂紧紧往下压,重新用绳子绑好,同时一片逼近他的金属闪出红色。阿德里安尝到了血,知道自己咬破舌头和脸颊内侧了。整个房间有漂白水、汗水和铜的气味。典狱长脸上有一道道血痕。天花板是生锈的金属。
“现在,我要再问你一次。”他的双眼像黑色玻璃,此时那片金属又闪了一下,阿德里安觉得胸口烧出一道火。“你在听吗?”又割了一道,金属台面上积了一摊血。“等到你准备要讲话了,就点点头。我讲话时看着我。看着我!”
阿德里安想挣脱那些绑绳,觉得有什么扯破了。
“太过头了,”有个人说,“他流太多血了。”
“给我一根针。抓住他的手指。”那根针滑入指甲下;阿德里安尖叫,背往上拱起。“再给我一根。”那根针钻得更狠、更深。“现在你肯讲了吗?看着我。不要看天花板。伊莱告诉你什么了?”一只手扇着阿德里安的脸。“不要昏过去,不然又得重来一次了。沃尔囚犯?阿德里安。嘿,伊莱·劳伦斯告诉你什么了?”
又是两巴掌,阿德里安的头直晃动。之后,典狱长叹了口气,压低声音,好像他们是朋友似的。
“你跟他很亲密,我明白。你要对朋友尽忠,我很欣赏这一点,真的。不过,这样我就有一个问题了。”他一手抚过阿德里安汗湿的头发,停在额头,然后凑得更近了。“那老头把你当儿子似的疼爱,我不相信他死前没把那么大的秘密告诉你。你明白我的问题了吗?我必须确定,而这个——”他拍拍阿德里安的额头,不在乎手掌上沾了血。“——这是唯一的办法。现在麻烦你点个头,这样我才知道你明白了我的意思。”
阿德里安点了头。
“你不必死。”典狱长拿掉他的口塞,阿德里安转头吐了。“这些折磨可以结束。只要把我想要的告诉我,你就永远不会再痛苦了。”
阿德里安嘴唇动了。
“什么?”典狱长凑得更近了。
差八英寸。
差六英寸。
阿德里安啐在典狱长脸上,之后事情就变得很难看了。更深的割痕,更长的针。阿德里安以为自己终于崩溃的那一刻,眼前出现了伊莱的影像。老人只是光线之外的一个影子,是童年以后阿德里安唯一爱过的男人。
“伊莱。”
那名字只出现在他脑海,因为现实部分是一片尖叫、鲜血和典狱长的问话。阿德里安专注在那对黄色眼睛、那纸张般的皮肤上。老人点点头,似乎懂得。“求生没有错,孩子。”
“伊莱……”
“你就做你必须做的吧。”
“你已经死了。我看到你死的。”
“你为什么不把那个人想要的告诉他?”
“一旦他们知道了,就会杀了我的。”
“你确定?”
“你很清楚他们会的。”
“那就看着我的脸,孩子。”老人眨眨眼,只是床旁的一个鬼影。“听我的声音。”
“到处都好痛。”
“你看看光,看它如何飘浮。”
“真的好痛……”
“但是现在光逐渐暗下去了,孩子。逐渐消失了。”
“我好想你。”
“稳住,别慌张。”
“伊莱……”
“听我的声音就是了。”
他们想知道伊莱告诉他的秘密,就这么简单。而且他们掌管一切:电话、邮件、其他警卫。这表示他们有权力,而且他们有时间。等到一年的刀子和针都失败之后,他们就开始玩心理战。黑暗、剥夺、饥饿。最后,其他囚犯都开始对付他,一个接一个,直到醒着的每一刻都变成一场梦魇。而且规则很简单。伤害他,但是别杀了他。
但“伤害”是个广泛的字眼。
突袭、恫吓、孤立。友善的脸开始消失:一年中有三个人死掉了,都是一刀刺在颅底。他们犯了什么罪?阿德里安相信,只不过是在院子里跟他说了句话,或是在吃饭时肯让他同桌。真正的梦魇是在隔离区。一旦他们知道紧迫空间对他的冲击,他们就变出很多花样来。而且原来监狱里充满了放置在地下二楼、旧锅炉室及空的大排水管。光是想到那些排水管,阿德里安就要打冷战,里头好闷又充满了锈屑,就连每吸一口气都有金属味。他们喜欢把他头朝下推进去,往里头灌水,然后再把他拖出来。他们有时会用上老鼠,还有一次把他扔进水管内两天,那就像是童年时的恐惧又在黑暗中重演。之后阿德里安有一星期失去记忆。灯开了又关,食物送来都没吃又收走。他的恢复过程就像是从一个空荡的地方慢慢爬出来。然后他们停了一个星期,又重新开始折磨他:关在黑暗的密闭空间里,绑在金属床上,伤口出现又痊愈,然后被锁进锅炉室里跟老鼠作伴。
