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警察吧。”
女狱警粗厚的大手往上拍过她一边腿,然后是另一边。
“例行公事,”普雷斯顿说,“没有例外。”
伊丽莎白忍受着:两手摸过布料的感觉,乳胶手套和咖啡及发胶的气味。拍搜完毕之后,她跟着普雷斯顿爬上一层楼,然后沿着一条走廊来到大楼东边的角落。他走路时垂着肩膀,圆圆的脑袋往前倾,橡胶鞋底在地板上摩擦发出刺耳声响。“你可以在这里等。”他指着一个放着一张沙发和椅子的小房间。小房间后方有一名秘书,再后方则是一道双扇门。
“典狱长知道我来了吗?”伊丽莎白问。
“这个监狱发生的所有事情,典狱长都知道。”
那个警卫离开了,伊丽莎白坐下来。典狱长没让她等太久。“布莱克警探。”他走过那个秘书旁边,是个将近六十岁的黑发男子。伊丽莎白的第一个想法是有魅力。第二个想法是太有魅力了。他说着握住她的手,微笑露出一口绝对是漂白过的牙齿。“真抱歉让你等了这么久。贝克特警探常常提起你,让我觉得好像已经认识你一辈子了。”
握完手后,伊丽莎白想着他的魅力已经接近油滑的程度了。“你怎么会认识贝克特?”
“监狱和执法单位没有那么不同。”
“这其实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当然了,我道歉。”他又亮出一嘴白亮炫目的牙齿。“查利和我是在罗利市举行的一个惯犯研讨会上认识的。我们有一阵子很要好——工作性质类似的专业人士——然后人生往往就是这样,我们走向不同的方向,他忙他的工作,我也忙我的。不过,我在警方单位里面认识几个人,比如你们的戴尔队长。”
“你认识弗朗西斯?”
“戴尔队长,还有其他几个人。贵单位有几个人一直对阿德里安·沃尔很关注。”
“这样好像不太适当。”
“病态的好奇心,警探。不过并不算犯罪。”
他指了一下双扇门后方的办公室,没等她有所反应就带头走过去。进入办公室后,他坐在办公桌后方,伊丽莎白坐在办公桌前。这是个政府机关办公室,但想设法隐藏事实:温暖的艺术品和柔和的灯光,订制家具底下的厚地毯。“那么,”他说,“阿德里安·沃尔。”
“是的。”
“我知道你以前认识他。”
“在他入狱之前。”
“你认识很多里头的人吗?当然,我指的是长期服刑的男人。不是什么轻罪的累犯,而是严重的重罪犯。像阿德里安·沃尔这种的。”
“我不知道贝克特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我们所选择的职业不一样。你们看到的是犯罪行动,导致那些罪犯来到像这样的地方。你们看到他们做的事、伤害的人。而我们看到的,是监狱惩罚之后的转变:狠心的人变得更残酷,软弱的人完全被毁掉。深爱的人服完刑期出狱后,很少不变个样子的。”
“阿德里安不是我深爱的人。”
“贝克特让我相信你对他有某种感情——”
“听我说,这件事情很简单。查利要求我过来,所以我来了。我以为你们应该有个目的。”
“非常好。”典狱长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份档案,放在书桌上,然后摊开手指。“这里头很多资料是机密,这表示我会否认给你看过。”
“贝克特看过吗?”
“是的。”
“那戴尔呢?”
