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在雪地里来回跺脚,问道:“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伦道夫看了一眼远处的房屋,希望母亲看不见他悄悄拿走的猎枪。倘若她看见了,一定会很担心,不过,此刻后悔已然太迟。伦道夫抬了抬肩上的枪,语气平静地回答道:“其他地方都没有猎物了,我们没有选择。”
“这话倒是没错,但是威利斯·德雷德和他的儿子自从去了那片沼泽后,到现在都还下落不明。其他那些从沼泽回来的男孩天天坐在房屋窗户边,一句话不说,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疯疯癫癫的,像傻子一样。”
伦道夫深知查理所说的一切,也明白他的不安。有些人迷失在那片沼泽地,至今杳无音讯,那些平安回来的也已不成人样,这一点不可否认。镇子上的人对此议论纷纷,那些与世隔绝的黑人、深不见底的河流,还有像流沙一样吞噬一切的泥土。八十年前,黑人奴隶曾在那片森林里被活活吊死,有人说那些充满怨念的亡灵常年在沼泽里四处游荡,索人性命。如若不然,为什么威利斯·德雷德和他的儿子会失踪?为什么米勒家的几个儿子在沼泽里待了五天,回来后就开始变得沉默不语,甚至莫名其妙地流口水?关于那片沼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然而真相却是,无人知晓任何真相。或许那片沼泽里确实有鹿,也或许没有;或许米勒家的男孩在进入沼泽之前早已神志不清,只是找了一个宣泄自我的借口罢了。伦道夫仔细思索着这些问题,最终找到了解释:那些随口胡言的人都是迷信且愚蠢的,根本不可信。况且此刻,他们三人面前摆着一个更为简单的事实。
“再过一个月,如果我还找不到食物,我妈很有可能就会饿死,赫伯特家的情况跟我差不多。查理你呢?你的妈妈现在怎么样?衣食无忧?有吃不完的美食?”查理盯着伦道夫看了一会儿,两人相对无言。伦道夫抬了抬肩上的来复枪,说道:“我们没有选择,你没有,我没有,赫伯特也没有。”
在大雪覆盖下,这条路似乎变得更长了,积雪拖住三人的脚步,周围的一切声响都被这场大雪掩盖。路边的栅栏被雪死死压住,几乎不见踪影,身后的三座房屋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白雪之中。伦道夫、赫伯特和查理都住在镇子的北边,这里是城镇与沼泽的交界地带。再往前,沼泽地疯狂延伸,向远处的山丘横冲直撞。伦道夫所生活的地方是镇里的穷乡僻壤,只有那些居住于此的人才会引以为豪。对于那些在城市生活的人而言,这里的一切都是穷困潦倒,愚昧无知。在那些有车有房、家庭美满、生活富足的人眼里,贫穷的白人与黑人并无两样。伦道夫明白自己在他人心中的地位,不过,与其他出生在雷文县北边旷野的孩子一样,他以这里的风土为豪,也以这里的人情为豪。这里的人们任劳任怨,从不斤斤计较,哪怕受人歧视,也平和看待。那些生活在城镇里的人,总是待在温暖舒适的房间里,享受着从商店买回来的美食。难道伦道夫就丝毫没有嫉妒之心吗?他只是选择无视罢了。他有一路相伴的挚友,有对他疼爱有加的母亲,况且,即便是那些以往衣食无忧的城镇之人,此刻也正在挨饿,对伦道夫而言,这便是最大的心理平衡。
这可怕的一切啊。
它将整个国家毁于一旦。
即便居住在如此偏远的雷文县,这一残酷的事实依旧无法辩驳。大富豪倾家荡产,城市里不断有人从高楼跳下。很长一段时间里,镇上的人们对此谈论不休,谁曾料,灾难随即而来,仿佛这场风暴一路从纽约席卷过来,淹没了这片土地以往的一切美好。钱财散尽,商店倒闭,城镇里的少数人依旧富足,但穷人与富人之间的分割线日渐模糊。这一切对于伦道夫而言并无多大影响。就让那些人流离失所吧,让他们睡在森林里,靠玉米糊为生吧。
有那么一瞬间,这样的想法竟驱散了伦道夫四周的寒冷。是的,他嫉妒。他才十四岁,却已有两颗恒牙脱落,人们称这种情况为“坏血病”,而那只不过是“供血不足”的夸张说法罢了。终于,他们三人走到了公路尽头,眼前便是通往默木野的小径。自一八五三年以来,那些被释放的奴隶及其后代一直在此生活。伦道夫在跟随母亲一同前往默木野用针线交换蜂蜜和植物种子时,见过那些黑奴一次。他们有自己的独特语言,生活的小屋虽然简陋,却有很多菜园,此外,还有一座教堂和一间肉类熏制室。那时,他们待人大方,不过那都已是过去的事了。如今,黑人和白人之间的信任桥梁早已坍塌,最近,伦道夫好几次在公路边或是与沼泽交界的丛林里看到黑人,他们小心翼翼地保持距离,眼神警惕。伦道夫明白他们的意思:看好自己,待在原地别动。此刻,伦道夫在脑海里一遍遍重复这样的话语。
“我们应该怎么做?”
