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慢点。”
杰克充耳不闻。
“克罗斯,你听到没有?我叫你开慢点。”
杰克仍旧加速行驶,他想让自己冷静思考,不关乎这份工作,不关乎约翰尼,也不关乎这笔在莱斯莉眼中无从抗拒的交易。杰克也撒谎了。杰克生活在南美,父亲是一名警察,他从小便对枪支、捕猎以及野生动物了如指掌。这便是最大的问题所在,因为威廉·博伊德的爷爷伦道夫在一九三一年射杀那头鹿时的场景绝非博伊德所言的那样。子弹穿心,这一点毫无疑问,但博伊德所描述的其他细节绝不可能是真实的。那颗鹿头的脖子和灰熊的一般粗壮,鹿角闪闪发光,杰克此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这一点成为博伊德谎言里最大的漏洞,因为如此巨大且不可思议的猎物无论是在伊利诺伊州、威斯康星州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未曾有过任何猎杀记载。
那样非比寻常的鹿根本就不可能存在。


第六章
威廉·博伊德站在门廊边,一路目送着杰克驾驶的车辆穿过小溪,越过第二座山丘,消失在视野之中。即便如此,他仍旧站在原地,谨慎地张望着。
倘若他撞见玛莎,定会让她吃点苦头。
博伊德怒气冲冲。
博伊德回想着刚才的种种画面,他深信自己毫无痕迹地掩饰了内心的担忧和怒火。倘若杰克和莱斯莉觉察到了他的真实情绪,他们一定会好奇其原因所在,随之而来的将是无休止的疑问。威廉·博伊德可不喜欢解答疑问,即便是在所难免,他也宁愿这种情况是发生在纽约或是华盛顿,而不是在这穷乡僻壤之地。除了隐藏自我之外,博伊德已对不得不继续接触的杰克和莱斯莉有所了解。杰克·克罗斯不出他所料:聪明、忠诚且真挚。莱斯莉也同样没能让博伊德意外,她金发碧眼,衣着性感,是个天生的人生玩家。
“玛莎!”
博伊德闻到了玛莎身上的香水味,她就在附近。
“我在这儿。”
博伊德转身,玛莎就站在门边。“跟我来。”博伊德一把推开玛莎,玛莎紧紧跟在身后。博伊德在私人书房门口停住脚步,问道,“关于这个房间,我是怎么跟你说的?”
“没有您的允许,外人不得入内。”
“然而呢?”
“博伊德先生,这次完全是个意外。我当时去找您了,我没有想到……”
“难道我还需要在自己家里锁门吗?”
“不需要,当然不需要。”
“任何来访者都不得入内,听明白了吗?你的任务就是告诉他们应该在哪里等候,然后确保他们乖乖听话。”
“明白,先生。”
“柯克帕特里克先生在哪儿?”
“他刚才在健身,现在应该回房了。”
“去看看他有没有洗完澡,如果洗完了,叫他来书房找我。”
“您的意思是……”
“没错,我的意思就是让他来这间书房,快去。”
玛莎离开了,博伊德从餐柜里倒上一杯酒。他坐在桌上,一边品尝手中珍藏三十年之久的威士忌,一边思索自己对詹姆斯·柯克帕特里克的了解。詹姆斯是从事煤矿开采的亿万富翁,整天在西弗吉尼亚海湾和各种大山里开采煤矿,他喜欢拳击,喜欢捕猎,喜欢赚钱,正因为如此,博伊德才对他颇有好感,不过这并不是柯克帕特里克被邀请来此的原因。柯克帕特里克打算投资两亿美元买地,目前正在寻找合适的投资地点,这正合威廉·博伊德的心意,不过,他需要千方百计说服柯克帕特里克。他们曾经一起在非洲捕杀水牛,一起在次大陆捕杀老虎,一起喝酒,一起畅聊,一起追求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学生。
如今,他们聚在此地。
博伊德摇晃酒杯,在心中暗自盘算:百分之二的管理费加上百分之二十的收益。
“完全值得一试。”
“你是在说我吗?”
