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问句。伊丽莎白不自觉地张大嘴巴,忽然脸红了。“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老归老,亲爱的,但是我可没瞎。如果没有好理由,美丽的年轻小姐是不会这么专心坐在法庭里的。你看他的那个眼神,实在很难视而不见。”
“我从来不……我没有……”
老律师一边肩膀碰碰她。“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适当。而且我完全了解为什么一个女人会有那样的感觉。如果我让你不安,那真是对不起了。”
她耸耸肩,然后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双手抱住一边膝盖。“那你呢?”
“去探监?没有,从来没有。”
“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凝视着法院,眼神像是望着一个老情人般。“我一开始试过,但是他不肯见我。我们都很伤心,没什么好说的。或许他为了判决而怪我。我从来没问过他。过了第一个月后,我就只是逃避了。我告诉自己我会再试,然后过了一个星期,接着又一个星期。我找各种理由避免去监狱那一带,就算顺路也不去。我编了一堆谎言和故事,告诉自己说他会了解的,说我老了、受够了法律,说我们之间的关系是纯粹职业上的。每天我都把自己真正的感觉消掉一点,深埋在心底,因为这一切实在太令人伤心了。”他摇摇头,但双眼还是看着法院。“阿德里安在那里,是因为我不称职。对我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实。所以,或许我喝酒喝太多、睡觉睡太少。或许我不理会我妻子和朋友,以及我身为人和律师所曾经重视的所有人。我陷入罪恶感之中,因为阿德里安或许是我曾代表过最好的人,而且我知道他出狱后再也不会一样了。明白了这一点,憎恨也偷偷跟着来了。”
“他不恨你,费尔克洛思。”
“我指的是我自己。那种自我厌恶的力量。”
“你现在还有那种感觉吗?”
“现在?不了。”
伊丽莎白别开眼睛,知道他在撒谎。这位老人伤心了太久,到现在还没复原过来。“他要多久才会出来?”
“我会去交保释金,”费尔克洛思说,“他们会故意用一些规定拖拉。我想大概几个小时吧。他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我回家。我有空的房间和多的衣服,这把老骨头也还有点力气。他要住多久都没问题。”老人挣扎着起身,伊丽莎白陪他回到人行道。“我的车就停在那边,或许你愿意陪我走过去。”他用手杖指着,她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后门边站着一名司机。他们沿着人行道走过去,但离车子还有几英尺时,费尔克洛思站住了,一手紧抓着手杖,另一手依然挽着她的手臂。“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对吧?”
“是啊,”伊丽莎白皱眉,“是不太好。”
“我想,这就是监禁的祸害吧。”司机打开了门,但费尔克洛思挥挥手打发掉,双眼里忽然闪着光。“你今天晚上来我家吧?或许我们两个一起,可以让他觉得没被遗忘。就约八点过来先喝杯酒,然后吃晚餐?”
她别开眼睛,于是他说:“拜托,务必要来。那房子很大,只有我们两个男人,太难受了。如果你来作伴,会有趣得多。”
“那么,我会去的。”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他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你知道,我差点忘了新鲜的空气、开阔的天空是什么感觉了。我该多多体验的,今天是我八十九年来第一次冒着被监禁的危险。”
“什么意思?”
“亲爱的,没有执照去执业,是犯法的。”他挤了一下眼睛,歪着嘴笑了。“我的执照早就过期了。”
第十三章
他在远处观察着法院,认出了好多脸:警察、律师,甚至还有一些记者。像他在一个小城住了这么久,认识很多人,就是会这样。不过他双眼始终盯着那个女人,看着她走动,低垂着眼睛,触碰那老人的手肘。
伊丽莎白。
丽兹。
这么多年了,他心想。这么多回,他躺在黑暗中,知道事情将会以她为结束。
他还有力气完成吗?