查理问出了同样困惑伦道夫和赫伯特的问题。这条小径通往默木野,居住在那里的黑人绝不会善待前去狩猎的白人男孩。往东边走是一条河流,他们可以穿过绵延两英里的树林,一路向北,最终绕回默木野。伦道夫看向左边,通向梅里蒙家族庄园的废墟,这栋房屋在一八五四年被烧毁,不过,房屋基石和倒塌的谷仓尚伫立在原地,曾经的奴隶居所已被浓烟熏黑。与另一条路相比,这条路距离沼泽地更远,可伦道夫不假思索地转向左边,赫伯特和查理随即跟了上去。他们三人前行了一英里,穿过废墟,来到丛林边,沿着丛林向北继续走了三英里。越过又一座山丘,伦道夫感觉到脚下是一层被大雪覆盖的厚厚冰层。他们三人现在正处于低地,这是沼泽地里行走更为艰难的地方,绵延数十英里,其东边是一条河流,河流边又是另一片无边无际的土地。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森林和乱石。
寒风呼啸。
“我要冷死了。”
伦道夫看向左边的查理,皱起眉头。查理的语气里透出咬牙切齿的牢骚与不满。“现在是冬天,当然冷。”伦道夫回应道。
“不,不是这种冷,光是看着这个地方我都觉得全身冷得发抖。”
查理所指的是丛林与沼泽交界的地带。三人一同望向远处,光秃秃的树干,没有丝毫生气,四周是灰蒙蒙的一片,大雪在树干之间肆意穿梭,砸向地面,留下些许小坑。这里便是沼泽地的边缘地带,虽环境恶劣,却也并非罕无人迹。继续往前走,灌木丛愈加茂密,在有些地方甚至形成一道坚挺的屏障。在春夏时节,地面被泥土和死水覆盖,复杂交错,极易使人迷失方向。以往,伦道夫、赫伯特和查理三人总是喜欢到此地探险,钓鱼或是抓松鼠,不过只会在沼泽边短暂逗留,颇有分寸。他们曾在这里见到过山猫和毒蛇,有次甚至透过荆棘看见一头黑熊跑过。对于那时而言,能够有这番体验便足矣。然而,这次与以往不同,他们到此不是为寻求刺激,而是别无选择。这片沼泽地一望无际,空空荡荡,与此相比,伦道夫三人是那么渺小和孤单。伦道夫观察着查理和赫伯特两人,查理的惊恐表露于色,他小心翼翼地移动脚步,不断用手套擦拭鼻涕,往日的喋喋不休在此刻踪影全无。赫伯特依然淡定从容,眼神坚定。“赫伯特,你说呢?”