“你们队长也看过。”
伊丽莎白皱起眉头,因为整件事感觉上还是很不恰当:那轻松的微笑和刻意装得制式的办公室,那份不该被翻得那么旧的沉重档案。当然,会有人持续追踪阿德里安的状况,她怎么会以为没有?更进一步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她没做同样的事。
“恋童癖和警察,”典狱长打开档案,“在监狱里被其他囚犯痛恨的程度是一样的。”他递出一叠照片,总共大概有三十张,全都是彩色的。“你慢慢看。”
伊丽莎白原以为自己有心理准备,但结果并没有。
“他能活下来,还真是奇迹。”典狱长说。
这些照片是在监狱里的医院拍的,同时证明了人类的脆弱和快速恢复的能力。伊丽莎白看到了刀伤、撕裂的皮肤、红肿充血的眼睛。
“刚入狱的前三年,沃尔先生住院治疗七次。四次刀子刺伤,还有一些很可怕的殴伤。那一张,”典狱长挥着一根手指头,指着伊丽莎白正在看的那张照片,“就是你的沃尔先生头朝下,摔下三十级水泥阶梯。”
那张照片中,阿德里安半张脸的皮都撕开来,理了光头,用头皮钉把伤口缝合起来。六根手指明显骨折,另外还有一边手臂、一边腿也骨折。那副惨状让伊丽莎白觉得反胃想吐。“你刚刚说他头朝下摔下楼梯,意思是有人推他的。”
“在监狱里要找目击证人……”典狱长两手一摊,“很少人有这个勇气。”
“阿德里安以前当过警察啊。”
“但在这里,他跟其他人同样是囚犯,同样要面对监狱生活的种种危险。”
她把照片丢回桌上,看着那叠照片滑动,一张叠着一张。“他有可能被杀掉。”
“有可能,但是结果没有。至于这些人呢,就有了。”他把一叠档案丢在桌上。“三个不同的囚犯,都是不同的意外,但是全都涉嫌攻击你的朋友至少一次。三个人都悄悄死掉,没人看到,而且都死于一个刺入伤口,刺的位置恰到好处。”典狱长摸摸颈背的柔软处。
“在监狱里,有人死掉了,怎么可能会没人看到?”
“即使在监狱里,也还是有些黑暗的角落。”
“你是暗示阿德里安杀了这些人?”
“每桩攻击事件,都是发生在你的朋友受过攻击后,大约两个月,或四个月。”
“这很难算是证据。”
“不过,这说明了某种耐心。”
伊丽莎白审视着典狱长的脸。大家都知道他很聪明、有办法。除此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个监狱在本县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典狱长却不喜欢抛头露面,很少出现在餐厅里或人群中。监狱就是他的生活圈。尽管她尊重监狱专业,但这个人身上却有什么让她很不舒服。是那种假笑?或是他的眼神?也或许是他说起黑暗角落的那个语气。
“贝克特为什么希望我来这里?不可能是为了这个。”
“这个只是一部分。”典狱长拿起一个遥控器,打开了安装在墙上的电视机。亮起的画面是阿德里安在一个墙面铺了软垫的囚室里。他在踱步,喃喃自语。摄影机的角度往下,似乎是安装在房间顶端的角落。“防止自杀监控。这是很多次的其中一次。”
伊丽莎白走到电视机前,好看得更清楚。阿德里安的双颊凹陷,下巴满是胡楂。他很激动,一只手往外摆动,然后是另一只手,好像在争辩。“他在跟谁讲话?”
“上帝。”典狱长走到她旁边,耸耸肩。“魔鬼。谁知道?他被隔离一年后,状况就恶化了,常常就像这个样子。”
“他不是被关在一般囚室?”
“最后一次攻击的几个月后。”典狱长暂停下画面,看起来有点歉意。“我们就觉得该把他单独囚禁。说不定还太晚了。”
伊丽莎白打量着屏幕上画面静止的阿德里安。他的脸偏向摄影机,睁大的双眼不动,眼珠在屏幕中变得一片黑。他看起来很愤怒,精神错乱。“那为什么放他出去?”
“你说什么?”
“他被提前假释了。一定是你批准才可能的。你刚刚说他杀了三个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放他出去?”