“你吓死我了,詹姆斯。”博伊德起身,笑着说道,“像你这样有分量的人走起路来怎么一点声响也没有啊?”
“这可不是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柯克帕特里克走到博伊德身边。他今年四十五岁,人高马大,肩膀宽厚有力,手掌上的疤痕一直蔓延到同脚踝一般粗壮的手臂上,头发蓬乱,两颊长满胡须,显得双眼更加明亮。柯克帕特里克坐下后,博伊德走到餐柜边,倒上一杯酒,递给他。“我刚刚在说我们这次的捕猎。”
“你很担心吗?”
“倒也不是。”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
“约翰尼·梅里蒙,我们会搞定他的。”
“上一次你带客户接近这个约翰尼·梅里蒙的时候,差点被他开枪打死。”
“不过值得一试。干杯。”
二人碰杯后,博伊德在柯克帕特里克身旁坐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两人算是朋友,不过柯克帕特里克对游戏规则心知肚明。“最近市场怎么样?”
“我打猎的时候从不关心市场情况,我的员工会帮我密切关注。”
柯克帕特里克举杯一饮而尽,博伊德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雇用人才,下放权力。沉默了几分钟后,柯克帕特里克头也不抬地问道:“这就是你跟我说的那个鹿头?”
“是的,就是它?”
“我等了足足六个月,你终于肯让我大饱眼福了。”
博伊德耸耸肩,“我只让少数几个人欣赏。”
“我可以看看吗?”
“我们到这儿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柯克帕特里克放下酒杯,跟着博伊德一起走到房间另一边。柯克帕特里克走在前面,脚步稳重,但博伊德觉察到了他的不信任。博伊德曾带两名潜在客户来过这里,每个人都同此刻的柯克帕特里克有同样的表现。
“我可以摸一下吗?”
“轻一点,毕竟年代很久远了。”
柯克帕特里克伸出手,轻轻抚摸鹿头脖颈上的粗糙毛皮。“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你是在撒谎,是在夸大其词,”他忍不住尖声惊呼道,“我的天啊,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东西,连听都没听说过。”柯克帕特里克转身看向博伊德,问道,“这是你爷爷在这里射杀的?”
“这儿是一个神奇的地方。”
“这里现在还有类似的动物出没吗?”
“这还用问吗?”
博伊德带着柯克帕特里克走出书房,进入旁边的第二个房间。房间里摆放着一个书架、两把椅子和一个皮革沙发。两面墙壁上挂满地图和照片,另一面墙上挂着一张巨大无比的熊皮,柯克帕特里克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兽皮。“我的上帝啊!”
“就在梅里蒙朝我开枪的那天,我猎杀了这头熊。”
“这不可能吧,这……它……这太大了。”
博伊德没有跟柯克帕特里克分享故事的始末。那天,他和随同前往的新客户一起猎杀了两头熊,第二张熊皮目前正挂在这名客户家中的墙壁上。“很不可思议,对吧?”
“不可思议?我的天,这个简直……”柯克帕特里克张开手掌,仿佛试图抓住某种看不见的物体。“这简直令人费解,这是独一无二的。这些动物,这些动物太神奇了。你怎么解释这种情况?”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
“那你爷爷的想法呢?”
“这就是我爷爷。”博伊德从墙上拿下一张装裱好的新闻剪报,递给柯克帕特里克。剪报标题是:失踪男孩安全回到母亲身边。标题下方是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孩眼睛深邃,骨瘦如柴,手上缠满绷带,脸颊上满是暗色斑纹。在他身后是一片茫茫白雪,母亲站在小男孩身边,面无表情。
柯克帕特里克指着照片中小男孩的脸,问道:“这是冻伤吗?”
“他们说那一年的大雪百年难遇,天气特别寒冷。”
“这头鹿是怎么被射杀的呢?”