伦道夫将问题抛向赫伯特,因为他不想成为唯一为此次行动负责的人。雪下得更大了,温度分秒骤降。在长达三个小时的艰难跋涉后,伦道夫三人已快被冻僵,接下来情况可能会更糟。狂风侵袭,眼前的沼泽一步步逼近。可怕的画面在伦道夫脑海里闪现,那些下落不明的人,那些疯疯癫癫的男孩,那些伦道夫将信将疑的可怕传言,在此刻竟真实无比。赫伯特也同样感受到了不安和犹豫,但他露出看似轻松的微笑,刻意掩饰着心中的不安情绪,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他抬起脸,任由雪花在两颊拍打。“我看这真是适合散步的好天气啊。”伦道夫点点头,独自走到一棵大树下,查理和赫伯特两人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现在是下午两点,心中愈渐浓烈的不安和担忧犹如一块冰冷的地毯,将三个小男孩层层裹住。目前为止,仍没有任何活物出现,甚至没有一点生命存在的迹象。沼泽地安静得像一座坟地,只听得见狂风的呼啸和他们自己的脚步声。
“这不正常啊,”这是查理第五次说出同样的话,“我们应该是能看到猎物的啊。”
查理的声音被大雪淹没,没有人回应。伦道夫猜想,他们应该已经在沼泽地里前进了三英里,倘若从出发开始算,一共走了大概七英里,不过感觉却像是已经跋涉了数十英里,他们沿着纵横交错的道路,在南北之间来回穿梭,在寂静无声的沼泽地里慢步前行,寻找猎物的踪迹。查理说得没错,他们本应见到猎物的。即便是在镇上那些已被猎杀一空的地区,也能见到一些猎物的脚印或粪便,可这里,空空如也。
“这里他妈的什么东西也没有。”
“安静点,查理。”
安静实在不是查理的风格。每隔几分钟,便会听见查理的抱怨声。
“我靠。”
“垃圾地方。”
“什么都没有。”
十分钟,已有十分钟没有听见查理的抱怨声了,伦道夫开始有些担忧,他回头望去。“查理呢?”
赫伯特站在离伦道夫两步远的地方,一动不动。身后是层层交叠的树林,没有一点缝隙,遮盖住了所有亮光。直至此时,伦道夫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
天,几乎黑了。
他怎么会忘记时间呢?
“赫伯特?你怎么了?”赫伯特眼神呆滞,嘴唇被冻得发紫,雪花挂在他帽檐下的头发上。伦道夫推了推赫伯特的手臂,但赫伯特只是艰难地眨了下眼,没有说话。“待在这里别动,我说真的,不要乱跑。”
伦道夫跑向身后,跑了二十英尺后,忍不住回头张望,他不愿承认内心突如其来的恐惧和不安,他害怕了。查理不见人影,赫伯特状态不佳,灰蒙蒙的光线变成了蓝色。现在应该是下午四点,可感觉像是六点,周围的亮光仿佛只是由密密麻麻的雪花形成的。
“查理!你在哪儿?”
伦道夫沿着来时留下的踪迹一边寻找一边大声呼喊查理的名字。周围的一切没有丝毫熟悉感,这真的是来时的路吗?一路上的树木似乎更加茂密,树叶颜色更深,真的是这条路吗?大雪几乎将他们来时的足迹全部覆盖。伦道夫的呼吸声和雪花簌簌飘落的声音在死寂的空气里回荡。
走了两百多米后,伦道夫找到了查理。他站在一棵橡树下,双臂垂在两边,嘴巴微张。厚重的雪花压在他的肩头和帽子上。同赫伯特一样,查理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查理,可算找到你了。”伦道夫跑到查理身边,但查理仍旧没有丝毫反应。伦道夫顺着查理的眼神看去,眼前只有树木、阴影和始终未停的大雪。查理的脚边是已经被冻住的来复枪,伦道夫弯腰拿起枪,透心的寒冷刺穿他的手套。“你在这里做什么?快跟我走。”
查理眨眨眼,仿佛迷失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他声音微弱,开口说道:“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的。”
“我快被冻死了,我的双腿都被冻僵了。”
查理一字一顿,伦道夫猜想那是因为他的嘴唇也被冻住了。伦道夫一把将来复枪扣在查理的胸膛上,说道:“紧紧跟在我身后,我会照顾你的。”
“我真的不能动了。”
“你可以动的,快走。”
