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伯特指向距离最近的藏身地点,没有人争辩。他们站在空地边缘,四周没有一点遮挡,暴露无遗,狂风犹如幽灵一般,阴魂不散。伦道夫率先跑向前,他用力撇开四周的树枝,在树丛间疯狂穿梭。他想逃离那股无形的压力,寻找阻力最小的道路,找个可以躲藏的地方。他越过一道又一道坎,绕过一棵巨大的云杉树。
它就在附近。
步步紧逼。
恐慌直插进伦道夫的心脏,他感受到一股难以承受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全身上下疼痛难忍。他撞到一棵树上,脸上的皮肤被蹭掉一大块。没有人放慢脚步,也没有人掉队。他们三人一前一后地跑过树林。此时,伦道夫突然停下,眼前赫然出现一条小径。
是脚印。
不止一个人的脚印。
伦道夫毫不犹豫地转向左边的小径,跟着足迹一路向前跑。留下这些足迹的一定是人,有人就意味着他们可以寻求帮助,或许还能获得食物。这条路没有那么崎岖,此时,身上的重量似乎减轻了。他们奔跑得越快,身上的重量越轻。伦道夫带着赫伯特和查理跑过冰冻的小溪。在一块小空地前,伦道夫突然停下脚步。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快要吐了,内心的绝望无法言喻。赫伯特和查理也在他身边停下,他们盯着眼前的一切,哑口无言。
眼前是一个燃尽的火堆。
一块使用过的营地。
“那是……”
查理欲言又止,他没有说出口中的话,还有必要吗?事实摆在眼前,无法否认。
那是他们之前留下的火堆。
这儿是他们扎营的地方。
“怎么会这样?”
他们沿着东边方向行进了好几英里,这个营地应该在他们身后的方向才对。所有一切又回到了几个小时以前。他们迷路了。
“这不可能。”查理瑟瑟发抖,他脸色惨白,汗珠凝结在他的头发上。“伦道夫,这是怎么回事?”他想寻求答案,可伦道夫无从知晓。“这怎么可能?告诉我这怎么可能?”伦道夫看向查理,眼里是同样的惊恐和迷茫。查理不停摇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情绪失控,声嘶力竭地吼道:“不!这绝对不可能!”
但,眼前的一切确是真实的。
一条直线,竟然,成了一个圈。
本以为能拼命逃离一切,却一直都在围着同一个地方绕圈。此刻,他们已无力挣扎,伦道夫再次点燃火堆,三人围坐在一起,沉默不语。火苗疯狂咆哮。无人敢面对内心难以抑制的恐惧。查理的肚子一阵绞痛,胃里的食物早已被消化殆尽。赫伯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大火,默默念叨着母亲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没有发出丝毫声响。是祈祷吗?还是道歉呢?伦道夫在脑海里回想着今天所经历的一切:离开营地,清晨的阳光洒在他的脸颊上。寻常无比,至少最初是如此。
他们是携手冒险的朋友。
这里曾给他们带来生活的希望。
这一切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如此可怕?
伦道夫悄悄抬眼看向火苗对面的查理和赫伯特。查理双手抱住膝盖,紧紧蜷缩在毛毯下,他浑身颤抖,肌肉紧绷,丝毫不敢放松。赫伯特一直盯着火苗,双唇不停张合,焦躁不安。栗栗危惧,每个人都不例外。
沉默,持续沉默。赫伯特和查理想要立即逃离,找到来时的那条小径,一路头也不回地跑回家中,远离这里的死寂,远离这里的可怕,远离这里的一切。
“然后呢?回到饥肠辘辘的家人身边?慢慢等死?”伦道夫争执道。
“再怎么样都比死在这里好。”
“比在这里冻死要好。”
然而,没人提及那个无法忽视的事实。他们已快被冻僵,没人再有力气抵抗,于是停止了互相争吵。当务之急是先让自己暖和起来,之后再做决定。此时已是下午四点,赫伯特终于开口。
“对不起,伦道夫,我不想再继续待在这儿了,我要回去。”
查理点点头,挣扎着站起来。“走吧,我们一起逃出这个鬼地方。伦道夫,你跟我们一起走吧。”伦道夫没有回答。“别待在这儿了,别这么固执,一起走吧,不要让我低声下气来求你。”
伦道夫依旧沉默。此刻,他的母亲正孤身站在冰冷的厨房窗边,绝望地看着被大雪覆盖的庭院。身后的橱柜已是空空如也。“你们走吧,我不能走。”伦道夫做了选择。
“别逞强了,”赫伯特凑近身,在伦道夫身旁蹲下,“你和我们一样,你也感觉到了这里不对劲,就是现在,你都还能感觉得到,不是吗?”