“我爷爷在沼泽地里迷路了,三天三夜都没有音讯,当别人找到他的时候,那头鹿就死在他脚下,他身边的一棵大树下摆着一把被冻住的枪。”
柯克帕特里克翻转手中的剪报,凑近仔细打量。“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博伊德耸耸肩,回答道:“当时,他和两个朋友一起去打猎,一天一夜之后,那两个朋友回家了,只剩下我爷爷独自一个人留在沼泽地。上百个人花了足足两天时间才找到他。”
“跟我讲讲当时的故事吧。”
博伊德笑道:“这个故事只有客户才能听。”
“原来听这个故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啊。”
博伊德耸肩,毫无道歉之意。“我爷爷一直对发生在那片沼泽地里的事情闭口不提。在人们找到他后,他就变得不怎么说话了,基本上只说一两个字,在他结婚之后,情况稍微有所好转。”说罢,博伊德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日记,陈旧的皮质封面磨损严重,沾满了灰尘。博伊德和柯克帕特里克坐在椅子上,博伊德开口说道,“这是我爷爷的日记本。”
“是从沼泽地回来之后写的吗?”
“没错。”
“我能看看吗?”
“你要先给我吃一颗定心丸。”
“两亿美元不是一笔小数目。”
“这是一笔投资,你可以翻看这本日记,还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捕猎体验。这不仅关系到你自己的生活,也关系到你家人的生活。”
柯克帕特里克仔细打量博伊德的脸,随即看向手中的新闻剪报。剪报的边框由红木制成,画框玻璃表面光泽饱满。照片中的男孩看上去毫无生气。“他的头发是白色的。”
“我知道。”
“为什么会这样?”
“跟沼泽地里发生的事情有关。当人们找到他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柯克帕特里克蜷曲手指,目不转睛地盯着椅子把手上的日记本。“有几个人知道这个故事?”
“除了我之外,你是第三个。”
“另外两个是谁?”
“他们现在已经是我的客户了,你会喜欢他俩的。”
柯克帕特里克起身,在挂满照片的墙壁边来回走动。老旧的照片已经泛黄,照片上,从儿时到少年,博伊德爷爷的那一头白发始终未变。其中一张照片上,他靠在骡子旁边的犁具上。另一张里,他身旁站着一位身穿碎花裙的女孩,相貌平平,脸上洋溢着微笑,而他,则面无表情。在所有照片里,他始终那般消瘦,面容憔悴,空洞的眼神未曾有些许改变。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张照片里,他身穿制服,笔直地站在一支私人军队前,照片角落的时间显示为一九四二年三月。
“我爷爷是在奥马哈海滩上去世的,没能挺过去,当时这本日记就装在他的口袋里,”博伊德用手按着笔记本,继续说道,“在征战奥马哈海滩的前一晚,他写下了这些有关沼泽地的回忆,好像他自己知道一样。”
“知道什么?知道他自己快死了?”
“我想他是希望这个故事被他人所知,至少他自己的妻子不应该再被蒙在鼓里。”
“来自一个饱受创伤的半自闭症患者的战场坦白,这可不太能说服人。”
“你自己看了才知道。”
博伊德拿起日记本,放到身旁的小桌上,柯克帕特里克停止了来回踱步。“两亿美元,是吗?”