他在脑中翻来覆去想着这个问题,拆开来,又拼回去。其他每一个都是陌生人。他知道她们的名字,没错,知道她们住在哪里,自己为什么选中她们。这么多女人,到头来,对他来说都像水沟里的水一般空白。
但现在事情变得复杂了。
同样的小城。
熟悉的面孔。
他在座位上放低身子,看着她下巴的线条,她肩膀的角度。她把那位律师送上礼车时,朝他这个方向看了一下,但是没看到他在街上的汽车里。他望着她走路离开,想象着即将成为他下一个目标的年轻女子。那种想法让他反胃,但向来如此。
那种呕吐感过去之后,他发动引擎,开了六个街区,停在路边。在玻璃车窗外,一堆小孩在托育中心员工的注视下奔跑玩耍。大部分女人都很疲倦。她们跨坐在长椅上,或是在树下抽烟。他选中的那个女人不像这样。她站在滑梯旁边,微笑着牵着一个小男孩的手。他或许六岁,小小的很快乐,即使他的父母都在工作,其他小孩都不会看他第二眼。他溜下来,落地时那女人接住他,抱着他迅速转圈,他大笑着,被转得两脚飞起来,露出鞋底。
如果硬要他说为什么选中她,他大概也说不上来。她的长相不对,当然,除了那对眼睛,另外或许还有下巴的轮廓。但她跟阿德里安住在同一个城市,而阿德里安是计划中的一部分。
只不过……
他又观察了一分钟。她的动作,她的黑色睫毛。她很漂亮,笑起来有神采,还会略略歪着头。他很好奇她是否也很聪明,是否能看穿他的谎言,看到远方的教堂时是否能了解。
到头来,一切都不重要了,所以他想象着一切将会是什么样:白色亚麻布和温暖的皮肤,她脖子上的结和死时躺在祭坛上的样子。想到这里,他又觉得反胃,但双眼已经充盈泪水。
这回,将会成功。
这回,他会找到她。
他等到天黑,此时她独自在家。整整一个小时,她观察着她屋里的灯光。然后他绕着那个街区一圈,又观察了一个小时。夜里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出来走动,也没有人坐在前廊上或好奇探头。到了九点,他确定了。
她独自在家。
他独自在街上。
他发动引擎,没打开车灯,悄悄往前行驶,然后倒车进入她的车道。邻居的屋子离那一侧很近,但是他的车停在一个隐秘的地点,离她的前廊只有十步。四周都是灌木丛、大树,阴影无处不在。
到了前廊,他看到玻璃窗内的她。她坐在沙发上,双腿蜷曲。他敲敲玻璃,看着她皱起眉头,犹豫着朝门走来。他举起一只手,好让她看到外头是一张友善的脸,正在朝她友善地挥手。门打开了几英寸。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声音里透出一丝疑虑,但是她会克服的。她很年轻、有礼貌,又是南方人。这样的年轻女子向来就能克服疑虑的。
“很抱歉打扰你。我知道现在很晚了,不过是有关托育中心的事情。”
门又打开六英寸,他看到她打了赤脚,穿着牛仔裤,而且没穿胸罩。她那件旧衬衫磨得很薄,于是他别开眼睛,然后她皱起眉头,又把门关上一点。
“托育中心?”
“出了点麻烦。我知道很突然。如果你愿意过去帮忙的话,我可以开车。”
“对不起。我认识你吗?”
当然了,她不认识。他跟托育中心毫无关系。“麦克拉斯基太太没接电话也没应门。我猜想她出门了。”他又露出和善的微笑。“我就很自然想到你了。”
“请问你是哪位?”
“麦克拉斯基太太的朋友。”
她双手贴着大腿,低头看自己的脚,感觉似乎就是那么简单。“我得穿鞋子。”
“你不需要鞋子。”
“什么?”
讲这句话真是愚蠢。太愚蠢了!或许他比自己以为的更紧张,也或许是太怕失败了。“对不起。”他笑了,觉得笑得很高明。“我不知道在乱说什么。当然了,你得穿鞋子。”
她目光掠过他,看着车道上的那辆车。车子很脏,上头有凹痕,还有一道道锈斑。他开这辆车,是因为必要时可以烧掉,或者推进河里处理掉。但这辆车会引起一般人的疑虑。
“我们要赶快。”他又催了一次,因为两个街区外有车头灯出现。为了把这位小姐弄上车,已经花太长的时间了。
门缝又缩窄一英寸。“或许我该打个电话给麦克拉斯基太太。”
“请便。当然了。我只是想帮忙而已。”
“你刚刚说出了什么麻烦?”