“我不知道我感觉到的是什么。”
“你说谎,”查理接过话,说道,“你跟我们一样被吓得脸色惨白,屁滚尿流。无论那东西是什么,它是真实的。”
“什么东西?我什么东西都没有看到。”
“你就继续自欺欺人吧,无所谓。不过你要清楚一点,很多人死在这个鬼地方,他们要么死了,要么失踪,要么精神失常。这已经不再是什么瞎编乱造的故事了,这是真实的。德雷德一家和米勒一家的事都是真实的。”
“你们在天黑之前是出不去的。”
“至少可以拼一把。”赫伯特起身,扔掉身上的毛毯,“什么都比待在这里要好。查理,你要跟我一起走吗?”
“走,当然走。”
伦道夫眼睁睁看着查理和赫伯特转身离开,仿佛他的一身勇气是从内心深处伸出的一条细绳脆弱无力地追逐着他俩,却在积雪上被用力拖拽,那样孤独,无助。查理和赫伯特每向前迈一步,伦道夫的勇气就消失一点。当他俩走到小径的第一个转弯处时,伦道夫害怕得想拼命跑上前,大声叫住他们,可他根本动弹不得。查理和赫伯特停下脚步,眼前,一棵多花紫树矗立在小径边,扭转小径朝向南边。查理转头,举起一只手,手套上沾满冰碴和已经冻住的鼻涕,他看向伦道夫,仿佛在对他说:自己千万小心,保护好自己,我们爱你。那一刻,伦道夫想不顾一切跑上前,劝说他们理解自己,甚至劝说他们留下。他清楚地感觉到,彼此分开必会危险横生。那是一种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惧和害怕,他想大声咆哮:“是的,我也感觉到了。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无论这股追踪他们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它就潜伏在树林中,潜伏在四周的阴郁里,无形无影,不可名状。它注视着这三个私自闯入的小男孩,犹豫不决。是跟踪走掉的那两个?还是继续逼迫留下的这一个呢?空气里充斥着憎恶和踌躇,四周回荡起哀恸声,寂静无力,但却尖锐刺耳。伦道夫张大嘴巴,蒙住双眼,释放压得他喘不过气的无形重量。冰冷,恐惧,垂死。他想喊出声来,可远处的查理已经放下举起的手,最终消失在拐角处。空洞无助将伦道夫紧紧裹住,难以言喻。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切。来自四周的无形压力分秒剧增,头脑里是一阵被刺穿的剧痛。
伦道夫蜷缩成一团,蒙住双耳。余火上蹿下跳,灰烬散落到积雪上,发出刺耳的嘶嘶声。他整个身子几乎快要钻进火堆,可却感受不到丝毫温度,空气冰冷得让人窒息。我是不是也在哀号呢?伦道夫头脑混乱,分不清眼前的一切。压力感肆意侵蚀,伦道夫脑中响起一阵尖锐的哭叫,犹如狂风咆哮着撞击山峰,令人胆寒。他想放弃自己的生命,这一切太过真实。压在身上的重量,无法抗拒的恐惧,都太过真实。他抬脚疯狂乱踢,双手狠狠抽打积雪。
忽然,一切静止了。
空气里回荡的哀恸声戛然而止,他头脑里的哭叫声也在顷刻间消失不见。
伦道夫支撑着爬起身来,犹如被痛打一顿的小孩一般,在厚重的外套下瑟瑟发抖,呼吸经过喉咙仿佛针扎一般。那股无形的力量消失了。他抬起头,注视着空荡荡的树丛。
查理和赫伯特已不见踪影。
四周除了遮天盖日的树木,什么也没有。
伦道夫松了一口气,全身酸痛,脑海里猛然跳出一个想法:这股可怕的力量做出了选择——追踪赫伯特和查理。
无形力量猛然侵袭而来,赫伯特踉踉跄跄地向前跑,转头看向查理,他惊恐万状。
“快跑啊!赫伯特,快跑!”