“这个价格很公平。”
柯克帕特里克坐到椅子上,两人互相注视着彼此,一言不发。两大富豪之间的巨额交易,不过,结果定会尽如人意。在这个神奇的地方,这个充满不可思议的房间,这本遗留下来的沾满血迹、封面紧闭的珍贵日记,一定物有所值。
“好吧,两亿就两亿。最好是个精彩的故事。”


第七章
一九三一年
森林之神
和饥荒年代的其他小男孩一样,伦道夫·博伊德本应无忧无虑的童年却一直在饥寒交迫中度过。大人们总是将生活的窘迫归咎于经济大萧条或是残酷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抑或是一九二九年的华尔街股市崩盘事件,不过这对于像伦道夫一样未经世事的小男孩而言并无多大意义,他们只知道寒潮一天比一天可怕,家里的食物也早已吃光。战争确实是罪魁祸首之一,很多家庭因此支离破碎,很多小孩也因此与父亲阴阳相隔。查理跟伦道夫同住一条街,他的父亲在去世之前获得烈士勋章。赫伯特是两人共同的好友,他的父亲未能幸免于难,在法国索姆作战时以身殉国。伦道夫的父亲在战争中得以幸存,然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过战争的魔爪。一九一八年十月,在战争结束的三个月前,伦道夫的父亲脸部中弹,半张脸全部毁容。战争结束后,男人们回到至亲身边,遍体鳞伤,那种伤痛,任何爱意都无法抚平。
伦道夫的父亲回到家后,终日郁郁寡欢,貌美如花的妻子和嘘寒问暖的父母均无法令他振作,他以己为荣,却遍体鳞伤。即便是儿子伦道夫的灿烂笑容也无法抹去他眼里的哀伤,那时的伦道夫年纪尚小,并不认为父亲的容颜有多么可怕。周围邻居议论纷纷,赫伯特的母亲说,在伦道夫父亲回家的三个月后,有一天,他从床底下拿出一把来复枪,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哪个女人能够若无其事地亲吻那样一张令人作呕的脸?赫伯特的母亲在朋友家过夜时对旁人窃窃私语着这样一句话。那时,伦道夫年仅九岁,然而即便是如今,五年过去了,一想到旁人对母亲的不公评价,伦道夫依旧痛楚无比。那是个勤劳善良的女人,不言困苦,默默地付出着一切。那场可怕的战争夺去无辜生命的同时,也夺去了她美丽的容颜。伦道夫的母亲蹲在冰冷的火炉旁,瘦骨嶙峋,双手的骨头清晰可见,她一遍遍尝试用火柴点燃手中的废纸,可瘦弱的身子禁不住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发抖,手中的火柴始终没能燃起火光。伦道夫看着母亲的脸,她才三十一岁,脸上却生气全无。
“我来吧。”
伦道夫从母亲手上接过火柴,点燃了废纸。壁炉架上的时钟艰难地摆动,现在是早上四点五十五分。窗外,大雪肆意拍打着窗户玻璃。
“我这就去做早餐,你吃了早餐再走吧。”
伦道夫的母亲强撑着站起身来,打开橱柜,里面只有仅剩的一点面粉、猪油,和一小块培根油脂。
“他们随时可能会来。”伦道夫说。
“现在还没来呢,还有时间吃早餐。”
伦道夫的不耐烦显而易见,但母亲对此不予理睬。他瞥向窗外,随即坐到饭桌边,面前摆放着叉子和一个满是划痕的金属盘。父亲的椅子长年未动,现在只剩下他和母亲的两张椅子。母亲的椅子旁摆放着那把来复枪,伦道夫的父亲曾带着它驰骋战场,十二年前也用它来结束生命。伦道夫枪法极准,他曾在镇级射击比赛中荣获冠军。两年前,他单枪匹马击中镇长,并因此而拿回家一只三十磅重的火鸡,饱餐一顿。伦道夫自七岁起便开始接触枪支。此刻,他拿起来复枪,反复检查。金属的声音响彻厨房,枪油的味道散播开来。在最后一次检查完毕后,伦道夫将仅剩的五颗子弹放入枪膛,一边举枪对着墙壁,一边看向忙碌的母亲。倘若是一年前,伦道夫的母亲一定不会允许他在家里拿起枪支,但如今,寒潮和饥饿已令她彻底颓丧。
她快熬不住了。
伦道夫何尝不是。
“儿子,来,”母亲将面粉糊倒进伦道夫面前的盘中,“趁热吃。”
“您不吃吗?”
“我不是很饿。”
母亲的强颜欢笑刺痛了伦道夫的心。他凝视母亲的双眸,她眼神里虽沧桑难挡,却也掩盖不住对儿子伦道夫的爱意情深。伦道夫盘里装着的是这个家里仅剩的食物。“您也吃一点吧,不然我会担心的。”伦道夫心疼地说。
“好吧,宝贝,那我就吃一点点。”
她在伦道夫身边坐下,两人共享盘中的食物。面粉糊有些地方略微发黑,不过那是经过高温烘烤后的油脂,这才是最美味的部分。当盘中还剩最后一口沾有油脂的部分时,伦道夫一把推开盘子,说道:“我吃饱了。”随后立即起身。
“要出发了吗?”
“您没有听到吗?”