“没有他牵涉在内的证据。”
伊丽莎白摇摇头。“但不是证据的问题,不是吗?假释的关键,是要态度良好。这是有客观标准的。”
“或许我比你以为的更有同情心。”
“同情心?”伊丽莎白无法隐藏她的怀疑和反感。
典狱长露出淡淡的微笑,从桌上挑了一张照片。上头是阿德里安的脸:撕裂的皮肤和头皮钉,嘴唇上的缝线。“你有你自己的麻烦,对吧?或许这就是贝克特警探建议你来的原因,好让你更了解该怎么善用你的时间。”他把照片递给她,她审视着,毫不畏缩。“监狱是个可怕的地方,警探。你不要进来比较好。”
普雷斯顿警卫带走那个女人后,典狱长走到窗边,等着她走到外头。过了四分钟,她出现了,中间停下来一次,往上看着他的窗子。她在晨光中很漂亮,但是他并不在乎。她上了车后,他打电话给贝克特。“你的女性朋友是撒谎精。”典狱长看着那辆车开走。“她看照片的时候,我观察她的脸。她对阿德里安·沃尔有感情,或许还很强烈。”
“你说服她不要插手了吗?”
“让阿德里安·沃尔保持孤立,对我们双方都有利。”
“我可不知道什么对你有利。”贝克特说,“你想跟她谈,我办到了。”
“那其他的呢?”
“我说到就会做到。”
“他真的精神出问题了,我们的沃尔先生。”典狱长摸着电视机上那对模糊不清的眼睛。“否则他就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坚强的人。过了十三年,我还是无法确定。”
“这话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我要解释自己的意思?因为我们曾经是好友?因为我时间太多?”
典狱长没再往下说,贝克特也不吭声。
他们根本从来不是好友。
他们甚至根本不熟。
如果伊丽莎白想更了解阿德里安的内心,那么在进入法庭的一开始,她并没有如愿。他出现时上了手铐和脚镣,是二十个囚犯中的第十九个。他始终垂着眼睛,于是她只看到他的头顶,以及鼻子的轮廓线。伊丽莎白望着他拖着脚步走到长椅上的位置,设法想把眼前这个人和她在典狱长办公室里看到的影片连在一起。尽管他看起来依旧心神不宁,不过现在的他比影片中要好上十倍——没长胖,但是体重增加了些;表情苦恼,但不疯狂。她希望他看向自己这里,而等到那对褐色眼珠抬起,她感觉到跟以往同样的那种交流的震撼。她感觉到他身上的好多事情,不光是固执和恐惧,还有深深的孤寂。这一切都在一瞬间闪过,然后被喧闹的法庭打断了,他又低下头,好像所有人的目光都压在他身上:警察、记者,还有其他被告。他们全都明白。每个人都知道。法庭里挤得水泄不通,只有阿德里安·沃尔才有这样的吸引力。
“真狗屎。看看这里挤成什么样。”贝克特悄悄溜到她旁边,伸长脖子看着那两排摄影机和记者。“真不敢相信法官允许这样的闹剧发生。那个女记者叫什么来着,第三频道的。我操,她正在看你。”
伊丽莎白往那个方向看,面无表情。那个记者是个金发美女,涂着鲜艳的指甲油,穿了一件紧身红毛衣。她比了一个“打电话给我”的手势,看伊丽莎白没反应,便皱起眉头。
“你去见典狱长了吗?”贝克特问。
“我看这样吧,我们出去谈。”伊丽莎白侧着肩膀,和贝克特挤出座位。大家纷纷朝他们看,但她不在乎戴尔或伦道夫或其他警察怎么想。“你知道,你的哥儿们典狱长真是个大混蛋。”
他们进入法院大厅,里头有好多人在打转,一看到贝克特的警徽就让开路。伊丽莎白跟他来到一个角落,旁边有个垃圾桶,长椅上有个刺青小鬼在睡觉。
“他其实不是我的哥们儿。”贝克特说。
“那是什么?”
“我以前有困难时,他帮过我一次忙,如此而已。我以为他也可以帮上你。”
“他之前为什么会跑去内森酒馆?”
“我不知道。他忽然就跑去了。”
“你们当时在吵什么?”