查理一边吼叫一边挥动手臂。恐惧推着赫伯特疯了似的在树丛间拼命奔跑。脚印,黑色树枝,树皮上的刮痕,周围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无比。
“快来啊!查理!”
赫伯特鼓起勇气向后望去,又是那道灰色的闪光,在眼前一晃而过。它疯狂追赶着查理和赫伯特,从他们身后绕到了旁边。那是一束模糊的光。此时,赫伯特和查理距离营地已经半英里远,时间过去了好几个小时。他们跳上冰冻的溪流,在冰面上疯狂向前窜动。
“你看见了吗?”
“我不需要看。”
“伦道夫怎么办?”
“这是他自己做的决定。快走!”
赫伯特一把将查理抓到岸边,拽着他在厚厚的积雪里艰难行进。十五分钟过去了,逃命仍在继续。“它一直跟着我们。”
“不是跟着,”查理纠正道,“是驱赶。”
没错,无论这束白光是什么,它正一路驱赶着查理和赫伯特快速奔跑。放慢脚步只会使身上的重量剧增。它控制着他们前进的方向。在经过一小时的狂奔之后,查理精疲力竭。“我必须停下来休息一下,我不能……”
“你能的,你可以的,快跑。”
可是,查理实在没有力气了,他跑不动了。此时,天色渐暗,紫色的霞光投射在树林间。查理再一次摔倒,赫伯特一把拽住他,拉着他继续向前跑。又是一英里的狂奔,这一次赫伯特自己也摔倒在地,凝固的空气里传来哀号,赫伯特仅存的理智被掠夺一空,他大声怒吼道:“你到底想怎么样?你告诉我!到底想怎么样?”
赫伯特声嘶力竭,对着空气疯狂开枪,直到最后一颗子弹用尽。赫伯特从地上爬起,查理瘫在他的肩膀上,像一条被人扼住喉咙的小狗,奄奄一息。赫伯特用力推着查理向前走。四周的光线开始暗淡,夜晚快要降临了。他不想待在这片沼泽地里过夜,黑暗,寒冷。白日的最后一丝亮光终于消失,星星高挂在天空。赫伯特本可以扔下查理,独自逃命,他确实想过,不过最终,他收起自私。树枝划伤他的脸颊,鲜血直流,赫伯特的双脚早已麻木,却丝毫不敢停歇,他带着查理,步履蹒跚。一路上,查理喃喃自语:“它来了,它来了。”
“闭嘴,别说了。”
“我好像看到它了。”
查理真的看到了吗?他不知道,赫伯特也无从知晓。赫伯特来不及拨弄眼前的树藤,在丛林间没命似的穿梭,眼前,一片开阔的空地赫然出现。
他们逃出来了!他们成功了!
赫伯特走到空地上,双膝跪地,身后的沼泽地里传来最后的声响。不是任何言语,也不带有丝毫善意,那么熟悉,究竟是什么呢?
是笑声。
不管是什么,它正在笑。
三十分钟过去了,伦道夫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唯恐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便会再次引来那股可怕的力量。伦道夫耻于自己竟这般懦弱。然而,饥饿最终还是驱使着他再次迈开脚步,一瞬间,天旋地转,他感觉自己快要产生幻觉了。阳光稍微明亮了一点,情况似乎有所好转。远处,阴影密布,那是一片无人涉足的区域。此时,四周忽然传来一丝响动,伦道夫回头,一只兔子出现在眼前,毛色雪白,丝毫不躲躲藏藏。它抬起后腿,在灌木丛里寻找食物。伦道夫惊诧于眼前的一切,难以置信,他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的兔子。活的!原来这里真的有生命存在!当伦道夫终于回过神来,拿起脚下的来复枪时,那只兔子早已窜进灌木丛中。伦道夫仍然站在原地不动,树上传来声声鸟叫,在他四周全是猎物的足迹,其中一部分是刚留下的,另一些则几乎被大雪掩埋。
伦道夫全身疼痛,有气无力。他离开火堆,步履艰辛地沿着最新鲜的动物足迹一路向前走。这一定是一头鹿,而且刚刚才从这里路过,伦道夫心想。他伸手触摸眼前的脚印,四周的积雪滚落,将其完全覆盖。一只松鼠在伦道夫头顶的树枝上鸣叫,强烈的恐惧感突然袭来,伦道夫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
难道是某种黑魔法让这些动物出现的吗?