“听到什么?”
“赫伯特左脚靴子的吱吱声。”
“你真的能听到?我不……”此刻,伦道夫的脸上露出微笑,母亲转而说道,“原来你在逗我啊。”
“开个小玩笑。”伦道夫拿起放在椅子边的来复枪,轻轻亲吻母亲的脸颊。“我在公路终点跟他们俩会合,您把剩下的那一点吃了。”伦道夫伸手指向餐盘,母亲却在一旁抹眼泪。“我不会有事的,有赫伯特、查理和我一起呢,而且我们有枪。”
“你明知道大家都说那个地方有多可怕。”
她坐在昏暗的晨光下,眼里泪光闪烁,伦道夫没有说话,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住在那里的黑人对人很好,他们不会伤害我们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他们。”
“可我们需要食物。”
“我知道,但你一定要到那个地方去打猎吗?”
她坐直身子,眼神里流露出少见的强硬。伦道夫想给予她安慰,但事实摆在眼前,他们心知肚明,何须多言。“镇子上的猎物已经被杀光了,就连兔子都快在这里灭绝了,您也知道它们以前可是泛滥成灾啊。”伦道夫本以为这个小笑话可以博得母亲一笑,或是引来她对自己蛮横叛逆的责骂,但她只是沉默不语。她已经没有丝毫力气了,恐惧充斥着她的内心。“这件事并不仅仅关系到我们自己,我们也必须为其他人考虑。”伦道夫说。
伦道夫指的是同样饥寒交迫的好友查理和赫伯特。这个镇上的大多数家庭都一样——失业,贫穷,食不果腹。苦涩的冬季始终不肯结束。
“很多人在那片沼泽地里失踪,有些回来的,也已经是疯疯癫癫,不成人样了。那些没有疯的,到现在都还处在恐惧的阴影里,见人就讲那些可怕的故事。”伦道夫的母亲说道。
“我知道。您放心,我不会变成他们那样的。”
“一定要小心,答应我,好好保护自己。”
“我会的,您放心吧。”
她紧紧握住伦道夫的双手。即便坐在壁炉旁,她的身子也还是那么冰冷。“离那些黑人远一点,还有,路上一定要注意脚下安全,不要踩到薄冰。”
“外面的一切都被冻得死死的,根本没有薄冰。”
伦道夫本以为这句话可以使得母亲放下心来,可她却仍旧泪如雨下。“查理是个路痴,他总是找不到路。赫伯特的枪法不好,你一定不要站在他前面,最好是站在他旁边或是身后,以免误伤,知道吗?”她再三嘱咐。
“我知道,我会照顾好他们两个的。”
“还有一件事。”伦道夫的母亲将手伸进围裙口袋,掏出一个黄铜打火机,递给伦道夫,“这是你爸从战场上带回来的,我知道他一直都很宝贝这个打火机。”她伸手整理伦道夫的外套,继续说道,“我上周去城里重新灌了油,我想应该是时候把它交给你了。你爸是个好男人,是战争毁了他,如果不是因为战争,他也不会就那样丢下我们不管。我希望你能相信我说的这一点,你能做到吗?你能相信我说的话吗?能相信你爸是个好男人吗?”