有一回一个更阴暗的声音出现了,跟他说着结束和平静,叫他说出伊莱的秘密,让自己得到最终的平静。但那个声音失败后,他们就开始觉得或许他真的不知道。他们有好几个月都没找他麻烦:就当他是一个关在隔离囚室的普通囚犯而已。有时阿德里安的思绪太破碎了,还在想这一切是不是自己梦到的,那些疤痕会不会就像官方记录所说,其实是跟其他囚犯打架留下的。他们不再问他问题,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但接下来,他就出狱了。
阿德里安蹲在火边,加了几根柴火进去,然后缓慢而安静地移动,离开他烧得只剩空壳的家,来到外头的黑暗处。农田的地势较高,所以他留在车道上,紧靠着水沟,膝盖保持弯曲。前面出现了公路,在月光下一片灰白,他溜进农田,好凑近看清楚那辆汽车。不是跟踪他到老律师家的那一辆。那辆是灰色的,这辆是黑色的。不过它们同样真实存在,这表示他那些记忆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不是幻想。
他没有发疯。
回到自己的旧宅,他又在火里加了几根树枝,然后搅动木炭,搞得火星四溅。
“跟我说话,伊莱。”他又坐下,上方有老树的树荫,天空辽阔无比。“告诉我怎么做。”
但伊莱今晚说够了,让阿德里安在旧宅遗迹里度过难挨的一夜。中间有一度,阿德里安又撑起身子,悄悄爬到公路上。那辆车不见了,不过泥土上留下了轮胎印。尽管都没睡觉又脑袋混乱,阿德里安还是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知道他们会使出什么手段得到。这使得他的处境非常危险。现在他还能保住命的唯一原因,就是因为他还保持警觉,而且他们还不确定。
他到底知不知道伊莱的秘密?
他们很怀疑,因为吃过那么多苦头,应该没有人还能忍着不说。毕竟这些折磨持续了这么多年,还有刀伤、老鼠咬的伤,以及十七处骨折。他们不明白的是原因。他守着秘密不说,并不是因为贪婪。他的理由比贪婪更古老,也更简单。
他是为了爱。
也是为了恨。
阿德里安跪在公路边,手指放在轮胎印最清晰的地方。他看到几个烟蒂,还有泥土上一小块潮湿有尿味的地方。他们离开有一小时了,或许更久。他们放弃了吗?他不太相信。或许是懒惰,或许是他们的香烟抽完了,要去补货。
等他回到火边,又在里头一直加柴火,直到火焰跳得老高。浓密的乌云已经遮住了月亮,于是即使有火,四周的黑暗仍紧紧包围着他。阿德里安看着火焰,但四周的黑暗里仍然有幻影聚集。
“操那些家伙,也操戴尔。”
他紧握住这股愤怒不放,因为那些愤怒可以击退黑暗。那些泥土是真的,烧毁的房子和火也是真的。愤怒让一切变得好明亮,于是他想到典狱长、警卫,还有这整件事还是有可能以血腥收场。这个办法很管用,但只持续了一阵子,他一眨眼,火烧完了,好像那一眨眼就是一个小时。他又像往常那样失去记忆了,一眨眼就不知道过去多久。他试图让自己保持警觉,但觉得好沉重,一切都好沉重。等他再度眨眼,他看到丽兹,一开始很遥远,然后逐渐接近,烟雾外的一张脸,双眼水盈盈,苦恼而深不可测。
“你来这里做什么,丽兹?”
她像个鬼魂般走过来,无声无息地坐在地上。她那张脸的轮廓模糊,头发轻飘飘的毫无重量,又黑得像环绕着她的烟雾。“你当时知道我要往下跳吗?”
他试着集中精神,但是没办法,觉得或许自己是在做梦。“你不会的。”
“那么,你知道了?”