“我不希望他在我他妈的犯罪现场。到底怎么回事,丽兹?你没有理由生我的气啊。”
他说得没错,而且她心里明白。伊丽莎白走向一扇窄窗,双臂环抱在胸前。外头的白天太完美了,跟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形成强烈的对比。“他让我看了影片。”
“还有阿德里安杀掉的那些人?”
“他可能杀掉的那些人。”
“你不认为他有这个本事?”
伊丽莎白瞪着玻璃窗外。阿德里安比大部分人都温和,但就像所有的警察一样,他的脊椎里有钢,还有坚定不移的意志。他受过的那些苦,有可能把他身上的特质扭曲得畸形而暴力吗?当然有可能。但真的发生了吗?“大家都急着要批判,查利。我感觉到了。”
“不是这样的。”
“拜托。你什么时候看过庭审有这么多警察跑来?我刚刚数到的就有二十三个警察,包括队长。通常会有几个警察?六个还七个?你自己看看。”她指着法庭门前拥挤的人群,是通常的两倍:旁听者和媒体,充满了愤怒与好奇。
“大家都很害怕,”贝克特说,“另一个女人,同样的教堂。”
“这是猎女巫的迫害行动了。”
“丽兹,等一等。”
但她没等。她挤过人群,在保留给警察的那一区找到一个座位。大家还在瞪着她看,但她不在乎。查利有可能是对的吗?当你的心告诉你是这样,但种种事实却暗示是那样,这是怎么回事呢?阿德里安曾在很类似这样的法庭里受审,被他同辈组成的陪审团定罪。但他们不知道一切,不是吗?他的DNA会出现在死者的指甲底下,是有原因的。
原因与秘密,不忠与死亡。
阿德里安说没有人知道他和被害人睡过觉,但真的保密得滴水不漏吗?吉迪恩的父亲呢?如果阿德里安跟他的妻子睡觉,罗伯特·斯特兰奇可能会知道。性爱。背叛。有些妻子因为更小的事情被谋杀。如果他把这桩谋杀套在她情夫的头上,那就太完美了:出轨的妻子死掉,男友进了监狱。但罗伯特·斯特兰奇有不在场的证明。贝克特亲自去确认过的。
那阿德里安的太太呢?
这个问题很有意思。凯瑟琳·沃尔知道她丈夫出轨吗?她当时怀孕了,或许很嫉妒。警方没调查她,因为除了阿德里安和他的律师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桩外遇。
但如果,其实有其他人知道呢?
当初阿德里安违抗自己律师的建议,拒绝上证人席。要是他在法庭上作证,就可以解释所有致使他定罪的事情。他说他不肯讲,是因为不想伤害自己的妻子,而且反正不会有人相信他。但如果不只是这样呢?如果他是不想连累她,上证人席去说出对她不利的证词呢?
阿德里安入狱,是因为要保护他太太吗?
如果凯瑟琳·沃尔知道这桩外遇,她就有杀害朱莉娅·斯特兰奇的动机了。她有不在场的证明吗?很可能没人知道了。她已经离开了,案子结了。所以伊丽莎白思索着犯罪本身。用手勒死人要花不小的力气。搬起尸体、放在祭坛上也是。一个女人办得到吗?
或许吧。
如果她够强壮,够愤怒。
或许有人帮她。
伊丽莎白看着阿德里安,但他没再抬头。于是,她揉了揉脸,在无趣的法庭里乖乖坐在座位上,等着庭审开始。囚犯们一一会见法官,听着他们的罪名被宣读,等着委派律师。这种过程,她已经在上百个不同的日子看过上百回了。第一丝涟漪早在阿德里安被点名许久之前就出现了,它出现在旁听席前方,伊丽莎白看到那涟漪像一阵微风吹过草地,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起来。她起初还不明白,直到检察官凑向助理低声说:“爱哭鬼琼斯跑来这里做什么?”