她转身进屋,要去找电话。车头灯在一个街区外了,再过几秒就会照到这条前廊。到时候他不能还在这里。“我其实没说。”
她咕哝着要他在前廊上等,但他已经动手了。他抓住门,就在她后面两步。电话在房间另一头,但她没去拿电话。她转身撞门,朝他脸上推。他去抓她的衬衫,感觉布料撕裂了。但她没跑,而是往旁边倾斜,一手伸向门后的门缝处,拿出一根球棒,接着转身挥向他的脑袋。他举起手臂,手肘挡住了那一记敲击,感觉到一股热辣的痛。她又挥动棒子敲下来,但他后退闪过,然后一掌扣住她下巴的下方,她闭上嘴巴,双眼翻白。
她摇晃着,有几分之一秒,他对她沉默又凶猛的攻击大感惊异。她没叫也没哭。
但是攻击结束了。
他一手接住她,感觉到那细细的腰和猛烈的心跳。他走下台阶去打开汽车后行李厢,腾出空间,此时蚊子围绕着他嗡嗡响。回到屋里,他擦掉自己碰触过的所有表面:门边、球棒。擦完之后,他看了一下街上,这才把那年轻女子搬上车。
刚好放得下。
一切搞定了。
第十四章
晚间八点,伊丽莎白来到费尔克洛思·琼斯那栋豪华的古老大宅。老律师独自坐在门廊上,一手拿着酒杯,另一手拿着雪茄。“伊丽莎白,亲爱的。”他站起来跟她吻颊招呼,皱纸般的皮肤贴着她的脸。“如果你想找我们的朋友,恐怕他已经被时间和某些状况带走了。”门廊上很暗,只有打开的窗子照出的几块亮光,缺乏照顾已久的黄杨树篱紧贴着栏杆生长。在悬崖下,河流发出人群喃喃低语的声音。“要不要喝什么?我知道今天晚上不像我原来保证的那样,不过我开了一瓶很好的波尔多红酒,当然还有雪树伏特加。另外我还有一块很不错的西班牙奶酪。”
“我不明白。阿德里安跑去哪里了?”
“恐怕是回家了,而且是走路去的。”费尔克洛思朝山丘下方点了个头。“如果你顺着河流走小路,没几英里就到了。我敢说他对那些小路很熟。”
伊丽莎白在一把摇椅上坐了下来,费尔克洛思也坐下。“你刚刚提到某些状况。”伊丽莎白说。
“压迫的空间和妄想症,亲爱的。我按照原来的打算带他回家,他却不愿意。他没有任何不礼貌,谢了我好多次,非常周到。不过他不打算留下。显然地,他是打算露天睡在星空之下,另一次擅入私人土地的罪名也阻止不了他。我相信阿德里安是太喜欢那个地方了。”
“而且他有幽闭恐惧症。”
“啊,好极了。”费尔克洛思眯起眼睛,露出微笑。“那可真是想不到啊。”
“我见过他关在禁闭室。”伊丽莎白双手夹在两膝间。“很惨。”
“他以前有一回跟我说过理由,之后我做了一整年的噩梦。”
“告诉我吧。”
“阿德里安有亲人住在宾州那边的一个县城,应该是他的外公外婆。总之,那是个小地方,到处都是玉米田和卡车,还有满身尘土的人打架闹事。当时他六岁吧,或者七岁,乱跑到一个邻居的农场,结果掉进了一口废弃的井里,困在里面。家人直到次日的午餐时间才找到他,然后又花了三十个小时,才把他救出来。如果你想查的话,这事情当时还上了报,登在头版。光是那些照片就能让你心碎。我从来没在儿童身上看过那么空洞无神的眼睛,还有那么饱受精神创伤的表情。事后他一整个月都没讲过话。”
伊丽莎白眨眨眼,脑海浮现出阿德里安关在禁闭室里自言自语的模样,黑暗中脱掉衬衫,露出满是伤疤和汗水的上身。“上帝啊。”
“的确。”
“我想我要喝一杯。”
“雪树?”