伦道夫拖着查理往回走,查理蹒跚了几步,伦道夫一把将他拽住,随后,查理似乎回过了神,开始自己行走。他一直在自言自语,嘴唇冻得发紫。一路上,伦道夫始终走在查理身边,寸步不离,犹怕两人再次走散。查理又一次摔倒,他站起身来,用冰冷的手套擦拭双眼。当他们二人终于跟赫伯特会合时,天色已经全黑。赫伯特背靠着树,坐在地上。“快起来,你会被冻僵的。”赫伯特仍然一动不动。查理站在离赫伯特五步远的地方,瘫坐到地上。“妈的。”
伦道夫不知如何是好,他只知道倘若再不赶快生火,他们三人都会被冻僵。伦道夫本打算在日落前一小时完成生火。再过五分钟,四周便会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两个小时。
他丢失了整整两个小时。
“你们两个都待在这里别动。”
伦道夫立刻动身,四处找寻可以用于生火的枯木。很多木条上铺满雪花,但并没有完全腐烂,仍旧可以使用。这片沼泽里桦树密布,伦道夫大片大片地扯下树皮,放进背包,继续在树林里拾捡可用的木头。他不需要太多,只要能生起火苗就行,使他们不至于在一片漆黑中度过漫漫长夜。伦道夫踢开脚下的雪花,一脚踩在地面上,往四周划出一块足以生火的空地。查理和赫伯特两人没有抬眼看,也没有说话。查理坐在原地,全身颤抖。
伦道夫试图打开自己的口袋,但冰冷的手套冻住他的手指,难以动弹。他用牙齿咬下手套,吃力地打开口袋,里面装着火柴和他用刨花、煤油、蜡烛碎屑做成的生火工具。火光燃起,冒出大量黑烟。伦道夫不断往火堆里添加树皮、细枝和木材,火苗里发出嘶嘶声。伦道夫一边加木材,一边将双手放在火苗上方。火势逐渐稳定,他将此前备好的防水布搭在捡回来的树枝上,防止其再次被大雪浸湿。一切就绪后,伦道夫踢开火堆边多余的积雪,铺上地毯,将查理和赫伯特移到火堆边。他们两人一声不吭,全身几乎已经冻僵。“我马上回来。”
伦道夫转身跑向黑压压的树林,搜集更多的木材。时间过了很久,他想让火势更旺,所以他需要足够的木材,来熬过这寒冷刺骨的长夜。在搜集完柴火后,伦道夫几乎动弹不了了。气温依然在下降。现在应该只有十度了吧,也许更低。
“求求上帝,千万别吹风。”
这一点倒是尽如人意。大雪垂直飞落,没有一点风声。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高枝和防水布上掉落,在黑暗中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
伦道夫向前凑近火堆,张开双手,感受火的温度。他看向一旁的查理和赫伯特,他们的嘴唇开始恢复血色,眼神没有了此前的呆滞和暗淡,体力似乎有些恢复了。此时,赫伯特打破沉默,“太奇怪了。”
“什么太奇怪了?”
伦道夫本想寻根究底,但赫伯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查理抬起眼,却迅速将脸转向一边。他扯下手套,将双手伸到火堆上方。
“查理,你知道赫伯特刚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快要冻死了。”
查理声音微弱,眼神躲闪。他撒谎了,这一点伦道夫心知肚明。“就这样?你就只知道这个?”
“大概是因为太冷了吧,冷得奇怪。”赫伯特补充道。
“对,就是太冷了。”查理立马附和道,破绽百出。
伦道夫望向前方,整片沼泽已经完全被黑暗笼罩,他们很有可能会退缩,会走散,甚至是迷失。曾无数次来到这片树林,也曾无数次在这里度过夜晚。伦道夫·博伊德绝不会退缩,查理和赫伯特也同样刚强。
难道真的流失了两个小时吗?
“你们饿了吗?”赫伯特开口问道。
伦道夫看向查理,他开始在自己的背包里翻找。没有人不饿,然而也没有一个人的背包里不是空无一物。伦道夫拿起背包,里面只有地毯和防水布。他们本希望可以在此刻饱餐一顿,原本空落落的肚子被食物填满,脸上满是动物油脂。可如今,什么也没有。“别假装找食物了,我看过你的背包,里面什么吃的都没有。”
赫伯特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一小块由破纸包裹着的肉干。“这是我妈给的,只剩这么一点了。”
伦道夫垂涎欲滴,他已经连续三周没有吃过一口肉了。“你确定要拿给我们吃吗?”