还是说某种更黑暗的力量掩盖了这一切?
伦道夫已无心思索,他快饿晕了。他向前行进了两英里,不断剐蹭双眼,仿佛眼前布满蛛丝。此时,他两眼发黑,头脑一阵晕眩。他看见自己的母亲站在厨房,父亲坐在壁炉前,半张脸完全毁了。伦道夫甚至感受到了火光的温暖,但父亲始终怒视着他,在寒冷的冬夜里,他的目光犹如刀子一般冰冷尖锐,似乎在说:“你为什么活着?为什么我如此模样,而你却完好无损?”伦道夫想要争辩,可寒冰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的父亲退到一条阴冷的长走廊上,身影越来越小,直至最后,那条走廊逐渐崩塌,化为一片灰白的羽毛,一道模糊的黄光闪现。伦道夫眨了眨眼,那片羽毛依然飘动在眼前。他再次眨眼,发现自己竟四肢着地躺在一条冰冻的溪流中央,嘴里满是雪花,一只眼睛已经被冻得无法睁开。
他昏迷了多久呢?
太阳悬挂在高耸的大树之上。伦道夫不知在哪儿丢失了一只手套,当他拿起被冻住的来复枪时,手指上的皮肤被撕拉得大片脱落,他疼痛得哭出声来。一阵狂风呼啸而过,雪花在伦道夫的脸上用力拍打。伦道夫轻轻摸了摸脱皮的手,拖着疲惫的身躯来到一块空地,一条溪流从石头表面溢出,早已被冻结成冰,宛若清澈的瀑布,在暮色中若隐若现。溪流的上方站立着一头伦道夫从未见过的巨大猎物。它的皮肤闪闪发光,鹿角又大又长,简直不可思议。它侧身对着伦道夫,一只眼朝下,看向伦道夫。从它的眼神里,伦道夫竟看到了耐心,它仿佛在等着被猎杀。伦道夫左手架起来复枪,麻木的手指不停摸索着扳机所在的位置。此时,那头鹿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伦道夫稳住呼吸,随时准备射击。他浑身颤抖,猎物死死盯着枪支的瞄准器,随后,它棕色的眼睛向上翻动,然后紧闭,伦道夫扣动了扳机。
鹿在原地倒下。
它跪地倒下,滚向一旁,顺着冰冻的水流一路往下跌。有那么一瞬间,它抽搐双腿,然后再也没有动弹。它死了。
伦道夫吃力地走到猎物旁边,惊讶溢于言表,可他没有时间惊叹猎物的大小了。天快要黑了,他冷得几乎失去知觉。伦道夫从背包里拿出一把刀,划开猎物的腹部,将双手伸入温暖的内脏中。在麻木的手指终于有了一点知觉后,他用力扯出猎物的所有内脏。它的内脏器官大得异乎寻常,心脏竟跟伦道夫的头差不多大。在处理好所有的内脏后,伦道夫割下一小块肝脏,狼吞虎咽。鲜血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浸湿了衣衫,不过伦道夫并不在意。口中的肉依然是温热的,带有咸咸的血腥味。饱餐一顿后,夜幕已经降临,周围一片漆黑。伦道夫生起一堆大火。丛林间传来风吹草动,他不禁感到害怕。抬眼望去,一双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他,它们轻轻移动,将伦道夫团团围住,却又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越来越凝重,那股无形的重量再次压住伦道夫。
“不,不,不。”
伦道夫一把抓起来复枪,身后是仍有余温的猎物尸体。
这片空地上不是只有他一个人。
远不止他一个人。
第八章
听完威廉·博伊德的讲述后,柯克帕特里克笔直地坐在凳子上,双手放于膝盖,一旁的威士忌分毫未动。他本是焦躁不安的性格,此刻,却安静地坐在凳子上,纹丝不动。博伊德暗自窃喜,那是一个猎手应有的沉稳。
“这不可能是真的。”柯克帕特里克开口说道。
“我在讲述的时候的确有点添油加醋,但所有故事绝对是基于我爷爷的日记本身,没有一丁点的捏造成分。”
“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结局是什么?”