“对,麻烦了。”
费尔克洛思拖着脚步进屋,然后拿着一杯伏特加回来递给她。她接过来,“你刚刚提到妄想症。”
“哦,对了。”费尔克洛思坐回椅子上。“他认为有人从拘留所跟踪我们回来。一辆灰色汽车,里头有两名男子。他对这件事情很焦虑,还跟我说他之前已经看到那辆汽车三次了。我追问他动机或起因,他都不肯谈,但是看他的样子,他或许知道是怎么回事。”
伊丽莎白警觉起来。“他说过详细的状况吗?”
“什么都没说。”
“你觉得他的想法可信吗?”
“他的忧虑很可信。当然,他不肯多说,只是急着要离开。他接受了我找给他的衣服,但是我要他多留一下或给他钱,他都不肯。他就在这门廊上换了衣服,要我把他穿过的衣服烧掉,甚至建议我为了安全而离开,去饭店住几天。”
“他为什么觉得你不安全?”
“我只知道我的顽固让他很不高兴。他一直朝那边看。”费尔克洛思往左指。“还骂我是顽固的笨蛋,说我年纪这么大了,该知道谁可以信赖,谁又不行。他说我应该跟他离开。或者不离开的话,就该打电话报警。当时我还以为他蠢到极点了。”
“当时?”
老律师的双眼在黑夜中发亮。“你是从城里来的,对吧?过了那条河?”他往右边的下坡指。“你过了桥,直接转进我的车道?”
“没错。”
“嗯——”他抽着雪茄,两条瘦腿在膝盖处交叠。“如果你往左看,”他指着树林间一道缝隙,“就会看到一路是上坡,直到山岭顶端的马路。很远,我承认,但在那里有个岔路口,可以看到我这栋房子。偶尔就会有观光客发现那个景点,秋天叶子变色时,从那里往下眺望,景色非常美。”
“你说这些,到底重点是什么?”
“我们等待时,不必说太多话。”
“等待什么?”
“那个,听到没?”
一开始她没听到,然后听到了:路上有一辆汽车。声音一开始很小,接着逐渐变大,开到桥上。此时老律师用雪茄指了左边一下。“看着那道缝隙。”她照做了,听到那辆汽车的声音,看到上坡时车灯掠过树林间。“你看到了吗?”
车灯转了个弯,上升,然后又变平了。车子开到山岭上,车灯照着马路。有整整三秒,她就只看到这些。然后,那车子加速驶过缝隙,伊丽莎白看到第二辆车停在路边。
“看到了吗?”费尔克洛思问。
“看到了。”
“还有里头的人?”
“或许吧,我不确定。”
“那辆车是什么颜色的?”
“我想是灰色。”
“感谢老天。”老律师往后靠坐,喝完杯里的酒。“喝完三杯调酒,又瞪着那座山丘两小时之后,我开始觉得我那位焦虑朋友的妄想症是会传染的。”
伊丽莎白一直没开车灯,驶到车道尽头。转入外头的马路时,她才打开大灯,然后左转。到了山岭顶端,看到那辆停下的车,她就踩下油门,开了闪示警灯。那是一辆福特轿车,从烤漆看起来相当新。她逐渐驶近,看到前座两名男子的轮廓,然后他们回头看。她一直开着大灯,警灯也在闪着,同时她把前面那辆车的车牌号码输入笔记本电脑。查到的结果让她觉得没什么道理,但反正就是这样。
那个车牌号码,还有登记资料。
伊丽莎白拿了枪,打开车门下去,她一手举高手电筒,另一手握着手枪放低,在车后隔一段距离停下来。车子里头的两名男子都没动,她可以看得很清楚。两个人都戴着深色棒球帽,肩膀壮硕,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深色衬衫,大概三十来岁,或是四十出头。驾驶人的双手一直放在方向盘上,乘客的双手则看不见。于是伊丽莎白举高手枪,看着车窗降下。“有什么问题吗,警察大人?”