赫伯特撕下一小块肉干后,将剩下的递给查理和伦道夫。肉干不多,又硬又咸,可这是肉。三人默默低头吃着手中的肉干,一言不发,身下的地毯逐渐被积雪浸湿。
“明天,明天我们一定会找到猎物的。”查理说。
一片沉默,没有人愿意回答。
火堆边的积雪越来越厚。
天亮了,大雪停了,天空放晴,然而,寒潮依然步步紧逼。查理和赫伯特仍在睡梦中。伦道夫起身站在火堆旁,微弱的阳光在丛林缝隙间闪烁。
伦道夫环顾四周,他们现在正处在一块空地上,除了来时的路途以外,其余方向全是被冻住的沼泽。四周静得可怕,树木并排在一起,却没有一点充实感,空洞,寂寥。大雪几乎下了一夜,周围全是厚厚的积雪。
伦道夫捡起木材,扔进火堆,然后拿出一块毛毯搭在双肩,走进茂密的树林。没多久,他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平地,积雪下是被冻住的流水。这片沼泽地里随处可见深不见底的水潭,这便是其中一个。水潭向前延伸半英里,边上是厚厚的雪堆,早晨的阳光倾泻下来,在雪堆中央形成一道浅浅的黄光。伦道夫试图寻找猎物出没的踪迹,然而积雪表面平滑无比,没有丝毫痕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是静止的,空气钻进他的喉咙,如此冰冷,呼吸在冷空气里凝结。
伦道夫叫醒熟睡中的查理和赫伯特,没有人提及昨天莫名其妙丢失的那两个小时,也没有人谈论那些难以捉摸的疑问。他们身上唯一的食物已经吃光,今天又是漫长的一天,此时的三人已是饥肠辘辘。伦道夫安静地收拾好帐篷,用积雪灭掉还在燃烧的火苗,并一如既往地仔细检查好来复枪。在他们三人眼前摆着一个不得不面对的现实:他们今天必须找到食物,否则,要么就此葬身这片沼泽,要么灰头土脸地回到家中,两手空空。
“准备好了吗?”
赫伯特点点头,三人像以往一样排好队形,继续前进,伦道夫在前开路,赫伯特紧随,查理垫后。开路者总是最辛苦的,积雪已淹没到伦道夫的大腿处。探路并非易事,他必须处处小心。来沼泽打猎是伦道夫的主意,他邀请查理和赫伯特同他一起,带领他们选择东边这条路,只因为这是沼泽地中心所在的方向。
“要是碰到那些黑人怎么办?”查理问道。
伦道夫没有回答,他已经快喘不过气了。
“说话啊,要是我们不小心碰到了他们,怎么办?”
“我想我们再走大概两英里左右便可以到达北边,也可以转向往西边走,”伦道夫抬起手,指向前方,“如果在中午之前还没有发现猎物的话,那我们就继续往北走。无论往哪边走,都不会碰上那些黑人。”
“如果这么走的话,离家的方向就很远了。”赫伯特说道。
“那里有食物,一定有。”
他们在伦道夫此前发现的那片平地边停下。“你确定这里的水都被冻住了吗?”查理问。
“绝对被冻住了。”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个愚蠢至极的问题,伦道夫转头打量查理。他蜷缩在父亲的外套里,颧骨凸显,几乎戳破皮肤,他咬住嘴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旁的赫伯特同样脸色煞白,惊恐难掩。“有谁想退缩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查理和赫伯特不敢抬头,没人提及昨天不同寻常的一切:为何他们会彼此走散?为何会如同被冻僵了一般,毫无知觉?没人可以回答,然而,这一切真实发生过,让人捉摸不透。
“查理,你要回去吗?”
查理摇摇头。
“赫伯特,你呢?”