伊丽莎白随着他们的目光望去,看到费尔克洛思·琼斯站在旁听席外的一扇侧门前。他虚弱但优雅,穿戴着他执业五十年来惯常的领结和西装,手里拄着一根深色木杖,站在那儿不动,最后连法官都朝他看。这位老律师直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这才穿过法庭,好像那是他的舞台。然后他朝几位较为年长的律师点头,那些律师有的咧嘴笑了,有的点头回应,有的则是想到以前的陈年旧案和受损的自尊而不高兴。而较年轻的律师则手肘互相撞来撞去,凑近了咬耳朵,每个人问的问题都差不多:那真的是爱哭鬼琼斯?伊丽莎白也明白。费尔克洛思·琼斯曾是这个县最厉害的律师,不过将近十年来,都没人在他的大宅外头看到过他。就连法官也承认这位老律师的出现所造成的冲击,他坐在椅子上往后靠,然后说,“好吧。我们现在开始处理吧,琼斯先生,”他朝着面前那排就座的律师们说,“很高兴又看到你了。”
费尔克洛思停在第一排长椅旁,直着身子却好像在鞠躬示意。“这是我的荣幸,法官阁下。”
“我不想贸然假设,不过能不能请问……?”法官说。
“阿德里安·沃尔,法官阁下。没错,我是代表他的律师。”
大块头的检察官站起来,很不高兴。“法官阁下,琼斯律师已经超过十年没出过庭了。他的执照说不定都过期了。”
“那么我们就来问问他。琼斯先生?”
“我的执照没过期,法官阁下。”
“那就这样了,检察官先生。执照没过期。”法官看了那排犯人一眼,竖起一根手指说,“法警。”
两名法警把阿德里安锁在长椅上的链子解开。这回他抬起头来,朝老律师点了个头。费尔克洛思拍了他肩膀一下,然后说,“如果可以的话,麻烦把这些手铐拿掉。”
法官又示意,检察官这回隐藏不了他的挫败感。“法官阁下!”
法官举起一只手,身子前倾。“据我所知,这位被告出庭,并不是因为暴力犯罪。”
“二级擅入私人土地罪,法官阁下。”
“就这样?只是轻罪?”
“另外还有拒捕。”检察官说。
“也是轻罪,法官阁下。”费尔克洛思说。
“不过,还有其他的情况——”
“唯一有关的情况,”费尔克洛思插嘴,“就是警方希望羁押我的当事人,好让他们调查另一件没有充分证据指控他的罪案。这不是秘密,法官阁下。你知道,记者们也知道。”费尔克洛思指了一下爆满的记者席,里头有一些知名面孔,包括几个从夏洛特、亚特兰大、罗利等大城市来的记者。很多都负责报道过当年朱莉娅·斯特兰奇的命案,每个人都紧盯着费尔克洛思,而且他也知道。“没有人会否认一位年轻女子早死的悲剧,但检察官企图回避正常程序的限制。法官阁下,我这几年没出庭的期间,难道事情改变了这么多?我们现在变成了什么落后地区,检方居然变得这么全能又尊贵,可以这样为所欲为?”
法官的手指迅速敲了一轮,看了记者席两次。他以前当过检察官,通常会比较偏袒检方。但在场的众多记者改变了局势,费尔克洛思心里明白,法官也明白。“检察官先生?”
“阿德里安·沃尔曾经因为杀人被定罪,法官阁下。他在本地没有家人,也没有土地。日后开庭的话,我们没有任何实际的证据能期待他出庭。检方要求将嫌犯还押。”
“因为两桩轻罪?”爱哭鬼的脸半转向记者席。“法官阁下,我恳求你。”
法官抿紧嘴唇,皱眉看着检察官。“你打算对他提出重罪指控吗?”
“现在还不会,法官阁下。”
“琼斯先生?”