“你自己看吧。”
博伊德将日记本递到柯克帕特里克手中,柯克帕特里克快速翻阅,迫不及待地翻向日记末尾。他合上日记,伸手触摸日记本的皮质封面,手指划过书脊,说道:“里面有几页被撕掉了。”
“破损了,在我拿到日记本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柯克帕特里克仔细观察着手中的日记本,上面字迹潦草,皱巴巴的页面上沾满污渍。前页上写着:伦道夫·博伊德,一九四四年六月五日,步兵第二十九师。海边亲笔。“这是小说,是喝醉酒之后瞎编乱造的。”柯克帕特里克说。
“他的两个朋友讲述的经历跟他差不多,不过当然了,根本没人相信他们。”
“因为他们都还只是小孩儿,而且当时又饿又怕,别人肯定会觉得是他们不清醒,胡言乱语。”
“不过有些事是无法否认的,”博伊德说道,“后来我爷爷的确被找到了,他站在一条冰冻的溪流边,满头白发。那头巨大的猎物尸体就躺在他的身边。这些都是事实,你不能否认。”
博伊德指向拱门外,柯克帕特里克随着他一起走到悬挂着鹿头的墙壁边。墙上的巨大生物身上布满灰尘,它的眼球被替换成了玻璃,但皮毛浓密,脖子粗大,头上的鹿角和男人的手臂一般粗壮,足足有六英尺长。和一九三一年的那天一模一样。博伊德没有说话,静待时机到来。他知道柯克帕特里克此刻的心思——激动,又充满怀疑,不过最不可抗拒的是对事实的渴望以及想要猎杀同等体形猎物的冲动。最终,他除了接受博伊德的条件,别无选择。
“那明天我们就去打猎?”
“别急,”博伊德说,“还有一些文件要签,另外还需要汇款给我,你最好咨询一下你的律师。”
“之后我们就可以去打猎了?”
“后天,”博伊德将那杯分毫未动的威士忌递到柯克帕特里克手中,“后天一大早我们就去打猎。”
第九章
在和莱斯莉见过面后,约翰尼独自回到小木屋中。他拾捡更多的木材,加固了小木屋。他躺在床上,没有一点食欲。他看向窗外,树丛顶上湛蓝的天空犹如盛开的鲜花一般美艳动人。月亮爬上枝头,躲进云层,夜空中繁星点点。约翰尼注视着天空,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闭上双眼,耳边传来清风拂过的声音。它掠过石碓,穿过丛林,轻轻挑动水面泛起涟漪,带走水中的清香。这便是默木野,这是属于他的地方,无须担忧一切。这里的一草一木深入他的骨髓,这里的四季冷暖在他的血液里流淌。约翰尼思绪飘飞,此刻,他和默木野仿佛融为一体,难分彼此。
倘若约翰尼需要为此付出代价,那么,梦境就是他的代价。
约翰尼从梦中醒来,脑海里的梦境久久无法抹去,他曾无数次梦到过同样的场景。梦里,他在一棵大树下,骑在马背上,黑暗中燃起一团火光,脚下是平整的泥土路。其他白人已经全部离开,只留下一群黑人奴隶,他们轻声啜泣,头上悬挂着被绳索吊死的人,几具尸体身上布满刀伤和鞭子抽打的血印,全身沾满泥土,鲜血淋漓。约翰尼坐在马背上,看着人群中的妇女和小孩,看着羞于面对内心万分惊恐的男人们。不远处一共站着九十七名奴隶,他们身体的热量在空气里升腾。当他们看向眼前的女孩时,眼里的恐惧无处躲藏,随后逐渐转变成虔诚的敬畏。小女孩个子娇小,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体形瘦弱。她张开双臂,目露凶光,九十七名奴隶肩挨着肩,左摇右晃,簇拥到吊满死人的树枝下面。她居高临下,注视着人群,许久。熊熊火光在她皮肤上跳跃,她的黑色眼睛里流露出令人战栗的冷酷和无情。她张开双臂,似乎要让这一刻静止。忽然,她转头看向约翰尼,咧嘴大笑,仿佛约翰尼同那九十七名奴隶一样,也是她的囊中之物。
她的脸颊和双手鲜血淋漓。
手中的刀子同样闪着血红色的光。
起初,约翰尼每隔很长一段时间才会梦到一次,后来,同样的梦境出现得愈加频繁:被绳索吊死的人,小女孩凶恶的眼神,约翰尼内心的恐惧,无不如出一辙。最让约翰尼难以释怀的是梦中那棵树,那棵真实存在的树。
黑人奴隶在那里丧生。
这是真实的。
此时已快破晓,约翰尼再次睡去。当他醒来时,太阳已经爬出山头。约翰尼想去黑人奴隶生活的旧址看看,看看那棵反复在梦中出现的老树。它生长在和梦境中一模一样的地方,经过岁月的风霜雨露,树根虽破损,但悬挂奴隶的那根树枝依然粗壮,多年来,树下的泥土始终寸草不生。梦中的场景与现实完美契合。约翰尼时常在醒来的时候想:或许他可以前去摸摸那棵古老的大树,摸摸它根下的泥土,也或许他可以在那些石碑前双膝跪地。一八五三年的炎炎夏日,被吊死的奴隶就被掩埋在那些冰冷的石碑之下。倘若如此,同样的梦境能否就此消失呢?