伦道夫仔细打量着手里的打火机,虽刚刚上过色,却依旧掩盖不了其表面的划痕和凹陷。伦道夫对这个打火机略有印象,不过,或许那只是他曾经做过的一场梦。无论事实如何,伦道夫脑海中始终闪现出一幅画面:他的父亲坐在壁炉前,手中拿着打火机,针织围巾遮盖住他毁容的那半张脸。他点燃打火机,呆呆地望着微弱的火光。伦道夫的父亲的确很珍惜这个打火机,这一点,母亲没有说错。然而,无论他在火光中看到了什么,也无论那闪动的光芒勾起了他怎样的回忆,最终都没能阻止他选择用自杀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在小溪边的一块大石上,他双膝跪地,“砰——”从此再无烦扰。
伦道夫站在庭院中,竖起自己的衣领,以抵御寒风。他慢慢朝公路走去,一路上不停回头张望,眼中的房屋渺小且苍白,与肆虐的雪花融为一体。狂风席卷,烟囱里的烟雾随风飘散。伦道夫的母亲站在被风霜覆盖的窗户后面,瘦弱且无助。伦道夫朝她挥了挥手,她也同样挥挥手。雪花飘落在伦道夫瘦弱的双肩上。两个月持续不断的狂风暴雪将房屋层层裹住,老旧的汽车已是锈迹斑斑。伦道夫举高双手,随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公路走去。他知道,倘若他依依不舍,母亲便会一直站在窗前,直至壁炉里的柴火燃尽,整个厨房再一次回复到难熬的冰冷。
四周寂静无声,伦道夫将脸埋进围巾里。他的背包里装有防水布、毛毯和帆布,以用于包裹猎物肉体时防止血液渗透。那把来复枪静静躺在伦道夫的左肩上,枪口向下,防止雪花进入。伦道夫走到公路边,最后一次回头张望,房屋的轮廓已被大雪吞噬,变得模糊不清。赫伯特和查理在公路边等待。伦道夫走到他俩身边,三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紧张。
“就这把枪?你就拿了这把破枪?”伦道夫问道。
伦道夫伸手指向查理,他年龄较小,极易情绪化。查理将自己包裹在父亲的外套里,看上去显得更为弱小。他脸型窄长,眼神呆滞,平日里反应敏捷,却总是马虎大意。“这个能用,你知道我会开这把枪的。”
“给我看看。”
伦道夫拿过查理手中的来复枪,上下打量,最后一脸嫌弃地递回到查理手上,说道:“这把枪的射程只有二十二米,你简直就是带了一把玩具枪。”
“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把枪的射程只有二十二米吗?”
“你打算拿它猎杀什么?松鼠吗?”
查理握住来复枪,毫不示弱地反驳道:“我爸每天晚上睡觉都把那把卡宾枪放在枕边,只要有一丁点的动静,他就会马上睁大双眼。我拿走他的外套和水壶已经让他很生气了,如果他抓到我擅自动他的枪的话,那我一定会被打得鼻青脸肿,哪还能跟你们两个去打猎?”
查理说得没错,贾克斯·卡特脾气暴躁已是众所周知,有一次,在浸礼会教堂外,他因为咖啡被人群挤掉而将对方打个半死。拿走他的外套已经让查理麻烦重重了,倘若再拿走枪支,可能会害得查理丢掉性命。
“再说了,”查理继续说道,“我还算好的,你看看这个混蛋带了什么。”
查理指向赫伯特,他只带了一个水壶和一个几乎空荡的背包。
“这是怎么回事?你说好要带过来的枪呢?”伦道夫愤怒地问道。
面对伦道夫的咄咄逼人,赫伯特无动于衷。伦道夫比他稍长,不过,两人体型一致,即便是打起架来,也总是不分高下。自认识以来,赫伯特和伦道夫虽打过一两次架,却也一直情同兄弟。他们俩在同一家医院出生,前后相差两周,同样都是蓝色眼睛、骨骼健壮、沉着冷静。伦道夫也许比赫伯特更为强壮,不过赫伯特却更有智慧,这是不争的事实。赫伯特总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声音里透露着沉着与冷静,这是他认识世界的一贯方式。“我没有子弹,没有子弹带枪就没有任何意义。”赫伯特回答道。
伦道夫哑口无言。的确,猎枪子弹和钞票一样稀缺,那些有多余子弹的人总是将其视作金币一样与人交易。他曾见过有人用一枚子弹换取一双羊毛手套、一罐黄油,还有一副旧眼镜。没有子弹,何谈捕猎?无法捕猎,何谈饱腹?伦道夫自己也仅有五颗子弹,倘若用光了呢?他毫无头绪。每当夜晚降临,伦道夫便会祈祷春天早日来临,祈祷夏季作物快些成熟,祈祷自己能找到一份填饱肚子的工作。他可以写作,也可以算数,甚至可以像成年男子一样搬运重物。然而,工作就好比是稀缺的猎枪子弹,也好比是如今雷文县周边的野兔,日日难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