“我的当事人被捕的那片土地,从南北战争之前就属于他的家族。他被监禁十三年后,急着想要回去那里,是可以理解的。我还要进一步提出,他被捕当时可能有的任何抗拒,都是因为警方过于心急所造成的。警方报告显示,当时有十二名警察参与逮捕——我再强调一次,十二名警员,只为了一个擅入私人土地的控诉。我想这充分表明了警方的意图。另一方面,沃尔先生的家族从一八〇七年冬天就来到本县。他没有离开的计划,也很愿意再次出庭,以便为那些愚蠢的指控提出强有力的辩护。法官阁下,我们认为还押是个荒谬的要求,而且只希望能裁定合理的保释金。”
费尔克洛思轻声说完了。法庭里很安静,因此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伊丽莎白可以感觉到周围的气氛紧绷。不光是检察官的挫败感或费尔克洛思庄严的气势而已。一个女人死了,阿德里安又是过去五十年来最恶名昭彰的定罪杀人犯。记者们在座位上伸长了脖子,就连检察官都屏气凝神在等待。
“保释金是五百美元。”
法槌敲下。
整个法庭轰响起来。
“下一个案子。”法官说。
离开法庭后,伊丽莎白在人群的角落里找到了费尔克洛思·琼斯。他撑着手杖而立,像是在等着她。“真高兴见到你,费尔克洛思。”她抓住他的手,用力握了一下。“没想到你会来,但是非常、非常高兴。”
“挽着我,”他说,“陪我走走吧。”
伊丽莎白挽住他的手臂,引着他穿过人群。他们走下宽阔的花岗岩石阶,来到人行道上。途中有不少人跟费尔克洛思打招呼,或者拍拍他的手臂。他都点头微笑,轻声招呼响应。等到他们离开人群,伊丽莎白揽紧他的手臂。“你的出场非常漂亮。”
“你可能也推测到,法律里头,戏剧和理智的成分是相等的。最优秀的学者在法庭上可能会很辛苦,但想法平庸的却表现过人。一个审判律师必须有逻辑和才华,同时懂得在适当的地方充分利用。我刚刚提到记者时,你看到法官阁下的脸了吗?老天爷,他那个表情,活像有什么脏东西刚钻进他的法袍底下。”
他低声笑着,伊丽莎白也跟着笑了。“你能来真好,费尔克洛思。我本来还担心阿德里安会碰上一个法庭指派的律师,不了解也不关心他。”
费尔克洛思对她的恭维摇摇手。“小事一桩。这种事情我做过几千回了。”
“你骗不了我,琼斯先生。”她把他的手臂抓得更紧。“我就坐在你后面那排。”
“啊,”他微微点一下头,“那你注意到我领口上的汗渍了。还有我双手很轻微但是很遗憾的颤抖。”
“我可没看到。”
“真的?”他一副打趣的口吻,双眼发亮,惹得她忍不住又笑了。“那么,亲爱的,或许你该去检查你那对漂亮的眼睛了。”
他们经过最后一批人群,又慢吞吞拖着脚步走了三十码,左边是柏油路,右边是被太阳晒得发干的草皮。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她依然勾着他的手臂。走到树荫下的一张长椅时,他们坐下来,看着一排便衣警察站在法庭前石阶的栏杆旁,盯着他们的方向看。他们不高兴阿德里安被保释,也不高兴丽兹跟促成这个状况的律师坐在一起。“他们看起来真吓人。”费尔克洛思说。
“不是每个人对阿德里安的看法都跟我们一样。”
“那当然,因为他们几乎不了解阿德里安啊。都是报纸和传言造成的。”
“还有谋杀定罪。”费尔克洛思听了别开脸,但伊丽莎白看到了自己这些话所造成的痛苦。“对不起,”她说,“我没有怪你的意思。”
“没关系。反正我也忘不了。”
伊丽莎白又把目光转回那些警察身上。他们还在盯着她看,很可能恨透她了。“我从来没去探监,”她说,“我试过几次,不过都只到停车场,就又离开了。太困难了,我办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