“只知道你很害怕,而且年纪很轻。”
她那深不可测的双眼注视他。“他们对你做的事情,很可怕吗?”
阿德里安什么都没说,感觉到皮肤发热。那眼神不对,她望着他等待回答,似乎在飘浮。
“我看到那里空空的。”她指着他的胸部,画出一颗心的形状。
“我没办法谈那些。”他说。
“或许你还有一些部分残留下来。或许他们没把你完全毁掉。”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对你怎样?这是你的梦啊。”
她歪着脑袋,像是假人模特儿上的一张假脸。他站起来往下看。
“你会杀了他们,对不对?”
“对。”他说。
“因为他们对伊莱所做的事情?”
“别要求我让他们活。”
“我为什么要这样要求?”
她也站起来,然后捧着他的脸,狠狠吻他。
“你是谁?”他问。
“报上都怎么称呼我?”
“我不在乎你是不是杀了那两个人。”
“可是你却梦到我,”她说,“你梦到一个杀人凶手,而且你希望我们两个一样。”


第十五章
他喜欢晨光,因为晨光好清新,像粉红色的柔软嘴唇亲吻着世界,任何事都可能发生。于是他花了片刻欣赏——只为了他自己——然后才把那个女孩从筒仓里拖出来。她反抗得比大部分人都厉害,身上的皮肤脏兮兮,指尖磨得流血。这会儿她又踢又叫,铐住手腕的手铐当啷响。他硬把她拖得半起身,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用电击枪触碰她身上的一块皮肤。她昏过去后,他放下她的双腿,后退一步擦掉脸上的汗。通常这个筒仓会让她们恐惧、口渴,然后就比较好对付了。但她是一名斗士,他觉得这可能是个好预兆。
他缓过劲儿来之后,便把她翻滚着放上一张防水雨布,然后脱掉她的衣服,慢条斯理地清理她的身体。这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尽管她在晨光中很美,但他专注在她的脸而非双乳,在她的双腿而非胯下。他清掉了她指尖干掉的血迹,再小心翼翼地擦拭她的脸。海绵擦过她膝盖后方时,她动了一下,后来擦到她腹部时,她又动了一下。接着她的双眼颤动起来,他又用了一次电击枪,之后他就加快动作,知道光线会愈来愈强,让她显得更年长。要是他拖太久,她看起来就会截然不同了。等到她的皮肤都擦拭干净,上头的水也干了,他就用一条丝绳绑住她的双踝和双腕,然后把她放上车,开到教堂去。警方的黄色胶带封住了门,但这些封锁算什么?警方算什么?忧虑又算什么?
到了祭坛,他把她放下,用同样的那些绳子把她固定为平躺姿势,两腿绑紧,双臂下拉让肩骨突出。现在他动作很快,因为她开始醒了。他用白色亚麻布盖住她,顶端一段反折,好让一切完美无缺。此时他的视线模糊起来,双眼充满泪水,仿佛当初与此刻只隔了一层玻璃,这些年的时光不曾流逝。她双唇微张,颤动着吸气。尽管他心底深处的某部分知道这是幻觉,但哭泣的那部分却以深深的狂喜拥抱这一刻。他触碰她的脸颊,她双眼颤动着睁开,瞳孔扩大。“我看见你了。”他说,然后开始掐住她的脖子。
她耗了好长一段时间才死掉。她一直在哭,他也哭。等到结束时,他到教堂底下,拖着身子爬到祭坛正下方那个破烂的角落,一如他的老习惯,蜷曲身子倒在地上。这是他的特选地点,教堂下方的教堂。但即使在这里,他还是无法逃避真相。
他失败了。
他的选择很糟糕吗?无论如何都错了吗?
他闭上双眼,直到那悲恸过去。然后他触摸一个浅浅的墓穴,接着是下一个。
九个女人。
九个土堆。
那些土堆围绕着他,形成一个平缓的弧形。他从这些土堆获得好大的抚慰,这点让他觉得烦恼。他杀了她们,没错,但世上太孤单了。他摸着泥土,想着下头埋着的那些女人。朱莉娅也该在这里的,还有拉莫娜·摩根和上头那个死掉的女孩。那是他的地方,也是她们的地方。她们有权静静躺在教堂底下,让心脏缓慢而痛苦地停止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