“光说不练假把式。光靠说是没办法吃上肉的。”
“所以我们来打猎,我们必须找到猎物。”伦道夫回答道。
三人又陷入一片沉默。伦道夫自顾自地转身往前走,查理和赫伯特不约而同地紧随其后。他们走过冻住的深潭,进入丛林中。一小时过去了,查理再一次发起牢骚。
“什么都没有。”
“周围他妈的什么都没有。”
此时已将近中午,查理似乎没有说错,这四周仍没有任何生命迹象。
伦道夫差点跌倒,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
“我们走了多远了?”赫伯特问。
“三英里左右,可能四英里。”
究竟走了多远呢?其实,根本无法判断。脚下的每一步都是煎熬,寸步难行。太阳高挂在天空,空气却依然寒冷。这里的积雪似乎更厚了,伦道夫的双脚早已麻木。
“我来带路吧。”
赫伯特此前便已提出过要求,可伦道夫毅然拒绝,这一次,他实在无法强撑了。虽然伦道夫同意了让赫伯特在前开路,可却迟迟没有任何人移动。他们三人已是筋疲力尽,伦道夫和赫伯特弯腰撑住膝盖,查理瘫在赫伯特的肩膀上。“休息一下,大家都休息一下。”
查理点头,他打开水壶,里面的水已被冻成冰块。
“我靠。”
“再坚持几个小时,我们一定会找到猎物的。”伦道夫说。查理再次点头,可四周依然没有丝毫声响。“往东,”伦道夫指向东边,说道,“我们往东再走一英里,然后就往北边走。”
伦道夫挪动脚步,他们重新站好队形:赫伯特在前开路,伦道夫走在最后。
天气越来越寒冷。
周围的一切,静止如常。
前进了一百米后,查理突然高声说道:“你们感觉到了吗?好像有一股重量,你们两个感觉到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伦道夫回答。他说谎了。这股重量无处不在,最初只是慢慢侵蚀,可现在,已经难以否认。周围的一切都很沉重,阳光和空气死死地压在他们身上。伦道夫三人在厚重的积雪堆里艰难行走,四周是严严实实的树林,犹如高墙一般,封住一切。继续前进了半英里后,四周的空气更沉重了,压得人喘不过气。赫伯特步履蹒跚,最终摔倒在地,全身乏力的他已经难以站起身来。查理和伦道夫赶忙上前搀扶。“没事,我没事。”赫伯特强撑着说道。他全身冰冷,皮肤没有丝毫血色,眼睛微闭,眼角流出的泪水已被冻住。他们需要温暖,需要食物。“你们快看,没有感觉到不对劲吗?”
赫伯特直起身来,抬起头四处张望,他的眼睛只能半睁着,呼吸里是掩藏不住的恐惧。伦道夫先是一脸困惑,随即惊恐万分。周围的树木仿佛瞬间复活了一般,上升,弯曲,可却没有一棵树投下树影。
“这是……”
“安静,不要说话。”
“不要让我安静。我的天啊!这是什么情况?这到底是怎么了?”
查理不停抱怨,伦道夫立刻插话道:“查理,别说话,一直往前走,不要停,听明白了吗?一步一步来,不要闭眼。”
他们继续前进,心中的恐惧无法停止。空气里充满了恶意,有什么东西在四周移动,却又在顷刻间消失。伦道夫斜眼偷看,那似乎是一缕烟雾,又好像一道灰色闪光。可每当他环顾四周,却空无一物,只有一望无际的积雪和刺眼的阳光。他们蹒跚前进,艰难地穿过积雪,汗珠在脸上冻结成冰,紧接着又被新的汗液覆盖。一路上,查理喋喋不休,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此刻,仿佛只有他们沉重的脚步声。他们一刻不停地向前快步行走,时不时跑动起来。伦道夫知道他们应该放慢速度,否则必会筋疲力尽,可内心那股无名的恐惧却驱使着他们不断加快脚步。赫伯特踢开脚下的积雪,他们三人穿过一条溪沟,爬到对面的岸边。那个莫名的东西,那一股莫名的感觉,一直在他们身后穷追不舍。伦道夫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所察觉的人,赫伯特一次又一次环顾四周,查理同样左顾右盼。移动越快,呼吸越困难。穿过树林,远处是一片没有遮挡的空地。空地上的积雪很薄,三人突然开始拼命狂奔,他们紧紧抓住彼此,步履蹒跚。那东西就在附近,它想逼迫他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