她站在驾驶员的左后方,看着他下巴的轮廓线,还有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我要看到乘客的双手,快点。”两只手从黑暗中举起来,放在膝上。伊丽莎白检查了后座,凑得更近些。没有酒味,没有什么明显的违法之处。“证件拿出来。”
那驾驶人挺直身子,低着头让帽舌挡住刺眼的灯光。“我想没这个必要。”
那态度让她觉得不对劲。那张脸也是,有一部分看不清楚,但显然有种傲慢,还有种软趴趴的感觉。“驾驶执照和行车执照。快点。”
“你是市警局的警察,可是这儿进入县里已经五英里了。你在这里没有司法管辖权。”
“市警局和县警局必要时会彼此支持。我可以找个县里的警员五分钟之内赶到这里。”
“我可不这么认为,因为你正在停职接受调查。县警局可不会听你的话赶过来。我想他们根本不会接受你的支持要求。”
伊丽莎白更仔细审视那两个男人。头发剪得很短,皮肤苍白。手电筒把他们的五官照得一片白,但那个驾驶人的脸似乎很面熟:圆圆的下巴,灰白的眼珠,半干的汗让他看起来黏答答的。“我认识你吗?”
“任何事都有可能。”
他话中带着笑意,还有傲慢与自大。伊丽莎白思绪飞转着,就是想不起来。“这辆车登记在监狱名下。”
“我们马上就走了,布莱克女士。”
“你们在跟踪阿德里安·沃尔吗?”
“祝你晚上愉快。”
“你们为什么要监视这栋房子?”
他转动车钥匙,发动引擎,伊丽莎白后退,看着车子冲上光滑的柏油路面。接着车子上坡又下坡,消失在下一座山丘后方。此时,孤单地站在马路上,她才终于想起来。
布莱克女士……
她把手枪插入枪套,又重新整理一下思绪。
没错。
她认识那个人。
阿德里安没去农场,而是沿河而行,在风中倾听一个不肯出现的声音。河水在说话。叶子、树枝、他的鞋底也都在说话。每样移动的东西都在发出声音,但没有一个提供他所需要的。只有伊莱·劳伦斯了解警卫和典狱长,以及阿德里安伤痛的那些秘密回廊。伊莱让他在黑暗和冰冷中设法活下去。他是支撑阿德里安的那根钢铁,是抓住他理智线的那双稳靠的手。
“他们在跟踪我,”阿德里安说,“我想,之前他们就在农场那边。现在他们在盯着爱哭鬼家。”
没有人回答,没有声音、触碰或一丝幽默。阿德里安在黑夜中独行。他沿着小径往前,双脚踩过岩石和泥泞,踩过交错倒下的树干与缠结的灌木丛,踩过青苔和滑溜的黑色树根。走到一个河岸下沉处,有一条浅浅的小溪汇入。阿德里安扶着一棵梧桐树和一根松树枝,涉水过了那条小溪,爬到另一岸。
“要是他们还在那儿呢?要是他们伤害他呢?”
他们不会去烦那位律师的。
阿德里安像吃了止痛药般觉得全身放松。他知道那声音不是真实的,只是源自监狱和黑暗及一千个恐怖之夜的回音,但多年来,那就是他唯一拥有的:伊莱的声音和他的耐心,他在黑暗中的双眼像两颗黯淡的小太阳。
“谢谢,伊莱。谢谢你赶来。”
不必谢任何人,谢你自己就好了,孩子。这点小小的幻觉全都是你自己的功劳。
但阿德里安不完全相信这番话。“我入狱第一天在院子里,你还记得吗?”阿德里安爬过一棵倒塌的树,然后是另一棵。“他们因为我当过警察而想杀我。你让他们打消念头。你救了我的命。”
我在里面待太多年了。还是有少数一些人肯听我的话。
这些话太轻描淡写了,阿德里安微笑。有几个人会为伊莱·劳伦斯杀人或送命。都是一些危险的人,被遗忘的人。伊莱·劳伦斯直到死去那一天,都是监狱庭院里的智慧之声,他是仲裁者,是调停人。他救过的命,不光是阿德里安而已。
“听到你的声音真好,伊莱。从我看到你死去那天,到现在八年了,听到你的声音还是觉得很高兴。”
你根本只是在自言自语罢了。
“我知道。你不认为我知道吗?”