约翰尼满腹疑问。
约翰尼跳下吊床,随即前往小溪里洗澡,并换上干净的衣物。在吃完早餐后,他来到奴隶生活的旧址,在空地前停下脚步,这里是默木野气息最浓烈的地方。约翰尼曾经细数过这里的小屋废墟数量,一共有十八间。空地延伸至最后一座废弃小屋边,与一条小径相接,指向位于第二块空地的一座墓地。墓地被掩藏在茂密的丛林深处,墓地四周的高墙由石头堆砌而成,墓地中有四十五块石碑。约翰尼打开空地大门,走到梦中的那棵大树旁。它站立在空地后方的一处角落里,树干发黑且扭曲,树枝相比周围更为粗壮。雷击撕下了大片树皮,也摧毁了一部分树枝,但那根在梦里悬挂死人的树枝依然毫发无损,树枝下是三块孤寂的石碑和一片毫无生气的土地。约翰尼曾多少次站立在这里?曾多少次梦到过此地?他闭上双眼,眼前浮现出梦中的画面:尸体,火光,一把血迹斑斑的刀。他甚至能感觉到在人群里蔓延的恐慌。
可是,谁会惧怕一个小女孩呢?
约翰尼跪在大树下的石碑边,伸手触摸身下埋葬尸体的地方,那里生机全无,如此冰冷,如此凄凉。四周的树木生机勃勃,小鸟站立在枝头,甲虫在树干上爬行,树木藤条轻轻缠绕树干,蜿蜒向上,林中的花簇沐浴柔光,一切都生机盎然。然而,唯独这棵树下的土地没有丝毫生命气息。树根边的石碑很小,且没有任何碑文,毫不起眼,只有一片贫瘠的泥土。
约翰尼起身,拍掉膝盖上的泥土,抬头看向光秃秃的树顶,树枝上挂满白雪。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棵树,高大,古老,濒临死亡。然而,即便是在光线充足的白天,约翰尼仍然难以说服自己。那场梦境太过私密,太过真实,为何偏巧是这里呢?他甚至能感受到当时的炎炎夏日,真的只是一场梦吗?
约翰尼转身,走进空地,经过一座废弃的谷仓和棚屋,进入古老的教堂。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很容易被遗忘,他们是否也曾有过和约翰尼同样难以言喻的感知力呢?或者,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只属于约翰尼?
“你不应该到这儿来。”
约翰尼转过身,难以置信。一个女人正站在教堂门前,阳光倾洒在她身上,模糊了轮廓。约翰尼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是这里的主人。”
“不见得,你只是暂时的主人。”
她身材纤细,T恤搭配牛仔裤和靴子,看上去跟约翰尼年纪相仿。她从阳光下移开,走进教堂,约翰尼认识她,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憎恶感袭上心头。“你来这里干什么?”约翰尼不耐烦地问道。
“我经常来。”
“如果你真来了,我肯定会知道的。”
她轻蔑地耸肩,没有说话。她的沉默犹如一记巴掌,狠狠扇在约翰尼脸上。约翰尼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她的出现,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也没有丝毫特殊感觉。