现在你是在抱怨自己了。
阿德里安在河流变宽之处停下脚步。人们会觉得他这样很奇怪,跟一个死人讲话。但这个世界反正已经变得很奇怪了,每个声音都让他想到河水的流动、松树的刮擦声。他从小就熟悉这片土地,在上下游三十英里的范围内到处钓鱼,走过每一条小径,爬过河岸边的上百棵树。但现在感觉怎么会如此陌生?如此不对劲?
因为你自己根本一塌糊涂。
“先别说话,老头。让我想一下。”
阿德里安走下河岸,一手探进河水里。这是真的,他告诉自己,而且没有改变。但天空感觉太辽阔,树木感觉太高大。阿德里安又爬回小径,设法不去理会那丑陋的事实:世界照常运转,只有他变得不一样了。他边走边思索着,然后忽然发现,自己刚刚站着不动许久,月亮已经升上来了。他伸出一只手,看着月光从他的指间溜走。这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看到的月光,然后他不自觉地想到丽兹。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虽然她的确很美——而是因为他在采石场碰到她的那天晚上,以及她后来第一次进行逮捕,都同样是月亮升起之时。他想象着她在月光下。那月亮,她的皮肤。
上帝啊,小子。你见到的第一个漂亮女人……
阿德里安笑了,这是记忆中好久以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谢了,伊莱。谢谢你了。”
你还在自言自语。
“我知道。”他又开始走路。“大部分时候,我都知道。”
河流转向西,小径也随之转弯。一英里后又转弯时,阿德里安离开河岸边的低地,往上爬坡,找到一条方向正确的泥土路,走了半英里多。等到这条路也转弯偏离了他的方向,阿德里安便穿过一片树林,接着是一座农场,里头有栋小小的白房子,亮着灯。一只狗在门廊上叫了两声,但阿德里安悄声快步通过,狗还来不及嗅到清楚的气味,他就又被黑夜吞噬了。过了农场,他沿着一条路走了三英里,来到一个交叉路口。左边是进城的路,右边通往山脉下平地一片新的自建住宅区。
阿德里安往右转。
弗朗西斯·戴尔住在那里。
来到戴尔的房子外,他先检查了信箱上的姓氏,然后按了电铃。没人应门,他凝视着窗子,看到里头有灯光,还有些他记忆中的东西:戴尔刚当警察那年的照片,他升任警探那天的照片,皮革家具和东方地毯,一排排的枪,就跟他上回看到时一样,当时他们是搭档老友,一起去打猎。看到这些东西,阿德里安很难过,因为这让他想起欢笑和炎热的太阳,想到两人暗自较劲,喝波本威士忌,还有最后他们打了成排的鸟排列在车后挡泥板上方,把枪放在那辆旧卡车后头的车斗里,几只猎狗趴着拼命喘气。他因而想起他和弗朗西斯曾是好友,也想起了审判和失望,想起让他们决裂的那个不愉快的真相。
在阿德里安被审判时,弗朗西斯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朱莉娅的确有一张能逼男人做出坏事的脸,阿德里安也的确迷上她了。当时他陷入得太快又太急,即使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晕眩。但是不光是表面上那样而已。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电的需求。当时他们两个都很不快乐,他们的第一次相遇有如触电,强烈得仿佛整个城市都照亮了。那是一种认出对方的感觉,带着欲望。即使到今天,他还能感觉到那种渴求。他们也曾抗拒,但不光是因为两人都已婚。她丈夫是网民,正在帮忙查一件盗用公款六位数字的案子。几年来钱陆续消失了:这里五千美元,那里一万美元。总共可能高达二十三万美元。很多钱,很严重的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